語言文字是中學國學教育的基礎

語言文字是中學國學教育的基礎孟琢作者簡介：孟琢，北京師范大學章太炎黃侃學術研究中心(100875)o原發(fā)信息：《中學語文教學》(京)2017年第20176期第10-13頁內(nèi)容提要：在中學階段的傳統(tǒng)文化教學中，應該把語言文字的教學作為基礎。這一理念源自中國傳統(tǒng)人文教育的基本精神，與中學語文教育的教學規(guī)律高度契合。立足語言文字的探研，能夠在歷史語境中準確理解古人的思想，防止誤解；也能開掘漢字漢語的理趣，讓經(jīng)典教學呈現(xiàn)出活潑的風貌；還能深入地開掘經(jīng)典中的思想內(nèi)涵，啟發(fā)學生不斷思考，讓中學國學教育表達出“真、活、深”的教學效果。關鍵詞：語言文字/經(jīng)典還原/中學國學教育期刊名稱：《高中語文教與學》復印期號：20印年08期傳統(tǒng)文化正在大踏步地走進中學課堂，它在語文教育中的重要性前所未有地被凸顯出來。國學，這個耳熟能詳而又并不清晰的術語，勢必將出現(xiàn)在更多的中學教師面前。對中學教學而言，什么是國學的核心內(nèi)容？怎樣展開國學教學？如何理解傳統(tǒng)文化教育與語文教學之間的關系，從而將二者有機地結合起來？……這些都是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毋庸諱言，近年來社會上的國學教育存在著盲目復古、流于炒作的弊端：回避講解甚至是脫離基礎教育體系的讀經(jīng)，注重表演而缺乏體認的吟誦，充滿著天馬行空的想象的流俗漢字學，都給語文教育帶來了不同程度的干擾。我們認為，國學走進中學課堂重在"平易"二字，平易不等于平庸、守舊，而是求真、務實，既要在中國古代人文教育的傳統(tǒng)中尋求理路、總結方法，也要符合中學語文教育自身的規(guī)律。想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把中國語言文字的教學作為中學國學教育的基礎。把語言文字作為國學教育的基礎，這是中國傳統(tǒng)人文教育的一貫精神。漢字與漢語是中國文化的基因，是中華文化的記載者與傳播者，承載了中華民族波瀾壯闊的歷史進程，凝聚著我們獨有的文化認知與文化情感。章太炎先生在討論什么是"國粹"時，首推語言文字。"夫國于天地，必有與立，所不與他國同者，歷史也，語言文字也。二者國之特性，不可失墜者也。"⑴他認為語言文字是中華民族獨有的文化精粹，也是中國的立國之本。回顧歷史，傳統(tǒng)"小學"（文字、音韻、訓詁之學）在國學教育體系中始終具有基礎性地位?！墩f文解字敘》："周禮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六書"是漢字學的基本知識，通過漢字的形義分析來理解詞義、解讀經(jīng)典。從周代開始，自“小學"通往"大學"，由語言文字走向經(jīng)典解讀的教育模式逐漸形成。在清代的乾嘉之學，由“小學”而通經(jīng)學、史學，更成為學界的基本范式。到了現(xiàn)代，盡管語言文字之學已經(jīng)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但它與國學體系的關聯(lián)仍然十分緊密。章太炎先生將語言文字之學作為"一切學問之單位之學"，黃侃先生強調(diào)"語言文字之學為各種學問之預備，舍此那么一無可通"。［2］章黃在追求語言文字學的獨立性的同時，強調(diào)它是經(jīng)學、史學、哲學、文學等各門學術的基礎，這一思想表達出中國傳統(tǒng)人文教育的基本精神。既然要面向中學生展開國學教育，就應當深入傳統(tǒng)，汲取古人的教育精神。與此同時，把語言文字作為國學教育的基礎，這與中學語文教學的規(guī)律亦高度契合。王寧先生指出："中國傳統(tǒng)的‘小學’是以研究意義為中心的，形和音（文字、音韻）都只是工具，意義是研究的出發(fā)點，又是研究的落腳點。"⑶在語言文字的三要素中，詞義和文本的結合最為緊密，傳統(tǒng)"小學”以意義為中心，就意味著它是一門解釋經(jīng)典的學問。這一傳統(tǒng)與中學語文教學的要點是一致的：古代詩文的教學不是把文本拆分成字、詞、語法的碎片，進行枯燥的知識講解，而是要通過語言文字的分析準確還原文本，從而深入理解古人社會、生活與思想的世界。正因如此，中學國學教育也需要堅持“語文本位"，在由語言文字到國學經(jīng)典的教學過程中表達出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統(tǒng)一，這是國學教育的基本定位。那么，我們可以把中學國學教育的基本理路界定為：立足語言文字的準確解讀，以古代經(jīng)典的研讀為中心，深入還原古人思想與文化的世界。在這一過程中，傳統(tǒng)“小學"是國學教學基礎環(huán)節(jié)。它具有三方面的重要意義，對此我們可以用三個字進行概括：真、活、深。在中學國學教學中，《論語》是不可回避的核心文本，很多學校開設了《論語》選修課程，我們就以這部國學經(jīng)典為例進行說明。先說"真"。近些年，在國學教育的領域中，也存在著是否是"真國學"的問題。如何準確地解讀經(jīng)典文本？如何在浩瀚的國學傳統(tǒng)中開掘真正的思想精華？如何防止"以今律古""古為今用"的誤讀與濫用？我們認為，對經(jīng)典進行還原，在歷史語境中準確地理解古人的思想，這是"真國學”的基礎，而這必須從語言文字出發(fā)?？鬃佑幸痪滹柺苷`解的話："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句話多被理解為"百姓可以任意擺布，但不能讓他們明白道理”。根據(jù)這種理解，孔子的政治思想帶上了"愚民”的色彩，楊樹達先生便認為孔子"似有輕視教育之病"，⑷錢鐘書先生也認為這是孔子的“愚民之說"[5]。這種觀點對中學生也有一定影響，在《論語》選修課上，有些同學對孔子大肆批駁，認為孔子的政治思想就是在麻醉人民，《論語》選修課竟帶上了批判孔子的味道……事實上，如果從字詞的訓詁出發(fā)，這種認識是不符合孔子的思想實際的。解讀"民可使由之"，關鍵在于"由"字。在先秦的語言文字中，"由"與"道"的語用關聯(lián)十分密切，"由之"的"之"即指"道"而

言。在《論語》中，"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誰能出不由戶，

何莫由斯道也"，"行不由徑"，具有充分的內(nèi)證；止的卜，子路字仲由，"由"與"路"的名字呼應，也是非常鮮活的證明。在先秦文獻中，"由"的這一語用特點十清楚顯，如《孟子》："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又惡不由其道。"《荀子》："由其道，那么人得其所好焉。"東漢大儒鄭玄解釋"民可使由之"說："言王者設教，務使人從之。""由"訓為"從"，屬于經(jīng)典常訓I,"從"由兩個"人"組成，前面一人引領，后面一人跟從，它的特點是"引領、帶著"。這些證據(jù)都說明了在先秦的語言系統(tǒng)中，"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遂順、跟從"，而是執(zhí)政者帶著人民，走上"先王之道"的過程?？鬃託v來主張效法先王之道，注重執(zhí)政者的以身作那么。魯國正卿季康子詢問治國之道，孔子說："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強調(diào)典范政治的重要性。子路向孔子請教治國之道，孔子說："先之，勞之?！闭J為首先要為民眾以身作那么?！懊窨墒褂芍?與這些思想并無矛盾，在先秦的歷史背景下，它表達出民本政治與典范政治的珍貴底色。在詳細分析了"民可使由之"的語理與義理之后，那些勇于"批判"孔子的同學都會假設有所思。在我們學習國學、閱讀經(jīng)典時，應當具有對于歷史的"溫情與敬意"。這種情感不是來自灌輸，更不能有絲毫強迫，它必須建立在對經(jīng)典的準確解讀之上。國學教育不是粉飾古人，而是要讓學生真切地感受到古人的思想魅力——唯有真實，溫情與敬意才能恒久。再說"活"。國學教育是文化與思想的傳遞，教學過程的鮮活靈動尤為重要，在教學上一旦枯燥，會讓文化的情感認同大打折扣。與此同時，靈動的教學又必須建立在"實學"的基礎上，不能流于游戲與活動——脫離了經(jīng)典研讀，國學教育難免是飄忽無根的。在這個過程中，通過文字訓詁來開掘漢字漢語中的“理趣"，往往能讓扎實的經(jīng)典教學呈現(xiàn)出活潑的風貌。在《論語》中，孔子首次提出了教育中的啟發(fā)問題，他說"不憤不啟,不俳不發(fā)"。"憤俳"是"啟發(fā)"的前提，其中，"憤"和"憤怒"有沒有關系呢？這是怎樣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呢？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解釋說："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義。"楊伯峻先生《論語譯注》也取朱子之說。這樣解釋能夠幫助學生理解文意，但并不真切。我們可以進一步對"憤"進行訓詁,《說文解字》："憤，懣也。"《方言》："憤，盈也。"憤和怒不同，它是一種情感涌動未出的狀態(tài)，而不是情感的爆發(fā)狀態(tài)；所謂"義憤填膺"，悲憤的情緒仿佛塞滿了胸口一樣，但并不等于暴怒如雷。在漢語詞源中，"憤"和"填"同源，它們具有相同的意象特點：墳頭也是鼓起來的，但不能打破，否那么鉆出來的就是僵尸了。對于"不憤不啟"，我們可以用青春少年共有的體驗來啟發(fā)他們——啟發(fā)教學就像擠青春痘一樣，痘痘鼓起來，眼看就破了，才能擠出來。如果學生沒有產(chǎn)生自然的情感涌動便貿(mào)然啟發(fā)，效果往往會適得其反。對于這點，也值得一些急切地"啟發(fā)"學生的老師們反思。語言文字是人文性的，它具有鮮活的形象性特點，無論是漢字的造字取象，還是漢語的詞源意象，都凝聚著先民對世界的認知圖景。開掘語言文字的形象性特點，會給國學經(jīng)典的教學帶來意想不到的生動。在《論語》的《侍坐》篇中，子路說：”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边@句話一般翻譯為"一千輛兵車的國家，局促地處于幾個大國的中間"，并沒有什么講解的空間。但如果結合《說文解字》的話，我們會看到，"攝"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詞?！墩f文解字》："攝，引持也。""持”是牢牢抓住，"弓I"相當于"提起來"，"攝"就像我們拎起脖子抓住一只小動物一樣，完全掌控了它的一切行動——所謂"攝政"，不也是對國家大權的充分掌控嗎？一個"攝"字，把魯國脅迫在齊國、晉國、楚國等大國之間，委曲求全、無奈可憐的境遇充分展現(xiàn)出來了。最后說"深"。國學教育需要追求深度，這種深度來自對經(jīng)典與古人的細致解讀，我們要在教學的過程中，與學生一同進入古代思想文化深沉、厚重的世界，而語言文字那么是我們通往這個世界的橋梁?！墩撜Z》第一句話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這句話一般被講解為學習與溫習的關系，對于它的深層內(nèi)涵往往探討缺乏，而如果加以適當?shù)挠栐b考證，也能開掘出一些為我們所忽略的思想底蘊。深入解讀這句話，需要解答兩個問題：第一，什么是"學"？什么是"習"？二者的關系是什么？第二，"說（悅）”是怎樣的一種情感？它具有怎樣的內(nèi)在特點？先說"學"，《說文解字》："學，覺悟也。"此處"悟"為"寤寐"之義，"覺悟"就是使寤者覺，也就是喚醒一個人的思想自覺。在小篆中，"學"從教、從c,尚蒙也"，它是古人蓋在鼎上面的蓋子，把食物罩在其中，而人的無知與不自覺，不也是一種"蒙”的表現(xiàn)嗎？"學”是要通過教育的方式開啟蒙昧，也就是精神世界的啟蒙——蒙昧者缺乏自覺，把握不住人生的意義與方向，就需要通過"學”來走向覺悟。因此，古人的"學"不僅是知識層面的積累，更強調(diào)精神層面的自覺。再看"習"，繁體字寫作"智’，從羽。習和羽毛有什么關系呢？《說文解字》："習，數(shù)飛也。"它的本義是小鳥反復地學習飛翔。既然是學飛，習的特點就在于實踐。我們看到，"學而時習之"是孔子在思考如何在適時的關系中，將內(nèi)心覺悟與行為實踐統(tǒng)一起來，這句話的背后蘊含著儒家"知行合一”的重要思想。最后看"悅"，它與脫、蛻同源，"脫"有解脫之義，春天來了，脫去厚重的棉衣，自然輕松爽快。"蛻"是動物蛻皮，把外面的一層硬殼"脫"下來。什么是"蛻”的感覺呢？我們小時候摔了跤會結痂，你看著那個痂會忍不住摳一下。在最后揭掉的一瞬間，那種“痛并快樂"的感覺，就是蛻。在詞源中我們看到，"悅"是一種"開解”的快樂：有一道難題解不開，在苦思冥想中，偶遇電石火花般的靈感；有一個人生難題不好抉擇，突然間一個契機幫你確定了選擇，這就是"悅"！《桃花源記》說："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悅"就是生命中的“豁然開朗"。講到這里，我們再看"學而時習之"的義理內(nèi)涵：在適時的學與習中，用覺悟照耀實踐，在實踐中不斷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