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解讀楊絳之《孟婆茶》

解讀楊絳之《孟婆茶》有個小朋友問我關(guān)于《孟婆茶》的問題，所以，今天，細細讀了楊絳女士的這篇文章。什么是“孟婆茶”？傳說中有條路叫黃泉路，路上有條河叫忘川，川上有座橋叫奈何橋，橋后有個土臺叫望鄉(xiāng)臺，臺邊有個老婦人叫孟婆，孟婆賣的茶叫孟婆茶。忘川邊有一塊石頭叫三生石。三生石記載著你的前世今生，而孟婆茶讓你忘了一切。我們走過奈何橋，在望鄉(xiāng)臺上看最后一眼人間，喝杯忘川水煮的孟婆茶，于是忘了一切，忘卻三生。如果沒有見到三生石，我們至少大約記得這一生的經(jīng)歷吧？這一生，該不該忘卻呢？孟婆茶，該不該喝呢？楊絳女士的《孟婆茶》，記敘的是一場關(guān)于黃泉路上的夢。曾經(jīng)歷了浩劫的老人，在已然安定的時光隧道里，仍然心有余悸。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像在浩劫中被無端地折騰一般，惶惶然不知心可安于何處?；闹嚨乇粴w在“尾巴”，可分明“拿著個座牌”，讓我們聯(lián)想到那個時代的“資本主義尾巴”的帽子，使多少知識分子的心惶惶不可終日，分明純凈的人，卻要反復(fù)地做著“自我批判”，仿佛非要把自己批得什么也不是，這才算過關(guān)?？墒菬o所可歸的惶恐，是誰能夠承擔(dān)的呢？黃泉路上，前面，“只見灰蒙蒙一片昏黑”；后面，“老是昏騰騰一團紅暈”，就在這不知前途不明來路的時光里任“軌道”帶著自己走向終極。“碰到些熟人，可是……沒來得及交談?！边@也帶著那段顛倒的歷史留下的印記吧——如果你讀過楊絳女士的《丙午丁未年紀(jì)事》，就知道那年代的知識分子們都是如何生存的——自顧不暇??！“好些乘客頻頻回頭，頻頻拭淚”——怎能不回望呢？此生有那么多可愛的可喜的可嘆的可悲的可恨的，停留在曾經(jīng)里了；而“管事員對著手拿的擴音器只顧喊‘往前看！往前看！’”此中所象征的，很復(fù)雜：有不同的人，出于不同的目的，在高呼著“忘卻過去，往前看”，這便是一場浩劫過后的輿論?！安铇遣皇菉蕵穲觯措娨暿钦埡炔璧囊馑?。因為不等看完，就渴不及待，急著要喝茶了?！边@是“三生石”的現(xiàn)代版吧？“電視”里演的是自己的一生，會有人可以忍受清晰地回望一生么？我們也許知道老人是愛懷舊的，現(xiàn)在有些年輕人也愛懷舊了，可是，所謂“懷舊”，是有選擇的記憶；那些不被我們選擇的，出賣與被出賣、背叛與被背叛、折磨與被折磨的鏡頭，將血淋淋地呈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情何以堪？其實，即便是青春的美好，也有些不堪回首的印記??！于是，“渴不及待，急著要喝茶”，因為，喝了茶，你就忘卻了一切，就可以不必直面這些苦痛了！于是，選擇不去回望：或是一一在心，無須回望；或是心懷忐忑，不敢回望?？傊?，不想“上樓”?？墒?，要直接喝杯清茶，一了百了吧，卻要求“身上、頭里、心里、肚里都不準(zhǔn)夾帶私貨”。何為“私貨”？如果你大約地了解那個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對“私”的“深挖狠揭”，你就會了解，那個時代，一切個人的思想情感愿望，都必須統(tǒng)一于“公”，統(tǒng)一于“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可是善良的人，有知覺的知識分子，即便曾經(jīng)低頭忍受了一切，又怎會真正喪失自我的靈魂？于是，“我”，“夾帶私貨過不了關(guān)”，于是，又回到了陽間，落到了枕上。這是一場大夢，更是一場對今生來世的追問?！昂冒?，我夾帶著好些私貨呢，得及早清理?！边@一句，淡淡的，在“將飲茶”的最后歲月，一個老人要清理的情感與經(jīng)驗，太多了。把寶貴的一切，就留在此世吧，她確實這樣做了！把她的痛切，化作從容的文字，淡淡而出?！昂冒?，我夾帶著好些私貨呢，得及早清理?！笨梢杂貌煌恼Z氣去讀它，每個人，都可以讀出自己的人生來。只是，年輕的朋友們啊，我們還何以有很長的時間讓心底的許多情愫許多愿望，去滋生，去經(jīng)營，而后再去清理，而有幸，我們的時代，能讓我們葆有不少“私貨”，但愿遙遠的未來，我們清理自己的“私貨”時，微笑著。不知怎的，忽然想起《簡·愛》里的精彩對白了——“當(dāng)我們經(jīng)過墳?zāi)梗驹谏系勖媲?，我們的靈魂是平等的！”在此世經(jīng)歷著不同人生的人們，無論來世如何，生生世世都珍惜這種天賦的平等，當(dāng)我們讀大師的作品的時候，頷首之間，意識到我們的靈魂，可以像他們一樣，修得拈花一笑。附：孟婆茶①楊絳我登上一列露天的火車，但不是車，因為不在地上走；像筏，卻又不在水上行；像飛機，卻沒有機艙，而且是一長列；看來像一條自動化的傳送帶，很長很長，兩側(cè)設(shè)有欄桿，載滿乘客，在云海里馳行。我隨著隊伍上去的時候，隨手領(lǐng)到一個對號入座的牌子，可是牌上的字碼幾經(jīng)擦改，看不清楚了。我按著模糊的號碼前后找去：一處是教師座，都滿了，沒我的位子；一處是作家座，也滿了，沒我的位子；一處是翻譯者的座，標(biāo)著英、法、德、日、西等國名，我找了幾處，都沒有我的位子。傳送帶上有好多穿灰色制服的管事員。一個管事員就來問我是不是“尾巴”上的，“尾巴”上沒有定座?？墒俏沂掷飬s拿著個座牌呢。他要去查對簿子。另一個管事員說，算了，一會兒就到了。他們在傳送帶的橫側(cè)放下一只凳子，請我坐下。我找座的時候碰到些熟人，可是正忙著對號，傳送帶又不停的運轉(zhuǎn)，行動不便，沒來得及交談。我坐定了才看到四周秩序井然，不敢再亂跑找人。往前看去，只見灰蒙蒙一片昏黑。后面云霧里隱隱半輪紅日，好像剛從東方升起，又好像正向西方下沉，可是升又不升，落也不落，老是昏騰騰一團紅暈。管事員對著手拿的擴音器只顧喊“往前看！往前看！”他們大多憑欄站在傳送帶兩側(cè)。我悄悄向近旁一個穿灰制服的請教：我們是在什么地方。他笑說：“老太太翻了一個大跟頭，還沒醒呢！這是西方路上。”他向后指點說：“那邊是紅塵世界，咱們正往西去?！闭f罷也喊“往前看！往前看！”因為好些乘客頻頻回頭，頻頻拭淚。我又問：“咱們是往哪兒去呀？”他不理睬，只用擴音器向乘客廣播：“乘客們做好準(zhǔn)備，前一站是孟婆店；孟婆店快到了。請做好準(zhǔn)備！”前前后后傳來紛紛議論?！芭?，上孟婆店喝茶去！”“孟婆茶可喝不得呀！喝一杯，什么事都忘得一干二凈了?！薄皢?！喝它一杯孟婆茶，一了百了！”“我可不喝！多大的浪費啊！一杯茶沖掉了一輩子的經(jīng)驗，一輩子不都是白活了？”“你還想抱住你那套寶貴的經(jīng)驗，再活一輩子嗎？”“反正我不喝！”“反正也由不得你！”管事員大概聽?wèi)T這類議論。有一個就用擴音器耐心介紹孟婆店?！啊掀诺辍橇?xí)慣的名稱，現(xiàn)在叫‘孟大姐茶樓’。孟大姐是最民主的，喝茶決不勉強。孟大姐茶樓是一座現(xiàn)代化大樓。樓下茶座只供清茶；清茶也許苦些。不愛喝清茶，可以上樓。樓上有各種茶：牛奶紅茶，檸檬紅茶，薄荷涼茶，玫瑰茄涼茶，應(yīng)有盡有；還備有各色茶食，可以隨意取用。哪位對過去一生有什么意見、什么問題、什么要求、什么建議，上樓去，可分別向各負責(zé)部門提出，一一登記。那兒還有電視室，指頭一按，就能看自己過去的一輩子——各位不必顧慮，電視室是隔離的，不是公演?！边@話激起哄然笑聲?！捌缴蛔魈澬氖?，我的一生，不妨公演。”這是豪言壯語?！暗糜杏^眾欣賞呀！除了你自己，還得有別人愛看??！”這是個冷冷的聲音。擴音器里繼續(xù)在講解：“茶樓不是娛樂場，看電視是請喝茶的意思。因為不等看完，就渴不及待，急著要喝茶了?！蔽仪那膯柦阅莻€穿制服的：“為什么？”他微微一笑說：“你自己瞧瞧去。”我說，我喝清茶，不上樓。他詫怪說：“誰都上樓，看看熱鬧也好啊?！薄翱赐炅丝梢栽傧聵呛炔鑶?？”“不用，樓上現(xiàn)成有茶，清茶也有，上去就不再下樓了——只上，不下。”我忙問：“上樓往哪兒去？不上樓又哪兒去？”他鼻子里哼了一聲說：“我只隨著這道帶子轉(zhuǎn)，不知到哪里去。你不上樓，得早作準(zhǔn)備。樓下只停一忽兒，錯過就上樓了?！薄皽?zhǔn)備什么？”“得輕裝，不準(zhǔn)夾帶私貨。”我前后掃了一眼說：“誰還帶行李嗎？”他說：“行李當(dāng)然帶不了，可是，身上、頭里、心里、肚里都不準(zhǔn)夾帶私貨。上樓去的呢，提意見啊，提問題啊，提要求啊，提完了，撩不開的也都撩下了。你是想不上樓去呀?！蔽倚φf：“喝一杯清茶，不都化了嗎？”他說：“這兒的茶，只管忘記，不管化。上樓的不用檢查。樓下，喝完茶就離站了，夾帶著私貨過不了關(guān)?！彼挭q未了，傳送帶已開進孟婆店。樓下陰沉沉、冷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