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生命的科學(xué)-周保松談?wù)握軐W(xué)

...v.走進生命的科學(xué)我們這門政治哲學(xué)課上，一起研讀了當代最主要的政治理論，包括功利主義、自由平等主義、放任自由主義、馬克思主義和社群主義。這是一段不易走的知性之旅。一門學(xué)問，如果能讓你茶飯不思，教你輾轉(zhuǎn)反側(cè)，并改變你看世界看人生的方式，那它一定已走進你的生命。她不是你要應(yīng)付的功課，不是無可無不可的一堆術(shù)語，而是成了你生命的真正關(guān)心。政治哲學(xué)，能夠走進各位的生命么？我們課上討論過的自由平等人權(quán)公義，能夠激起你們的知性熱情，并繼續(xù)引領(lǐng)大家思考么？抑或你會反問，在這樣的時代，我們?nèi)绱苏J真探究道德和政治，真的有意義么？一讓我們回到第一課，世間之所以有政治，因為我們希望好好地活在一起。在一個資源適度匱乏而各人有不同利益的社會，要好好活在一起，就必須建立起公平合作的制度。這套制度，將界定公民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決定社會財富的合理分配，并公正地解決人與人的紛爭。也就是說，我們希望它不是建基于暴力恐懼欺詐，而是建基于我們能夠合理承受的理由。這是政治哲學(xué)思考的起點。我們不要小看這個起點，因為它告訴我們，沒有制度是命定不變的，沒有壓迫是非如此不可的。所有制度皆人為之物，并以這樣那樣的方式限制我們的自由和決定我們的命運。因此，具有理性能力和正義感的個體，我們有最根本的權(quán)利，要求這些制度必須是公正的。自啟蒙運動以來，現(xiàn)代政治最深的理念，是權(quán)利源于自由平等的人民，所有權(quán)利的行使，必須得到人民的認同承受。政治哲學(xué)不是關(guān)心權(quán)力如何操作，而是關(guān)心權(quán)力如何才有正當性。換言之，我們不將社會當作自然狀態(tài)式的斗獸場，人們無時無刻活在貪婪恐懼當中，彼此奴役互相壓迫。不是不會如此，而是不應(yīng)如此。現(xiàn)實政治當然有暴力丑陋的一面，但我們不愿意承受這個實然就是應(yīng)然，也不愿意永遠停留在這個狀態(tài)，而總是希望通過制度變革和社會轉(zhuǎn)型，克制和超越這種狀態(tài)。因此，政治哲學(xué)的任務(wù)，是認真探究基于什么道德原那么，實踐什么價值，公義社會才有可能。我們千萬不要輕省地說，所有制度都是人吃人的東西，本質(zhì)上沒有任何分別。畢竟從奴役到自由，從專制到XX，從歧視到尊重，人類走了很長的路，無數(shù)人為此犧牲，而這中間是有極為根本的分別。這個分別表達在哪里？表達在制度如何對待人。這里的“人〞，不是抽象的人，而是實實在在有血有肉會受苦會恐懼會屈辱，擁有自己的人生方案并渴望得到他人成認的個體。這些個體，脆弱但獨立，微小卻完整。判斷一個制度的好壞，最重要的基點，是看它能否給予這些個體平等的尊重和關(guān)心，能否令這些個體感受到活得像個人。所有對制度的思考，都離不開人，離不開對個體生存處境和命運福祉的關(guān)心。不是說民族階級國家XX政黨這些“大我〞不重要，而是這些“大我〞的存在如果不是要解放人實現(xiàn)人，而是壓迫人異化人，我們就有理由改革甚至放棄這些制度。這不是什么晦澀難懂的東西。只要我們用心，我們就會看見那些老弱無依的人，那些受到殘暴對待卻有冤無處訴的人，那些因為思想而失去自由的人，那些因為貧窮而失去時機和尊嚴的人。這些人就在我們身邊，不起眼地默默活著。只要我們看見，就能體會他們承受著多大的不幸苦楚。這些不幸苦楚，在很大程度上，是制度不公造成的。如果我們渴求公義，就必須改革制度。二不少同學(xué)聽到這里，或會馬上說，你說的都有道理，但一離開課堂，這些全是烏托邦。第一，真實世界充滿爾虞我詐，現(xiàn)實政治盡是爭權(quán)奪利。在一個不公正的世界追求公正，猶如螳臂擋車，毫無作用。第二，當你身邊所有人都蔑視道德，并善于利用既有游戲規(guī)那么為自己謀得巨大好處時，你不僅不參與還要提出挑戰(zhàn)，這是傻瓜所為。我們?yōu)槭裁床蛔雠杂^者，為什么不坐順風車，為什么不融入體制，卻要選擇另一條困難的多的路？！這兩個問題，不僅關(guān)乎個人的生命安定，更關(guān)乎我們?yōu)橹蛲恼卫硐肽芊裼袑崿F(xiàn)的可能。道德不難理解。我們的社會，離正義還很遠。我們每天睜開眼睛，見到的往往就是強權(quán)當?shù)镭澪蹤M行權(quán)利不彰弱者受壓。有的時候，我們甚至必須捂起耳朵蒙起眼睛，內(nèi)心才得片刻安寧。我們很清楚，這個世界沒有救世主，也不可能寄望既得利益者會主動放棄特權(quán)。要改變這種情況，必須靠人的努力，必須要有很多很多人站出來，一起去推動社會轉(zhuǎn)變。但從個人利益的觀點看，“我〞真有站出來的理由嗎？借用村上春樹的說法，我們真的有理由站在雞蛋的一邊，而不是站在象征體制的高墻的一邊嗎？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大局部人都會選擇高墻。而我們今天的大學(xué)，根本上也成了高墻的一局部，并以為既有體制提供“人力資源〞為務(wù)，而非以培養(yǎng)出具價值意識和反思意識的公民為本。大學(xué)離高墻愈近，愈失去她的靈魂。正因為如此，我想你們真正的困惑是：“如果我真的看到他人的不幸，感受到世界的不義，那么面對如山的高墻，我仍然有理由選擇做雞蛋嗎？我這樣做，注定徒勞和注定活的不好嗎？〞這是求己而非責人的切身之問。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好似有著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個體身在其中，遂面對無盡拉扯。怎么辦呢？我實在不能隨意的說，往高墻靠吧！這樣輕松自在的多。但我也不能輕省地道，做雞蛋吧，就算跌個粉身碎骨也是值得。畢竟，那是你的生命，而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命的軌跡，任何選擇都會受到一己的個性能力出身家庭際遇等影響。因此，對于“我該如何活〞這一實存問題，不可能有簡單化一的道德方程式為我們提供答案。三盡管如此，在這最后一課，我還是希望和大家分享一點體會。這點體會實然平常，卻是多年來我從生活中領(lǐng)悟到的一點道理。我的想法是，既然我們只能活一次，我們就應(yīng)該認真對待自己認真對待價值，并盡可能要求自己依信念而活。我們不是在世界之外，而是在世界之中。我們改變，世界就會跟著改變。我們快樂，世界就少一分苦；我們做了對的事，世界就少一分惡；我們幫了一個人，世界就少一份不幸；我們站起來，那看起來堅不可摧的高墻就少一分力量。這個道理很簡單，卻是真的。我們常常感到無力，因為我們自覺太卑微，以為什么也改變不了。既然什么都改變不了，也就不必堅持什么；既然沒什么好堅持，是非對錯遂不必在意。這樣一直向下滑，盡頭往往就是妥協(xié)犬儒虛無。但什么是改變呢？當然，我們不必要求自己隨時犧牲小我完成大我，那是不必要的嚴苛；我們也不應(yīng)期望僅憑一人之力便可于旦夕之間搖動體制，那是過度的自負。但我們可以改變自己，改變我們的信念和行動。因為我們在世界之中，只要我們做對的事，過好的生活，世界就會不同。這包括活的真誠正直，尊重自己尊重他人，拒絕謊話拒絕墮落，關(guān)心身邊的人，珍惜美好的事物，參與公共事務(wù)。當越來越多人以這樣的方式生活，越來越多人見到這種生活的好，新的文化就會形成，公民社會就有生機，舊的不合理的制度就有崩塌的可能。退一萬步，即使這一切都沒發(fā)生，我們自己還是改變了——我們活出了自己想過同時值得過的人生。我知道，說易做難，尤其在巨大的不公體制面前要求自己做個公正的人，需要極大的自信和勇氣，同時必須承受無數(shù)不可知的風險。但我們還記得羅爾斯在?正義論?中如何論述愛嗎？“人一旦愛，遂極脆弱：世間沒有所謂愛戀之中卻同時思量應(yīng)否去愛之事。就是如此。傷得最少的愛，不是最好的愛。當我們愛，就需承受傷害和失去之險。〞羅爾斯是說，決心做個公正的人，就像投入愛情一樣，路途中總有可能會受傷。但我們不會因為愛的風險太大而放棄去愛。為什么？因為公正和愛，是我們生命中最重要的價值。實現(xiàn)這些價值，生命才會美好。也就是說，活的正當和活的幸福，不是兩回事。公正不是一種強加于己的外在戒條，而是我們理應(yīng)欲求的珍貴德性。公正這種德性，關(guān)乎我們?nèi)绾魏侠淼貙Υ舜??；钤谝粋€極度不公的社會，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我們或許是體制的受害者，或許是體制的直接或間接得益者。受害者固然沒有幸?？裳?，但得益者如果只懂得利用體制為自己謀取好處，將他人當作工具，終日汲汲于權(quán)力名利，對他人沒有關(guān)愛沒有尊重沒有信任，這樣的人生如何談得上幸福？！所以，我始終相信，建立公正的制度，培養(yǎng)正直的人格，保守善良的心靈，是美好人生不可或缺的條件。如果我們都有這樣的信念，都愿意在生活中一點一滴去做，社會就有時機變好。四這就回到我最初的問題：政治哲學(xué)能夠走進各位的生命嗎？這里的“走進〞，不只是指知性的投入更指政治哲學(xué)中對人的關(guān)心和對正義的追求，能否啟迪觸動指引大家的生命。我最深刻的體會，是意識到教育的最高目標，是使人學(xué)會了解自己善待自己，學(xué)會看到他人的苦難，學(xué)會愛。如果大學(xué)教育沒有這些，那么讀多少理論修多少學(xué)分掌握多少技能，都沒有觸及教育的根本。這是一種人性教育。我們透過教來育成人，使人理解和感受到人之為人最重要的價值所在。有了這些，我們才能開場談如何追求美好人生和建立公正社會。各位，原諒我在這最后一課，還要如此嘮叨。修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