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五大思想小說中的多余人形象

陀思妥耶夫斯基五大思想小說中的多余人形象

舊人道主義的生成:新人的產(chǎn)生和成熟自18世紀(jì)俄羅斯文學(xué)的崛起以來，幾個具有政治和歷史意義的名稱問題一直是其必然的主題?！罢l是錯誤的？”“發(fā)生了什么？”“誰在俄羅斯生活？”等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繼承了俄國文學(xué)中“小人物”和“多余人”等題材,并開創(chuàng)性地回答了上述問題。這其中,他的五部思想性長篇小說(《罪與罰》《白癡》《群魔》《少年》《卡拉馬佐夫兄弟》)更是大力開拓了“多余人”群像的廣度與深度。這五大思想小說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其一是描寫作為西方派的“多余人”后代或者變體,這些出生在俄國的知識分子精英,是曾被人民寄予厚望卻最終讓人民無比失望的典型,作家對他們既愛又恨,重點批判他們后天所受的外來思想;其二是塑造俄國未來一代的形象,通過描繪他們早年經(jīng)歷中非凡的人生迷誤,最終把他們樹為正面的典型,塑造為俄國人民和俄羅斯文化希望的化身。正是在這一貶和一褒之間,凸顯出作家本人的根基主義立場。本文所指的五大思想小說,其分類依據(jù)主要來自于別爾嘉耶夫的一個說法,但又并非完全遵循他的解釋。別爾嘉耶夫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分為兩個時期,即《地下室手記》之前和之后:“在這兩個時期之間,陀思妥耶夫斯基發(fā)生了精神上的根本變化,在這個變化之后關(guān)于人的某種新的東西給他以啟示。從此以后才開始真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即《罪與罰》《白癡》《群魔》《少年》《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作者?！?Бердяев,2002:353)別爾嘉耶夫?qū)⑼铀纪滓蛩够倪@兩個時期分別叫做舊人道主義時期和新人道主義時期,并認為在前一時期作家“繼承了俄羅斯文學(xué)中的人道主義,對所有不幸之人、受委屈之人和墮落之人的俄國式同情,對人的心靈之價值的俄國式感受”,而自《地下室手記》開始,作家就“成為舊人道主義的敵人,成為人道主義烏托邦和幻想的揭露者?！朔伺f人道主義天真、簡單的因素,一種全新的、悲劇的人道主義給他以啟示?！?Бердяев,2002:354)別爾嘉耶夫以新舊人道主義的標(biāo)準(zhǔn)劃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時期,其理由值得商榷,僅就這五大思想小說而言,筆者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關(guān)注的重點開始側(cè)重于理性(功利化的工具理性)和天性(以信仰為主要載體的價值理性)之爭,批判的鋒芒集中瞄準(zhǔn)唯理性主義或理性至上主義,他的人道主義激情依然貫徹著人文關(guān)懷的親切感和宗教探索的指向性。一奧涅金其人多余人是19世紀(jì)俄國文學(xué)中一類典型的知識分子形象?！岸嘤嗳恕?лишнийчеловек)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屠格涅夫1850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多余人日記》中,是主人公丘爾卡圖林的自稱。后來赫爾岑在《往事與沉思》中借用該詞來評價普希金《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同名主人公,此后這一稱謂就被俄羅斯學(xué)界廣泛采用,用來指代跟奧涅金相類似的人物形象,比如萊蒙托夫《當(dāng)代英雄》中的畢巧林、格里鮑耶多夫《智慧的痛苦》中的恰茨基、屠格涅夫《羅亭》中的羅亭、岡察洛夫《奧勃洛摩夫》中的奧勃洛摩夫、赫爾岑《誰之罪?》中的別爾托夫等,并追認奧涅金為“多余人”的鼻祖?！岸嘤嗳恕倍嘞党錾砀哔F的青年知識分子,前途廣闊卻鄙視做官,因無法實現(xiàn)自我價值而無所事事,甚至在決斗、惡作劇等瑣事中虛度年華,因而在祖國的環(huán)境里(一般被貴族階層)被視為異己。俄國文藝學(xué)家尤里·曼認為,“多余人”的典型特征是“精神上倦怠、深刻的懷疑主義、言行不一,而且還是社會的消極面”(Манн,1987:204)。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多余人”概念的闡釋,多見于他對普希金筆下的主人公奧涅金的解釋和引申。在1866年之前的作品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多次論及奧涅金所代表的一類人的形象特征和形成原因,比如,在發(fā)表于1861年的“關(guān)于俄國文學(xué)的系列文章”(共5篇)中,就有對奧涅金之類的人物的集中思考。盡管在這些作品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沒有直接把奧涅金之類叫作“多余人”,但其論述與學(xué)術(shù)界對“多余人”特征的界定是基本一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認為,奧涅金是在無意中(即非主觀)成為無所事事、苦悶彷徨的貴族知識分子的。后來,又把奧涅金之類的人物稱作祖國大地上“不幸的漂泊者”:“這種漂泊者是我們這個脫離人民的社會中歷史注定必然要出現(xiàn)的歷史性的俄羅斯受難者。”(陀思妥耶夫斯基,2009:980)在筆者看來,像奧涅金之類的“漂泊者”其實就是“多余人”。經(jīng)過俄國文學(xué)畫廊的傳承,“多余人”形象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筆下又得到繁衍和延續(xù),已經(jīng)擁有了眾多后代或者變體。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這些“多余人”后代或變體,具有共同的最主要的外在和精神特征:他們都受到歐洲資本主義文明和西方理性主義思潮的誘惑,脫離了本民族的文化土壤,成了在自己的祖國不僅無所事事、而且有損于祖國利益的人,淪為思想上的漂泊者。由此我們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五大思想小說中的人物,即《罪與罰》中的拉斯柯爾尼科夫、《白癡》中的伊波利特、《群魔》中的斯塔夫羅金、《少年》中的維爾希洛夫和《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伊凡·卡拉馬佐夫都是程度不等的“多余人”的變體。小說中的這類“多余人”的變體或后代均以十分激進的西方派面貌出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根基主義立場也體現(xiàn)在對這類“多余人”愛恨交加的復(fù)雜情感之中。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來,奧涅金是一個時代的產(chǎn)兒,即俄國歐化改革時代的產(chǎn)兒。他認為,奧涅金這類“歷史的典型”身上典型的猶豫和游蕩特征,象征了俄國在歐洲式道路面前的猶豫不決:“在他身上,鮮明地體現(xiàn)了一個俄國人在他一生的著名時期所能夠體現(xiàn)的全部特征,——正是在這個時期,我們第一次感覺到了文明對于我們?nèi)缤?而并非像一件精致的裝飾品,與此同時,所有的疑惑,所有奇怪的、并非按照當(dāng)時的方式解決的問題,第一次從四面八方開始包圍俄國社會并闖進它的意識之中?！?Достоевский,1979:10)奧涅金之流,一方面對當(dāng)時的歐洲道路和未來的俄國道路懷著好奇的憧憬,另一方面,心中具有強烈的俄國情結(jié),身上背負著沉重的歷史包袱。于是,奧涅金們“第一次真正開始意識到自己是俄國人,并且親身感受到,要割斷與故土的聯(lián)系、呼吸外國的空氣是多么困難”(Достоевский,1979:10)。以奧涅金為代表的俄國貴族知識分子,無法割舍自己的愛國主義情結(jié),在認識到俄國也具有與歐洲不同的獨特性之后,轉(zhuǎn)而開始懷疑起了歐洲的道路。于是,奧涅金們就產(chǎn)生了疑慮和猶豫:到底是選擇歐洲,還是俄國?“在奧涅金身上,俄國人第一次痛苦地意識到或者至少是開始感覺到他在人世間無事可做。他是歐洲人:他將為歐洲帶來什么?歐洲是否還需要他?他是俄國人:他將為俄國做什么?他還理解俄國嗎?”(Достоевский,1979:11)陀思妥耶夫斯基指出,這種疑慮是奧涅金之流的俄國貴族知識分子的歷史使命使然?！皧W涅金這一典型恰恰就應(yīng)該首先在所謂的俄國上流社會形成,這個社會脫離根基最為嚴重,它表面的文明已經(jīng)發(fā)展到最高程度?！?Достоевский,1979:11)然而,在俄國的現(xiàn)實中,奧涅金們找不到現(xiàn)成的答案,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無法確定自己的信仰,所以只能痛苦、徘徊。為了俄國,他們執(zhí)著地探尋答案,其動機是無私的,其心靈是高尚的。“要是他能成為一個真正自私的人,他也就會平靜了”(Достоевский,1979:12)。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到,奧涅金雖然是俄國特定歷史階段(彼得大帝改革時期)的一個知識分子典型,但是,他已經(jīng)化身為俄國知識分子的一種綿綿不絕的精神,貫穿于整個俄國歷史?！斑@個典型終于進入了我國整個社會的意識,并且開始隨著一代代的新人而演變和發(fā)展?！?Достоевский,1979:12)陀思妥耶夫斯基舉例說,這個典型發(fā)展到萊蒙托夫的畢巧林那里,已經(jīng)到了“難以遏制的憤世嫉俗的地步,到了將兩種不同的因素——幾近自我崇拜的自私和憤世嫉俗的自暴自棄——以相當(dāng)正宗的俄羅斯方式奇妙對立的地步”(Достоевский,1979:12)。由此可見,奧涅金之類的“多余人”知識分子對真理和行動的渴望,以及他們最終淪落到無事可做、一事無成等外在的典型特征,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一些年輕的西方派形象所繼承。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五大思想小說中,具有奧涅金之流的“多余人”特征的人物,基本上都是“俄國的歐洲人”形象。他們跟奧涅金一樣都是年輕人,具有無限的精力和創(chuàng)造力,卻將青春浪費在思想實驗上。他們曾經(jīng)懷著美好的愿望想干一番事業(yè),但不幸被那些跟俄國東正教文化格格不入的異己思想所誘惑,墮落進并深陷于理性主義的泥潭,成為程度不等的無神論者,并因此體會到了理性主義的缺陷與不足,首鼠兩端,于是開始在理性和信仰、歐洲與俄國之間徘徊,成了思想上的流浪者、脫離俄國根基卻在故土漂泊的“多余人”。他們辜負了親人和人民的期望,或在思想上犯了罪,或在實際行為中做出了損害祖國利益的事情,因為這些異己思想,他們付出了失去青春、自由乃至生命的代價,但是他們依然不肯主動回歸俄國的根基,或者說身不由己、無法結(jié)束漂泊。陀思妥耶夫斯基指出:“奧涅金的懷疑主義從一開始便帶有某種悲劇成分,并且有時還具有刻薄諷刺的意味?！?Достоевский,1979:11)二從“總體效應(yīng)”到“著力于產(chǎn)改造”的青少年群體《罪與罰》中的大學(xué)生拉斯柯爾尼科夫,為了拯救因貧困而即將遭受不幸的母親和妹妹,渴望成為法國皇帝拿破侖這樣的權(quán)貴和德國銀行家羅思柴爾德那樣的富商,他不由自主地接受了盛行于歐洲的個人主義和虛無主義思想,認同英雄造世說和英雄無罪論,并親自踐行這些理論,殘忍地殺害了被他認為是社會蛆蟲的放高利貸的老太婆?！拔蚁氤蔀槟闷苼?所以才殺人?！?陀思妥耶夫斯基,1982:513)他所發(fā)表的文章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宣揚拿破侖主義:“全部的問題在于,在他的文章里,所有的人不知為什么都被分成‘平凡的’和‘不平凡的’兩類。平凡的人必須俯首帖耳地過日子,沒有犯法的權(quán)利,因為——您知道——他們是平凡的人?？墒?不平凡的人,正因為他們是不平凡的,所以有權(quán)犯各種各樣的罪,有權(quán)肆意犯法?！?陀思妥耶夫斯基,1982:319)在作家看來,這種理論雖然具有底層人物不滿現(xiàn)狀的反抗精神,但歸根結(jié)底屬于“環(huán)境決定論”的余孽,從口號到實質(zhì)都不符合俄國本土的東正教文化精神,明顯是來自西方的異己思想,因為它強調(diào)“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弱肉強食法則,公然踐踏社會道德倫理的底線,悍然蔑視他人的生命權(quán)。在殺了人、對大地母親犯了罪之后,作為一個來自俄國大地的貧苦人,拉斯柯爾尼科夫無論如何也無法擺脫幾乎窒息心靈的道德譴責(zé),可與此同時,他仍不甘心就此放棄拿破侖主義,在罪與罰的心理斗爭中苦苦掙扎;只有再度接近了人民,特別是認識索尼婭,這個象征著既有包容精神又有凈化能力的俄國人民的形象(如同《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塔吉揚娜),聽從福音書的召喚之后,拉斯柯爾尼科夫才得以通過勞動和苦役,最終獲得心靈的解脫和道德上的新生。拉斯柯爾尼科夫代表了19世紀(jì)60年代青年一代的俄國平民知識分子,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五大思想小說中第一個奧涅金式的“多余人”形象。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漂泊表明俄國大地上無神論等思潮的泛濫以及俄國東正教精神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但他的回歸又寄予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俄國人民和東正教精神力量的信心?！栋装V》中的少年伊波利特曾參與一幫少年對梅什金公爵實施的訛詐,這些少年實踐著虛無主義思想,把敲詐勒索等為道德所譴責(zé)的行徑看作“因高尚的絕望鋌而走險”“否定”或者“鬼知道叫什么東西”。而伊波利特本人雖然一度熱衷于虛無主義少年的集體行動,但在思想上常常動搖于虛無主義和有神論之間。因為其自幼患病,起初,他堅決否定任何的親情和憐憫,苛責(zé)自己可憐的母親,儼然是家里的小暴君,后來,他在《我的必要說明》里,表示自己十分贊同一個老軍醫(yī)對囚犯們的無私關(guān)懷,不久,又企圖用自殺來向大家宣布自己擁有自由意志。他剛剛有了助人為樂的成就感,旋即就被羅戈仁家中那幅描繪基督被釘十字架場面的油畫嚇傻了眼。他的幾次動搖,與奧涅金在歐洲和俄國之間的彷徨非常相似,表明這個年輕的平民知識分子在人道主義和功利主義之間莫衷一是。這個為思想所累的少年形象,既折射出他所處的是一個異己思潮層出不窮的時代,又反映出青少年是最易受外來的激進思想影響,也是最容易淪落為在俄國大地上漂泊的“多余人”的一個群體。斯塔夫羅金是小說《群魔》的思想主軸,是小說中所有人的思想的來源,他周圍的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踐行他的思想。他參加過美國西部的勞動實驗,曾經(jīng)有過與沙托夫同樣的革命理想,還成為彼得·維爾霍文斯基五人小組的思想領(lǐng)袖。正如尼古拉·別爾嘉耶夫所指出的,斯塔夫羅金身上承載了太多的愿望和使命,小說中的所有其他人物,幾乎都是從斯塔夫羅金的精神里走出來的:“斯塔夫羅金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幾乎)是一個天才人物。全部最終的和極端的思想都在他身上產(chǎn)生:俄羅斯民族即上帝代言人的思想,人神的思想,社會革命和人類螞蟻窩的思想。偉大的思想來自于他,產(chǎn)生了其他人,過渡到其他人身上?！?Бердяев,1996:519~520)但是,斯塔夫羅金因為無所事事而一度沉迷于追求感官刺激。他本質(zhì)上渴望有所成就,實際上卻不知道能在哪些領(lǐng)域有所建樹。他的迷茫與空虛導(dǎo)致他常常向世俗倫理發(fā)起挑戰(zhàn),以至于沙托夫竟當(dāng)眾扇他的耳光,叫他去勞動,意思是讓他主動接近大地和人民。雖然斯塔夫羅金也曾想通過各種方式回歸俄羅斯大地,但他在俄國的所作所為根本不為本國人所容,以至他被迫避走國外。像瑞士烏里州這樣的地方,竟成為他迫不得已的棲身之處。然而,僑居國外實在有悖于他的心愿。最后,為了償還自己有意無意對人民犯下的罪孽,他在俄國家中的閣樓上自我了結(jié)。作為“俄國的歐洲人”,斯塔夫羅金寧愿死于故土也不愿茍活于異鄉(xiāng)的結(jié)局,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給這類新的“多余人”所指出的一條不歸路。斯塔夫羅金淪為“多余人”的原因,是缺乏最起碼的倫理道德,更不用說宗教信仰。至于《少年》中的地主維爾希洛夫,更像是一個精神上已經(jīng)矮化、永恒的西方主義者。他在年輕時因迷戀描寫農(nóng)奴的人道主義小說,如《波琳卡·薩克斯》和《苦命人安東》,而與農(nóng)奴姑娘索菲婭發(fā)生了私情。這反映出理想主義盛行年代里知識分子的典型狀態(tài):知識分子的創(chuàng)造力無處發(fā)揮或者不知道如何發(fā)揮,竟然把滿足個人私欲與實現(xiàn)時代的人道主義理想混為一談。壯年時期的維爾希洛夫又迷戀于所謂的“日內(nèi)瓦思想”,即盧梭提出的民主和平等的思想:“日內(nèi)瓦思想是一種與基督無關(guān)的美德,我的朋友,是現(xiàn)代的思想,或者不如說是一切現(xiàn)代文明的思想?！?陀思妥耶夫斯基,1993:268)由于“日內(nèi)瓦思想”的無神論傾向,他自然而然地輕視基督式的愛:“愛自己親近的人而不輕視他是不可能的。”(同上:271)他接受外來思想,參與歐洲革命等事實表明,他認同并追逐這些言論和事件的深刻的無神論本質(zhì),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目中無神論就是與俄國文化格格不入的異己思想。而且,在維爾希洛夫身上,更具諷刺意味的是,他雖然經(jīng)常追逐外來的思想,但實際上根本不能長久地相信一個思想,他在信仰上常會發(fā)生動搖。對此,他自己有清醒的認識:“要是我真把我所信仰的思想講透,結(jié)果幾乎總是這樣:講到末尾,我自己不再相信我講的東西?！?同上:277)他能把自己年輕時的理想說得頭頭是道,可是他從未與崇尚自然和天性的朝圣者馬卡爾辯論過,因為他深知馬卡爾的行為明顯是對他言行舉止的默然有力的否定。盡管馬卡爾的去世卸除了他的道義負擔(dān),但他仍然出現(xiàn)了思想和人格的分裂。他凄慘的晚年境況,既說明不管在精神上還是物質(zhì)上他都一事無成,還表明他是一個永恒的西方主義者,淪為一味追逐歐洲新潮思想的附庸風(fēng)雅者,所以他在歐洲、在俄國都屬于真正的“多余人”——誰也不需要的人。在作家筆下,骨子里蔑視最基本的人間之愛,蔑視東正教,是導(dǎo)致維爾希洛夫永遠漂泊、無法回歸俄國根基的主要原因?！犊ɡR佐夫兄弟》中的伊凡·卡拉馬佐夫一直為腳踩無神論和有神論這兩條船而苦惱不已。在修道院的聚會中,在堅持教會獨立論的神父們面前,他大膽地談?wù)撟约菏仲澩膰医虝碚?以別出心裁的見解挑戰(zhàn)宗教權(quán)威,同時也是在挑戰(zhàn)俄國的世俗和國情。他聲明:“我直接而且簡單地承認上帝。但是應(yīng)該注意到這一點:假如上帝存在,而且的確是他創(chuàng)造了大地,那么我們完全知道,他也是按照歐幾里得的幾何學(xué)創(chuàng)造大地和只是有三度空間概念的人類頭腦的?！?陀思妥耶夫斯基,1981:351)他與魔鬼之間展開的關(guān)于信仰和理性的爭論,其實不過是內(nèi)心分裂的體現(xiàn),他本身就在信仰和理性之間苦苦掙扎。確實如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樣:“從柏拉圖到康德的理三斯塔夫羅金和伊拉馬佐夫——試驗哲學(xué)的最佳人物之一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筆下,這些危害程度不等的“多余人”形象,有的體現(xiàn)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寄托的希望,有的則表達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憤恨與譴責(zé)。對于那些有希望回歸俄國根基的西方主義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允許他們有過錯和迷誤,最終安排他們?nèi)曰?對于那些執(zhí)著于西方思想而不思悔改的,就讓他們英年早逝或慢慢泯滅。陀思妥耶夫斯基讓索尼婭這樣一個虔誠的教徒去感化拉斯柯爾尼科夫那顆浸透了理性毒液的心,督促他向俄國的大地母親懺悔,到熙來攘往的鬧市區(qū)公開懺悔,就是對他內(nèi)心的復(fù)活充滿期待。他讓伊波利特在少年時夭折,說明了對這類真正的“多余人”已經(jīng)不抱希望。他不但希望維爾希洛夫在俄國的歷史舞臺上消失,更希望他這樣的“多余人”斷子絕孫:“讀者頭一眼就能看出他已經(jīng)退出活動領(lǐng)域,而且確信他已經(jīng)沒地方可活動了。再往后去,就連這種厭世的子孫也不見了,又出現(xiàn)了我們還不知道的新人以及新的幻景?！?陀思妥耶夫斯基,1993:713)在這些西方主義者中,作者寄予最大希望的,應(yīng)該就是斯塔夫羅金和伊凡·卡拉馬佐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在給卡特科夫的信中說:“在我看來,這(即斯塔夫羅金——引者注)是一個典型的俄國人。如果我沒有把他塑造成功,那么我將會非常非常郁悶。如果我聽到這樣的判決,說他是矯揉造作的,那我將會更加郁悶。我是在發(fā)自內(nèi)心地描繪他。”(Достоевский,1986:142)因而,作者也賦予了斯塔夫羅金最豐富的思想和最多的能力?！八顾蛄_金本來是可以做一切事情的:他既可以成為伊凡王子,俄國彌賽亞主義的載體,也可以成為戰(zhàn)勝死亡的人神,他還可以用美好的和神圣的愛去愛莉莎?！?Бердяев,1996:523)但是,斯塔夫羅金也最讓人失望,他竟然把自己的精力耗費在情欲戰(zhàn)爭、奸淫幼女、咬長者的耳朵、決斗、與跛女人結(jié)婚等挑戰(zhàn)世俗倫理的事情上。別爾嘉耶夫認為,斯塔夫羅金“這個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熟悉無數(shù)愿望的人,卻注定創(chuàng)造不出任何東西來,注定不能簡簡單單地活著,為活著而生活”(同上:520)。別爾嘉耶夫以為他的死亡是他渴望無限性、放大個人主義而不知約束所導(dǎo)致的悲劇,而在我們看來,其實是斯塔夫羅金挑戰(zhàn)倫理,進而也就等于挑戰(zhàn)俄國人民和俄國東正教所造成的必然后果。伊凡是在俄國國內(nèi)水土不服的歐洲理性思想的象征,對這個形象,陀思妥耶夫斯基既愛又恨。愛的是他實驗思想的勇氣,正如布爾加科夫所說的,伊凡代表了一類俄國思想家的思考,因為這個形象考慮的是最具俄國特色的哲學(xué)問題:“在伊凡·卡拉馬佐夫身上我們感覺到了自己熟悉的疾病,它構(gòu)成了我們民族的特點,我們還感覺到了良心的疾病,并認為這是我們民族主要的心理特征?！?Булгаков,1993:43)因此,在布爾加科夫看來,伊凡又是備受懷疑考驗的典型的俄國知識分子?！霸谶@部長篇小說的全部典型人物當(dāng)中,對我們俄羅斯的知識分子而言,這個形象是最接近、最親切的;我們自己經(jīng)受著他那些痛苦,他那些問題也都是我們能夠理解的。同時,這個人物形象使我們上升到這樣一個驚人的高度,哲學(xué)思想只有在自己最勇敢者的身上才能上升到這個高度。”(同上:17)雖然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伊凡仍心存不滿,擔(dān)心伊凡所提出的那些與俄國情況格格不入的外來思想的腐蝕力,這種不滿與對伊凡探索精神的贊許融合在一起。然而,推測其未得以展開描寫的命運,伊凡不會像斯塔夫羅金那樣走上一條自決于人民的宿命之路,他將在無神論和有神論之間作出最終的抉擇。在《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尾聲里,大哥米佳似乎已經(jīng)預(yù)言了二弟伊凡的命運選擇:“你聽著,伊凡弟弟會比我們大家都有出息。應(yīng)該活下去的是他,而不是我們。他會痊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1981:1148)陀思妥耶夫斯基沒有來得及寫作《卡拉馬佐夫兄弟》的第二部就溘然長逝,因此,還很難說伊凡到底能不能擺脫“多余人”身份,但第一部已經(jīng)將他成功地塑造成奧涅金之類的懷疑論者。西方知識分子的復(fù)雜形象除了上述這些作為典型的西方主義者的“多余人”形象,甚至可以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五大思想小說里的許多主人公,凡是經(jīng)歷過奧涅金這樣的懷疑和彷徨的心理斗爭的,都或多或少地帶有“多余人”的特征;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說,他們都是“多余人”的徒子徒孫或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