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失誤的自傳體長篇小說《天使之城或勞倫斯博士的外賣》

記憶失誤的自傳體長篇小說《天使之城或勞倫斯博士的外賣》

2010年，克里斯塔沃爾夫出版了他的《最后一本書》。一虛構(gòu)的記憶:差異的救贖意識《天使之城》是克里斯塔·沃爾夫借助自傳體模式寫成的一紙“抗辯狀”。用小說寫自傳,讓自我穿上他者的外衣——尤其是“弗洛伊德博士的外衣”出現(xiàn),可謂沃爾夫的神來之筆,也為小說的行文和立意奠定了基調(diào)。一來用“精神分析”探幽抉微,剖析“自我”,袒露心跡,直面心理危機(jī);二來將自我的歷史罪感推卸給與生俱來的無意識的“本我”,消解道德理想主義對“自我”的苛責(zé);三是“自我”內(nèi)化人格修為和精神歷練,勇于脫掉“外衣”,在公眾面前型塑道德理想化的“超我”。這樣的敘述既可以過濾掉“自我”創(chuàng)傷性記憶的夢魘纏繞,又能縫補起遺留的歷史記憶空白,回應(yīng)公眾甚至連“自我”都難以理喻的“記憶失誤”——忘記自己曾經(jīng)短暫作為斯塔西“非正式線人”的身份——可謂是合情合理,用心良苦。這部“大書”混合了游記、日記、獨白、記憶碎片、夢境和虛構(gòu)片段,時間交疊,人稱交錯,時而用第一人稱“我”敘述現(xiàn)在,時而用第二人稱“你”回憶過去,力求表明女主人公“我”非作者本人,但在讀者看來,欲蓋反而彌彰,小說中的“我”和現(xiàn)實中沃爾夫太過“互文”,以至于沃爾夫本人都不得不承認(rèn),“在自我分析、歷史事件敘述等方面,往往遵循真實事件,而其他個別情節(jié)是虛構(gòu)的,其所占比例可能比人們想像得多?！?qtd.inHager)然而,用小說的語言和虛構(gòu)想像的手法,重新組織自己的個人歷史,具有親歷、回憶、朦朧、傳奇的特征,極具敘事空間的張力,反而使《天使之城》突破了“履歷表”式的干癟和無趣,以戲劇性的、完整的人生超越了作者現(xiàn)實的、平淡的人生,在某種程度上比自傳更真實,正如菲力浦·勒熱訥在《自傳契約》中所言:“只有虛構(gòu)的東西才不撒謊,它開啟了一扇關(guān)于一個人生活的暗門,他的未知的靈魂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暗門溜了出來?！?241)因此,這也是一部“自我”與“本我”搏斗、并最終達(dá)致“超越”的救贖小說。眾所周知,克里斯塔·沃爾夫作為堅定的社會主義信仰者,被前東德授予“國家詩人”的最高殊榮;而她又是一名不屈不撓的持不同政見者,故深得前西德政府的青睞?？芍^左右逢源,進(jìn)退自如,幾乎囊括了德語文壇的重要獎項和榮譽。但是,一次“令人費解的記憶失誤”,或曰“遺忘”,令她身敗名裂,這也是沃爾夫欲借《天使之城或弗洛伊德博士的外衣》所要辯解的核心問題所在,而“記憶失誤的表面下隱藏的是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和價值認(rèn)知取向?！?K?mmerlings)正如莫里斯·哈布瓦赫在《論集體記憶》中所言,記憶有“歷史記憶”和“自傳記憶”的差別,前者往往是儀式化和集體性的,易受意識形態(tài)制掣,并取決于當(dāng)下的理念、利益和期待;“兼并”東德后的新聯(lián)邦德國,利用“歷史記憶”鼓勵和組織民眾重揭斯塔西的記憶傷痕,此時,記憶已經(jīng)被國家和媒體“工具化”,為現(xiàn)時政治需要服務(wù),任何溢出或遺忘“公共記憶”的“個人記憶”都將遭受質(zhì)疑。而“自傳記憶”盡管也是被“外在喚起的”,而且常常陷入“集體記憶”的社會裝置和窠臼之中(哈布瓦赫68—69),但“自傳記憶”畢竟有別于“歷史記憶”,它以?？滤^的“非認(rèn)同式記憶”強(qiáng)調(diào)主體的“儹越式感性體驗”,以獲得解讀歷史的“新話語”(Foucault)。尼采更進(jìn)一步針對歷史遺留文化和身份的惰性,呼喚“忘卻的能力”,以此擺脫過去的羈絆;“與膚淺之徒所想像的不同,遺忘并不僅僅是一種惰性力,遺忘是一種主動的、最嚴(yán)格意義上積極的壓抑能力。”(Nietzsche57)在尼采看來,只有當(dāng)我們排斥了表象現(xiàn)實的干擾,比如與斯塔西被動合作的“線人”身份,“意識才能營造反思意識的空間,而這正是新事物扎根所需要的空間”。(Nietzsche58)因此,積極遺忘正是“提高思想的排除和選擇功能,以確保形成人的新心態(tài)和新心理結(jié)構(gòu)”。(徐賁118)這既是小說主人公“我”,抑或是沃爾夫本人忘卻“線人“身份的緣由,也是德國人卸下歷史重負(fù),再創(chuàng)民族輝煌未來的必要所在。二“我”我的自我救贖之路小說主人公“我”是一位原民主德國女作家,應(yīng)美國西海岸“天使之城”“我”每天穿梭于“天使之城”,與來自世界各地的同事聚會聊天,談?wù)撜?、哲學(xué)、藝術(shù)、生活,一同為海上的落日所折服。日復(fù)一日,“我”逐漸對陽光、海水、棕櫚映襯下,五彩斑斕的資本主義生活欣然處之。追求享樂主義的“本我”和心懷社會主義理想記憶的“自我”纏斗在一起。在美國的所見所聞,逼仄“自我”思憶人生的坎坷歷程,直至柏林墻倒塌和民主德國消亡。1989年11月4日,我在柏林亞歷山大廣場慷慨激昂的演說猶如昨日,歷歷在目;有那么一刻,社會主義烏托邦似乎近在咫尺,歷史仿佛可以童話般完美收場,“能經(jīng)歷這個歷史時刻,你會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41)統(tǒng)一前的動蕩結(jié)束后,變革并未停歇,社會主義愿景灰飛煙滅,化為笑談,“我”也在公眾的討伐聲中倍受誹謗和指責(zé)。直到有一天,一份未曾在“我”記憶中存在過的“線人檔案”曝光,更猛烈的責(zé)難山呼海嘯般襲來,加之自己對記憶真實性的質(zhì)詢和恐惑,釀成了一場痛苦而嚴(yán)峻的生存考驗。朋友建議“我”移民洛杉磯,但“我”斷然拒絕了這一“好意”,“我會成為另外一個人嗎?!會更聰明,更完美,沒有過錯嗎?!”(71)“我”每天通過報紙和傳真了解德國時局,不愿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的消息。作為民主德國的擁躉和忠誠的社會主義者,“檔案事件”令“我”難以釋懷?！拔彝耆挥浀眠@件事,我知道這聽上去多么令人難以置信?！?186)“本我”的無意識拒斥,使孱弱的“自我”把塵封了多年的歷史拋到了記憶的九霄云外,以致其沉入忘卻的海洋。在“天使之城”這座流亡者的天堂里,小說描寫的“線人事件”幾乎與克里斯塔·沃爾夫本人的遭際如出一轍。民主德國風(fēng)雨飄搖,但社會主義信念猶存,即使在被監(jiān)視的歲月,沃爾夫也從未萌生拋棄祖國的念頭。她在一次訪談中宣稱:“這里需要我們……我們愛過那個國家。”(Kammert?ns)面對兩德統(tǒng)一,沃爾夫等31位知識分子聯(lián)名發(fā)出倡議《為了我們的國家》,代表民意呼吁保留獨立的民主德國,小說主人公“我”認(rèn)為,與自己長期被監(jiān)視、被迫害相比,自己的“線人”行為事實上并未給他人造成任何傷害和損失,對她的攻訐實際上是主流意識形態(tài)針對她的東德身份、社會主義信仰,以及媒體互相造勢、劣性競爭的結(jié)果,是國家建構(gòu)“記憶工具化”、并利用輿論和新聞業(yè)不求真理,只求賣點的惡行。面對咄咄逼人的德國女記者賴澤綱,“我感到無言以對,孤立無援。對她來說,她的問題比我的回答更重要,我所有的解釋都毫無意義?！?230)“非正式合作者”,“就像法庭審判,道德上的死刑判決?！?201)盡管遠(yuǎn)在大洋彼岸,“我”還是陷入了極度的精神危機(jī),“腦海里一遍遍重復(fù)那個問題:我怎么能把它忘了呢?我知道人們不會相信我,”(205)公眾只會跟風(fēng)起哄,不會追問“我”的遺忘只是普通的健忘,還是犯下了不可寬恕的道德過失。其實,“我”只是“最低限度”地與斯塔西短暫合作,且是迫不得已。據(jù)歷史資料顯示,克·沃爾夫所在的東德作協(xié)的19位最高委員中,竟有12人是斯塔西的線人,而民主德國每160人中就有一位全職“斯塔西特工”,在柏林墻倒塌之前,大約每6.5個東德居民,就有1人充當(dāng)告密者,其結(jié)果是:東德有66%的人口受到斯塔西的監(jiān)控。人們在震驚之余,猜疑、失望、仇恨、幻滅等情緒蔓延開來,對曝光線人“我”的譴責(zé)打擊確是情有可原,但宣泄過后,公眾是否也會一次次集體陷入道德困境:對特定環(huán)境下的無奈妥協(xié),如果設(shè)身處地?fù)Q位思考,還能如此肆意踐踏嗎?與其煞有介事地指責(zé)線人“我”是道德過失,倒不如承認(rèn)這是集體無意識的癲狂和人本性的陰暗作祟,而后者對群體和個人道德的持久腐蝕力,隨時在為下一個不可理喻的惡行作鋪墊。循著這樣的思路,線人“我”有記憶痛苦過去的責(zé)任和義務(wù)嗎?斯塔西已經(jīng)成為過去時,不應(yīng)糾纏不放,斯塔西也不該被工具化為道德魔窟,阻礙自由靈魂重生,這與馬丁·瓦爾澤批評“奧斯威辛被工具化為道德的棍棒”所以,個人的“記憶失誤”便成為小說對資本主義世界的體驗思考和在民主德國的經(jīng)歷回顧這兩個敘述中心之外的又一重要主題。作者把精神分析學(xué)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博士的外衣作為副標(biāo)題,表明自己的創(chuàng)作理念——“小說所要闡釋的不是某些事件,而是事件在個人身上的反映及對其不知不覺產(chǎn)生的影響?！?Hager)在弗洛伊德看來,自我的理性意識僅僅是精神活動中位于淺表的一小部分,只代表人格的外在,而本我的無意識才是處于心理深層的精神主體。僅用理性意識解釋人的精神活動是片面的,只有承認(rèn)無意識在人的精神過程中起作用,才能全面合理地解釋人們的精神活動。因此,弗洛伊德宣稱:“意識的心理過程則僅僅是整個心靈的分離的部分和動作?！?弗洛伊德8)受無意識支配的本我,遵循“享樂原則”,逃避痛苦,“我們整個的心理活動似乎都是在下決心去追求快樂而避免痛苦,而且自動地受唯樂原則的調(diào)節(jié)”。(弗洛伊德285)作為小說的核心意象,弗洛伊德博士的外衣掩藏著本我的赤裸記憶,具有神奇的魔力,“為處境困頓者提供溫暖”(155)。它原本是“我”的朋友鮑布·賴斯受贈的禮物,后來離奇失蹤;他尋找未果,只得寄希望于這件外衣落到了一個需要溫暖和保護(hù)的人手中。聽賴斯講完這番話后,“我”脫口而出:“明天我開始寫一本書,題目叫作‘天使之城或弗洛伊德博士的外衣’”(155),或許是因為“我”太需要這樣一件外衣了。寫書自剖的過程是痛苦的,親手揭開累累的疤痕并非易事?！叭绾卫^續(xù)?……常常質(zhì)疑寫作已經(jīng)到達(dá)終點,我無法突破‘你永遠(yuǎn)不要碰我’的限度?！?192)“我想起弗洛伊德博士的外衣,希望它可以保護(hù)我”(203)。此時,外衣悄然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呵護(hù)精神幾近分裂的“我”不受外界侵?jǐn)_,“那是一件給你溫暖,把你隱藏起來的外衣”(261),遠(yuǎn)遁塵世喧囂和詰責(zé),皈依本我,靈魂得以片刻的安寧。可是,一旦“抓不住弗洛伊德博士外衣的衣角,我便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漩渦,處于危境之中?！?236)“我吃下幾片安眠藥,入睡,失去知覺,體驗著我如何死去”(237),“自我”以死抗?fàn)?脫掉掩飾“本我”的外衣,被驅(qū)趕到意識深處的記憶和“自我”漸漸浮現(xiàn)。小說中,主人公的個人危機(jī)在一個迷醉之夜達(dá)到高潮:“我”喝了幾杯威士忌,任電話鈴肆意地響著;耳邊,弗洛伊德博士的外衣開始低語,“我”發(fā)現(xiàn)自己唱了起來,唱著“所有我知道的歌。我會很多歌,很多小節(jié)都會?！?249)民歌、兒歌、戰(zhàn)爭歌曲和教堂歌曲,一首接一首,把情節(jié)推向了高潮。危機(jī)的崩潰也是轉(zhuǎn)折的開始,這一瞬間,“本我”潰敗,整個生命在潛意識里的承載傾瀉而出,“自我”得救了。當(dāng)我再次遇到丟了“弗洛伊德博士外衣”的賴斯,他問“外衣”怎么樣,我說:“那件外衣牢不可破,我很受用,但我想,我已經(jīng)把他歸還給你了?！?373)剖析自我內(nèi)心世界的告白和傾訴,無異于一次精神分析治療。女主人公“我”寫道:“中斷想要徹底認(rèn)識自己的嘗試,就會像中斷了維持重病患者生命的治療”(233),這次寫作“并沒有摧毀自己,反而是一次自我救贖”(272)。正如克里斯塔·沃爾夫本人在接受《明鏡》周刊的采訪中坦承,寫作是她的精神伙伴,“如果不像我書里那樣‘循著痛苦的蹤跡’,我便無從創(chuàng)作?，F(xiàn)在寫作對我來說就是自我反思,是對內(nèi)心矛盾的分析。我寫作是為了盡可能認(rèn)識我自己。而這時人們是不會袒護(hù)自己的?！?Hager)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既述說無所畏懼的“自我”,也不逃避怯懦的“本我”。沃爾夫?qū)徱暁v史、剖析自我的審慎和坦誠,既為她贏得了肯定和青睞,也招致了莫須有的懷疑和批評,“克·沃爾夫把自己的那段經(jīng)歷一古腦兒扔進(jìn)遺忘的紙簍。但是硬盤上的數(shù)據(jù)卻無法刪除?！?Widmann)三健康、自由、自我的健康與柏拉圖自傳體小說的主旨不是回憶、安慰、懺悔,而是“復(fù)活”。主人公“我”的美國之行還有一個重要且私密的目的,就是為去世女友艾瑪揭開一位筆友的身份之謎,線索只有女友遺贈的一卷信件,信件顯示筆友名字的首字母是L.。神秘女人L.是沃爾夫虛擬的一個理想女性:堅強(qiáng)獨立,珍惜愛情,但不依附于愛情,具有敏銳的觀察力,極富批判精神。尋找L.作為一條敘事主線,貫穿小說始終,也正是她促使“我”走上了回顧歷史、探索自己政治身份之謎的道路。而L.最終幻化為引領(lǐng)“自我”復(fù)活、并走向“超我”的“天使”意象。“我”夢見自己要淌過一片巨大的黑色水面,“我”充滿恐懼,在及膝的水里走著,岸邊遙不可及。“我”無法逃脫,焦躁不安。惡性組織在健康的體內(nèi)蔓延,欲將其撕裂。醒來時,一個陌生的聲音對我耳語道:“天使之城?！?298)雖然,我的哲學(xué)家朋友彼得·古特曼悲觀地告訴“我”并非所有“天使”都能拯救人類,比如瓦爾特·本雅明所說的“歷史的天使”(141),它回顧人類的災(zāi)難,卻束手無策,但“我”仍然相信“天使”,相信基督教終將拯救人類。主人公“我”來到洛杉磯第一衛(wèi)理公會教堂參觀,聽到布道中講述寬恕罪行的奇跡時,深受感動,甚至受了圣餐。自此,那個曾為自己打掃房間的黑人姑娘安吉麗娜神奇般地化作天使,陪伴并幫助“我”。作為“自我”的鏡像型人物,健康、樂觀、內(nèi)心執(zhí)著的黑天使安吉麗娜作為人類“一體兩面”中的正面意象,象征著“我”疾病軀體中依然存活的健康因子?！八辈粌H減輕“我”肉體的病痛,而且在夢境中陪伴“我”追憶往昔,并作為“我”的釋夢者,以精神分析學(xué)家的身份給“我”鼓舞,猶如附著在軀體上的精神衛(wèi)士般護(hù)衛(wèi)“我”的靈魂?！鞍布惸茸屛抑?不是所有一切都是必須要解釋的。”(334)對于大眾媒體的捕風(fēng)捉影,造謠中傷,“我”根本不必庸人自擾,無罪申辯?！昂谔焓埂卑布惸瓤创┝恕拔摇币蕾嚒案ヂ逡恋虏┦康耐庖隆北Ｗo(hù),想逃避內(nèi)心反省之苦,時常以嘲諷的目光令我無地自容,促使“我”在危機(jī)中重回反思自省的軌道?！拔摇睂ψ晕业恼J(rèn)識也由此經(jīng)歷了一個從模糊到清晰的過程,最終結(jié)束了在譫妄與理性之間游走的生存狀態(tài),“自我”危機(jī)從而得以解除。“過去曾經(jīng)重要的東西,現(xiàn)在失去了意義。……我知道,我們開始衰老,是多么脆弱。弗洛伊德博士的外衣上出現(xiàn)了裂縫?！?335)孱弱的內(nèi)心終于破殼而出,直面自我、社會公眾和歷史事實?！拔腋布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