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漢卿這粒銅豌豆：文論傳統(tǒng)下的文人意象解讀

關漢卿這粒銅豌豆文論傳統(tǒng)下的文人意象解讀

王艷梅（重慶人文科技學院重慶400000）在元代作家中，關漢卿的名字無疑是最響亮的。關于其生平資料十分有限，套曲《南呂·一枝花·不伏老》為關漢卿的散曲代表作，是以第一人稱寫的自我告白宣言，其中“銅豌豆”式的曲筆自畫像既是解讀該套曲的重要意象，又是研究關漢卿生平性格的可貴文獻。一、文如其人：自畫像中的“浪子”形象“文如其人”是古代文論的一個重要命題，主要著眼于文章風格與創(chuàng)作主體的關聯(lián)，一般包含兩層內涵：一是文章的風格與創(chuàng)作主體的道德品質一致，風格是作家道德的外在顯現(xiàn)；二是文章風格與創(chuàng)作主體的品性、學識、才情等相聯(lián)系，風格是作家個性的自然流露。揚雄在《法言·問神》指出：“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所謂“言為心聲”就是透過作品外在的言辭就能看出作家的內在品質。關漢卿的《南呂·一枝花·不伏老》就是一首帶有自述心志性質的套曲，作者以寓莊于諧的藝術手法，以第一人稱的口吻直露地向我們展示出他“眠花臥柳”的浪子風流生活。“文如其人”，高度的性格化，是這首曲的最大特點。在這首曲里，作者自我形象非常突出，氣韻深沉，語勢狂放，是了解關漢卿生平的重要資料。該套曲由宮調相同的四支曲子構成，從曲中敘述來看，曲中的字字句句體現(xiàn)出作者的身份、性格和特點。開篇作者就濃墨重彩地渲染出“攀花折柳”、“眠花臥柳”的放蕩生活，這里的“花”、“柳”指為世俗所不齒的狎妓，作者毫無遮掩地縈于筆端，恰恰體現(xiàn)出對封建倫理道德的鄙視和生活的玩世不恭。之后自我評價為“郎君領袖”“浪子班頭”?！袄删薄袄俗印币话阒富燠E于青樓娼妓間的花花公子，關漢卿卻背其道而為之，反貶為褒，以“郎君領袖”“浪子班頭”自居，明顯帶有一種不甘屈辱和我行我素的意味，流露出一種對黑暗現(xiàn)實的嘲謔和自我人生價值的肯定?！芭艌觥薄帮L月”“子弟”“銅豌豆”等，是劇場妓院的專門用語，“老野雞”“蠟槍頭”“錦套頭”等，比喻生動形象，說明“我”經(jīng)常出入劇場，是熟悉妓院內情的行家里手。除了長期混跡于青樓妓院，關漢卿還精通諸多技藝，“分茶攧竹，打馬藏鬮”“通五音六律嫻熟”“會打圍，會蹴鞠”等等。關漢卿就是這樣一個復雜而奇特的集合體，既是封建時代知識分子，又是典型的下層市民，還是經(jīng)常出入妓院的嫖客。通過曲的敘述，我們得知關漢卿的生活情趣、思想性格、愛好專長，一個完全市民化、多才多藝的“浪子形象”活現(xiàn)在我們讀者面前。值得注意的是，關漢卿對這種生活道路所持的態(tài)度，即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至死也不改向“煙花路上走”，斬釘截鐵，義不容辭。關漢卿之所以毅然選擇赴湯蹈火、九死未悔的“煙花路”，就是一條崇尚個性釋放生命的本色道路，這種自我欣賞肯定的執(zhí)著追求閃耀著人格的光輝。二、知人論世：瓦舍書會的梨園領袖“知人論世”出自《孟子·萬章下》，指的是在閱讀、理解、分析文學作品時要把握作者的思想情感、人生經(jīng)歷和時代背景。換而言之，一個人的思想、經(jīng)歷和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一定會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有所映射。所謂“知人”是知其人生經(jīng)歷、主體意識；“論世”是論其歷史背景、時代精神。要認識了解作者，必須從“世”切入，知人先要論世，論世而后知人?！赌蠀巍ひ恢āげ环稀芬缘谝蝗朔Q口吻敘述的“我”，非自傳作品中與生活原型畫等號的真我。如何理解關漢卿在文中顯露出張狂不遜的浪子情懷，必須深入作者所處的特殊歷史時期以知人論世。關漢卿，歷經(jīng)金元兩朝，由于史料缺乏，其生卒年據(jù)不可考，大致生于金朝末年，卒于元大德年間或者稍后。元代是由少數(shù)民族政權統(tǒng)治的封建王國，統(tǒng)治者不僅實行民族歧視的高壓政策，還推行文化專制主義，廢輟科舉考試。有元一代不足百年歷史，從太宗九年（1237）至仁宗延祐元年（1314）廢止科舉考試長達77年之久。文人“學而優(yōu)則仕”道路被阻，置身仕林夢想破滅。讀書人處于社會的最底層，“九儒十丐”就是元代文人悲慘命運的真實寫照。“志不獲展、沉抑下僚”，在這種境況下，以關漢卿為代表的知識分子被迫流落于民間市井，混跡于勾欄瓦舍，組成書會，進行戲曲創(chuàng)作。書會是元代特殊的一種社會文化現(xiàn)象，書會中編撰劇本的人叫書會才人。賈仲明《錄鬼簿》后云：“（鐘嗣成）載其前輩玉京書會燕趙才人、四方名公士夫，編撰當代時行傳奇、樂章、隱語、比詞源諸公卿士大夫，自金之解元董先生，并元初漢卿關已齋叟以下，前后凡百五十一人，編集于簿?！?從材料可知，玉京書會是元代規(guī)模影響較大的書會，玉京即大都，大都為元代都城，是元代戲曲發(fā)展的中心陣地。關漢卿是玉京書會的杰出代表。作為“驅梨園領袖，總編修師首，捻雜劇班頭”的領導人物，關漢卿能夠破除封建社會的制度藩籬，突破知識分子的思想窠臼，躋身于勾欄瓦肆間躬踐排場，在讀書人“求仕”或“歸隱”的選擇中毅然選擇一條嶄新的道路。這種流連勾欄、蕩滌放志的人生經(jīng)歷在元代作家極具代表性。《青樓集·序》云：“我皇元初并海宇，而金之遺民若杜散人、白蘭谷、關已齋輩，皆不屑仕進，乃嘲風弄月，流連光景，庸俗易之，用世者嗤之?！?關漢卿之輩創(chuàng)作不是為了“經(jīng)國之大業(yè)”或“不朽之盛事”，而是“移宮換羽，搜奇索怪，而以文章為戲玩者。”?這種自嘲放誕言辭間隱藏的是文人士子辛酸的生存境況和寫作語境。關漢卿的放浪恣謔一方面是元代特定的時代所使然，一方面是個人憤慨不平所激然?？此啤盎ㄖ邢病钡娘L流快活，卻含有“酒內忘憂”的難言之隱?！对x·序》說關漢卿輩“或西晉竹林諸賢托杯酒自放之意”。關漢卿在作品創(chuàng)作時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自己的真情實感，笙歌掩蓋著隱痛，輕狂遮蔽著苦悶，用自我解嘲的詼諧筆墨、迂回曲折的方式向當時黑暗社會發(fā)出憤怒的控訴。這種個體精神抗爭的宣揚，成為元代社會文化中的“時代頑主”。三、獨立特行：“銅豌豆”中的斗士精神“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這句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來自套曲中的【尾】。在這里，作者公開鼓吹自己為銅豌豆，并堅定地宣稱在“煙花路兒上走”，誓不回頭。銅豌豆，是一種流行于市井社會的行業(yè)隱語，指的是青樓妓院里的老嫖客。作者卻反以為榮，可見文中“銅豌豆”別有深意。從文學角度來看，“銅豌豆”是個十分別致的意象。銅，屬性比金銀堅固，品格比金銀質樸，價值比金銀低廉，卻實用耐久，是最早被用作生產(chǎn)農(nóng)具和戰(zhàn)爭武器的金屬，也是最早被制成鏡子的金屬，這點與平民階層的社會地位和日常生活在品位上極其相似。豌豆，是普通的豆科作物果實，加上“銅”的限定，即從具體的食用物品變?yōu)槌橄蟮脑⒑囟ㄎ幕瘍群木裣笳鳌！般~豌豆”表面不金光閃爍，卻堅韌無比，作者巧妙使用雙關語，以五串形容植物之豆的襯字來修飾“銅豌豆”，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珰珰，經(jīng)得起千錘百煉，是堅韌不屈、勇于抗爭的優(yōu)秀品格概括。關漢卿之所以選擇“銅豌豆”作為主人公的品質象征，正體現(xiàn)出對自我社會環(huán)境中具體位置的清晰認識，“銅豌豆”的性格精神恰恰是其注重自我人生觀的形象概括。除了意象的雙關，這句話最顯著的特點就是添加襯字。所謂襯字就是在曲調規(guī)定之外自由加添的字。按照曲律正格，這句話只用“我是一粒銅豌豆”，那么略顯枯燥乏味，但是作者巧妙利用添加襯字之便，“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珰珰”，這一連串短語作為襯墊，讀起來生動活潑，擲地有聲，蕩氣回腸，強烈地抒寫出關漢卿這位錚錚鐵骨的滿腔憤世之情和絕不屈服的個性。正是比喻的生動貼切、內涵的豐富深邃和語言的酣暢淋漓，此句才成為元代散曲傳誦最廣的經(jīng)典名曲。從【尾】曲中，我們可以看到關漢卿這粒銅豌豆的內在品質，這不是妓院行家里手的自白，也不是老狎客對自身放蕩生活的賣弄，而是一個絕不服輸、誓不低頭勇士的正義宣言，是向黑暗社會勢力戰(zhàn)斗的檄文。四、結語《南呂·一枝花·不伏老》這支曲子是關漢卿生活情趣和思想性格的真實寫照，是其一生走過道路的藝術概括。本文采用“文如其人”和“知人論世”的研究方法闡釋了關漢卿思想性格的形成與所處的時代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