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皮記》與《改邪歸正的梅莫特》的比較

《驢皮記》與《改邪歸正的梅莫特》的比較

在理想的國家里，格洛伊木納講述了“魔鬼的法則”的故事。牧羊人因為獲得了可以隱藏的戒律而殺死了國王，并征服了王位。這個寓言說明了古典文明對人內(nèi)心欲望具有的破壞性的憂慮。但欲望本身不能說一定是“惡”,按照弗洛伊德的看法,它是人的本能。早期資本主義則把欲望正面化,他們認(rèn)為每個個體在追求自己的欲望同時,能夠不自覺地實現(xiàn)群體利益的最大化,在這個意義上,欲望是個體和群體發(fā)展的推動力。早期資本主義對欲望的態(tài)度太過樂觀,因為不受限制的欲望確實有其危險性,它可能把人們導(dǎo)向“惡”和“虛無”,這也是為什么大多數(shù)古典哲學(xué)和宗教都要求人們克制欲望。一巴爾扎克與“欲和能”的前提巴爾扎克對欲望的思考,在《驢皮記》(1831年)和《改邪歸正的梅莫特》(1835年)得到了象征式的表述?！扼H皮記》的主人公拉法埃爾被欲望與生命間的矛盾所困擾,因為他擁有了一張能滿足任何愿望的驢皮,這驢皮每實現(xiàn)一個愿望,就會縮小一些,當(dāng)它最后消失時,擁有者的生命也隨之消失。驢皮能使他心想事成,但卻會壓榨他的生命,拉法埃爾無法在欲望和生命間取得平衡?？粗H皮不斷縮小,他不敢再將欲望表現(xiàn)出來。但欲望無法真正消失,驢皮不斷縮小。拉法埃爾試圖借助物理的、化學(xué)的方法使驢皮變大,卻絲毫沒有效果。驢皮最終消失,拉法埃爾隨之死去?！陡男皻w正的梅莫特》中的卡斯塔涅同樣為欲望所折磨。梅莫特原為愛爾蘭作家麥圖林的《漫游者梅莫特》中把靈魂出賣給魔鬼而獲得無限魔力,得以長生不老的人物。巴爾扎克筆下的卡斯塔涅是梅莫特的繼承者,他是紐沁根銀行的出納員,為了討情人歡心,欠下巨額債務(wù),瀕臨破產(chǎn),等待他的將是身敗名裂。他決定鋌而走險,開出偽造憑證,試圖席卷巨款后潛逃。這一切都被化身為魔鬼的梅莫特注視著。梅莫特向卡斯塔涅展示了等待著他的悲慘命運,卡斯塔涅無奈同意接替梅莫特,出賣靈魂,成為魔鬼。他擁有了無上的權(quán)力,能隨時隨地滿足自己任何欲望。但他卻越來越痛苦,于是去看變?yōu)榉踩说拿纺氐奶幘场Ｋ吹剿那叭卧谑ツЯ笱杆偎ダ?瀕臨死亡,但卻很安詳,在安寧中死去?？ㄋ顾靼琢诵┦裁?于是他也將魔力轉(zhuǎn)讓給一個瀕臨破產(chǎn)的人,自己也如同前任一樣,虛弱而安詳。這兩篇小說并沒有直接的情節(jié)聯(lián)系,但其中卻有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那就是同樣討論了人在面對欲望時所處的困境。作為一位極為清醒的作家,巴爾扎克為我們展示的往往是真實的接近于殘酷的人生圖景。他常常刻畫的是一個人在現(xiàn)實處境中如何面對自己的欲望和如何應(yīng)對這個世界,而這兩者緊密相連,一個人對待自己欲望的態(tài)度總是主導(dǎo)著他應(yīng)對世界的方式。拉法埃爾本是個淳樸簡單的少年,在父親監(jiān)管下過著單純的生活,他自己說:“直到二十一歲,我都是屈服在一種比修道院的規(guī)章還要冷酷的專制管制之下的?！彼髞斫Y(jié)識了馥多拉伯爵夫人,并開始追逐這個上流社會的女子,但與其說他在追求一個女子,不如說他在追隨自己的欲望。他說的很明白:“這個名字,這個女人,難道不就是我的一切欲望的象征和我的生活目標(biāo)嗎?”如果不是現(xiàn)實條件的限制他將被同化為上流社會的一員。不過他失敗了,失敗到要自殺的地步。幸好有驢皮這個能滿足一切欲望的法寶出現(xiàn)。但這種滿足代價高昂,每滿足一個欲望,驢皮就消失一點,生命也消失一點,生命將隨著驢皮的最終消失而耗盡。簡言之,生命和欲望成反比。對于這一點,驢皮絲毫不隱瞞,驢皮上赫然寫著:你如果占有我,你就占有一切。但你的生命將屬于我。這是神的意旨。希望吧,你的愿望將得到滿足。但你的心愿須用你的生命來抵償。你的生命就在這里。每當(dāng)你的欲望實現(xiàn)一次,我就相應(yīng)地縮小,恰如你在世的日子。你要我嗎?要就拿去。神會允許你。但愿如此古董店的古怪老人亦提醒道:“我打算用很簡短的幾句話給您揭露人生的一大秘密。人類因為他的兩種本能的行為而自行衰萎,這兩種本能的作用汲干了他生命的源泉。有兩個動詞可以表達(dá)這兩種致死原因所采取的一切形式:那便是欲和能……欲焚燒我們,能毀滅我們……”放蕩生活,像詩一樣,當(dāng)然是一種藝術(shù),而這種生活需要的是強(qiáng)壯的人……一切放縱生活都有它的共同點。社會上的各種怪誕現(xiàn)象,都像深淵那樣,有一股強(qiáng)大的吸力,它像圣赫勒拿吸引拿破侖那樣吸引我們;……無限的觀念,也許就在深淵里面,也許在它里面還蘊藏著某種對人類的極大滿足也許這就是為什么欲望如此危險,卻又如此吸引人類。因為人必須靠著實現(xiàn)欲望來實現(xiàn)自己,靠縱欲來超越日常生活的平庸與瑣碎。人主動追求欲望,要以生命為代價,那么人是否可以放棄欲望來保存生命呢?那個古董店的老人就認(rèn)為可以扼殺欲望,把生命寄托在“知”上?？赡侵皇且环N幻想中的境界,巴爾扎克通過拉法埃爾后來的命運告訴我們的是,欲望是扼殺不了的。拉法埃爾在明白驢皮的神秘力量后,就試圖過一種無欲的生活,他甚至要求“你愿意么?你要么?你想要么?”這樣日常的話語都不在面前出現(xiàn),因為這張驢皮對最細(xì)微的到最強(qiáng)烈的欲望都會有反應(yīng)。因為怕被女性吸引而勾起欲望,他甚至戴了特制的眼鏡:他曾決心永遠(yuǎn)不去細(xì)看任何女人,為了避免受誘惑,他戴上一副特制鏡片的夾鼻眼鏡,透過鏡片去看,可以使最勻稱美好的輪廓,變成丑惡的形象為了延續(xù)生命,他就如植物一般,但他并沒有因此擺脫欲望的糾纏,驢皮不斷縮小。這等于是表明,人不可能真正擺脫欲望而存在。欲望會毀了我們,我們卻又無法沒有欲望,這是人生的現(xiàn)實存在狀態(tài)。連那個認(rèn)為自己可以生活在無欲之中的古董店百歲老人,后來都拋棄了他的處世原則,燃起了和他的年齡十分不相稱的強(qiáng)烈欲望,他說:“我把生命顛倒過來生活,我認(rèn)為一個鐘頭的愛情就抵得上整個人生。”確實,人不可能沒有欲望地存在,也不應(yīng)該沒有欲望地存在。但欲望的限度卻難以把握。因為欲望不是一種單純的生理需要,作為維持人存在的欲望并不是那么無目的和無限度,而是可以度量的。就像拉法埃爾已經(jīng)做到用1100法郎生活了3年一樣,各種開銷算在一起,每天合計只有18個銅子?？蛇@種生活拉法埃爾無法忍受,他不安于這樣的日子。當(dāng)人滿足生存意義上的欲望的話,他的本能必須有新的指向,拉法埃爾說:“戰(zhàn)爭、權(quán)力和藝術(shù),對人類來說,都有很大的誘惑,……戰(zhàn)爭是以流血為樂的縱欲,像政治是以利益為重的縱欲一樣?！比祟愐膊⒎遣恢婪趴v欲望的可怕后果,從法律、道德到宗教,人類的各種戒律都在試圖控制欲望。欲望難道不一直是魔鬼的允諾,那些和魔鬼交易的人,往往就是以自己的靈魂,自己將來在天國的位置為代價來換取在塵世的享樂,“魔鬼用來換取不朽靈魂的東西很多,都是凡人看重的:財富、化險為夷的能力、征服人類和自然的魔力、特別是享受———對美色的享受?！钡谖鞣?自文藝復(fù)興以來,欲望的閘門便越開越大,這個世界既然都是屬于人的,人就是一切,那么屬于人的欲望怎么會是不合理的呢;人們在為“人”爭取尊嚴(yán)時,難道不也為欲望爭得了權(quán)益嗎?在巴爾扎克的時代,欲望已經(jīng)“從宗教、精神、唯心主義和神學(xué)的監(jiān)護(hù)中被解放了出來”巴爾扎克也并非是告訴我們,縱欲是正確的。他雖然給予了拉法埃爾在為欲望辯護(hù)時的雄辯,給予了他不顧一切追求的勇氣,但同時也將欲望時刻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看看巴爾扎克是怎樣描寫那些縱欲過后的男男女女的吧:看到這些人的面孔,你也許會發(fā)抖,他們眼睛深陷,眼眶發(fā)黑,似乎什么都看不見,他們被酒精弄得麻木不仁,被不舒服的睡眠弄得呆頭笨腦,不但體力沒有恢復(fù),簡直比不睡覺還要疲勞。他們憔悴的面孔,沒有靈魂給予它們詩意的裝飾,便赤裸裸地暴露了肉體的貪欲,顯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兇殘和冷酷的獸性巴爾扎克稱那是“地獄般的場景”,是“死神含著微笑降臨在一個患鼠疫的家庭里”。由此可見,巴爾扎克對這樣的生活方式是否定的,因為這樣的生活將耗盡人的生命。驢皮要求的代價的確太高了,但問題在于,即使不過這樣放蕩的生活,生命也不會因此永世長存。在這一意義上,那不斷縮小的驢皮不過是強(qiáng)化了我們對于欲望和生命是成反比的印象罷了。這樣一來,欲望的可怕之處就不是全然源自于欲望本身,還是出自于人生自身的有限。如果驢皮要求的代價沒那么高,甚至沒有物質(zhì)上的代價,那么拉法埃爾是不是就能成為一個幸福的人呢?換句話說,就是如果我們可以用無限的生命享受無限的欲望,那是不是一種理想的生存模式呢?二卡斯塔涅的靈魂與欲望的滿足答案并沒有在《驢皮記》中給出,而是在《改邪歸正的梅莫特》中作出的。變成魔鬼的卡斯塔涅可以毫無損失地滿足自己的欲望,但他并沒有感到幸福。和大多數(shù)出賣靈魂的人一樣,卡斯塔涅陷入了痛苦的境地。巴爾扎克的深刻之處在于他對于卡斯塔涅所受痛苦的理解。在巴爾扎克這里,使人極度痛苦的不是超自然的力量,不是地獄熊熊的烈火,而是欲望無限被滿足后的空虛。成為魔鬼的卡斯塔涅擁有無限權(quán)力,無所不能、無所不知,能迅速實現(xiàn)自己的任何愿望,“魔鬼交給他人類快感之庫的鑰匙,他大把地汲取,很快就摸了底”這提醒我們,欲望無限制的滿足并不意味著就是幸福,欲望輕易而無限的滿足將耗盡人的生命力,這意味著空虛,意味著喪失生命的意義。就連撒旦本人也會陷入這種厭倦,就像萊蒙托夫的《惡魔》所寫的:謫放者徘徊在世界的荒野里,/老早就找不到個安身之地:/一個世紀(jì)接著另一個世紀(jì),/如同一分鐘后又一分鐘,/按單調(diào)的順序很快地飛去。/他統(tǒng)治著這個渺小的人世,/散播著罪惡而得不到欣喜。/無論在哪里他從沒有遇見過/能抵?jǐn)匙约旱乃囆g(shù)的東西———/對罪惡也終于感到煩膩后來弗洛伊德同樣告誡我們,欲望的滿足并不是越無限制越好。盡管他堅信本能的滿足對人的精神健康意義重大,但他從來不支持個體欲望的盲目膨脹。對個體欲望的限制,不僅對于個體和文明的存在及其發(fā)展意義重大,而且對欲望一定程度的控制,對個體精神健康同樣重要。他相信欲望的過分壓抑和過分膨脹都會導(dǎo)致神經(jīng)癥,他指出:“不難表明,一旦滿足很容易得到,心靈對愛欲需要確定的價值標(biāo)準(zhǔn)便立即失效,有些障礙對于使力比多進(jìn)入高潮是必不可少的?！比枷氲牧α俊ò柡涂ㄋ顾蜖栐耸窃谝粋€欲望已經(jīng)取得了完全正當(dāng)?shù)匚坏氖兰o(jì)向我們言說,那是一個滿足欲望帶來的不再是負(fù)罪感,而是快感的時代,甚至人們還會為欲望得不到滿足而耿耿于懷。人在世間的存在被理解為不斷滿足欲望的過程,而不再是克制自己的欲望以走向天國的過程。清醒的巴爾扎克意識到,欲望成就我們,也敗壞我們。從《驢皮記》到《改邪歸正的梅莫特》,我們就看到欲望這一吊詭:我們無法逃避欲望,因為欲望就在我們內(nèi)心之中;我們也不能一味抗拒欲望,因為欲望是我們的部分本質(zhì);我們更不能縱容欲望,因為欲望會使我們因墮落而毀滅。我們無論如何都逃不出欲望的控制,拉法埃爾做不到,古董店的老人做不到,巴爾扎克本人也沒能做到。卡斯塔涅最后是得到了安寧,拉法埃爾用物理、化學(xué),也就是理性的力量沒能做到的事情,被卡斯塔涅借助宗教的力量實現(xiàn)了,宗教為卡斯塔涅提供了世俗欲望所無法提供的歸屬感。但這很大程度上是種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