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有可能的阿q

夢中有可能的阿q

在丁聰?shù)摹秖忠誠》插圖中，有一個未完工的村莊居民對q的腫脹傷口和裂縫辯護(hù)。q報以“憤怒的眼睛看”的形象，描繪了未莊居民的冷漠，以及他們與q的接觸。這種隔膜在今天的讀者和評論者之群中仍然存在著。這是一片可怕的精神沙漠。還有一幅畫的是阿Q受到嘲笑、侮弄時的憤怒的情狀:眉頭緊蹙,右眉高挑如漢字筆劃中的“提”形,直插進(jìn)了他的癩瘡疤;然而背著身子,只是側(cè)視著他的嘲笑者之群。顯然他有些怯,然而那卻是隱而未發(fā)的真的憤怒。這憤怒表明他終于不是奴才,而只是個奴隸——一個高于別的奴隸的能夠憤怒的奴隸。不懂得這無言的憤怒的意義的,便不懂得阿Q。嘲弄不幸者的“憤怒”不僅比沒有“憤怒”更可悲,而且也更可鄙——因為這是卑劣!真的憤怒,總是要結(jié)出果實的。阿Q將憤怒強(qiáng)忍于心,于是在夢中化為一組阿Q式的“革命暢想曲”。在今天看來,阿Q對革命的理解也許只配打零分,但在他那個時候的未莊,能作這樣的“造反”夢的,也只有一個阿Q。也許被幾文錢的老酒沖昏了頭,阿Q竟然非圣侮法,不但不將趙太爺放在眼里,雖然沒有真的去“做”,卻真的“喊”出了“造反了”的聲音!這叫喊反映著“夢”中的精神要求不能使他滿足:他要求“夢”的實現(xiàn)。這份膽量,在未莊更只有阿Q一人有。試想想它怎樣驚駭了整個未莊!沒有受到驚嚇的,恐怕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只知道在太陽底下捉虱子的王癩胡,此人沒有任何“精神”可言,不在話下;另一個則是曾和阿(Q作“龍虎斗”而打了個平手的小D。阿Q“大團(tuán)圓”前有過一句“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的豪語,這在阿Q身上是永遠(yuǎn)實現(xiàn)不了的了,但也許小D在二十年后會成為這樣的“一個”,阿Q的有希望的繼承人,一—因為在未莊除了小D,也實在找不出別一個相當(dāng)?shù)慕巧?。照小D當(dāng)時的情形看,他還沒有阿Q的那些“缺點”,所以將來或許會勝過阿Q也說不定。總之,將來要寫未莊“革命史”,又是阿Q的叫喊拔了頭籌!阿Q自尊好勝。且不說他不將趙太爺放在眼里的事。單講他因為自己有一頭讓他受盡屈辱的癩瘡疤,所以稱“王癩胡”時偏偏刪去了“癩”字而單稱“王胡”以免傷了他的自尊心,王胡卻從不為別人稱“癩”稱“胡”而著惱,“適者生存”,這樣倒反少了許多羞辱。在未莊像阿Q之流只有尊敬特權(quán)者的義務(wù),而沒有受人尊重的權(quán)利。所以一切維護(hù)自身尊嚴(yán)或要求人格受到尊重的行動都將受到嘲笑或懲罰。這些懲罰不只來自趙太爺?shù)容?也來自一般的未莊居民。懲罰的方法就是殘酷地侮辱他的人格,強(qiáng)迫他自貶自抑,作為對他的自尊自大的懲罰。對阿Q人格的踐踏與侮辱,與歐州中世紀(jì)基督教因所謂“原罪”而對人的價值、權(quán)利的否定及懲罰,幾乎沒有二致!這讓我想起了《神曲》:“啊!地獄在這里了!”而阿Q在他的地獄里,似乎從無悔過之心,也絲毫沒有“世故”一點,“癩”也罷,“亮”也罷,任人取笑,以省卻許多麻煩。相反,在許多看來無謂的事情上,他都要爭強(qiáng)斗勝,維持尊嚴(yán)。例如他死到臨頭還不肯丟臉面,連畫個圓圈也不肯草草了事。他的自尊不允許他在一件事未做之前就承認(rèn)失敗!他的自尊要求他追求“勝利”!這種帶著深深病態(tài)的自尊誠然可笑,然而比之譏笑這自尊(甚或以自己的下賤炫示于人)的奴才或全然麻木的奴隸,阿Q不是更值得尊敬,也更有希望得多嗎?“大團(tuán)圓”時的阿Q也沒有垂頭喪氣,雖然狼似的渴血的眼睛使他覺得它們正在咬嚙他的靈魂,他的血肉也將被它們撕裂,因而他覺得有些恐懼,但他仍將“死”看作一生中的大事,他要死得“風(fēng)光”。這時他覺得該唱幾句什么,一吐胸中的豪氣:《正氣歌》他當(dāng)然不懂,也從未養(yǎng)過那份“浩然之氣”。但他“無師自通”地選擇了“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這個對他來說是再恰當(dāng)不過的絕命辭,好像生死關(guān)頭的天賜靈光,不開竅的暗昧的腦筋因它而透進(jìn)了一絲光明。從這一絲光明,他也許窺見了自己的一生:他真太“乏”了!一生都是失敗的紀(jì)錄——除了對小尼姑的僅有的“勝利”,但這“勝利”對于一生的失敗,又算得了什么呢!何況正是因為失敗,他才去尋求這微末的“勝利”,以慰藉那無可慰藉的失敗的屈辱他不愿自己的生命以句號結(jié)束,他給自己留了一個表示“未完”的不盡號“……”,“二十年后”的他,將不愿再這樣屈辱地度過一生。這雖然仍是一種“精神”勝利,而且也還是筆者代阿Q作的“心理分析”,如果這分析不謬,那么在阿Q也只是朦朧地一閃念,但這朦朧的一閃念就顯示了阿Q精神的升華,他在“精神”上比整個未莊又都優(yōu)越了一些!阿Q給自己留下了許許多多笑柄,他乏,他怯;然而他對自己的處境與失敗不甘心,他好強(qiáng),自尊,要勝。他不只是可笑;也不只是可悲;也不只是可憐;他有許多可愛,甚至可敬處。對未莊,對未莊以外的世界,阿Q都不了解。他那簡單的頭腦解不開那些難解的疙瘩。但他的生活使他覺得未莊和這個世界出了點兒什么毛病,他不平,憤怒,他終于罵“媽媽的”了。然而他不完全明白該罵誰。他并不滿足于精神的勝利,他追求行動,追求實際的勝利,然而他總是失敗,他也不知道向誰,向何處,以及怎樣去開始行動,實現(xiàn)勝利,于是他常常無端尋釁:向王胡,小D、小尼姑及其他的人。他的失敗紀(jì)錄和對這個世界的疑問都使他轉(zhuǎn)向“精神”,于是他時而滿足,時而憤怒,時而興奮,時而妄想,但他始終沒有擺脫苦惱。他是個苦惱的阿Q——為種種物質(zhì)的和精神的問題而苦惱的阿Q。他的苦惱揭示了他的精神的豐富的一面和它的深層的底蘊(yùn)。這一點,我們的研究者似乎很少留意,而羅曼·羅蘭早就注意到了。阿Q以他的“鄉(xiāng)下人”的方式尋找精神上的避風(fēng)港,尋找精神出路,他沒有找到。未莊的人都睡著了,阿Q卻時睡時醒、半醒半睡,要掙扎著醒來。阿Q歷來以“精神勝利”為人詬病,然而換一個角度來看,它不正說明了在未莊阿Q的“精神”世界是最豐富的嗎?將“勝利”限于“精神”固不可取,然而不正是因為有斗爭的要求,才有“勝利”的要求的嗎?只是這“勝利”在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這才轉(zhuǎn)向了“精神”,造成了阿Q性格的畸形。然而,在“精神”中始終追求著“勝利”而沒有放棄,這在阿Q的處境下,又是難能可貴的事。許多人在口頭上和文章中都說魯迅對阿Q的態(tài)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但這是“耳食”之誤。魯迅并沒有因為“精神勝利”把阿Q看作只是“不幸”的可憐蟲和無可救藥的軟蛋,“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是說的別的人、別的事。對阿Q,魯迅說的是完全與此相反的話,魯迅提醒人們不要把阿Q看成小丑式的人物,他是個農(nóng)民,戴著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常戴的氈帽,不能用上海灘洋場上人物的眼光去看阿Q,像葉靈鳳似的給他扣頂瓜皮帽;還說要有革命,阿Q一定會參加;又說機(jī)關(guān)槍放在土谷祠前是必然之理。魯迅這些話都不是“幽默”,不是玩笑——他的沉重的心情不允許有這種“幽默”。魯迅斷定阿Q會參加革命,不正是從他的病態(tài)的“精神勝利”,看到了阿Q的斗爭要求和通過斗爭實現(xiàn)現(xiàn)實勝利的要求才作出的么?幾乎人人詬病阿Q的“精神勝利”而很少有人深入阿Q的“精神”,去研究他的矛盾的深層的精神世界,發(fā)掘和發(fā)現(xiàn)他的“精神勝利”中含蘊(yùn)的被扭曲了的積極、可貴的東西,以及這種積極、可貴的東西如何被扭曲,人和他的“精神”如何因殘酷的壓迫而異化。作為一種消極現(xiàn)象的“精神勝利”,阿Q不是它的原因,不能對之負(fù)責(zé),然而備受嘲笑的卻是阿Q,未莊人笑他,現(xiàn)在的一些讀者和評論家也笑他,批評他,卻很少有人批評趙太爺、假洋鬼子。偶有欲為阿Q開脫者,也拋開未莊這個具體環(huán)境,撇開趙太爺、假洋鬼子及未莊居民這些造成“精神勝利”的直接責(zé)任者,而籠統(tǒng)、抽象地奢談“統(tǒng)治階級的精神影響”,根據(jù)這一公式,他們援引歷史來證明“精神勝利”本是統(tǒng)治階級失敗的結(jié)果,是統(tǒng)治階級意識形態(tài),這種統(tǒng)治階級思想影響了農(nóng)民,于是有了阿Q的“精神勝利”,而很少有人從阿Q的生活條件——趙太爺們的未莊,尋找阿Q的“精神勝利”的原因。而魯迅恰恰是從阿Q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去揭示阿Q的精神現(xiàn)象的,因此阿Q的“精神勝利”也就不同于統(tǒng)治者、食人者的“精神勝利”,他的“精神勝利”有著那個時代的農(nóng)民對于現(xiàn)實勝利的要求,與現(xiàn)實勝利得不到物質(zhì)的實現(xiàn)而被迫轉(zhuǎn)向“精神”的一切弱點。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魯迅對被壓迫、被剝削而并不甘于這剝削、壓迫的尚未覺悟到其階級使命的農(nóng)民阿Q的靈魂理解之深,關(guān)心之切。相反,我們對于阿Q的誤解卻表明著我們和阿Q之間的隔膜,比之?dāng)?shù)十年前人們對阿Q的隔膜要少了許多,但隔膜仍然存在。研究阿Q的“精神勝利”,離不開對阿Q的精神世界的全面而深刻的研究,說得時髦些就是要對精神世界作“全方位”的、“多層次”的研究。不要用簡單的指責(zé)、判決代替研究,更何況許多指責(zé)還是錯誤的,而判決則又為已經(jīng)“大團(tuán)圓”幾十年的阿Q增加了新的罪名。嗚呼阿Q,“反革命”的與“革命”的都不喜歡你,你真是罪孽深重啊!要研究阿Q,首先要研究未莊。是作為封建宗法社會的縮影的黑暗的未莊造成了他的身心的畸形。未莊完全不承認(rèn)阿Q作為一個人的存在的價值與權(quán)利:他是牛馬不如的工具,是各色人等取笑、蹂躪的對象,誰都可以從對阿Q的欺凌中得到某種精神上的補(bǔ)償,保持心理平衡:誰說我最不足道?不還有比我不如的阿Q嗎?——他是毛毛蟲中的毛毛蟲,“微塵之微塵”!未莊真是個名副其實的“黑暗王國”!要研究未莊,要研究未莊文化。要揭露未莊的主人、奴仆及未莊文化怎樣造就了不長進(jìn)的未莊及未莊居民。我覺得未莊其他居民比之阿Q更要不長進(jìn)得多,阿Q還是他們中的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