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維塔耶娃我的詩歌是我的日記

茨維塔耶娃我的詩歌是我的日記

在20世紀俄羅斯詩壇，多諾塔是最受關注的詩人之一。還在90年前,當詩人只是個20歲的妙齡少女時,她就寫下了這樣的詩句:“散落在書店里,蒙著塵埃,/(無人問津,不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我的詩,好像名貴的美酒,/自有風糜的時候?！比缃?詩人充滿自信的預言已成為現(xiàn)實。她卓越的才華、非凡的詩歌、炙烈的性格、戲劇性的悲慘命運一次次地成為人們注意的焦點,引發(fā)讀者對她命運之謎的興趣。人們傾聽她的聲音,注視她的面容,明了她不安的心靈。經過多年的沉寂之后,茨維塔耶娃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得到恢復。她被譽為“偉大的詩人”,“俄羅斯文學的圣處女——女皇”,“二十世紀俄羅斯兩位天才女詩人之一”。對茨維塔耶娃而言,詩歌創(chuàng)作并非一項工作,也不是一門手藝,而是茨維塔耶娃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是詩人存在的唯一方式。她曾說:“人在地球上的唯一使命是忠實于自己,真詩人總是她們自己的囚徒;這堡壘比彼得-保羅要塞更堅固?！睆牡谝徊吭娂_始,茨維塔耶娃就表現(xiàn)出強烈的表達自我的需要,她渴望宣泄自己的情感和思想,渴望做一個完完全全的自己。茨維塔耶娃的抒情女主人公珍惜每一個瞬間和每一次感受?！白屗查g駐留”成為詩人重要的創(chuàng)作原則。在《摘自兩部詩集》一書的前言中茨維塔耶娃寫道:“請準確地記錄吧!任何東西都不是無足輕重的!”詩人發(fā)出了這樣的宣言:“我的詩歌是我的日記,我的詩歌是我個人的詩歌。”茨維塔耶娃從不區(qū)分“外部世界”和“內部世界”,她往往在“外部世界”中看到內心本質的表現(xiàn)。茨維塔耶娃認為,詩人在考察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時,目光必須從從容容,感受必須細致,注意力必須集中。言辭應該能描繪出詩人所珍視和喜歡的一切,因為“這一切都將成為你滯留在大千世界中無比渺小的靈魂的載體”。因此她筆下的抒情女主人公幾乎等同于詩人本人,詩人的悲與喜、苦與樂都由女主人公傳達出來,她的詩也具有了自傳性色彩。茨維塔耶娃曾經這樣寫道:“什么樣的優(yōu)秀詩人都能成為大詩人。對大詩人而言只要有出色的天才就夠了。而對偉大的詩人來說,僅僅有出色的天才是不夠的,還需要有同等出色的天才的個性:即智慧、心靈、意志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毅力?！?《良心照耀下的藝術》,1932年)她天生就是一位詩人,上天賦予了她孜孜不倦的求知精神、極其熱情的心靈、強烈的去愛人的需要、濃烈的對生活和對人的興趣。這些特征使得她的詩歌傾注了詩人全部的熱情和精神,具有強烈的震撼力。成年的茨維塔耶娃大部分生活是在極端困頓和孤獨中度過的,正是對詩歌的癡迷使她能忍受紛亂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的貧乏,給她承受命運打擊的勇氣和力量,正是對詩歌的執(zhí)著給予茨維塔耶娃克服惡劣環(huán)境的力量和對未來的信心。即便在流亡生涯里,即使失去發(fā)表、出版作品的可能,茨維塔耶娃仍舊沒有中斷寫作,寫作成為她的第一需要。在詩歌中茨維塔耶娃傾訴自己的愛與恨,記錄自己的悲與喜,傳達自己的心聲,一旦心中的痛苦化為晶瑩的詩篇,詩人也得到了解脫。茨維塔耶娃極為珍視個性。童年時父親的教育方式給予了她極大的個性發(fā)展空間,由此她形成了獨立不羈的性格和多神教的生命觀。激烈的性情,袒露的激情,永不安分的靈魂——用這樣的話來形容茨維塔耶娃的性格絲毫不過分。她自幼富于幻想,懼怕孤獨,渴求心靈的知音。她熱情、奔放,敢愛敢恨,在生活中勇敢地追求心靈的知音。茨維塔耶娃是個熱愛生活的人,一位茨維塔耶娃專家奧爾洛夫曾說:“她無比熱愛生活,就像浪漫主義詩人一樣對生活提出了大量的要求。在她的身上多神教的生命觀顯露無疑,生活對她就像是巨大的歡樂,最高的享受。任何的神秘主義與她都格格不入?！彼簧荚谧非笮撵`的自由和個性的完整。沒有了個性、自由,生命就沒有了意義。詩人寫道:“假如心靈生出翅膀——/豪宅、木屋有何用!/成吉斯汗何足畏,金帳汗國——何足懼!……”茨維塔耶娃向往著獲得生命的自由,詩人的作品中亦出現(xiàn)了生命和個性的象征物——大海。在普希金筆下,大海是自由的元素,在萊蒙托夫筆下,孤帆期待著大海中的風暴,渴望斗爭。而茨維塔耶娃則大聲宣告:她是大海的浪花,她擁有大海的心靈——深邃、強大、豐富而永不枯竭。詩人堅強的性格、對生命的崇拜,激情的浪漫主義色彩在詩中噴發(fā)出來:“有的人是石雕,有的是泥塑,——/而我銀光閃亮!/我的使命是變化,我的名字叫瑪麗娜,/我是大海上倏忽即逝的浪花。//我在大海的圣水盤里受洗,/不斷在自己的飛躍中跌為粉碎!//我撞碎在你們花崗巖的膝上,/又隨著每一個浪花而復活!/萬歲浪花——快樂的浪花——/大海上高高飛迸的浪花!……”(《有的人是石雕》)大海好比生活,浪花好似詩人本人,在一次次撞擊中、在一回回失敗爭斗中詩人獲得戰(zhàn)斗的快樂,每一次碰撞都意味著一次新生。茨維塔耶娃是個特立獨行的詩人,其創(chuàng)作個性集中體現(xiàn)在她關于“愛”的詩篇中。茨維塔耶娃熱愛生活,筆下的“愛”亦包羅萬象,蘊涵豐富。這里有對親人的摯愛(《給外婆》、《給阿利婭》),對童年的真切回憶(《童年》),有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迷戀和肯定(《詩行滋生,宛如星辰和玫瑰》),有對友人及同時代詩人的欣賞與敬愛(《獻給勃洛克的詩》組詩、《獻給阿赫瑪托娃的詩》組詩),還有對故土的眷戀(《莫斯科組詩》、《祖國》、《花楸樹》),有對友好民族的愛和對法西斯的恨(《獻給捷克的詩》組詩)……茨維塔耶娃的“愛”如此寬廣博大,即便“書桌”也帶上了詩人強烈的感恩色彩:“我的忠誠的書桌!/謝謝你,伴我/走過千山萬水/……//謝謝你,沒有被重負/壓彎了腰,幻想之荷/謝謝你,背負又背負。/……”(《書桌》組詩1)“三十年的友情——/比愛情更忠誠。/我熟知你的每一條皺紋,/如同你熟知——我的印痕,/……”(《書桌》組詩2)。最富茨維塔耶娃個性的是愛情詩。茨維塔耶娃一生追求愛情,對愛情她也有自己非同尋常的觀點和與眾不同的表達。在她看來,愛情是雙方的互相融合,是自由。在一首詩中她寫道:“你的心靈和我的心靈/像右手和左手一樣親。/我們幸福溫暖地緊緊相依,/像右翼和左翼。/但風暴起時——一條無底深淵/把右翼和左翼分離!”她曾經說:“我們是多么的背信棄義,也就是說——是多么忠于自己?！彼J為忠誠不在于服從,而在于自由。在愛情詩中茨維塔耶娃獨立不羈的個性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奔放、熱情,敢愛敢恨,像一團火:“我在青石板上寫,/在褪色的折扇上寫,/在河邊、海濱的沙灘上寫,/用冰鞋在冰上寫,用指環(huán)在玻璃上寫,//也在經歷了數(shù)百個冬天的樹干上寫……/最后為了讓人人知道!——/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還用彩虹盡情地在天上寫。”(《我在青石板上寫》)詩人用富有激情的語言表達了自己對丈夫刻骨銘心、至死不渝的愛情,詩人潮水般的感情炙熱、真誠。在《普敘赫》中詩人向戀人表白無比強烈的感情,似乎把所有的光明都匯聚在戀人身上。“我是你的愛情,你休憩的港灣,/你的第七個日子,你的第七面天空。/……我是你的春燕——你的靈魂?！碑攼矍殡y以實現(xiàn),萬水千山將雙方阻隔,愛情成為遙不可及的幻影,詩人心中充滿惆悵:“……就那樣,雙手插在衣袋里,/我站著。我們隔著汪洋大海。/城市籠罩著——迷霧、迷霧。/古老的愛情的迷霧?！?《古老的愛情的迷霧》)茨維塔耶娃筆下的女主人公大都為愛情而活著,沒有了愛情,生活簡直難以想象。詩人本人就是這樣。愛情、親情、對祖國的戀情成為茨維塔耶娃靈感的源泉。愛給她帶來靈感,靈感產生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為她的生命增添光彩,讓她的生命在肉體結束之后仍得以延續(xù)。對愛情的預感、期待、熱戀、失戀、妒嫉、離別的痛苦——這一切都記錄在茨維塔耶娃的抒情詩中,它們色彩紛呈,讓人難以忘懷。她筆下的愛情忽而寧靜、忽而膽怯、忽而虔誠、忽而溫柔、忽而狂熱、失去理智。女主人公內心則充滿激情,富有戲劇性的變化,好像一個千面女郎。對俄羅斯的愛是茨維塔耶娃抒情詩的又一重要主題。詩人1922年離開了祖國,這并不能說明詩人不愛自己的家園。詩人自始至終與祖國血脈相連。在《莫斯科組詩》中茨維塔耶娃對“這座非人工的城市”寫道:“遠隔萬里千山,你將我呼喚?！边@呼喚綿延不斷,經久不息,它穿越了17年的時空,在浪跡天涯的流亡詩人耳旁不時響起。故鄉(xiāng)、祖國的語言、對親人的思念給詩人以慰藉,在最艱難的時刻給予茨維塔耶娃抗爭厄運的勇氣。這思念像農夫的語言一樣直白、樸實:“噢,艱深晦澀的語言!/為何——農夫的歌聲/飄蕩之耳,卻如此簡單:俄羅斯,我的故鄉(xiāng)!”這思念無比虔誠,像士兵在即將上前線時的禱告:“原諒我吧,我的山崗!/原諒我吧,我的江河!/原諒我吧,我的莊稼!/原諒我吧,我的草地!//母親在給兒子帶上十字架,/母親和兒子即將永別....../從傾斜的農舍里又傳出一聲:/原諒我吧,我的江河!”聲聲禱告蘊含了士兵和詩人對祖國、對山河濃烈的愛。尤其在流亡時期,茨維塔耶娃倍感孤獨、寂寞,她思念祖國,思念那個有她讀者的地方?！澳莻€天生似痛苦的遠方,/是貼心的祖國和纏身的命運,/遠遠近近,無論到哪里,/我總要把它攜帶在身。//那個使咫尺變天涯的地方,/那個說著:‘歸來吧!’的遠方,/她到處,直到高天的星星,/都在拍攝我的身影!”(1932)在這首《祖國》中詩人傾述了一個游子對祖國的殷切思念。正是故土的吸引力,與先輩們土地的天生聯(lián)系讓讀者認識到,她所祝福的兒子終將回到俄羅斯,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自己的時代,兒子也不會被祖國所遺棄。在《給兒子》中茨維塔耶娃不無自豪地說:“呼喊蘇聯(lián)——/無異于夜晚空中/SOS的求救訊號?！彼龑鹤诱f:“我的兒子,回家去吧,一直朝前走——/離開我們——回到自己的故園,自己的時代,自己的時間?！贝木S塔耶娃在世紀之交登上文壇,這是個轉折的時代,這是個預示著“前所未聞的變化和暴動”的時代。這一代的詩人盡管個性迥異,卻都有一種共同的感受:即一種世界末日感和悲劇感,“沒有舒適,沒有安寧?！贝木S塔耶娃和她筆下的抒情女主人公一樣,從不知道安寧。不論是現(xiàn)在的還是未來的大風、暴風雪、風暴她一味迎上前去,正如她在詩中寫道:“別人——緊閉雙眸,臉龐幸福,沉入夢鄉(xiāng)/而我整夜整夜地與風交談。/不是意大利式的/和煦的微風,——/而是舒爽的狂暴的/俄羅斯式的穿堂風!”在這場“俄羅斯式的穿堂風”中茨維塔耶娃時常感到孤獨。丈夫參加白衛(wèi)軍,革命后離開俄羅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詩人獨自帶著兩個年幼的女兒艱難生活,小女兒因饑餓和寒冷夭折。出國尋夫后她因政治觀點和其親蘇的丈夫在俄僑界受盡冷落和敵視,詩歌得不到發(fā)表。對一個詩人而言,尤其對茨維塔耶娃那樣視詩歌為生命的詩人,贏得讀者的喜愛能和讀者交流是莫大的快慰。如果說在詩人離開俄羅斯之前,她的作品還有讀者,僑居他鄉(xiāng)之后詩人便少為人知了。在信中她寫道:“這里(國外)不需要她,回到那里(蘇聯(lián))卻不可能”。她意識到僑居異國他鄉(xiāng)的悲哀。在抒情詩《僑民》中詩人這樣形容僑民的生存狀態(tài):“這里,在你們這些高樓、金錢、煙囪、/女人和杜馬之間,/不愛你們、不與你們同流合污/好象——//舒曼一樣的聲音掀動春天的裙裾:/再高些!蹤跡難覓!/高空中宛如夜鶯美妙的聲音/是某個——出色的人。//……多余的人!高處的人!外鄉(xiāng)人!發(fā)出挑戰(zhàn)吧!/沒有忘記走向高處的……沒有套上/絞索的……拿著破爛的外幣和外星護照的——/外鄉(xiāng)人。”僑民如無根的浮萍找不到歸屬,異鄉(xiāng)的一切都與自己格格不入,流落異鄉(xiāng)得到的只是蔑視、窮困潦倒和無盡的孤獨。或許,孤獨并非壞事,孤獨使詩人為自己寫作,為未來寫作,孤獨使詩人更完整地保持個性,富有個人魅力的聲音并未淹沒在喧囂的各種流派之中。也許,正是緣于此,茨維塔耶娃才不時將目光轉向未來的讀者,在將來的“你”中尋找心靈的知音。在《給一百年后的你》一詩中,地底下的詩人與想象中的你——未來的知音進行對話,表達了詩人的自信:所有冒名頂替者都死去,只有她才活著。茨維塔耶娃一登上文壇便顯示出較強的獨立性:永不停歇地表達自己,渴望宣泄自己的情感、思想,做一個與眾不同的詩人。在其綱領性文章《有歷史感的詩人和無歷史感的詩人》中,茨維塔耶娃把自己歸為純粹的抒情詩人,即“無歷史感的詩人”。她沉湎于自己的內心,遠離現(xiàn)實生活和歷史事件,如她所言,“純粹的詩歌應為情感而活著”。她的獨立性還表現(xiàn)在詩歌修辭上。茨維塔耶娃不像未來派那樣熱衷于造新詞,也不像象征派那樣使用隱喻和聯(lián)想。她善于用“大膽無羈”的形式來表現(xiàn)真誠、奔放的感情。她大膽摒棄任何節(jié)律,偏愛警句式的語言,大量使用語音重復、鮮活的韻腳、跳躍式的省略、大膽的斷句等。帕斯捷爾納克曾這樣談茨維塔耶娃的詩:“她的詩必須精讀……茨維塔耶娃抒情詩的形式有一種威力,立刻把我制服了。這是她嘔心瀝血摸索出來的形式,它不是軟綿綿的,而是濃縮精練的?！贝木S塔耶娃認為讀詩并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她不反對詩歌語言、結構的復雜化。她說:“閱讀就是猜測、闡釋、找出隱藏在字里行間的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