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話本小說的藝術(shù)成就

中國古代話本小說的藝術(shù)成就

作家以通俗小說的形式開始了他們的小說創(chuàng)作?，F(xiàn)有的宋朝。在明代末年時達到創(chuàng)作高潮,入清后,這方面的創(chuàng)作即趨向衰微。到了乾隆年間,所謂擬話本小說這種藝術(shù)形式完全變成作者勸忠勸孝的工具了。李漁的《十二樓》即處于這一演化過程的初期。其內(nèi)容對明末清初的動亂社會現(xiàn)實還是有一定的揭示反映的,但大半思想陳腐,且已多雜說教氣,個別篇目還有對明末農(nóng)民起義的污蔑之詞。然而,在藝術(shù)方面,《十二樓》所獲的成就卻不容小虛見,無論在謀篇布局還是在技巧章法上都更趨于成熟,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中國古代話本小說藝術(shù)成就的集大成之作。本文即對《十二樓》敘事藝術(shù)方面的成就做一簡要梳理與分析,以管窺中國古代小說的藝術(shù)獨到之處。一、全知敘述形式所謂“全知敘述方式”是西方文藝理論的觀念,主要指敘述者以說話人的身份介入情節(jié)中,超離于各個人物之外,以凌駕的眼光交代一切人物事件,引導讀者或聽眾進入故事,并時時表明主觀態(tài)度和價值判斷,發(fā)揮陳述和解釋的作用。它的形式主要受唐代變文和宋代說話的影響,由于說話是一種聽覺藝術(shù),特別是說話人的表演場所大都在勾欄瓦肆,因此抓住聽眾的注意力,使聽眾形成期待心理就顯得尤為重要,而全知敘述形式無疑可以很好地完成這個任務。在《十二樓》中這種敘述形式運用得很嫻熟,所用語言多為接近日常生活的講說故事的口頭語言,在語言結(jié)構(gòu)上常使用設問、提示、重復語氣,從而大大調(diào)動和提高了聽眾與讀者對人物與事件的關(guān)心。如《三與樓》第一回:“這兩分人家的產(chǎn)業(yè),遠抵不得唐堯屋頂?shù)囊黄?虞舜墻頭的幾塊磚,為甚么要說兩分小人家,竟用這樣的高比?”《鶴歸樓》開篇在一首《古風》后言道:“這首古風,是元人所作,形容牛女相會之時,纏綿不已的情狀,這個題目好詩最多,為何單舉這一首?”這種全知敘述形式常用在小說開篇入話部分,以此形式來引出正文的故事,也全面調(diào)動了聽眾與讀者的感受、思考與聯(lián)想。全知敘述形式不僅可以抓住讀者的期待心理,還在是非善惡上以鮮明的主觀性語言引導讀者。雖然主觀上為了達到作者勸善懲惡的說教目的,但是客觀上,這種處理使聽眾與故事保持一定距離,從而保持了清醒的分析判斷能力,形成作者與欣賞者共同站在觀察者的角度來評判故事的局勢。如《歸正樓》:“這個拐法,又是甚么情由?只因他要顯手段,一模一樣做成兩錠赤金……你說這些智謀,奇也不奇?巧也不巧?”《拂云樓》:“看官,你說七郎的面貌是能紅仔細看過的,如今事已垂成,只該急急趕人去做,為甚么倒寬胸大肚,做起沒要緊的事來?要曉得此番舉動,全是為了自己……雖是私情,又當了光明正大的事做,連韋翁夫婦都與他說明,方才央了俞阿媽去約七郎相見。”有時為了讓讀者更清楚地把握人物之間的矛盾沖突及人物行動、故事情節(jié)的內(nèi)在關(guān)系,敘述者還常常以“全知”的形式走進書中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揭示人物內(nèi)心活動的奧秘。這一點在《十二樓》中也有多處運用。如《合影樓》第三回:“這是甚么原故?他在水中墻下筑了長堤,心上思量道:‘他父親若要如此,何不行在砌墻立柱之先?還省許多工料,為甚么到了此際,忽然多起事來?……聞得路小姐嬌艷異常,他的年庚又與我相合,也不叫做無相耽誤,好沒來由?！灰蜻@兩條錯念橫在胸中,所以他的相思更比兩位佳人害的詫異,想到玉娟身上,就把錦云當了仇人,說他是其起禍的根由,時常在夢中咒罵;想到錦云身上,又把玉娟當了仇人,說他是誤人的種子,不住在暗里嘮叨,弄得父母說張不是,說李不是,只好聽其自然?！弊髡咩@到兩個人的內(nèi)心,時而站在觀察者的角度,從外向內(nèi)看,交代玉娟與珍生因家庭阻撓產(chǎn)生的種種誤解。時而又通過人物自己的內(nèi)心獨白,吐露人物心中所想。這種作家剖析與人物主觀抒情交叉的敘述方式,使讀者更直接地進入人物內(nèi)心世界,了解人物內(nèi)心活動的實質(zhì)性問題,把握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趨向。雖然這種直接進入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寫法有悖于真實人物事件的發(fā)展,卻因加入作者的清晰闡說而給讀者一個準確事件發(fā)展趨向的引導。否則沒有作者的說明,讀者只能按照各自的認識去推斷事件矛盾沖突的原因,這樣有時得出的結(jié)論便有可能失真或錯誤。如前文所舉《合影樓》中對珍生心理的剖析,兩人因外力阻撓而心生誤會,如果作者不濃墨重彩寫出珍生復雜的心理變化,讀者可能因為兩人原來情深意篤而作出錯誤的判斷,把感情的天平傾向于珍生,而冤枉了玉娟的一片深情。因此,全知敘述形式在抓住讀者注意力,使其形成期待心理上,在是非善惡主觀導向的引導上以及在展現(xiàn)人物豐富細微的內(nèi)心世界上都表現(xiàn)出非凡卓越的成就。這種既不同于西方傳統(tǒng)小說寫法,也不同于現(xiàn)代小說的敘事模式也形成了中國古代話本小說的獨特藝術(shù)表現(xiàn)———“看官聽說”式的與讀者交流,使讀者與故事之間保持了一定距離,從而保持了較理性的判斷力。二、故事與敘述的整合在中國古代話本小說中,常用楔子、入話簡明揭示主題或題材,發(fā)表敘述者的觀點,其主要作用也與全知敘述形式相聯(lián)系。由于作者不向讀者保守任何秘密,因此作家開篇便向讀者交代了故事的內(nèi)容和創(chuàng)作動機,使讀者知道故事的中心意思,但不知道人物的具體行動與事件的具體發(fā)展,從而引發(fā)讀者閱讀與思考的興趣。這種藝術(shù)的表現(xiàn)方法也嫻熟地運用于《十二樓》中。與前期的說唱文學相比,《十二樓》的楔子與入話更多了文人參與的味道。從閱讀的角度出發(fā),比以往面對聽眾的說唱文學更加注重其與正文的聯(lián)系,也從或有或無的位置提升到與正文緊密相關(guān),不可或缺。在《十二樓》中,作者常借用楔子、入話把故事的主題直接點明,且不時加入含義明顯的一個至兩個以上的相類、相似或者相反的故事進行解釋與評說,引導讀者進入作品的情境中。如《合影樓》一開始就是一首《虞美人》:“世間欲斷鐘情路,男女分開住。掘條深塹在中間,使他終身不度是非關(guān)。塹深又怕能生事,水滿情偏熾,綠波慣會做紅娘,不見御溝流出墨痕香?”短短幾句已把作者的意圖透露,接著敘述者就所要講的故事中心意旨公開告訴讀者:“我今日這回小說,總是要使齊家之人,知道防微杜漸,非但不可露形,亦且不可露影,不是單聞風情,又替才子佳人辟出一條相思路也?！薄斗髟茦恰烽_篇也是一首詩,緊緊扣住故事主題,點明“梅香”在故事中的重要性,接著又寫了一則小故事當作引子,以言明因“梅香”而傷風化用作后文梅香成全才子佳人故事的反襯,再反復闡發(fā)正文題意,又復歸于正文,再次強調(diào)故事本意;《鶴歸樓》的楔子與入話則似乎更高一籌,開篇引一首元人的《古風》印證作者不同于常人的見解,即“別離之樂”,其后又舉一個例子———富人酷夏不堪蚊蟲叮咬之苦,而窮人被叮咬得只能在紗帳外跑跳仍心懷快活,因“想到牢獄之中罪人受苦的情狀”,看似信手拈來,實與內(nèi)文的主旨緊密相關(guān),借窮人富人于同一件事得出大相徑庭的結(jié)論與感受,加之開篇所引寫牛郎織女相會與別詩不同的言其別離之樂的古風,告訴讀者作者對文章的觀點與看法,即道家的“法自然”的觀點。作者在文后評述中又用了比喻回應楔子、入話中所言之理,“予謂熱鬧場中,正少此清涼散不得……是猶盛暑酷熱之時,揮汗流漿之傾,有人惠一井底涼瓜,剖而食之;得此一冰一激,受用不淺也”。至此,作者將楔子、入話、故事以及其后的評述有機地融為一體,看似玄妙的道家思想因作者以故事的形式闡述而變得真實可感,甚至讀后有令人回味無窮之感。而楔子、入話的引入以及文后的評論的相印相襯無疑使讀者眼亮心明,從而大大提高了讀者解讀故事的能動性。因此,如上所言,楔子與入話在中國古代話本小說中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而這一作用在明清文人手中更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妒恰芳词且坏湫屠?在點明文章主旨、吸引讀者注意力、前后文遙相呼應等方面,楔子、入話都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三、獨腎人生的人胡士瑩在《話本小說概論》中講道:“話本小說的煞尾卻是附加的,往往綴以詩詞或題目,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它是連接在情節(jié)結(jié)局以后,直接由說話人(或作者)自己出場,總結(jié)全篇大旨,或者對聽眾加以勸誡。主要是對人物形象以及現(xiàn)實斗爭作出評定,含有明確的目的性?！崩眯≌f結(jié)尾及尾后的評述,發(fā)表見解主張,表露作者的政治觀點是中國古代話本小說里常用的手段,在《十二樓》里,煞尾與評述同樣得到巧妙運用,可代表話本小說在此上的成就。煞尾的形式比較多樣,有以詩詞結(jié)尾點明作家觀點立場的,也有先用說白作評論,再加詩詞的,還有直接以作者評述收尾的。這些表現(xiàn)形式在《十二樓》里均有體現(xiàn)。如《三與樓》就是以詩詞結(jié)尾點明作家立場:“眾人有詩一首,單記這事,要勸富貴人家不可謀人田產(chǎn)。其詩云:‘割地予人去,連人帶產(chǎn)來。有仁終有益,圖利必生災?！倍渡覙恰穭t先用說白作評論,再加詩詞的形式:后來父子相繼積德,這個獨卵之人一般也會生兒子,到傳出許多后代,又都是獨腎之人,世世有田有地,直富到明朝弘治年間才止,又替他起了個族號,都喚做“獨腎尹家”,有詩為證:“綜文入口作公卿,獨腎生兒理愈明。相好不如心地好,麻衣術(shù)法總難憑。”還有許多直接以作者的評述收尾的,如《歸正樓》:“最可憐者,山西那位富商,自從造殿之后,回到家中,就連生三子;湖廣那位仕客,果然得了養(yǎng)生之術(shù),直活到九十余歲,才終天年,窮究起來,竟不知是甚么原故?？梢娮錾剖碌闹灰员M其心,終須得福。不必問他是真是假,果有果無,不但受欺受騙原有裝聾子做啞的陰功,就是被劫被偷也有失財?shù)酶５暮锰?世間沒有溫飽之家,何處養(yǎng)活饑寒之輩?失盜與施舍總是一般,不過有心無心之別耳!”中國古代話本小說較為少見在煞尾后又做評述的,而這種結(jié)構(gòu)形式也被嫻熟運用于《十二樓》中,這十二個故事無論長短在文末都有作者總結(jié)性的評述,頗似《聊齋志異》中的“異史氏曰”,這里僅舉《合影樓》評述為例子簡言筆者對其的一點認識?！逗嫌皹恰酚陂_篇以楔子、入話形式似已點明作家主旨,即治家之道當尊儒家之“男女授受不親”、“不見可欲,不但不可露形,亦不可露影”,似乎完全是一副衛(wèi)道士的口吻,但讀者隨著故事的深入展開,發(fā)現(xiàn)作者采用的卻是似褒實貶、欲揚先抑的手法。到述評里作者把真實的觀點又一次清晰地展現(xiàn)。在文末作者寫道:“杜于皇曰:‘讀此終篇,嘆文章之妙,復嘆造化之妙,大抵有緣人,頭頭相遇,費盡造化苦心;無緣人,頭頭相左,亦費盡造化苦心,孰為有緣?’‘合影樓’中人是也;孰為無緣?‘變雅堂’中人是也,造化之筆既與笠翁,則有緣無緣兩股文字闕一不可,杜陵野老吞聲望之。”可見儒者言防微杜漸,有時亦防不勝防,這是作者的微旨。而評述無疑給起初誤解作者意旨的讀者一個清醒的認識,令讀者在沉浸于曲折離奇的故事后會心地微笑,并體會到其中所言深意,可謂畫龍點睛之筆。當然,煞尾與評述的格局構(gòu)成有時也會影響讀者的理解,因為作者畢竟處于封建年代,許多思想難以跳出封建藩籬的束縛,有時作家的主觀想象低于作品的客觀思想,就容易對讀者造成誤導,影響作品的正確解讀,但撇開歷史與時代的局限性,煞尾與評述所起的解讀文旨,回應前文的作用還是不可抹殺的。綜上所述,《十二樓》作為清代文人話本小說的代表作品在全知敘述形式、楔子、入話以及煞尾與評述的運用上,都體現(xiàn)出中國古代話本小說的獨特藝術(shù)魅力。全知敘述形式在吸引讀者注意力、展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