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小說創(chuàng)作的生存意識

史鐵生小說創(chuàng)作的生存意識

由于自身的不幸，石鐵生正試圖考慮不幸的原因。他的思緒超越具體的偶然的現(xiàn)實,走向了抽象的形而上的玄思,走向了宇宙大化之境和神秘無極之地。他的這一思路在早期作品里就有清晰的反映,在1985年之后的作品中更是隨處可以見到。他常常從極細小平常的生活現(xiàn)象出發(fā)進入玄思冥想,神游天上人間。如:“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里,有一處冷清的地方,看來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我)撅一杈樹枝在拍打,驅趕那些和我一樣不清楚為什么要來這世上的小昆蟲。”“……有七個洲在一個橢圓的球體上晝夜旋轉運行,卻仍不過是浩瀚宇宙間一粒塵埃。”(《我之舞》)“上帝把一個東西藏起來了,成千上萬的人在那兒找?！薄啊谶b遠不為人知的地方,種子埋進凍土,為了無盡無休的以往繼續(xù)下去成為無盡無休的未來?；ㄩ_花落,花落花開,悠悠萬古時光?！?《禮拜日》)……從以上這類文字在作品中頻繁出現(xiàn)可以看出,史鐵生的寫作,總有相對穩(wěn)定的獨特視點。正是這一視點,形成了史鐵生文體的典型特色。關于這一視點,史鐵生最早稱之為“上帝”(當然不是人格神),后來他在不同場合又有不同的命名:“天界”、“宇宙大結構”、“自然之神”、“一切存在之全”、“蒼天”、“生命存在的大背景”、“神界”、“大化”等等,總之,不管用什么命名表述,都可以看出史鐵生的視點既不在物界也不在人界,而是在“天界”,在“神界”,在一切存在的終極處。因此,我們可以說,終極域或者說“神界”是史鐵生創(chuàng)作的基本視點。史鐵生用終極視點觀察一切,但焦點還是人的生存問題,用他的話說即置身神界看人界1。所以他雖然漫游于“神界”,屢屢從神秘深奧的宗教殿堂門前路過而堅決地拒絕走進去,不愿在冥冥中安置自己的心魂,而是心游宇宙大化,腳踏人間大地,苦苦地追問人應當怎樣活。他的努力沒有白費,經(jīng)過艱苦不懈地探索,終于在關系人的生存的諸多問題上獲得了超越性的精神飛升,從而發(fā)展出一套新的思想和觀念,讓人耳目一新。最早吸引史鐵生執(zhí)著思考的人生問題是命運問題。這是所有人共同關心的永恒話題。在這一問題上,傳統(tǒng)觀念在兩個方向上出了偏差。一是客觀唯心主義的迷信論,認為命運是由上帝安排好的,人生就是按事先的設計一步步展開,人只能消極地聽命于命運的安排;一是主觀唯心主義的唯意志論,完全無視客觀世界的限制,過于樂觀地夸張了人的主觀意志的決定作用,以致于狂妄無知,盲目行動,在實踐中碰得頭破血流。史鐵生從人的實際生活經(jīng)驗出發(fā),從人與世界緣發(fā)構成的存在論關系出發(fā)考察“命運”的發(fā)生,發(fā)現(xiàn)命運既不是神安排的也不是自我安排的,而是在極為復雜的主客觀關系中形成的,它常常是偶然的,隨機的,沒有因果聯(lián)系,不可捉摸,不可預料,因而是非理性的,甚至是荒誕的,“神秘”的。為什么竟是這樣呢?史鐵生從終極域找原因。在無限的大宇宙中,存在著無數(shù)力量交織組合構成的網(wǎng)或場,個體生存于其間恰似一粒微塵。宇宙生生不息運動不止,以自己的力量裹挾著每一個體跟著運動,這就產(chǎn)生了命運。無數(shù)因素中任何一個因素稍一變動就可能導致個體命運的變化。人要想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除非把宇宙中的一切都認識完。可人的認識能力總是有限的,而宇宙中的事物及其變化卻是無限的,所以作為個體的人常常感到命運的神秘,感到不能隨心所欲地掌握自己的命運。這就是終極視點下命運的真相。史鐵生對命運奧秘的思考超越了任何偶然的、個案的現(xiàn)實人生遭際,全面展示了人與世界的復雜關系,讓人在看到主觀意志作用的時候也看到“宿命”的一面。他認為,對于“宿命”的一面,人除了接受別無辦法。但接受并不是逆來順受,而是在接受的前提下勇敢地與之抗爭,在抗爭中張揚人的力量改變人的命運。人的生命的意義就在宿命與自由意志的張力場中顯現(xiàn)。這是一種清醒而理智的人生態(tài)度,一種成熟而健全的人生觀和命運觀。由對命運的執(zhí)著思考,史鐵生進而發(fā)現(xiàn)了橫亙在人的生存中的根本困境。史認為困境問題屬于人本問題亦即人的終極問題。與其他意識形式比起來,文學對人本困境應該更敏感,于是對困境的思考成了他創(chuàng)作的主題之一。史鐵生思考的人本困境很多,主要有以下幾個:認識困境——人類渴望認識客觀世界卻永遠不能窮盡它?？陀^世界是人類生存的大背景,人類自覺醒以來就渴望認識它,把握它并進而駕馭它,但是由于客觀世界的復雜性,人們對它的認識還十分有限。人們對它認識得越多,結果發(fā)現(xiàn)尚未認識的也越多,無論人類怎么努力都不能窮盡對它的認識。相對于人類已經(jīng)認識到的來說,它永遠是無限。我們的智力永遠不能窮盡存在的神秘。所以史鐵生說,“人類永恒面對的不是可知而是不可知?？芍巧俨糠?不可知是永遠存在的環(huán)境,是種困境?！?人際困境——人與人的隔膜。史鐵生對人際關系很敏感,他發(fā)現(xiàn)人與他人的關系有相互理解相互親和的一面,也有相互隔膜相互疏離的一面,二者之中,前者是相對的,后者是絕對的。他認為人與人之間的隔膜不是個別現(xiàn)象、偶然現(xiàn)象,而是普遍現(xiàn)象、必然現(xiàn)象。隔膜是人的一種永久的困境,既存在于互不相關的人之間(《別人》),也存在于關系密切的人之間(《禮拜日》)?？傊魏我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世界,兩個獨一無二的世界不會完全相通。因此史鐵生對人際關系從終極角度作出了如下判斷:“人生來注定只能是自己,人生來注定是活在他人中間并且無法與他人徹底溝通!這意味著孤獨?！?欲望困境——欲望與能力之間的永恒距離。人為什么要活著?使大千世界熱鬧起來并使之永遠熱鬧的原因是什么?經(jīng)過思考,汰除一切具體的表面的原因,從最深層次即從終極角度,史鐵生發(fā)現(xiàn)是人的欲望。有欲望就有幻想,有追求,有奮斗,欲望是支配人活著的根本動力,欲望是人間戲劇的總導演。人的欲望的最大特點是充滿活力永不滿足。一個(一次)欲望實現(xiàn)了,同時又有一個至一萬個新欲望誕生了,而人實現(xiàn)欲望的能力卻是有限的,這就必然產(chǎn)生痛苦。史鐵生認為,欲望無限而能力有限,這是人生的一種根本困境。以上困境,都不是具體哪個人的現(xiàn)實不幸境遇,而是超越時代、民族、階級和社會制度的異同而為人類共有的,困境的根不在現(xiàn)實界而在終極界;困境是與生俱來與生俱去的本源性存在,因而叫人本困境。困境的存在,使人的靈魂陷入迷惘和困惑。怎么辦呢?史鐵生認為,唯有超越。然而人生困境作為人本困境是永遠也超越不了的。如此看來不是很悲觀嗎?他不這樣看,他認為能正視困境永在的真相并與之相周旋其實正是樂觀,他說真正理解了人生的人不指望沒有困境,但能做到不讓困境扭曲自己的靈魂,他可以把困境變?yōu)楂@得歡樂的機會?！懊ǖ木窒薇M可永在,不屈的挑戰(zhàn)卻不可或缺?！?“人命定要在這充滿困境的過程中突圍,要在這突圍的過程中獲得意義”,“一切想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人都應當感謝困境”1。史鐵生從困境看到了人生的意義與人的尊嚴,為人的精神意志唱了一曲不朽的贊歌。在史鐵生的思考中,還有一個“死亡困境”,即“人生來不想死,可是人生來就是在走向死。這意味著恐懼?！睂嵸|上,對“死的默想”其實是對“生的沉思”。因為,對死的恐懼必然導向對生之意義的追問,提出為什么活的問題。于是,史鐵生由死亡困境順理成章地引出另一個重大的人本問題:生命的意義。史鐵生在所有提到死的地方必然緊接著提出生之意義。例如“地球終要毀滅那么人的百般奮斗究竟意義何在?”1“人類是要消亡的,地球是要毀滅的,宇宙在走向熱寂。我們的一切聰明和才智、奮斗和努力、好運和成功到底有什么價值?有什么意義?”3這是人的精神領域又一個具有形而上深度的終極問題,對這一問題的不同回答,因人而異,最為普遍的是為名、為利、為責任、為義務、為理想、為事業(yè),不同的回答當然各有自己的道理,但從深處看,都不具有終極意義,都不足以與“死亡困境”相抗衡。因為任何“目的”,都會被“死”所摧毀,所抹平,“死”會把任何“目的”變?yōu)椤疤摕o”。那么,怎樣才能擺脫“虛無”,從死亡的陰影中擺脫出來呢?史鐵生經(jīng)過漫長的深入思考,終于發(fā)現(xiàn)了具有終極意義的精神寄托,這就是:過程。他認為只有“過程”才能擺脫“虛無”,才能賦予人生以意義。他說:“過程!對,生命的意義就在于你能創(chuàng)造這過程的美好與精彩,生命的價值就在于你能夠鎮(zhèn)靜而又激動地欣賞這過程的美麗與悲壯?！?史鐵生以球賽為例對“過程哲學”進行了論證。一場足球賽90分鐘往往只進一兩個球或以零比零結束,那么意義是什么呢?就是“過程”。在這90分鐘過程中,球員展現(xiàn)了、球迷欣賞了生命的矯健、堅強、智慧和優(yōu)美,否則無論進多少球都沒有意思。如果90分鐘光是罰點球肯定進球多,但這有意思嗎?沒有了過程就沒有了趣味,沒有了快樂。在真正的球迷看來,過程比目的要緊。因為他們要在前途未卜的過程中享受激情、享受驚險、享受渴望、享受悲歡,他們著迷的是過程。這是一個淺顯而深刻的絕妙論證,它立刻啟發(fā)人們去想,生活也和球賽一樣,命運給人們設置障礙和困境,讓你去奮斗去拚搏去超越,在這一過程中你充滿了渴望,充滿了激情,充滿了悲歡,于是才有了趣味和快樂。這就是生活的意義和價值。相反,你如果老是盯住具體的功利目的(名利物等),那么,目的沒有達到時的漫長過程是難熬的痛苦;即使達到了,短暫的高興之后又是漫長的痛苦過程(因為又要追逐新目的);況且,目的能否達到往往不決定于個人而常常與“上帝”的情緒有關。所以,把人生意義寄托在“目的”上,或者靠不住,或者太短暫。還有,即使你一切目的都達到了,隨著死亡,一切將不復存在,又是一個徹底的大絕望。總之,怎么也擺脫不了痛苦、焦慮和絕望,逃不脫絕境。相反,你如果把對“目的”的重視轉向“過程”,情形就大不一樣了?！耙粋€只想(只想!)使過程精彩的人是無法被剝奪的,因為死神也無法將一個精彩的過程變成不精彩的過程,因為壞運也無法阻擋你去創(chuàng)造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變成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壞運更利于你去創(chuàng)造精彩的過程。于是絕境潰敗了,它必然潰敗。你立于目的的絕境卻實現(xiàn)著、欣賞著、飽嘗著過程的精彩,你便把絕境送上了絕境。夢想使你迷醉,距離就成了歡樂;追求使你充實,失敗和成功都是伴奏;當生命以美的形式證明其價值的時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這段話簡直可以說是一首激情洋溢的過程哲學——生命哲學的贊歌。史鐵生的這一思想比起其他關于人生意義的理解來,更具有思辨性和徹底性,更有說服力,其原因即在于他的視點的終極性。史鐵生不但從終極視點思考人本層面人的生存問題,也由之思考社會現(xiàn)實層面人的生存問題。獨特的視點使他的思考常常有出乎常規(guī)的新見解。例如如果從功利角度看自然,自然只是人類征服和掠奪的對象,自然生態(tài)必然遭到破壞。但如果從終極域來看,就會發(fā)現(xiàn)人乃整個自然之網(wǎng)的一部分,人對自然的掠奪其實是部分對部分的掠奪,其結果是整體的平衡遭到破壞。人類醒悟了這一點,就會在更大的系統(tǒng)中看人與自然的關系,就會像主張人人平等那樣主張人與自然萬物的平等,就會像放棄人際的強權與殘殺那樣放棄對整個自然之網(wǎng)的肆意施虐。人類將視自然為神圣,信奉自然的莊嚴與和諧,將敬畏自然,決不敢違背它的戒律,不允許褻瀆自然與“反自然”。這樣,從階級的人,民族的人,到人類的人,到自然場中的人,系統(tǒng)一步步擴大,思想也一步步成熟,境界一步步提高。終極視點也超越了法律、道德的價值評判,從而使人獲得一種悲憫博大的人間情懷。從法律和道德角度看,好人和罪犯、英雄和懦夫,哪該贊美哪該詛咒涇渭分明,毫不含糊。社會生活就建立在這些穩(wěn)定的價值標準之上。但從終極視點來看事情則不一樣。真善美與假惡丑是相對存在的。人類正是靠了有人走入歧途才找出了正路,例如有人墜入深淵便證明這是一條不能再走的路等等。這就是說,假惡丑從反面使人們發(fā)現(xiàn)了真善美,確認了真善美的價值。這樣看來,證明歧途與尋找正道即使不可等同,至少是一樣的重要了。在人生舞臺上,凡人偉人罪人共同為我們走出了一條崎嶇但是通向光明的路,共同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對稱而分明的價值坐標,共同為人間戲劇貢獻了魅力?；谝陨显?史鐵生建議說,在俗界的法場上把那些罪惡的壞蛋處決的同時,也應當設一個神壇為他們舉行祭祀;當正義的勝利給我們帶來光榮和喜悅時,我們有必要以全人類的名義,對那些最不幸的罪人表示真心的同情,給那些以死為我們標明了歧途的人以痛心的紀念。他不止一次地說,希特勒作為戰(zhàn)犯理當絞死,但作為一個人也是不幸的,因為他的靈魂踏上了迷途。終極眼光讓史鐵生對人類懷有博大的愛心和深重的悲憫。終極視點超越了社會上流行既廣且久的世俗觀念,從而使人獲得對諸多社會現(xiàn)象更合理更深刻的新概念。如社會上的各種職業(yè),在世俗觀念中有尊卑貴賤之分,但從終極角度看,則一切職業(yè)(或事業(yè))都是平等的。史鐵生用極為普通的生活現(xiàn)象——出門坐火車——說明了這一道理。在火車上,人們?yōu)榱舜虬l(fā)無聊的時間,需要依靠打牌、下棋、聊天、看書或想心事。與此相類,人生也如一趟漫長的旅行,在人生的行程上,地球是一趟大車,生命是一趟大車,在更為廣闊和漫長的時空中行走。為了不使人類在旅途中感到無聊,上帝設置了各種各樣的職業(yè),預備了無窮無盡的矛盾和困阻。這些職業(yè)如同上帝給人類的玩具,各種意義如同上帝給人類的游戲,有了這些,人類就可以“玩”得愉快,活得充實。社會現(xiàn)實層面上的職業(yè)無論酬勞或聲譽當然是不平等的,但從人類生存的終極意義上看則是平等的,一切職業(yè)、事業(yè)都是人們擺脫時間空洞的方法,都是度過生命的方式,本不該有高低貴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