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載《世孩》補遺

錢載《世孩》補遺

最近，一位朋友從臺灣買了一本書《陳書：女畫家陳樹》和《錢家》（以下簡稱《錢家》），是石頭出版社《百年藝術(shù)家庭》系列之一，于2009年12月出版。作者從女畫家陳書對嘉興錢氏家族成員的繪畫啟蒙入手,介紹了錢氏畫家群體的生平、畫跡以及清宮對他們作品的收藏情況,立論和視角均頗新穎,不少錢氏家族的作品也是首度發(fā)表,極為珍貴。細讀一過,書中對陳書細致全面的介紹,更使讀者受益匪淺,但涉及錢氏后輩畫家如錢載、錢維城的內(nèi)容則與史實時有不合,對錢氏繪畫所產(chǎn)生的畫史影響也欠深入的剖析,致使這一立意頗佳的題材沒有得到更好的發(fā)揮。筆者不揣疏陋、吹毛索瘢,將書中敘述與文獻相左之處,按出現(xiàn)順序羅列,略述已見,供識者教正:1第29頁:“錢嘉徵的侄子錢汝霖,是具民族氣節(jié)的抗清名士,錢汝霖玄孫錢載,……”;又第200頁:“附錄三錢陳群、錢載、錢維城家族譜系”中,錢載欄后注有“汝霖的玄孫”。錢載是錢嘉徵的玄孫而非錢汝霖玄孫。在錢載《萚石齋詩集》、《萚石齋文集》、錢氏的家族文獻以及錢載師友的詩文中存在大量第一手史料可直接證明。其中的“鐵證”出自錢載自己的文字,他在<侍御公義田記>一文的開頭就說:“明崇禎之初元,高祖孚于公以貢生伏闕上書劾魏珰。壬午選授松溪知縣,旋擢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d為公元孫,稱祖曰侍御公?！?《萚石齋文集》十一卷)。孚于是錢嘉徵的字;元孫即玄孫,清代避康熙帝名諱,稱元孫。而從輩分上講,錢載也不可能是錢汝霖玄孫,否則錢陳群應(yīng)是其曾叔祖而非叔祖。再者,因錢陳群、錢載這一支祖上姓何,錢汝霖后來改回何姓,錢載詩<祭何公墓>就是紀念他的(《萚石齋詩集》三六卷)。錢載如真是他的玄孫,也應(yīng)姓何而不再姓錢才對。2第35頁:“根據(jù)圖上陳書的自題而知,此圖是她畫給錢載的,她在題中直呼錢載為‘侄孫’,言:‘清和四日苧觀侄孫持舊紙索畫,’……”。估計作者看到陳書題跋中有“侄孫”一詞,畫上又有錢載題跋,故作出以上判斷。但陳書的題跋起首有“康熙甲申”四字,錢載生于1708年,而康熙甲申是1704年,其時錢載尚未出生,如何持舊紙索畫?作者在書中將“康熙甲申”四字略去,或認為是陳書將干支寫錯?然而受畫人是“苧觀侄孫”,“苧觀”不是錢載的字號,作者又將“苧觀”二字舍去不用,如此得出了此畫是陳書畫給錢載的結(jié)論。3第90頁:“二、官至尚書的進士畫家——錢載”清代正史和錢氏家族史料如《高宗實錄》、《清史稿》、《清代職官年表》和錢載長子錢世錫所撰<皇清誥授資政大夫尚書房行走禮部左侍郎恩予原品休致顯考萚石府君行述>(以下簡稱<行述>)等所記錄的錢載最高官銜皆是禮部左侍郎,沒有“官至尚書”的記載。4第91頁:“歷任《續(xù)文獻通考》纂修,詹事府少詹事、授內(nèi)閣學士兼禮部侍郎、上書房行走、《四庫全書》總纂之一、山東學政等職?！卞X載從未擔任過四庫總纂,而是在乾隆四十四年被乾隆皇帝任命為《四庫全書》總閱之一(《高宗實錄》一〇七六卷二月丙辰朔)。5第97頁:“此扇面曾為何瑗玉所藏,上鈐其收藏印‘曾藏嵩山草堂’(朱文長方印)、‘何瑗玉印’(白文方印)”。“曾藏嵩山草堂”朱文長方印是海派畫家馮超然的收藏印,而非何瑗玉的。馮超然曾居上海嵩山路,故自號嵩山居士,顏其室曰嵩山草堂?！霸蒯陨讲萏谩背Ｒ娪谄渌貢嬌稀?第100頁:“錢載當時六十三歲,時任禮部侍郎,正是春風得意之際?！陛d六十六歲才遷內(nèi)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時在乾隆三十八年(1773)(《高宗實錄》九四四卷十月丁亥)。據(jù)《清朝通典》,當時慣例是內(nèi)閣學士均兼禮部侍郎銜,其侍郎銜屬于虛銜,既無職掌,也無員額,所以制度上不算是禮部侍郎。錢載實任禮部左侍郎要到乾隆四十五年三月,那時他已七十四歲高齡(錢實甫編《清代職官年表》第一冊,628頁,中華書局1980年版)。又,錢載六十三歲時任詹事府詹事。7第101頁:“錢載自乾隆十七年(1752)中進士(會試第一名,殿試二甲一名,傳臚)后,……”錢載會試名次是第七十二名(錢世錫<行述>)。乾隆十七年會試第一名(會元)是江南太倉人邵嗣宗(法式善等撰《清秘述聞三種》上冊,一八九頁,中華書局1982年版)。8第104頁:“因此可見,該圖僅是錢載的消遣之作。至于此圖于何時、何種原因為皇室所藏,現(xiàn)已無法考證,只是由此可知,乾隆皇帝對此畫的喜愛程度,和對錢載畫風的賞識與認可,在錢載離職后,還通過民間途徑來收藏其畫作,并且將它著錄于《石渠寶笈三編》?！薄妒汅湃帯肥驾嬘诩螒c二十年(1815)二月,嘉慶二十一年(1816)閏六月完成。其時,乾隆皇帝已作古十多年了。9第153頁:“錢善楊”“錢善楊”當作錢善揚。書中凡提到錢善揚處,均作“錢善楊”應(yīng)不是印刷錯誤。10同上頁:(錢善揚)“生于乾隆三十年(1765),卒于嘉慶十二年(1807),享年四十三歲。他出生時,錢載五十八歲,正在京師參與《四庫全書》的編纂工作?！鼻∪辍端膸烊珪飞形撮_館,《四庫全書》正式開編在乾隆三十八年二月乾隆皇帝下詔之后(《高宗實錄》九二六卷二月庚午)。而錢載被任命《四庫全書》總閱則是在乾隆四十四年。(見上文4.)11第194-198頁:“附錄二陳書及錢氏家族活動年表”。在1772年列出“錢維城卒”,而在其去世后的1787、1788、1790、1798和1800五年里卻列出了六件錢維城創(chuàng)作的書畫。以上逐項中參考的史料和文獻,除錢世錫<行述>較為冷僻,其余均屬常見,有些是《世閨》中征引過的,如認真核閱,應(yīng)不至失誤?！妒篱|》一書除去上面列舉之外,還有可商討之處。如第29頁,“藝術(shù)名人有:明代姚綬、盛懋、黃媛介,…”盛懋的生卒年雖未詳,但與元四家之一的吳鎮(zhèn)比鄰而居,為同時代人,古今畫史恐未有稱他為明代人的。在同一頁中被列入明代人的還有朱彝尊。明亡時,朱彝尊年僅十五歲,其一生主要在清代度過,將他算作明代人似未合慣例。類似的問題還有將蔣廷錫和錢維城納為“同時期”人(123頁),蔣比錢早出生半個多世紀,在高宗未登基時已經(jīng)過世,而錢維城在乾隆十年始成狀元。二人歸為“同時期”似亦未洽。錢伯埛是錢維城“從子”,書中將這種關(guān)系解釋成“同宗遠房親戚”(152頁),據(jù)《朱子語類》卷八五對從子的定義:“兄弟之子當稱從子為是,自曾祖而下三代稱從子,自高祖四世而上稱族子?！惫试诶迩宥酥g的血緣關(guān)系前,不能排除錢伯埛是錢維城親侄子的可能,二人最遠也是“自曾祖而下三代”的關(guān)系。相比之下錢陳群與錢載的血緣關(guān)系已出五服,在書中反被稱為“近親”。其他如將手卷引首稱作“前詩塘”(101頁)、將會試副考官稱為“主試官”(113頁)等用詞亦恐失于規(guī)范。1999年,留學德國的韓國女生李周玹在海德堡大學完成了研究吳昌碩的博士論文“DieMalereiWuChangshuo”,其中對吳昌碩的墨蘭受錢載畫風影響的問題作了專門論述。其實萚石齋繪畫對金石畫派乃至近代畫家的影響遠不止此,名家如吳熙載、趙之謙、趙云壑、陳半丁等都是佳例,他們臨仿的萚石齋畫作,今天仍能經(jīng)常見到。而《世閨》在<受錢氏家族繪畫影響的畫家>一節(jié)中,只介紹了兩位不知名的女畫家俞光蕙和汪亮,并總結(jié)說“以兩位女性畫家最為有名”,也未厭人意。近年來不少文章和專著涉及“臣字款”書畫的研究和討論?！妒篱|》也就“臣字款”作品的書款格式作了如下的介紹:“關(guān)于‘臣’字款,在宋代的院畫上已有,但其署款格式并無嚴格規(guī)定;明代的宮廷畫上則無此例。清代時,則制定了嚴格的樣式,即在畫幅的左或右下角書寫縱向墨款,名款前先書以‘臣’字,其字型大小要比名款的小,以表示對皇室的謙卑。名款一律以筆法工整秀麗、字型結(jié)構(gòu)緊密的館閣體書寫全名,通常為‘某某某恭畫’;款識的下方必須鈐以齊正規(guī)矩的正方形印一或兩方。印文一般為‘臣某某某’、‘恭畫’或者‘臣’等字樣,以此說明該圖為進御之作,不同于自娛或應(yīng)酬畫。這種款、印格式,失去了文人畫家可以根據(jù)個人意愿,以不同的書體隨意書寫款文以及在落款上不僅可以寫名款,還可以寫年款、籍款的自由?！?121-122頁)宋代和明代的情況筆者不清楚,但就清代而言,以上所述似覺武斷。翻開臺北故宮博物院出版的《故宮書畫圖錄》(下稱《圖錄》)和《故宮書畫大系》等畫冊,可以發(fā)現(xiàn)從康熙到乾隆間的一些詞臣書畫家如王原祁、沈宗敬、鄒一桂、汪由敦、董邦達等,在“臣字款”作品上的署名,都有“臣”字與姓名字體等大的例子。有時畫家在“臣”字后并不著全名,如鄒一桂作“臣一桂”、錢維城作“臣城”等等。至于未將名款書于左右下角的情況就更為普遍。鄒一桂《撫宋苑畫榴下雄雞圖》立軸(《石渠寶笈續(xù)編》乾清宮著錄,《圖錄》十一冊二二七頁),畫家在畫幅右上角題曰:“辛未九月?lián)崴卧樊嫹ǔ监u一桂”,鈐二印:“一桂圖書”、“派接徐黃”。題識中不僅署年款,也沒有“敬畫”、“恭畫”等敬語,印文亦無“臣某某某”、“恭畫”等字樣。除一“臣”字外,此件作品的落款形式、內(nèi)容、位置及用印與一般文人畫并無二致,而乾隆皇帝的御題詩倒是寫在畫家題款的后邊(左邊)。鄒一桂其他“臣字款”作品中,“臣”字不用小字體、不具全名、名前署年款、書款位置在上角、印文無敬語、印章非正方形的情況時有發(fā)生。細檢《圖錄》中所刊清代“臣字款”作品可以進一步發(fā)現(xiàn):張鵬翀進御之作每有長篇詩文題于畫上,書款亦常在畫幅上端,是典型的文人畫形式;沈宗敬“臣字款”作品在《圖錄》十二冊中共收錄三幅,“臣”字均未用小字體;唐岱則喜署年款,《圖錄》十二冊收入其十幅“臣字款”作品,六幅書有年月,凡此等等,不勝枚舉。可見各位畫家均有自己的題款習慣,如果朝廷確實“制定了嚴格的樣式”,以上為數(shù)不少的個性化題款又如何解釋呢?述史“說有易、說無難”此又一例。“臣字款”書畫近年受到學術(shù)界和收藏界的廣泛關(guān)注,若界定“臣字款”書寫格式時過于刻板,會為鑒定此類書畫帶來困擾乃至得出錯誤的結(jié)論。鑒于此,筆者不忌淺繆和冗繁,將所了解的“臣字款”書寫變化情況專辟此節(jié)列出,供讀者參考。著述之疏誤,古今難免,本書亦在其例。惟石頭出版社以刊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