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方鼎與成康時期的青銅器

靜方鼎與成康時期的青銅器

自一段時間以來，日本著名的文物博物館收藏了大量現(xiàn)代西方樂器的靜方丁，引起了學(xué)者們的注意。這是因為這件器物牽涉到西周前期銅器的分期及同時期一些重大的歷史問題。迄至今日,已有不少學(xué)者在《光明日報》《文物》《文博》《華夏考古》《中國歷史文物》等報刊及個人著作中就上述問題進行過討論。筆者過去亦曾對西周銅器中的某些問題發(fā)表過一些意見,所持論點與今學(xué)者不盡相同。靜方鼎銘的刊出,促使筆者對有關(guān)問題做進一步思考,感覺其中的關(guān)鍵仍是要弄清該器物的年代?，F(xiàn)將一己之見提出來,請諸位先生批評、指教。一成王時器中的靜方鼎靜方鼎的年代,諸家多定在西周早中期之交的昭穆時代,然而這與出光美術(shù)館弓場紀知所作該館《館藏名品選》對本器的說明是不一樣的。弓場在描述了靜方鼎的形制與紋飾以后,明確指出“該器之形制、紋飾具有商末周初的特征”。筆者認為,這個判斷是恰當?shù)?靜方鼎應(yīng)是西周早期成康之際的作品,不應(yīng)晚至昭穆時期。從器物形制看,像靜方鼎(圖一:1)這樣鼎身四隅及四壁中央有F形扉棱、四足上端有獸頭并兩道弦紋的方鼎還可以舉出著名的德方鼎(圖一:2),采自寶雞紙坊頭M1所出伯方鼎(圖一:3,采自盧連成、胡智生《寶雞國墓地》上冊,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22頁圖一四),前者定為成王時器,后者亦可斷在西周早期前段。雖然這種形制亦見于西周早期后段的不方鼎及長安花園村所出方鼎,但考慮到靜方鼎的紋飾更類似德方鼎及寶雞紙坊頭所出方鼎,則靜方鼎應(yīng)歸屬于西周早期前段,即成康時期。靜方鼎的紋飾顯示出更多的西周早期風(fēng)格。從總體上看,靜方鼎的紋飾以饕餮紋為主,除口沿下的一周饕餮紋帶以外,腹部以器身四隅的扉棱為中心,構(gòu)成四組帶軀體向兩面展開的饕餮紋?？谘叵瞒吟鸭y略似德鼎,器身饕餮紋則略似德方鼎,這兩件德所作的器物都在成王時期。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靜方鼎腹部中央饕餮紋兩側(cè)倒立的短尾夔紋,這種組合始見于殷墟后期,流行于西周早期前段;短尾夔紋的形象亦與此期流行的夔紋十分近似,如殷墟西區(qū)M1713所出亞魚鼎(圖二:3,采自王世民、陳公柔、張長壽《西周青銅器分期斷代研究》,文物出版社,1999年,第224頁圖二:1)及德方鼎(圖二:2,采自王世民等《西周青銅器分期斷代研究》,第224頁圖二:8)。因此,說靜方鼎的紋飾體現(xiàn)了商末周初的風(fēng)格,是沒有什么問題的。至于靜方鼎銘文的書寫風(fēng)格,雖然有學(xué)者認為其與穆王前期的鼎銘文相近,但我并不這樣看。論者稱此二器中的“王”、“旂”、“巿”等字如出一轍,實際上,靜方鼎上述幾個字皆漶漫不清,很難做準確比較,若就其看得清楚的一些字而論,倒是靜方鼎中的“月”、“女”、“”、“寶”、“令”等多個字的寫法與鼎銘文大異其趣。如“”字,靜方鼎銘中之字所從的兩只手未曾合并在一起,而鼎銘文已合在一起了;靜方鼎銘中“寶”字所從的“貝”下面未見封口,而鼎已封口作貝字形了;靜方鼎銘中的“令”字,鼎更加“口”寫作了“命”字。凡此,皆是鼎銘文晚于靜方鼎,并且晚的不是一時半會兒的證據(jù)。綜合以上幾方面情況,我認為,將靜方鼎的年代定在西周早期前段亦即成康時代,是更符合器物本身的特征的。二靜前三器之靜與靜之靜應(yīng)系同一人一些學(xué)者之所以將靜方鼎認作是昭穆時期的器物,大概與傳世的靜所作的幾件器物過去被普遍認作是昭穆時期的作品有關(guān)。這幾件靜所作的器物即靜簋、靜卣和小臣靜簋,它們分別被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和唐蘭《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所收錄。大家知道,郭沫若與唐蘭在對待西周前期斷代問題上是頗多分歧的,然而對于靜簋、靜卣和小臣靜簋(郭稱“小臣靜彝”)這三件器物,雙方一致認為它們作于穆王時期。劉啟益的《西周紀年》也循郭、唐二人的意見,認為靜簋、靜卣是穆王時期的作品。靜方鼎銘文刊出以后,一些學(xué)者很快將該器銘文與靜簋、靜卣和小臣靜簋聯(lián)系在一起。王占奎的文章即是一例,該文并未對這幾件器物做認真的比較,便下斷語說:“此三器(按即靜簋、靜卣和小臣靜簋)之靜與靜方鼎之靜應(yīng)系同一人。”只是他認為靜方鼎的作成時代要稍早一些,在昭王之世,而其他幾件靜器已延至穆王時期了。王輝《商周金文》也說:“靜簋與靜方鼎之靜當是一人,方鼎為昭王末年器……(靜簋)宜為穆王早年器?！痹谥T項比較中,最明顯的差異是諸器紀念的對象不同:靜方鼎及小臣靜簋是“用作父丁寶彝”,而靜簋則是“用作文母外姞簋”。此表明靜方鼎與小臣靜簋的作者是一人,靜簋的作者是另一個人。這里需要強調(diào)的是,靜方鼎、小臣靜簋銘文中的“父丁”不能理解為是靜簋銘文“文母外姞”的配偶,因為“父丁”這種稱謂表示作器者為商人后裔,而“文母外姞”的稱謂則表示器物主人可能出自商人以外的氏族。再者,作為“文母”的配偶一般也應(yīng)有“文父”的謚稱,因為其時人們對于父母的謚稱一般都是對應(yīng)的。從銘文內(nèi)容上看,靜方鼎及小臣靜簋中的靜與靜簋、靜卣中的靜身份并不相同。靜簋、靜卣中的靜只是一位在學(xué)宮中教國子弟及宮中衛(wèi)士們射箭的教師,地位不高,雖恪敬職守,卻只能得到數(shù)量有限的賞賜。靜方鼎及小臣靜簋中的靜卻是一位率領(lǐng)軍隊四出巡視為王親近的重臣。靜方鼎記其受到的國王的賞賜包括“鬯、旂、巿、采”,既有采邑,又有香酒、旗幟、蔽膝之類高級貴族才配享有的禮物。而在小臣靜簋中,他更受到國王五十朋貝的賞賜,這個數(shù)目,在周初列王給予下屬的賞賜中是很罕見的。雖其自稱為“小臣”,但我們知道商末周初“小臣”的身份往往是很高的。有如此多的理由,完全可以而且應(yīng)該將諸靜器的制作年代區(qū)分開來,并由此確認靜方鼎是出自與穆王時期的靜簋、靜卣作者不同的另一個生活在較早時期的亦名為靜的貴族之手。值得注意的是,學(xué)者中也有將小臣靜簋中的靜與靜簋、靜卣之靜判為兩人的,這無疑值得肯定。但這位學(xué)者僅僅將靜方鼎及小臣靜簋劃為昭王時期的作品,筆者是不同意的,下面還要補充談?wù)撨@個問題。三玉戈銘文及中器銘的形制靜方鼎被說成是昭穆時期的器物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同它有密切關(guān)系的“中”所作的一批器物,目前被許多人劃歸為昭王時的作品。人們認為靜方鼎與諸中器銘文都與歷史上周昭王伐楚之事有關(guān)。這批中所作器物即傳出于北宋宣和年間湖北安陸的著名的“安州六器”,包括中所作的三件方鼎、一件圓鼎、一個甗及一個觶。靜方鼎銘文記“惟十月甲子,王在宗周,令師中暨靜省南國相,設(shè)居……”,而中甗銘文稱“王令中先,省南國貫行,設(shè)居……”,中方鼎銘文亦稱“惟王令南宮伐虎方之年,王令中先,省南國貫行,設(shè)王居”;再加上靜方鼎與中器銘文共同提到的一些地名,人們確實有理由相信靜方鼎與中器銘文所記同為西周王朝對南土的經(jīng)營,靜與中亦同為肩負此次南巡使命的兩位朝廷重臣。問題的關(guān)鍵是,王朝這次對南土的經(jīng)營是昭王末年的伐楚,還是成康時期進行的另一次重要的南巡?現(xiàn)在許多學(xué)者咬死了中器與靜方鼎所記就是伐楚,為此筆者不得不再進行一些辨析。首先要指出的是,學(xué)術(shù)界對于中器的看法并非歷來如此。早年郭沫若先生與陳夢家均認為中器的制作年代在成王時期。李學(xué)勤先生過去亦認為中器作于西周初期,銘文反映的是周初對于地處今湖北江漢地區(qū)的虎方的一次征伐。這主要是因為從內(nèi)容上看,中方鼎、中甗銘文與傳出陜西岐山的玉戈銘文相關(guān)聯(lián)。玉戈銘文稱:“六月丙寅,王在豐,命太保省南國,帥漢,遂殷南,令厲侯辟?！备赉懪c中器銘文記載的都是“省南國”之事,戈銘中的“帥漢”可以聯(lián)系到中甗銘文中的“漢中州”,“厲侯”亦顯然同于中觶銘文中的“厲侯”,故中器與玉戈應(yīng)作于同時?？紤]到玉戈銘文記此次南巡的總的統(tǒng)帥是太保,即召公奭,而召公的活動時期是在武、成、康三代,則中器的制作勢不能推到成康之后。實際上,中方鼎銘文記載此次南巡負責(zé)具體指揮事務(wù)的還有南宮氏,而據(jù)《尚書·顧命》,當成王去世時,輔佐康王即位的太保(召公奭)正是命令南宮毛等人引導(dǎo)齊侯呂伋將太子釗(康王)從南門外接入宮內(nèi)側(cè)室,主持天子事務(wù)的。然則中方鼎及中觶銘文中的南宮氏除了理解為南宮毛之外,勢不能理解為其他任何人。如是,諸中器作于成康時期,自有其內(nèi)在的依據(jù)。中器作于成康之世還可以用它們的形制做旁證。劉啟益《西周紀年》對幾件中器的形制曾作過介紹,指出宋人描摹的這幾件器物的圖形及紋飾所具有的商末周初的特征,如中方鼎的較深且向內(nèi)收的器腹,短而較粗的柱足,頸飾上的圓渦紋;中所作圓鼎較深的器腹與較短的柱足;中觶形狀與小臣單觶相似,等等。筆者認為,這些介紹都是客觀的,中器之作于成康之際是不容否認的。不少學(xué)者將中器置于昭王時期,并以之與昭王南征聯(lián)系在一起,是受了唐蘭先生的影響。唐先生的《周昭王時期的青銅銘刻》及《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十分雄辯,其中自有精彩之處,但亦不乏主觀隨意的編排。特別是他為了論證自己的“康宮”原則,堅持將令彝、令簋說成是昭王時期器物,其中就有許多地方值得商榷。中器之所以被置于昭王之世,也是為了將令彝、令簋說成是昭王時器的需要,因為唐蘭看中了中作父乙方鼎(之一)中“惟十又三月庚寅,王在寒”這句銘文,以為它可以與傳世的尊、卣聯(lián)系起來,因為后者提到“惟十又三月辛卯,王在”,二者日辰只相差一天,應(yīng)作于同一時期;同時,另一傳世器作冊睘卣提到“惟十又九年,王在,王姜命作冊睘安夷伯”,這里面不僅有“王在”,還有“王姜”其人,而“王姜”又見于令簋。這樣,通過輾轉(zhuǎn)系聯(lián),中器與上述器物就都歸到了昭王之世,其描述的南巡也被解釋成了昭王南征。本文最后,也想循一些學(xué)者的做法,對靜方鼎、中方鼎及其它一些器物提到的成康之際的這次南巡的歷日做一個簡單編排。筆者贊成李學(xué)勤將中與靜參加的這次南巡的開始放在公元前999年,按張培瑜先生給出的歷表,是年建寅,正月己亥朔,循此,可依次將有關(guān)銘文中的史事排列如下:前999年:六月丙寅,王在豐,命太保省南國,帥漢……(玉戈銘文,丙寅當六月初一日)惟十月甲子,王在宗周,命師中暨靜省南國……(靜方鼎,甲子當十月初一日)前998年:惟十又二月,王命南宮伐虎方之年。惟正月既死霸庚申……(甗,庚申當二十八日,合于既死霸)八月初吉庚申(靜)至,告于成周……月既望丁丑,王在成周大室……(靜方鼎,庚申當初一,合于初吉;丁丑當十八日,合于既望)十又三月庚寅,王在寒……(中方鼎之一,本年為閏年,庚寅當初四日)以上,凡涉及到此次南巡的歷日都收輯到了,均能順利地排進歷表,說明此次南巡確實是在公元前999-998年間發(fā)生的。查唐蘭先生也是把中方鼎的“十又三月庚寅”置于公元前998年的,不過唐先生是以公元前1075年作為周開國之年(即武王伐商之年)的。按這個紀年,公元前998年當然可以定在昭王末年,但是我相信周武王伐紂之年是在公元前1045年,“斷代工程”則定武王伐紂在前1046年,按這兩個紀年,公元前998或前999年就無論如何不能說成是昭王末年了,而只能當康王即位的早中期。如此看待周初銅器中的相關(guān)記載,一切問題殆可迎刃而解了。今按,以上學(xué)者將靜方鼎與傳世靜器中的靜當作一人是不對的。筆者仔細比較了這幾件器物的銘文、包括銘文的內(nèi)容、字體、書寫風(fēng)格及紋飾,發(fā)現(xiàn)它們應(yīng)分別出自兩個不同時期的器物主人之手。換句話說,這些器物應(yīng)分屬于兩個同名為靜但不同時期的人,其中靜方鼎與傳世小臣靜簋的作者應(yīng)是一人,生活在成康時期;靜簋、靜卣的作者乃是另一個人,生活在穆王之世。這真是應(yīng)了過去人們所說的那句俗語:藺相如司馬相如,名相如而實不相如。其次,靜方鼎與靜簋、靜卣兩件器物的紋飾風(fēng)格大不相同,它們應(yīng)分別作于不同的王世(小臣靜簋無圖像)。靜方鼎的紋飾如前所述,顯示出西周早期前段的風(fēng)格,而靜簋、靜卣的紋飾則較多地顯示了西周中期的風(fēng)格。其中靜簋口沿下面的顧龍紋及器身上的垂冠卷喙大鳥紋皆典型的西周中期紋飾,靜卣器身上的變體夔紋亦行用于西周中期。凡此兩類風(fēng)格不同的紋飾是絕不混同的。比較諸靜器銘文的書體與書寫風(fēng)格,也可以看出它們非出于同一時期。首先是在銘文章法布局上的差異:靜方鼎及小臣靜簋的銘文尚沿襲商末周初的書寫作風(fēng),只照顧了銘文豎行的書寫,未顧及字的橫向排列;而靜簋、靜卣則體現(xiàn)了西周中期以來的書風(fēng),不僅豎行,橫向的排列亦十分齊整。就字體而言,靜方鼎及小臣靜簋一些字的點畫結(jié)構(gòu)明顯體現(xiàn)出較靜簋、靜卣早一個時期的特征。如靜方鼎銘文中的“女”(汝)字(包括女字偏旁),其表現(xiàn)人下肢部分的彎曲度,便明顯較靜簋銘文中的“女”字為甚。又如靜方鼎及小臣靜簋銘文中“揚”字所從的“丮”字形旁,其張開的兩手尚未并在一起,而靜簋、靜卣中的“丮”字形旁已兩手合并在一起了。還有前面提到的“”字,靜方鼎及小臣靜簋中“尊”字所從的兩只手皆未并在一起,而靜簋銘文中的“”字已同于鼎,將兩手合在一起了。今按,唐先生的上述看法是根本站不住腳的,無論是令彝、令簋,還是中器、器、作冊睘卣,均不可能作于昭王之世。筆者過去曾對之做過一些辨析,不擬再做重復(fù),這里只需強調(diào)以下三點:第一,唐先生談?wù)撝衅鞯臅r候沒有提到玉戈銘文,如此重要的材料而加以回避,顯然因為玉戈銘文不利于他的論點。然而這項材料是繞不過去的。查今日學(xué)者也有不少人回避這條材料,希望還是正視為好。第二,唐先生為把中器提到的南巡說成是昭王伐楚,竟有意將中方鼎(之二)銘“王令南宮伐虎方”中的“虎方”改釋為“荊方”,此連贊同他的觀點的一些學(xué)者也不贊同。近年山西晉侯墓地新發(fā)現(xiàn)的甗(《文物》2007年第1期)銘文有“惟十又二月王令南宮伐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