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尺牘中柳如的創(chuàng)作

論尺牘中柳如的創(chuàng)作

周作人在周作人的《序信》中說：“文件是所謂的信。這是一份私人信件。文章中有幾個句子?；蛘咧皇歉杏X和敘事。只有的話才能看到愛的本質(zhì)，這也很重要?！?。”尺牘以其“奇俊辯博”的風格在傳統(tǒng)的古文中自成一體。近年來已有不少學者對尺牘的作家流派、文體類型及創(chuàng)作心態(tài)進行了相關(guān)的研究,但對明末江南名姝柳如是的尺牘卻很少提及,更是罕有對其尺牘創(chuàng)作風格及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深層次剖析,實是令人扼腕。流傳現(xiàn)今的柳如是尺牘大部分作于崇禎十二年(公元1639年)至十三年(公元1640年),此時她與陳子龍分袂未久,與錢謙益姻緣未定,扁舟一葉,放浪于湖山間。期間,致汪然明往來書簡共三十一通,由汪刊刻并流傳。柳如是追求名士風度,尺牘文字取法六朝,風神灑宕,同期才女林雪對她的尺牘給予了極高評價,作序評曰:“瑯瑯數(shù)千言,艷過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又有《神釋堂詩話》稱之:“尺牘含咀英華,有六朝江鮑遺風?！绷缡堑某郀┎粌H在文學上別具美感靈性,在精神層面上亦是獨標高格,它是折射明末青樓文化的一面明鏡,為解讀名妓傷感而復(fù)雜的心靈世界提供了一把鑰匙,不啻為晚明女性文學的一朵奇葩。一、“清詞麗句,入典以養(yǎng)民之心”清周亮工在《尺牘新抄·凡例》中評論女性尺牘道“非抒閨怨,則報幽期;非申花月之盟,則訂香茗之約?；蚯鄻瞧G質(zhì),思炫價于捉刀”。即女性寫尺牘不過是為揚名炫價,題材局限,感情狹隘,格調(diào)低俗。然而披覽柳如是的尺牘,卻會發(fā)現(xiàn)大異此評,其行文在傳情達意的同時,亦表現(xiàn)出她的才學慧心;其句法的凝煉、用典的綿密,并無女性的纖弱淺薄風氣,而呈現(xiàn)出一種典麗淵雅的美學效果,難怪張中行稱之“是地道晉人風味”,錢牧齋比之亦“古雅有余而飄逸不足”,對柳如是尺牘的“清詞麗句”十分敬佩。柳如是尺牘篇幅短小,但其精于取典用譬與藉物抒懷,使其能融身世之感于其中,超越了一般女性的行文技巧。第一,事典巧妙妥帖。如尺牘第二十九通“某公作用,亦大異賭墅風流矣?！庇谩稌x書·謝安傳》中謝安“圍棋賭墅”之典諷刺糾纏柳氏的謝三賓為謝氏不肖孫,貼切而含蓄。第四通:“未知尚有殷勤啟金屋者否?”用“金屋藏嬌”一典寓指請求汪然明代其尋覓歸宿一事。如此寫法,既避免了她直言當時處境艱難的尷尬,又顯示了作者的才學,一舉雙得,足可見柳如是之聰明慧黠。第二,語典高古清雅。有直接引用的,如第五通“嵇叔夜有言:‘人之相知,貴濟其天性?！Z出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有化而為文的,如第三通“泣蕙草之飄零,憐佳人之遲暮”語出屈原《離騷》,第八通“枯桑海水,羈懷遇之。非先生指以翔步,則漢陽搖落之感,其何以免耶?”語出漢蔡邕《飲馬長城窟行》和庾信《枯樹賦》。在柳如是的三十一通尺牘中,典故多來源先秦以及漢魏六朝的文賦詩歌,文章顯得高古典雅,格調(diào)不俗。大量詩句的化用使人產(chǎn)生一種詩化的審美體驗。另外,柳如是行文有意效仿魏晉文賦,如尺牘第十一通“良晤未幾,離歌忽起;河梁澹黯,何以為懷。舊有衛(wèi)玠之贏,近則裴楷之困。羈緒寒悰,惟以云天自慰?！弊⒅厮牧涞慕诲e使用,駢散句的交疊穿插,使文章有流麗飄逸的美感。二、希望向男性角色位移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中贊道:“河?xùn)|君及其同時名姝,多善吟詠,工書畫,與吳越黨社勝流交游,以男女之情兼詩友之誼,記載流傳,今古樂道?！蓖砻鲿r期的青樓文化由于文人雅士的參與,在江南一度盛行。名妓憑借其蘭心蕙質(zhì)和特殊身份,與名士交游,濡沐詞章翰墨,吟賞山水煙霞,在才藝上名聲遐邇,同時也造就了豪放大膽的氣質(zhì),這是一般閨閣女子所難以企望的境界。然而,縱是名妓的才藝為名士們所看重,傳統(tǒng)的巨大力量依然無處不在。命定的特殊身份使她們在人格自尊的失落和精神漂泊的困境中載浮載沉,仍然擺托不了被男人當作追求享樂的工具和玩物的命運。只有在與男人交往時不把自己當成附屬品,竭力向男性角色移位,才可能讓他人忘卻自己妓女的身份,甚至是女性的身份,以此來獲得人格的平等、對話的尊嚴。柳如是尺牘的男性化風貌即是典型體現(xiàn)。第一,行文風格疏朗大氣。如第四通中“某翁愿作交甫,正恐弟仍是濯纓人耳。一笑!”據(jù)陳寅恪先生考,“某翁”即糾纏柳如是的謝三賓,柳氏對其甚是鄙夷,然而受身份所限,并非真能如同“濯纓人”般瀟灑離去,只能央求好友汪然明為覓“金屋”。她在尺牘中卻并未流露出半點乞憐的女兒嬌態(tài),“一笑”二字收尾,雖包含著凄涼和無奈,卻又不失自我調(diào)侃的豁達從容,絕無慣常女性的黏膩嬌媚之氣。第二,行文心態(tài)以男性自比。尺牘中,柳氏摒棄了身為女性一貫的“妾”“奴”的稱呼,而以“弟”自稱,如“弟欲覽草堂詩,乞一簡付?！边@在當時無疑是驚世駭俗的。又如第三十通寫到虞山訪錢謙益一事:“黍谷之月,遂躡虞山,南宮主人,到屣見知”“南宮主人”借蔡邕到屣接王粲的典故,來比喻錢對她的激賞,以王粲擬己身,巧妙地遮蓋了她拜訪錢謙益的本來動機,而柳氏過人的膽色與自信亦可見一斑。柳如是在尺牘的創(chuàng)作個性上力求向男性移位,一方面是受明末文人名士的風雅濡染日深,她希望以才學的展示來得到汪氏的推許。另一方面,亦是希望以趨于男性的身份作為其捍衛(wèi)自尊的擋箭牌,并在其掩護下努力尋求歸宿。汪然明崇禎十一年贈柳氏詩中曾有“老奴愧我非溫嶠,美女疑君是洛神?！闭Z涉調(diào)戲。而崇禎十二年的汪已然和她以兄弟相稱,自愿做她的“黃衫豪客”,為她擋開宵小的糾纏,且殷勤為覓“啟金屋者”。對柳氏來說,扳回自尊之路漫長坎坷且艱苦卓絕,但終究還是贏得了勝利,其充滿須眉氣的詩文不能不說是一絕佳工具。三、情感上:心情這一/情緒更重要,是女性所不能道柳如是的尺牘雖說主觀上趨于男性特質(zhì),然而細細品鑒,還是不難發(fā)現(xiàn)客觀上的女性的纖細行文風格和較為卑弱的行文心態(tài)。這種矛盾的雙重行文風貌,正是男權(quán)社會里的名妓生存困境與身份困惑的典型印證。如尺牘第十一通:“良晤未幾,離歌忽起;河梁澹黯,何以為懷。舊有衛(wèi)玠之羸,近則裴楷之困。羈緒寒悰,惟以云天自慰?！钡诙送ā暗苤畾w故山也,本謂吹笛露橋,聞簫月榭。乃至錦瑟瑤笙,已作畫檐蛛網(wǎng)。日望凄涼,徒茲綿麗。所以未及遵剡棹,而行蹤已在六橋煙水間矣?！币云喑澯|之筆寫幽微惝恍之情,情隨境深,而疏朗與沉郁并具,余韻綿長。雖是文的體式,卻有詞的風貌。又如尺牘第十八通:“溫序想清襟與和風相扇,可勝延躍。不意元旦嘔血,遂爾岑岑。至今寒熱日數(shù)十次。醫(yī)者亦云,較舊沉重。恐瀕死者無幾,只增傷悼耳。所感溫慰過情,郵筒兩寄。銘刻之私,非言所申。嗟乎!知己之遇,古人所難。自愧渺末,何以當此?倘芝眉得見,愁苦相勞,復(fù)何恨耶?荒迷之至,不知倫次。”據(jù)陳寅恪先生考,河?xùn)|君十二年冬游杭州,在此度歲,除夕患病嘔血。據(jù)尺牘中所言,柳如是一度以為自己瀕于殞命。因此對于汪然明,她亦摒棄了功利的期許,只剩下末世中相知相重,相護相助的感念,情到極處,“非言所申”,這篇尺牘雖幾乎未用典故,脫盡華綺,卻感人至深,讀來令人愴然。此種情緒實非女性所不能道。一方面,女性的情感觸角較男性更為纖細敏銳,對于表達此種幽細情緒正是獨擅勝場,另一方面,對于女性,尤其是名妓來說,其感傷的內(nèi)涵也就更為復(fù)雜豐富。柳如是還在《聲聲令·詠風箏》中貼切地表達了此種情懷:“楊花還夢,春光誰主?晴空覓個顛狂處。尤云殢雨。有時候,貼天飛,只恐怕,捉他不住。絲長風細。畫樓前,艷陽里。天涯亦有影雙雙,總是纏綿難得去。渾牽系。時時愁對迷離樹?！痹~中的風箏,正是柳如是自己的寫照,她無論表現(xiàn)得怎樣飛揚高蹈,都永遠擺脫不掉牽系著自己的風箏線——妓女的身份。于是,她只能在這種沒有保障的生活中載浮載沉,時時惶恐,處處驚心。而姻緣的未諧,家國的衰敗,山河的易代都無疑加重了這種注定漂泊的宿命感和悲劇感。這種情緒投射在自然景物上,形成了一種自我的關(guān)懷和印證,因此成就了這般凄楚的文筆。四、柳如的尺浚與女性意識的矛盾柳如是尺牘典雅華贍、疏朗大氣、凄艷幽深的特點使其在如恒河沙數(shù)的明清尺牘中風華獨出。這一種獨特的風貌正是由于明末江南名姝普遍渴望實現(xiàn)自尊而又無可奈何的心境而形成的。她們努力向著男性的身份角色靠攏,以出眾的才學向男性展示天賦,以詩文為載體巧妙的傳達契合于男權(quán)社會主流價值的話語,卻無法徹底擺脫低賤的地位和女性身份束縛。她們苦心地經(jīng)營自己的名望,是希望早日結(jié)束浮靡的風塵歲月,尋求一個安穩(wěn)平靜的港灣。因此,可以理解柳如是的尺牘中摻雜了須眉之氣和女性情愫的種種矛盾,這并不是純粹的文學創(chuàng)作,而是她在亂世中改變命運,尋求歸宿的希望之舟?！拔粗杏幸笄趩⒔鹞菡叻瘛@一句是柳如是全部尺牘的文眼,亦是她致書汪汝謙的原動力?！笨梢哉f,尺牘自身的功用性決定了柳如是尺牘中種種獨特美感的形成。所幸的是,明末特殊的時代背景讓男性特別能夠認同風塵女子們漂泊而感傷的心境。李中馥《原李耳載》卷上載傅山之言“名姝失落,與名士落魄,赍志沒齒無異也?！泵總兊闹緲I(yè)未遂之感在名姝們漂泊無依之心境上找到了映射,名姝們積極參與黨社集會的政治識見,亦得到了名士們的尊重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