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師培與章太炎文學觀念之比較

劉師培與章太炎文學觀念之比較

“文學”的概念在中國古代就存在。在先秦時,“文學”指的是文章和博學,為孔門四科之一①,如“文學子游、子夏”?，F(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實際上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產(chǎn)物,是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這一范疇進行取舍和轉(zhuǎn)化的結果。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時期的學者,劉師培與章太炎都以“文”為中心構建自己的文學觀念,但又存在著具體的分歧,這種分歧反映了傳統(tǒng)資源現(xiàn)代轉(zhuǎn)化的曲折性和復雜性,也反映了晚清學者在學術轉(zhuǎn)型過程中對傳統(tǒng)文化在世界學術格局中定位的深度思考。一從語言的角度對于文學、實用文的界定劉師培關于文學基本觀念的看法主要見于《廣阮氏文言說》、《文章原始》、《美術與征實之學不同》等諸篇中,通過對“文”的本義的考辨、“文”的歷史含義的梳理以及將文學作品與實用文的區(qū)分,他表達了“文”為“飾”“美”的觀念,認為文學應以“審美”為創(chuàng)作和研究的基本取向。在《廣阮氏文言說》中,劉師培說:“今考《說文》云:‘文,錯畫也。象交文。’又云:‘文,戫也。’《廣雅·釋詁》二云:‘文,飾也?！夺屆め屟哉Z》云:‘文者,會集眾彩,以成錦繡,會集眾字,以成詞誼,如文繡也?！恰摹浴謇D成章’為本訓?！?83通過《說文》、《廣雅》、《釋名》等歷代文獻對“文”進行訓詁,劉師培得出結論說“文”的本義為“修飾”,主要是指形式上的美感特征“藻繢成章”。他又梳理了“文”的含義變遷,指出先秦三代之時“文”的義項雖多,但具體到語言上,只有具有修飾性的文言才能稱之為“文”,即“文章”。劉師培認為:“故三代之時,凡可觀之象,軼然有章者,咸謂之文;就事物言,則典籍為文,禮法為文,文字亦為文;就物象言,則光融者為文,華麗者為文;就應對言,則直言為言,論難為語,修辭者始為文。文也者,別乎鄙詞俚語者也?！蹲髠鳌吩?‘言之無文,行之不遠。’又曰:‘非文辭不為功’?！?83在中國文化產(chǎn)生之初的夏商周三代,“文”所指的范圍非常寬泛,凡是“可觀之象,軼然有章”者,歷代典籍、禮法制度、文字、具有顏色的物體等能夠訴諸于人的感官享受、具有秩序和諧美的都可以稱之為“文”。具體到語言上,獨白稱之為“言”,對話則稱為“語”,只有詞采華美者,才被稱之為“文”,以區(qū)別于鄙詞俚語。語言形諸于文字,也必須是交錯而有文采的才能稱之為“文”,因此他說:“言語既然,則筆之于書,亦必象取錯交,功施藻飾,始克被以文稱?！?83從對于語言的認識出發(fā),劉師培在《論美術與征實之學不同》一文中明確區(qū)分了文學與實用文的不同性質(zhì),對文學的審美特征表達了明晰的見解:“貴真者近于征實,貴美者近于飾觀。至于徒尚飾觀,不求征實,而美術之學遂與征實之學相違,何則?美術者以飾觀為主也,既以飾觀為主,不得不遷就以成其美?！庇晌膶W與實用文的不同從本質(zhì)上揭示了文學作為“飾觀”的特點,從審美的角度對于文學的特征進行了本質(zhì)的揭示,也是作為美的藝術的文學與實用文相互區(qū)別的根本所在。因此,無論從“文”的本義、“文”的含義變遷還是文學與實用文學的區(qū)分上,劉師培都認為文學的本質(zhì)在于修飾美觀,造成一種“匯集眾彩,含物化光”的觀賞效果。與劉師培將“文學”的性質(zhì)規(guī)定為“飾”“美”不同,章太炎則將“文學”界定為研究“文字”的學問。章太炎關于文學的定義首見于《文學說例》:“爾雅以觀于古,無取小辨,謂之文學?！薄拔膶W”在這里被界定為追求文字本義的學問。在《文學論略》中章太炎又將“文”與“學”分別進行定義:“文學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論其法式,謂之文學……是故榷論文學,以文字為準,不以文章為準?！币磺杏梦淖謺鴮懙亩伎梢苑Q之為“文”,而一切研究文字的學問則謂之“文學”。按照這一界定,他把學術、論說、應用文體和文學作品統(tǒng)通列入文學的范圍,并且明確反對用“飾美”作為研究文學的主要取向,“或其取法泰西,上追希臘,以美之一字,橫梗噎于胸中”。對劉師培等運用西方審美視角進行論“文”明顯表示出不滿。劉師培和章太炎都擅長通過文字訓詁和詞義考辨表達自己的學術觀念,而“文章”與“彣彰”兩組詞義的考辨集中反映了二人“文學”觀念的分歧。關于“文章”與“彣彰”的區(qū)分,劉、章之前的段玉裁在注《說文》時提出了這一問題,段氏認為“文章”與“彣彰”最初是完全不同的詞匯,文訓“錯畫”,而“彣”訓“戫”。先秦時那些與文章無關的“文章”實為“彣彰”,后來人們傳抄時省略了偏旁“彡”,寫成“文章”,于是與文字組成的“文章”弄混淆了。章太炎肯定了段玉裁對“文章”與“彣彰”所作的區(qū)分,并補充說:“命其形質(zhì),則謂之文;狀其華美,則謂之彣。凡彣者,必皆成文;而成文者,不必皆彣。是故研論文學,當以文字為主,不當以彣彰為主?！彼J為文章包括“彣彰”,“彣彰”只是“文章”的一部分,并不能代表文章的全部,由此他提出了界定文學的范圍當“以文字為準,不以彣彰為準”的見解。按照這種“文學”定義,章太炎又將“文”分為無句讀文和有句讀文兩大類,有句讀文謂之“文辭”,不成句讀者如表譜、會計薄錄、算術演草、地圖名字等,雖然既不能啟人以思,也不能增人以感,卻皆屬于“文”的范疇。劉師培則認為“文章”與“彣彰”本來就是同一個詞,“彣彰”是“文章”的別體,“蓋‘彣彰’即‘文章’之別體……厥后始區(qū)二字,‘彣’訓為‘戫’,與‘文’訓‘錯畫’,其義互明。觀青與赤謂之文,經(jīng)緯天地亦曰文,則訓‘飾’訓‘錯’,義實相兼?！哉魑恼轮匾晕恼聻橹餮伞?83?！皬ㄕ谩迸c“文章”的詞義都具有飾、美的意思,因此,文章的本義即指具有美感的實體。與將“文”的本質(zhì)規(guī)定為“修飾”相關,劉師培將文學的范圍擴展到文字產(chǎn)生之前的民諺、謠歌等口頭文學,“上古之時,未有詩歌,先有謠諺?！晃淖蛛m興,勒書簡畢,有漆書刀削之勞,抄胥匪易,傳播維艱。故學術授受,仍憑口耳之傳聞。又慮其艱于記憶也,必雜于偶語韻文,以便記誦,而語言之中有文矣;即以語言著書冊,而書冊之中亦有文。是則上古之前,文訓為字;中古以降,文訓為章。故出言之有章者為文,著書之有章亦曰文”257。劉師培指出“語言”和“書冊”都有“文”,“出言之有章”和“著書之有章”都應該稱為“文”,因此,“文”就不再如章太炎所言是以文字為基礎的共同屬性,而是超越于文字之上的以“章”為性質(zhì)的統(tǒng)一屬性,也即“文”的研究應以審美為取向。二道文概念的界定劉師培和章太炎關于文學的看法表面上只是二人對于傳統(tǒng)“文”的理解不同,實際上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現(xiàn)代轉(zhuǎn)型期怎樣取向的問題。二人對于文學的定義似乎差異甚大,但是如果我們深入歷史文化傳統(tǒng)對“文”的元涵義和“文”的衍生義進行梳理,二者的觀念實際上具有相通之處。正如劉師培和章太炎所考釋的那樣,文的本意是“錯畫,象交文”,是指以不同線條、色彩交錯而成的花紋、紋理。因此“文”具有構型性,“物相雜,故曰文”,“物一無文”,隨之也具有了裝飾性,以美的質(zhì)素訴諸于人的感官,呈現(xiàn)出悅?cè)松硇牡拿罒ㄐ?。伴隨著人文社會的生成,“文”從純粹的物質(zhì)形態(tài)中游離出來,而進入了人的人文視野,由此具有了以下幾個方面的引伸義:1.章采之文,這個文最接近于文的本義,但是卻是在表示視覺構型的基礎上進一步擴大而為聽覺、觸覺等,如《文心雕龍·情采》中所說:“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發(fā)而為辭章,神理之數(shù)也?！?.作為本體道之顯現(xiàn),道作為超自然、超物性的力量和喻指,如劉師培說“英華發(fā)外,秩然有章之謂也”,“文”是“英華”的道之本體顯現(xiàn)的具體表征。3.文化之文,對人類文化、文明的指稱和命名。人類社會的人文化只是本體之文的一個重要推衍及演化形式,如前劉師培所說的典章之文、禮法之文及章太炎所謂“君臣朝廷尊卑貴賤之序,車輿衣服宮室飲食嫁娶喪祭之分”等禮儀制度之文皆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文化之列。劉、章二人所討論不出中國古代“文”的含義,無論是劉師培強調(diào)“飾美”的文學,還是章太炎研究“文字”的文學,都在中國文化“文”的包容之下。在強調(diào)自身的學術觀點時,劉、章都承認“文”具有多個層面的意義,他們觀念分歧的焦點在于應該是“文字”還是“文飾”進入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范疇。他們從傳統(tǒng)資源中進行梳理和界定現(xiàn)代概念的分歧,深層的反映了社會轉(zhuǎn)型期思想變遷的方向以及中西文化之間的激蕩與沖突。在西方,長期形成了語言為中心的文化系統(tǒng),語言文字之間是合而一體的;但在中國則是以漢字為中心,語言與文字之間是分離的,這也就是近代文學革命中“言文不一致”的問題。許慎《說文解字·序》說:“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蔽某鮿?chuàng)時,只是依類象形,與語言、聲音無關。到后來,在文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字時,才有了形聲相益,也就是與語言結合的問題。段玉裁注說:“鄭注二禮、《論語》皆云:古曰名,今曰字。按:名者,自其有音言之,文者自其有形言之?！蔽闹饕傅氖且曈X構圖,字才有與聲音為主的語言相關。但因為字的出現(xiàn),文作為一種視覺構圖被賦予了聲音,從而文與字相結合。許慎揭示了中國文字的視覺本質(zhì),“言語異聲,文字異形。”文只是以形相別,而不及于聲,只有言語才有與聲相別的問題。劉師培說:“上古之初,言與字分,以字為文?！?12承認語言與文字之間不能等同,文學為“文”之學而非言之學,魯迅也說“我的臆測,是以為中國的言文,一向就并不一致的”。由此可知,中國文字在一開始就與語言處于脫離的狀態(tài),它不是思想的外現(xiàn),而是將豐富的思維信息、心理信息、感覺信息以及意識信息濃縮性地轉(zhuǎn)化為單個的、抽象化的、示意性符號,實際上文字“遠取諸物,近取諸身”的創(chuàng)造過程與“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卦象爻文的創(chuàng)作過程非常相似,文字的創(chuàng)始與爻文實際上是同源會通的關系。正因為文字可以傳達出“言不盡意”的難以言盡之處,它比言語更能夠表達復雜的、難以言傳的意思,因此,章太炎說:“文字初興,本以代言為職,而其功用有勝于言語者。蓋言語之用,僅可成線……故一事一義,得相聯(lián)貫,言語司之;及夫萬類坌集,棼不可理,言語之用,有所不周,于是委之文字,文字之用,可以成面,故表譜圖畫之術興焉,凡排比鋪張,不可口說者,文字司之?！?9章太炎將“言語”與“文字”之間的區(qū)分說得非常清楚,在《文學說例》中他區(qū)分了“學說”與“文辭”:“出諸唇吻,不更潤色者,則曰口說;熔裁刪刊,緣質(zhì)構成者,則曰文辭。”強調(diào)文辭的“緣質(zhì)構成”,“言語”是時間性的“線”形流動,“文字”則是空間性的“面”形展開。三漢民族語言的特性中國傳統(tǒng)學術向近代學術過渡轉(zhuǎn)型的過程,既是中學如何吸納西學而發(fā)生嬗變的過程,也是如何參照近代西方學術體系將傳統(tǒng)中學在現(xiàn)代重新定位的過程。中國歷史文化中復雜、微妙、模糊的“文”在遭遇到西方學術分科的理念時,不得不在傳統(tǒng)資源中尋找與其相對應的部分,用“文學”這一學科概念和范疇來指稱,哪些資源應該進入“文學”這一學科范圍,不僅反映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概念和范疇在社會轉(zhuǎn)型期被重新厘定和整合的復雜過程,也反映出轉(zhuǎn)型期學者的價值取向和學術用心。后代學者大多從審美立場和純文學觀念的角度對章太炎無所不包的“文”持批評和否定的態(tài)度,認為章太炎“文”的界定具有“泛文化”的傾向:“從表面上看,章太炎的文無所不包,因而也無懈可擊,實際上是取消了文學的特性而倒退到了一個混沌的世界。”即便是在當時,章太炎以文本書寫的載體界定“文學”的思路也少有響應者。魯迅曾對許壽裳說:“先生詮釋文學,范圍過于寬泛,把有句讀的和無句讀的悉數(shù)歸入文學,其實文字和文學固當有分別的?！督x》、《海賦》之類,辭雖奧博,而其文字價值就很難說”。但是如果我們將這種學術觀念的表達放置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中,就能夠理解章太炎把“文”的重心放在文字上的良苦用心。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各門學科理論大量涌入中國,出現(xiàn)了漢語詞匯不敷使用的局面,而西方傳入的“言文一致”理論也對以“文言”為中心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造成了巨大沖擊,“文言文”作為古典文化的集中代表顯得愈加衰敗,廢“文言”倡“白話”、廢“漢字”倡“拼音化”的運動一潮高過一潮。當時許多留學法國的中國學生將西方的語言思想傳入中國,對于當時的語言變革思想影響極大,這其中就有盧梭關于語言的理論。作為西方的啟蒙思想家,盧梭注意到了語言的意識形態(tài)意義。從語言與自由的關系出發(fā),盧梭區(qū)分了文字的三種形式,第一種文字形式盧梭稱之為最古老的文字,“以象形的方法來描繪對象”,它是野蠻人激情的直接表露和原始思維的產(chǎn)物。第二種文字形式“是以約定俗成的字來表示詞語和命題”這種文字以漢語為代表。第三種文字則是西方的字母文字。盧梭認為:“這三種文字形式恰好對應于三種社會狀態(tài),對應于使人類聚合為民族的三種可能方式。描繪對象的方式適合于原始的民族;用符號來表示詞語及命題的方式適合于野蠻民族;字母文字的形式適合于文明民族”。盧梭的觀點在今天看來并非正確,但是對于正反思自己國家衰落原因的近代中國人而言,似乎從盧梭的言論中受到了啟發(fā)。1908年巴黎的《新世紀》刊出了鼓吹“萬國新語”的論調(diào),這種論調(diào)認為中國漢字漢語既然天生“野蠻”、“低效率”,不符合于“科學世界”,因此應當以先進的印歐語系語言為基礎,在語音詞匯語法上加以改革,創(chuàng)造出一種國際輔助語,取代漢語。章太炎對這種論調(diào)進行了批評,在《規(guī)〈新世紀〉》一文中指出:“文字者語言之符,語言者心思之幟。雖天然語言,亦非宇宙間素有此物。其發(fā)端尚在人為。故大體以人事為準。人事有不齊,故言語之字亦不可齊。”語言既是人類思維的工具,也是人類生活的直接現(xiàn)實,是社會交往的現(xiàn)實產(chǎn)物,因此,漢民族語言有著自身的特性,是特定的生存環(huán)境、民族語言的性質(zhì)決定著民族語言與民族共同體不可分離的密切關系。漢民族語言經(jīng)過數(shù)千年發(fā)展變化,文化發(fā)展相當成熟,上層文化以文字為中心,“語言文化”與“文字文化”相對獨立,有其相對的規(guī)律性。如果真的像西來的“萬國新語”那樣,以“言文一致”改造漢民族語文,就會或者一味追求通俗和語言化,導致以文字為中心的文字文化得不到繼承,失去文化的理性依據(jù),或者一味追求精英化的書面文辭,導致民間方言俗語失去自身的自主性,無法補益精英文化的不足。針對漢語是“野蠻”、未開化民族使用的語言的說法,章太炎就漢字與西方拼音文字之間的內(nèi)在差別進行了比較,并提出語言學習的問題主要在教育,而不在語言體系本身。就語言體系本身言,拼音文字并不意味著文字學習和應用的簡便,而在人口極多、方言繁雜的中國,以文字為中心,正可以保持語言的統(tǒng)一和文化的傳承,如果改作拼音(并音),則只能增加語言的混亂,導致嚴重后果,“大凡惑并音者,多謂形體可廢,廢則言語道窒,而越鄉(xiāng)入異國矣”42。漢語雖然各地讀音差異很大,但“按字可知”,有著拼音文字無法取代的方便,這種穩(wěn)定的書面形態(tài)對于克服語言的時空差異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因此,章太炎強調(diào)以“文字”為中心的小學在文化建設的基礎意義,“蓋小學者,國故之本,王教之端,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豈專引筆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