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有融與《山右可園四詠》

龔有融與《山右可園四詠》

龔有容（1755-1830），清水灣、穗山、子山等。清,四川巴縣人。乾隆44年(1779年)舉人,嘉慶17年(1812年),任山西崞縣知縣。在官三年余,多惠政,后因忤上,以老病辭,退歸故里。之后,置退溪,修“碾齋”,方才開始了拈墨、展紙,以詩、書、畫為樂事的隱居生活。60多歲以后逐漸形成自己的書風(fēng)。督學(xué)使郭尚先稱龔晴皋書法為:“大字縱橫有奇氣,當(dāng)其合作。往往似通瘞鶴銘。”《瘞鶴銘》是著名摩崖刻石,人們評價很高。黃庭堅曾題詩“大字無過瘞鶴銘”。只要見過龔晴皋書法的人,都認(rèn)同郭尚先的這個看法。我對此亦無二意。但是對這個“縱橫有奇氣”的含意,我有不同的詮釋。有的人認(rèn)為龔晴皋退居后,象許多當(dāng)時退下的文人一樣,對時世的憤懣之心,使其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一種強(qiáng)橫的氣勢。龔晴皋當(dāng)時退下來,也許是有那么一點不滿,可那個不滿,不足以影響他書法的縱橫奇氣。實際上,龔晴皋當(dāng)時還沒有形成這個風(fēng)格?！渡接铱蓤@四詠》序:“壬申二月雪后,于崞署隙地辟小園,種花、壘石,設(shè)幾案于窗前,隔墻有杏樹,樹杪露西城,顏曰可園”(《退溪詩集·山右可園四詠》)。壬申是嘉慶17年(1812年),當(dāng)時龔氏58歲;又據(jù)巴縣志:“在官三年,多惠政于署”。那么龔氏三年后退下,三年后61歲?？待徢绺?1、62歲的書法還沒有這縱橫奇氣?！渡殖郀酚羞@個風(fēng)格——但無年款,可根據(jù)比較、研究,書寫這幅字時的龔氏大概也在70多歲。其二,我以為龔晴皋與當(dāng)時文人如:石濤、八大、鄭板橋等是有所不同的。石濤,明宗室后裔,懷著國破族滅的身世之痛,出家為僧,心情苦寂,有恨無人省。所以借書畫來抒發(fā)內(nèi)心的不滿,其畫蒼郁恣肆,其書蒼渾奇古,駭人心目;朱耷,出身明朝宗室,19歲遭國破家亡之痛,心情悲憤,裝啞扮傻,以致憂郁成疾,“一日之間,顛態(tài)百出”。故畫魚、鳥,都作“白眼向人”之狀,時而笑之,哭之。書法險絕,禿毫亂舞,字形錯落,以抒發(fā)憤世嫉俗之情;鄭板橋,則更是因開倉賑災(zāi),被誣告貪婪而罷官歸家,孤傲不羈的性格,使其不管是書是畫都帶有強(qiáng)烈的個性,狂放怪僻,用“亂石鋪街”抒發(fā)強(qiáng)烈的感情。而龔晴皋,生活在清中期,主要的創(chuàng)作活動則在嘉道時期。這時,清的民族予盾基本解決。所以龔晴皋對清政府是擁護(hù)的,因此才有了乾隆四十四年的中舉,有了屢試不第,有了嘉慶17年的大挑選,有了山西崞縣的知縣,當(dāng)然也有了忤上,別調(diào)他鄉(xiāng)的不滿。但是,這也僅僅是不滿而已,不足為恨。這個不滿隨時隨處都會遇到的,古往今來一直如此,龔氏要因此而恨那則太小氣了,也不是龔晴皋了。正如自作詩《柬周蘭皋》所寫:去年同上燕山道,蹇驢破帽人爭笑。今年報罷我先歸,君在窮途無所告。一夜夢君君未知,萬思愁予予奚為。遠(yuǎn)寄家園書一紙,高堂何以慰離思。今日君從棧道歸,我猶疑信嗟未已。把袂談心擊唾壺,談何容易還鄉(xiāng)里。一言告君君莫惜,多少欲歸歸難必。但得負(fù)米奉雙親,何必苦愛高官職。是的,24歲中舉,58歲方才當(dāng)上七品縣吏,這中間的時間太長,經(jīng)歷也太多,古人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這些他都過了,想了,在一個快近花甲的時候得到一品縣官,實在不足為奇。可一旦當(dāng)上了,他,又非常認(rèn)真。這就是龔晴皋,龔晴皋的天真、純潔就在這兒。這就是他區(qū)別于石濤、八大、板橋的地方。他當(dāng)官,又施惠政,還自己出資撫軍,自己卻一簞一豆。就這樣,還置“可園”,課兒、賦詩:紗帽籠頭事頗多,每當(dāng)退食便高歌。但愁日飽將軍腹,腹負(fù)將軍可奈何?！赏耸掣呔庸匍w異吾廬,閑課兒曹樂有余。畢竟迂儒成囗事,我曾讀過數(shù)竹書?！烧n兒浮空積翠落窗欞,數(shù)疊煙巒入畫屏。若道山靈嫌我俗,如何長放眼雙青?！煽瓷竭B朝大雪慰憂思,民舞民歌二月時。此外關(guān)心復(fù)何事,忙于公事是吟詩?！少x詩一邊是真心實意做官,一邊是閑情逸志。如此的平和坦蕩,真真切切,還有那么幾分清醒的自嘲精神:杜詩揉爛幾多年,家愛秋高八月篇。大庇萬間寒士廈,吾廬獨破亦欣然?！锻讼娂ず善莆輬D為石麟士孝廉作》因為喜愛杜甫詩,茅屋破了也欣然。再看《山居示子王圭》:“……竹勝溪勝雨晴天,屋左屋右又娛目。竹亭一個囤短墻,荷花一池散香馥。此境頗不負(fù)平生……何以消受此清福”。辭官后,退歸故里,卻道“何以消受此清?！薄＿@樣襟懷的人,再有變故,也產(chǎn)生不了激烈的恨的。何況只是另調(diào)他處,是龔晴皋自己作了退下的選擇。在可園還有一套有趣的山水小冊頁,畫可園的山前山后。這一系列畫非常注重寫實,講究遠(yuǎn)近、明暗、透視,有比較強(qiáng)烈的水彩效果。這在當(dāng)時是不多,卻是很有見地的意識(這大概與龔晴皋曾多次往江南游有關(guān)),說明當(dāng)時龔晴皋已有很前衛(wèi)的思想(這是很有意義的一點)。這又說明一個潛心研究畫理的人,是不太在意官場得失的。反之亦然,在乎那個高官的人,能畫出如此新潮的畫的嗎?由此可見,龔晴皋在完成那個知縣到一介布衣的轉(zhuǎn)換時,沒有掀起身心的大波瀾,因而去(官)也不足惜,而是“久在樊籠里,復(fù)得反自然”之快感。所以縱橫奇氣不得于此。龔晴皋書法中的縱橫奇氣,我把它理解為龔晴皋本人的神彩。一個人的神彩很大程度上得于他的修養(yǎng)。而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修養(yǎng)一方面指人品修養(yǎng),一方面指藝術(shù)修養(yǎng)。一、承獨以真,畫禪據(jù)巴縣志載,某太守,生日,以制錦以獻(xiàn),欲換取龔晴皋一幅字,以祝壽為由獻(xiàn)“五十金”,龔晴皋拒不受;“嫁女,不能具妝奩”,“惟書畫盈簏”。家貧如此,也不隨便接受他人之物,并且還自得其樂:蓬廬之中,小窗之前,貌我老丑,僉日宛然。箬笠不戴,蓑衣不穿。雖非散人,也勝神仙?？趧t不吟,手亦不編。雖云老懶,非省煩煎。不受拘束,斯為福田。文字無有,乃悟真詮。電光石火。我豈久延。故交零落,誰與我緣。葺我茅屋,樂我林泉。品我墨妙,恭我畫禪。呼之而出,我我周旋。(《退溪詩集·自題小影》)又題:自笑平生拙似鳩,幾間破屋住溪頭。膠膠擾擾眷門者,不索書顏便索歐。(《退溪詩集》)館藏晴皋題字:“要入詩家須有骨,除卻酒好更無仙,”表面上題詩家,實則表明了作者的人格骨氣。二、藝術(shù)修養(yǎng)。這是兩點1、奇見無重,缺乏韻律巴縣志說,龔晴皋早年是習(xí)王、歐。其實不僅僅這樣,顏、柳,他都有所涉獵。正如他自己所說:“不索書顏便索歐”。但是,一味的走貼派,很容易使書風(fēng)靡弱。乾嘉時期,隨著金石考古學(xué)的勃興,碑學(xué)之風(fēng)大起,龔晴皋看到了這點,改學(xué)北碑。兩晉南北朝時期,書法中提出“骨”和“氣”的問題。近人馬宗霍說:“論者謂晉人書以韻勝,以度高。夫韻與度皆須求之于筆墨之外也。韻從氣發(fā),度從骨見,必內(nèi)有氣骨以為之。然后韻斂而度凝;徒以韻勝,則韻浮于氣矣;徒以度高,則度高于骨矣。浮于氣者韻必薄,離于骨者度不散?！笨磥睚徢绺迣W(xué)碑又深得其中精髓,用人格骨氣反作用書法,所以出現(xiàn)粗莽之筆大寫北碑茂密雄強(qiáng)之質(zhì),把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氣度,引入纖云弄巧、飛星傳恨的貼派之中。同時,佐以文人派思想(特別是揚州八怪和傅山),追求:“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的率真拙樸風(fēng)貌,形成我書奇丑無媚態(tài)之形,創(chuàng)造出氣勢橫強(qiáng)又很有韻致的統(tǒng)一體。強(qiáng)橫的形象中還多了一些“奇丑無媚態(tài)”的妙趣?！渡殖郀?就是他這個風(fēng)貌的最佳代表?！渡殖郀?行書屏八幅,紙本,每幅147厘米,橫39.5厘米。另一對聯(lián):“張華博物四百卷,王充論衡八十篇?！鄙云N派,相對飄逸些,也是這個風(fēng)貌的代表。其實,這個奇氣不只反映在大字中,小字中也有。只是變成貫穿于全篇,也就是說篇章的布局上。全篇因此而協(xié)調(diào)勻稱,感情飽滿。如《樂毅論》、《東坡尺牘》,其間的變化、奇妙讓人愛不釋手,直聯(lián)想《青天歌》。所不同的是《樂毅論》多了碑的遒勁,多了一些支離,多了一些稚拙和欲說還休的奇氣?！稏|坡尺牘》書于嘉慶24年(1819年),65歲;《樂毅論》書于道光三年(1823年)69歲。2、承獨以真,承獨于人比如:畫《溪云弄巧圖》(22×25厘米,重慶市博物館藏),白茫茫一片,山坡邊上,坐著一抱琴老人,旁邊有一壺酒,右邊下角題:“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然而,隨著老人的視線感到的卻是“但去莫復(fù)問,白云無盡時(王維《送別》)的悠遠(yuǎn);《筑屋松下脫帽看詩》(61.2×21.6厘米,重慶市博物館藏),粗筆大寫,清冷的荒原和古松下的二間茅屋,讓人感到一種孤寂的空禪味;《滴翠濕衣》,雨后青山,翠綠欲滴,僅“滴翠”二字,便把一個春意盎然的景象盡寫出來,然后筆峰一轉(zhuǎn)——“濕衣”,寫出山朦朧,水朦朧,雨朦朧的濕漉漉的感覺,于是,不免又升起一股淡淡的憂愁?！锻ば〉蒙蕉唷穭t充滿了一個仁者的智慧。《一拐一閑游》、《柳蔭垂釣》以及題詩:秋山不可畫,秋思亦無垠。碧澗流紅葉,青林點白云。涼陰一鳥下,落日高蟬分。此間芭蕉雨,何人枕上聽。和“虛窗熟睡誰驚覺無人夜自春”的題字等,那種含蓄的韻致與優(yōu)雅的意境相映成輝,從而妙趣橫生。如此的意象注入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