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閻連科的生存與生存

論閻連科的生存與生存

嚴連科以寫《苦難》為榮，這是他的生活經(jīng)歷。在黃土地上成長起來的閻連科,青少年時期過多地體會了農(nóng)民物質生活的艱辛,以及他們時時刻刻感受到的精神上的屈辱。他長時間地沉浸其中,很難自拔,他的《情感獄》,作者自己強調不是自傳體小說,但是,這部小說顯然投入了作者過多的真情,在情節(jié)上它可能不是自傳體,但是在情感上卻不能不說是作者的自傳體。閻連科至今仍更多地關注“苦難”,關注生他養(yǎng)他的老土地的“苦難”,關注生存在這片老土地上的生命的“苦難”。只是他逐漸超拔了自己的情感激動,開始了理性思考?！度展饬髂辍返撵轫撋?寫著:“謹以此獻給給我以存活的人類、世界和土地,并以此作為我終將離開人類、世界和土地的一部遺言?！遍愡B科的作品從對老土地上生命艱辛生存的現(xiàn)實創(chuàng)作開始,逐漸開始在“超拔的想像”中關懷人類的生命,關懷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即使《丁莊夢》,作者自己說是從寫實走入想象。但我認為寫實只是這部小說的表層故事。老土地上的農(nóng)民,由于貧窮,由于渴望富裕,賣血,得艾滋病。過眼煙云般的繁華,讓他們付出的代價是生命。這是一個更加悲慘的“苦難”故事。但是,作家在這個“苦難”故事中,付出的絕不僅僅是情感,而是對人類生命的悲憫情懷。與《日光流年》、《受活》等作品同樣,表現(xiàn)了作家對生命意義的探索,對生存欲求的拷問。一自然生命的生存之本死亡是自然生命必然的最終結局,是自然生命最難以突破的限制,生命就是一段面對死亡求生存的過程?！度展饬髂辍纷髡邔⑺劳龇糯罄愠试谌藗兠媲?迫使人們在死亡的威逼下,思考人生的意義?！抖∏f夢》又一次讓人們感受死亡的威逼,但是,這一次的死亡不僅僅是個體的死亡,而是人類的死亡,是環(huán)境的死亡,地球的死亡,并且,是我們?nèi)祟愖陨淼南?是我們?nèi)祟愖陨淼挠?讓死亡以加速度逼近人類,逼近地球。貧窮,欲求,賣血,繁華,熱病,棺材,死亡,走進《丁莊夢》,感受的就是一片躁動的生命,突然間,只留下空茫茫的大地。面對這空茫茫的大地,我們不能不拷問,拷問生命,拷問生命的真正內(nèi)核。生命的生存是消耗與欲求之間的交換,生命的主體以自身的消耗支撐自身的欲求,各種各樣的欲求,迫使生命的主體付出各種各樣的代價。欲求是無限的,而人類自身可供消耗的卻是有限的,因而,生命的欲求永遠無法自由滿足,永遠是受限的。人類就在追求自由、突破受限中,延續(xù)著、發(fā)展著。大自然是人類生存的第一場所,與大自然的物質交換是人類生存的最基本物質保障,對于中華民族來說,老土地是生存的第一場所,在與老土地的物質交換中我們的祖先得以維持溫飽的生存。與老土地的交換,是艱辛的,也是純凈的。作為自然生命,付出辛勤的勞作,協(xié)助大自然化育萬物,以滿足人類自身基本的物質需要。然而,人并不是僅僅作為自然生命生存著,對于人類無限的欲求來說,老土地所能提供的太有限。今天,在老土地上生存了幾千年的中華民族,許多人已經(jīng)走出老土地,融進了繁華的城市,人們無法再切近地感受與老土地的交換,無法再親身體驗“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種自然生命本體的欲求與付出之間的交換。生活在繁華城市中的生命,欲求已經(jīng)遠遠超出自然生命基本需要的范圍,“吃”已不再是為了果腹,“穿”也遠遠超出了“御寒”的目的,土地、糧食在這些現(xiàn)代人心中已經(jīng)逐漸淡去,房子、車子、票子……他們無限的欲求已和生存無關。被無限的欲求裹挾著的生命,在人群中極限地消耗著生命本體,極限地消耗著生命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無暇思考他們的消耗與他們的欲求,哪些才是生命之本。閻連科始終將生存環(huán)境分為兩種,一種是封閉的老土地,一種是以繁華的城市為代表的外界。老土地上的人類作為自然生命,付出勞作,換取自然生命本體的基本需求。中國以農(nóng)立國,廣袤的黃土地養(yǎng)育了古老的中華民族。中華民族的先民以他們的勤勞、智慧,使中國的農(nóng)村經(jīng)濟走入了它的輝煌,同時,也孕育了燦爛的農(nóng)業(yè)文明。但是在相對封閉狀態(tài)中固守家園的民族,忽視了與人類其他文明的對話,長期處于經(jīng)濟相對停滯的狀態(tài)。今天,當世界經(jīng)濟已進入飛速發(fā)展的工業(yè)時代、電子時代,中國的農(nóng)村經(jīng)濟落伍了,農(nóng)業(yè)文明也在相對停滯狀態(tài)中走過了它的繁榮階段。落后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及長期的宗法制度、新生的官僚制度使生活在黃土地上的農(nóng)民,盡管付出沉重代價,生活仍極度艱難。農(nóng)業(yè)文明中負面因素的積累,使得生活其中的農(nóng)民精神上也失去了與大自然親近帶來的自由輕松。切身體驗過老土地上艱辛生存的作者,對為生存的基本需要而在老土地上極限地付出著的生命,充滿了無法割舍的情感,他以沉重的筆觸書寫著這些生命為生存欲求而付出的代價?！赌暝氯铡分?先爺在茫茫旱荒中為了培植一棵玉蜀黍——自然生命的生存之本,付出了一切——體力、智慧直至生命?！度展饬髂辍分?三姓村人在死亡的威逼下,為突破生命本體的受限,一代代在土地上付出著。作者將這付出具體化,他們?yōu)橐婷L壽,修靈隱渠引水進村,“先后直接因修渠死人(不包括喉堵癥死者)十八個,斷臂少指類的傷殘二十一人,凡參加過修靈隱渠者,無不流血或者骨碎。為修靈隱渠湊資,三姓村人共去教火院賣人皮一百九十七人次,九百零七平方寸,直接因賣人皮死去六人。女人到九都作人肉營生三十余次。最困難時,賣盡村中棺材和樹木,賣盡女兒陪嫁和小伙的迎娶家當,連村里的豬、雞、羊都一只不?！比沾迦说挠笫侨祟惿倔w壽限的突破,付出的是個體的生命、男人的人皮、女人的肉體,所有的財物,包括棺材……當然其中也有受“金錢”的誘惑而暫時的放棄。作者對人類為突破生命本體的受限而做的奮斗給以深沉的禮贊,但又為受限的不可突破而對人類抱以巨大的悲憫情懷。受活莊(《受活》)仍是封閉的老土地,然而作者不再突出自然生命生存的艱辛,老土地為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生命提供充分滿足本體欲求的基本條件,讓他們有生存的足夠物質保障——糧食。然而這些自然生命有兩次迷失,在“權力”與“金錢”中的迷失。因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從外界社會來到受活村的茅枝,在創(chuàng)傷平復后,開始帶領受活村走出封閉,走進當時狂熱的社會政治風潮中,她成了受活村的執(zhí)政者(權力擁有者),獲得了更多的自由。從此,受活村不再是社會政治之外的自在村落,外界的社會政治風潮開始沖擊它,影響它。閻連科極端地表現(xiàn)一次次政治風潮對它的沖擊,鐵災、黑災、紅難等,受活村人基本的生存條件受到了威脅,退社是為了回到自在的生命狀態(tài)。外界社會轉型,由政治社會進入利益社會,受活莊人又一次為了“金錢”離開封閉的老土地,去展示生命本體的受限(作者將這受限外化為身體的殘疾)。作家夸張地描寫他們的“絕術”表演,凸顯受限生命對“利”的欲求。生命的局限被極至的利用,受活村人在人們好奇的目光下滿足了金錢欲望,外界社會在欣賞生命局限的同時,羨慕嫉妒這些受限的生命,閻連科不無痛心而又尖刻辛辣地嘲諷著這些被利益驅動的生命。受活村人枕頭里、被子里、衣服里那些金錢,已經(jīng)成為這些自然生命本體的沉重包袱。最終,這些靠著生命局限得來的利益,又因生命的受限而失去。三姓村人付出一切,改造老土地——種油菜、換土、引靈隱渠水,改造生存環(huán)境,求生存,延緩死亡的威逼。受活莊人放棄了對金錢的欲求,回到受活莊,安守老土地,安守滿足生命本體基本物質需求的生存環(huán)境。丁莊人(《丁莊夢》)則以生命本體為代價,換取金錢,換取繁華,他們加速了死亡的威逼。丁莊人為了“金錢”,放棄了與老土地的交換,直接消耗生命本體。作家潑開筆墨描述丁莊人賣血的瘋狂,在參觀了楊莊“賣血賣出來的”“天堂般的日子”后,嫉妒羨慕使丁莊人下定了賣血的決心,于是,丁莊土地上、空氣中都流動著血,植物、動物身上都浸潤著血。人們極盡地消耗著生命的本體,他們以自身的“血”為代價,換取一幢幢青堂瓦舍,換取與城市同樣的“繁華”。他們確實短暫地滿足了他們的欲求,丁莊建起了一條滿是硫磺味兒的新街。然而,“這樣兒,丁莊就賣血賣瘋了。平原上就賣血賣瘋了。十年后,熱病連陰雨樣落下來,賣過血的人他就都染著熱病啦。死個人就像死條狗,就像死了一只螞蟻了?！鄙倔w的極盡消耗,使得“死亡”以加速度威逼著丁莊人。二權力欲和金錢欲的內(nèi)在統(tǒng)一三姓村人最后一項延緩死亡威逼的壯舉是將外界的靈隱渠水引進三姓村,他們不計代價,然而引進的卻是裹夾著外界垃圾的污染水。受活莊人靠展示生命本體的受限形式,走出老土地。丁莊人則是企圖將老土地改變成繁華的城市。城市不再是人類生存的第一場所,人們不再是作為自然生命,與自然交換,求生存;而是,作為群體中的個體,與其他個體交換,求生存。人的對象不再是自然,而是其他個體。由于個體與個體的互相制約,每個個體的自由只能是相對的。主體自身活動的自由是“自由”的本意,但由于主體活動自由的限制性在客體,于是能動地改變客體,如愿地支配客體就成了克服限制、實現(xiàn)主體自由的根本途徑。每個個體都想把他人當做客體,又竭力使自己擺脫別人的控制,避免成為他人的對象。在群體中,使個體自身更加自由——更多地擺脫其他個體的控制,更多地控制其他個體的是權力、是金錢。因此,對權力、對金錢的欲求是相對的、無限的,付出的代價也就無法計量。權力,使個體在與其他個體的交換中,獲得更多的自主權,可以占有其他個體的付出滿足自身的欲求,實現(xiàn)自身的意志。三姓村的幾代權力占有者將權力的使用發(fā)揮到了極致,雖然欲求都是人類共同的壽限突破,然而,權力使他們可以在全村貫徹自身的意志。杜拐子的以生育保種族,司馬笑笑的種油菜,藍百歲的換土,司馬藍的引靈隱渠水,這些經(jīng)不起推敲的以突破壽限為目的的想法,無一不是權力者個體的意志,無一不是靠著權力得以在全村貫徹馮煒·剝離生命的真實內(nèi)核的。《日光流年》對權力的批判更集中地體現(xiàn)在對公社盧主任的描寫上,權力的占有者盧主任控制著公社大量勞動力的付出權,三姓村人為了實現(xiàn)藍百歲的意志——換土求長壽,以他們的崇拜、物質享受以及女人的肉體與盧主任的權力進行交換。《受活》有兩條主線,一條是受活莊人對“金錢”的欲求,一條是柳鷹雀對“權力”的欲求。購買列寧遺體,這一荒唐想法凸顯了柳鷹雀對“權力”瘋狂而畸形的野心,為了湊資購買列寧遺體,柳鷹雀利用受活莊人對“金錢”的欲求,組織展示生命本體受限形式的“絕術團”。《丁莊夢》在孩子“救救我”的呼聲中結尾,留下一片躁動之后空茫茫的大地。是人對“金錢”、對“權力”的無限欲求,加速地消耗了人類自然生命的本體,同時,自然成為人類的陪葬品(表現(xiàn)在作品中,是對棺材的夸張描寫,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按金錢、權力的等級獲得一副相應的棺材)。在作家筆下,這種消耗是由一個從上到下的權力體系共同完成的,在這個過程中,不同的人相應地滿足了自身的欲求。其中,最高的權力者是原教育局長,對更高“權力”的欲求,使他利用手中現(xiàn)有的權力,把丁莊變成血源村,以丁莊人的“血”為代價,換取了副縣長的權力,這權力又使他可以換取更多的金錢利益。丁輝是丁莊這塊老土地上最先被金錢欲求調動起來的人物,他靠出賣丁莊人的“血”,獲得大量的金錢,又靠著這些金錢換取權力,再以權力換取更多的金錢。最后不惜以子孫為代價,換取金錢、換取權力。閻連科為一些個體以生命本體(自身的,其他個體的)為代價追求金錢、權力,在權力欲、金錢欲中迷失了生命本體的欲求,而痛心疾首。《受活》描寫了迷失在權力欲中的柳鷹雀,《丁莊夢》描寫了迷失在金錢欲中的丁輝。并以他慣用的夸張的漫畫式的筆法將這種權力欲、金錢欲外化。柳鷹雀的養(yǎng)父為他布置了一間象征著權力的敬仰堂,充分調動了柳鷹雀的權力欲,使柳鷹雀不惜一切代價追求權力,購買列寧遺體,組織絕術團。閻連科以荒誕的筆法,凸顯柳鷹雀對權力的欲求。最終,又以柳鷹雀弄殘自己,以受限的生命形式來到受活莊,表現(xiàn)他自然生命的回歸。在爺爺?shù)膲糁?丁輝有一間金錢屋:就在那熾白的燈光下,爺如做夢樣看到了滿屋子的錢?？吹搅说紫劝岩粡堊雷由洗a的一堆東西上的一個床單撩開來,讓爺看了看那床單下碼得齊齊整整的一桌錢,都是一百元的票,一萬元一小捆,每捆上用一根紅色絨線皮筋捆扎著,然后又十萬捆成一中捆,一百萬捆成一大捆,每捆上都用紅綢繩子捆扎住。每根紅綢子都系成一朵蝴蝶花。錢是新錢,散發(fā)著一股刺鼻的香漆味;綢繩是新綢繩兒,紅得耀人眼。還有那錢上紅的色,綠的色,黃的和橙的,一桌錢就像一桌壓縮了的干花兒?！瓲斂匆娔浅閷侠镆惨粯尤麧M了錢。爹把床頭的立柜、箱子打開來,那立柜和箱子里也都堆滿了錢。還有床下邊,桌下邊,床頭的兩個大木箱里,紙箱里,門后的一個麻袋里,和爹睡的床鋪上的褥子下,到處都是碼著錢,如同碼著磚。擺著錢,鋪著錢,如同鋪的、擺的石條磚。屋子里就像錢的山,錢的海,金光燦爛,五顏六色,錢漆的香味嗆鼻子,噎得人呼吸都困難。對“利”的追逐一定程度上就是對本體欲求的滿足,對“權”的追逐則是本體欲求滿足的延伸(司馬藍對“權”的追逐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讓三姓村人長壽的意志,“權”只是他貫徹自己意志的手段)。然而,柳鷹雀、丁輝們對“權”、“利”的追逐,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本體欲求,人作為自然生命已經(jīng)完全迷失在“權”、“利”之中。柳鷹雀為了“權”,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人的情感,即使與妻子的情愛,也浸透了“權”的交易,“我可對你說,你丈夫不是和你結婚時的柏樹子鄉(xiāng)的那個社教員,不是那個蘿卜頭兒干部哩,他是一縣之長呢,是雙槐縣的皇上哩,他手下有八十萬的人口喲,比你年輕漂亮的姑女有幾萬十幾萬,只要他愿意,他想和誰就能和誰睡?！倍≥x在錢屋中,就像“小時餓著站在蒸饃的籠旁樣”。三時代的精神世界《朝著東南走》中,父親從戰(zhàn)爭走出,走進與母親衣食無憂的自然生存環(huán)境,然而當他與母親的激情消盡后,剩下的就是老土地上艱辛的耕作與滿足生命基本需要的物質條件的交換。父親又朝著東南走,走進了不可知的生存環(huán)境。與大自然的物質交換中人類得以維持溫飽的生存,人生而有肉體、有需要,這對于生命來說,永遠是必然的。然而僅有溫飽、僅有豐衣足食,僅僅滿足生命的基本需要,對于人類來說是否已經(jīng)足夠?人類的欲求從生存的基本需要開始,生命的意義從滿足生存的基本需要開始。然而,哪里是終結呢?在生存的基本需要已經(jīng)充分滿足了的今天,在生存欲求無限膨脹的今天,從《朝著東南走》開始,閻連科以一系列小說探索人類生命的意義,拷問人類生存的欲求,同時,逼迫人們思考我們?nèi)祟悶榱擞笠呀?jīng)消耗了多少,還有多少可供消耗的。為了滿足無限的欲求,我們有限的生命本體、我們有限的生存環(huán)境,還夠消耗多久。哪些欲求是值得我們以生命本體、以生存環(huán)境為代價的,生命的理想狀態(tài)應該是以怎樣的消耗支撐怎樣的欲求,生命的真實內(nèi)核到底是什么。老土地上生存的艱難,使人們渴望走出封閉的環(huán)境;然而,走進開放的世界,就走進了人群中個體與個體追逐“權力”、“金錢”的無限競爭。“地上開鮮花,地下結黃金”(《丁莊夢》),是閻連科無奈的表現(xiàn)。農(nóng)民出身的作者對土地、對大自然有天然的親近,他筆下的理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