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莫格街暴風雨》

西方的《莫格街暴風雨》

《小說》是西方通俗小說中的一種新類型和流派。從1841年偵探小說鼻祖美國愛倫·坡發(fā)表第一篇偵探小說《莫格街謀殺案》算起,至今不過100多年的歷史,然而這種獨具特色的偵探小說自誕生之日起,在西方便頗為流行與受歡迎。1896年,英國作家柯南道爾的四篇偵探小說以《歇洛克·呵爾吾斯筆記》的名字在上?！稌r務報》上刊登,呵爾吾斯即福爾摩斯,這便是西方頗為時髦的偵探小說在中國的首次登場。小說中緊張的場面、驚險的情節(jié)、科學的偵探方法和嚴密的邏輯推理,使看慣了傳統(tǒng)公案小說的中國讀者耳目一新。因而,西方偵探小說在中國立即受到了廣泛的歡迎,時人有看不起西方言情小說、社會小說乃至政治小說的,可沒有人不稱贊西方的偵探小說。之后,偵探小說在中國的傳播與譯介逐漸形成一個高潮。西方偵探小說與中國的傳統(tǒng)公案小說同為法律題材小說,都是對人類社會同犯罪作斗爭的反映,具有相同的文學母題。然而,由于二者產(chǎn)生于不同的文化土壤,在許多方面都存在差異。在近代西學東漸的文化背景之下,人們對西方偵探小說的評價卻有高于傳統(tǒng)公案小說的傾向。俠人說,唯偵探一門,為西洋小說家專長。中國敘此等事,往往鑿空不近人情,且亦無此層出不窮境界,真瞠乎其后矣。以翻譯偵探小說著稱的周桂笙也說:“偵探小說,為吾國所絕乏,不能不讓彼獨步。蓋吾國刑律訟獄,大異泰西各國,偵探之說,實未嘗夢見?！闭驗槲鞣絺商叫≌f這些迥異于中國傳統(tǒng)公案小說的特點,它受到中國社會各階層的歡迎,尤其重要的是,它對中國晚清小說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在這股譯偵探小說、讀偵探小說熱潮的沖擊下,不少新小說家開始有意識地模仿借鑒西方偵探小說中精巧的布局、緊張的情節(jié)設計、嚴密的推理演繹等方法。有的是嘗試寫作一部完整的偵探小說,有的則是在小說中插入一兩個偵探小說故事一顯水平,這種嘗試性的創(chuàng)作,幾乎涉及了當時所有的代表性作家?！霸诩s一千一百部的清末小說里,翻譯偵探小說及具偵探小說要素的作品占了三分之一左右”,此數(shù)據(jù)也可以從另一方面看出西方偵探小說對當時小說創(chuàng)作的極大影響?！独蠚堄斡洝冯m不是一部偵探小說,然而在第十五回至第二十回中,卻插入了一個完整的偵探小說故事,寫了白子壽與老殘偵破月餅毒殺十三條人命之案件,第十八回《白太守談笑釋奇冤鐵先生風霜訪大案》中,白子壽對老殘說:“這種奇案豈是尋常差人能辦的事?不得已才請教你這個福爾摩斯呢?！笨梢?劉鶚是熟讀過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小說,并有意將其引入《老殘游記》之中,一顯自己對當時流行的偵探小說的寫作水平。盡管有許多學者認為《老殘游記》中結尾部分偵探故事的介入,破壞了小說結構、主題表達的完整性,然而它成功地借鑒了西方偵探小說表現(xiàn)手法,使小說呈現(xiàn)了迥異于傳統(tǒng)公案小說的新面目,難怪有人稱《老殘游記》的這段描寫是“現(xiàn)代偵破小說的開端”。與傳統(tǒng)公案小說相比,《老殘游記》中的偵探故事已具有了全新的因素,它完全是以西方偵探小說的手法來表現(xiàn)公案故事,這種新穎性得益于西方偵探小說,尤其是福爾摩斯探案故事的直接影響。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一、作者的商業(yè)特性傳統(tǒng)公案小說中,如《龍圖公案》《于公案奇聞》《廉明公案》等,清官在諸多角色中居于核心地位,由其完成接案、審案、判案全過程。清官還是正義與道德的理想化身,是歌頌與贊美的對象。包公也好,海瑞也好,他們本身就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中的一員,他們在手下俠客們的幫助下,不僅能英明裁斷偷盜奸淫等社會倫理案件,消除這些不法行為,而且還有權誅殺大官僚大權貴為民申冤,可以說清官們不僅要偵破和調查案情,而且還執(zhí)掌處罰罪犯的生殺大權。他們公正廉明,鐵面無私,是百姓的青天大老爺,傳統(tǒng)公案小說無不對清官的“清”、“智”、“忠”等進行神化,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的清官崇拜情結。這種清官崇拜情結是長期逐漸形成并具有廣泛民眾心理基礎的,是傳統(tǒng)公案小說的主導思想。而西方偵探小說所描寫和歌頌的對象,不是代表統(tǒng)治階級利益的官方衙門中的“清官”,而是足智多謀的民間私家偵探及其助手。他們不受官府的管轄,獨立破案,具有商業(yè)性質。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便是其中的典型,他通常是在警察對案情無能為力,一籌莫展時才接手案子,他足智多謀,靈活善變,對復雜棘手的案情往往有著敏銳的洞察力,能于細微處發(fā)現(xiàn)別人未覺察出的蛛絲馬跡,找到案件的突破口而迅速破案。破案之后,他常常挖苦和嘲諷那些官方警察并幸災樂禍地指出他們破案過程中的漏洞與錯誤,并給警察們上一堂精彩的破案技巧課。作為統(tǒng)治階級利益代表的官員與警察不是故事的主角,而處于次要甚至是襯托的地位?！独蠚堄斡洝肥芪鞣絺商叫≌f的影響,大膽沖擊了傳統(tǒng)的清官崇拜情結,傳統(tǒng)公案小說的主角清官逐漸淡出,不再是被歌頌與贊美的主人公,而是處于次要地位,甚至成了被批判與被揭露的對象。清官剛弼,“清廉得格登登的”,然而他卻殘酷專橫,憑直覺斷案,是魏謙父女冤案的罪魁禍首。清官不再是被歌頌的對象,而是以反面角色出現(xiàn),對案件偵破起阻礙作用。另一位官員白子壽斷案能“就事論事,細意推求”,是個好官,屬于正面人物,然而他的地位與作用卻不及偵探式人物老殘重要,白子壽雖然糾正了剛弼制造的冤案,但案件最終的水落石出、元兇落網(wǎng)是由官場外的江湖醫(yī)生老殘與其助手許亮來完成的,而不像傳統(tǒng)公案小說一樣,是由清官或其手下俠客們承擔的。平民化的偵探型人物老殘成了故事的主人公,居于作品的核心地位。老殘與幫手許亮宛然便是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與其助手華生。老殘是個搖串鈴的江湖醫(yī)生,與福爾摩斯一樣,不受官府的管轄與制約,同時他又十分機智靈活,注重實地調查,最終偵破案件,使冤案水落石出。可以說,偵探型人物老殘的出場及其核心地位的確立,清官在作品中的地位逐漸被削弱,而成為可有可無的次要配角,與傳統(tǒng)公案小說中的清官崇拜情結形成極大反差。二、以科學方法把控最大的風險傳統(tǒng)公案小說中,中國封建官吏斷案,很少主動調查取證,主要依據(jù)的是嚴刑逼供,遵循犯人“不打不招”的辦案原則,疑兇若是不主動招供,便是大刑侍候使犯人畫押招供,犯人招供了,斷案也就結束了。因而在嚴刑逼供下,經(jīng)常造成冤案。這些官吏斷案憑借的是直覺和表面感性認識,而很少對證據(jù)進行嚴密的推理與確證。除此之外,傳統(tǒng)公案小說中,官吏破案還借助鬼神等神秘力量,如鬼神托夢、神仙下凡指點等等。西方偵探小說中偵探破案一不靠嚴刑,二不靠鬼神,完全憑借智慧與科學的分析,對案情進行嚴密的推理,突出實事求是的精神。偵探們往往有著廣博的科學知識及驚人的洞察力,對復雜的案件進行準確的判斷與分析。福爾摩斯對自己承辦的案件幾乎毫無例外地都要到現(xiàn)場進行仔細勘察,不漏過任何蛛絲馬跡,他還善于從各方面對案例進行分析,仔細研究與剖析。相比之下,中國傳統(tǒng)公案小說中的封建官吏的斷案能力就弱得多,他們依據(jù)鬼神與嚴刑斷案幾乎不費多大的力氣?！独蠚堄斡洝分邪鬃訅奂m正錯案,老殘偵破案件,憑借的便是西方偵探們的科學方法,通過實地調查步步緝拿兇犯,并沒有借助傳統(tǒng)公案小說中超自然的神仙鬼怪,也未動用嚴刑。白子壽糾正錯案并未對犯人進行逼供,甚至連被告也未提審。他“就事論事,細意推求”,憑借廣博的科學知識與正確的分析判斷,在仔細查看了月餅餡后,斷然推理出月餅之中的砒霜是后加入的,則嫌犯魏家父女便無作案時機,因而斷定魏家父女為無罪之人,談笑之間便糾正了這么一奇冤,令人心服口服。然而這樣一個案件并未因為白子壽的英明裁決而告終,老殘“風霜訪大案”則以實地調查方法追查元兇,偵破整個神秘的月餅下毒案。老殘親到案件發(fā)生地齊東村尋訪案件,并微服私訪當事人魏氏父女,搜集到第一手證據(jù),并通過助手許亮,巧設金錢套,引元兇鉆入,最終老殘憑借機智與睿敏,使疑案水落石出。擒兇過程突出實事求是,重在調查取證與嚴密的推理分析,這些完全突破了傳統(tǒng)公案小說中憑直覺與鬼神斷案的寫法,明顯是對西方偵探小說尤其是福爾摩斯探案故事的借鑒。三、《老殘游記》“偵”與“破”是統(tǒng)觀,但又分第控制又之一西方偵探小說十分注重案件的“偵”與“破”。案件發(fā)生了,但誰是罪犯?是如何犯案的?這些懸念與疑點隨著偵探工作的開展而漸漸揭開,吸引著讀者,偵破過程滿足了人們極強的好奇心。因而對破案工作的詳細敘述與描寫成為西方偵探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點,這也正是偵探小說的魅力所在。然而中國傳統(tǒng)公案小說并不以“誰是兇手”的懸念來吸引讀者,而是借案件的發(fā)生來反映人生,展示社會生活和人情世故,以此來吸引讀者。因而它重寫案件的發(fā)生及原因、背景,誰犯的案,為什么犯案,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讀者關注的是案件的過程,清官判案的結果以及罪犯的下場,對案件是如何偵破的并不十分注重,“偵”與“破”處于次要地位,甚至被隱去,清官斷案的過程常常一筆帶過。在發(fā)案——破案——判案這么一個情節(jié)鏈條上,《老殘游記》的敘事重點是破案這一環(huán)節(jié),月餅投毒案究竟何人所為?犯罪原因又是什么?罪犯使用的是何毒藥?案情撲朔迷離,偵破工作中懸念叢生,故事情節(jié)圍繞著破案工作展開,先是老殘追查神秘毒藥之來歷而無果,接著暗訪當事人鎖定嫌犯,最終設計引嫌兇入網(wǎng),而案件的發(fā)生過程及背景則被簡化與淡化,僅借黃人端之口介紹案情,而不像傳統(tǒng)公案小說一樣進行煩瑣的交代與介紹。這明顯是西方偵探小說的路數(shù),迥異于傳統(tǒng)公案小說。四、情節(jié)設計技巧中國傳統(tǒng)公案小說的情節(jié)大多雷同,模式化較強。往往是案發(fā),而嚴刑之下產(chǎn)生冤案,接著出現(xiàn)了清官微服私訪,最終真兇落網(wǎng),這樣一個程式化的公案小說故事性不強,情節(jié)起伏變化不大。而西方偵探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一般都驚險刺激,跌宕起伏,曲折迂回,往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情節(jié)依據(jù)證據(jù)的逐漸積累而發(fā)展,它不斷從各方面提出問題吸引讀者去尋求答案。小說還設計驚險情節(jié),扣人心弦,使讀者既感到恐怖,卻又欲罷不能?！独蠚堄斡洝方梃b西方偵探小說情節(jié)設計技巧。首先,突破傳統(tǒng)公案小說情節(jié)鏈條單一的特點,一個案件先是剛弼制造錯案,接著白子壽糾正錯案,然后是老殘實地破案,三個人物對案件的發(fā)展起到不同的作用,跌宕起伏,變化較大。其次,在案件偵破過程中設計了層層波折,制造節(jié)外生枝的疑點,引導人們迫不及待地探究真相。追兇的過程也離奇曲折。兇犯用的究竟是何毒藥?為何驗尸時發(fā)現(xiàn)被毒者中“沒有一個受傷的人,骨節(jié)不硬,皮膚不發(fā)青紫,既非殺傷,又非服毒?”(第十五回)中西大醫(yī)房不懂,而精通西醫(yī)與化學的神甫也不知。查詢毒藥之謎的情節(jié)鏈似乎已中斷。老殘便直接訪查齊東村,從魏謙父女口中獲得線索,找到知情者王二,他道出了目擊吳二浪子下毒的經(jīng)過,然而故事到此,并不像傳統(tǒng)公案小說一樣,將嫌兇吳二浪子鎖到官府,嚴刑逼供之后結案。情節(jié)驚險之處還在于老殘、許亮巧設金錢套引誘疑兇吳二浪子入套,使得人贓并獲,兇手最終在無可否認的證據(jù)與事實面前服罪。小說有著迥異于傳統(tǒng)公案小說的驚險、緊張、刺激的色彩,吸引力很強,令人耳目一新。五、案件結構上著力塑造具有疑云重重的故事主題傳統(tǒng)公案小說往往用的是順敘的手法,詳盡細致地描寫罪犯的作案過程,接著寫案發(fā),然后是官吏斷案,最后是罪犯受到懲罰。誰是罪犯?罪犯是如何作案的以及案件是怎樣發(fā)生的?讀者對此早已了然于胸,對整個案件的來龍去脈則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所未知的僅僅是罪犯是如何受到懲罰的。因而故事缺少懸念,可讀性不強,也難以有效地激發(fā)讀者進一步了解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欲望。《老殘游記》則先由案發(fā)寫起,案情煩瑣的過程在黃人瑞向老殘的介紹中進行交代,這故事一開始便顯得神秘莫測,疑云重重。賈家一十三口人離奇喪命,既非殺傷,又非服毒,究竟何以致死?若為月餅中的砒霜所毒,為何有人吃過,卻未曾死?即使月餅中有毒,可未必人人都是同時吃的,為何沒有毒輕毒重的分別呢?究竟是何人下毒?犯罪原因又是什么呢?故事產(chǎn)生了極強的懸念效果,讀者對發(fā)案的原因及真兇充滿了好奇。案發(fā)的懸念之后便是對案件偵破過程的詳細描述,然而罪犯與犯罪之謎始終隱藏于幕后,作者并不急于揭示,而是勾起讀者與偵探一起破案的強烈愿望,去步步發(fā)現(xiàn)疑兇,層層揭去懸念之神秘面紗。最后,罪犯吳二浪子終于落網(wǎng),他詳細地交代了自己的作案動機和作案過程,案件的整個過程在補敘之中才詳詳細細、清清楚楚地介紹完。懸念之謎最終揭開?！独蠚堄斡洝分羞@種倒敘法已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公案小說,而與西方偵探小說極為相似。偵探小說的魅力在于它能設置籠罩全篇的懸念,吸引讀者同偵探一同去發(fā)現(xiàn)疑兇,一同思考,一同破案。如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故事總是先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