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郭小川的文學地位

論郭小川的文學地位

廣闊的地平線，明亮的果實，黑暗的果實，聲音和氣味，但它們總是引起我們的想法。歲月流逝,斗轉星移,盡管去的去著,來的來著,一如那逝者如斯不舍晝夜的江河,但淘汰了的、沉淀下的、磨滅了的、發(fā)著光的卻日漸分明,這是自然的法則。文藝家及其作品也是一樣,經(jīng)過時間河流的磨洗,蕩滌了泥沙流傳下來的自然是精品,這也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guī)律。詩人郭小川雖歷經(jīng)坎坷,但他作為當代文學史上一顆明亮的星卻依然閃爍,他的優(yōu)秀抒情,樂章《望星空》雖命乖運蹇,慘遭批判,但依然雄奇壯麗。一詩藝的差異體現(xiàn)了詩人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談到《望星空》這首詩作,我們理應把它和詩人當時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聯(lián)系起來進行考察,因為這首詩的產(chǎn)生在詩人的創(chuàng)作道路上實在是不平凡的。郭小川是一位才華橫溢、極富創(chuàng)造力的詩人,在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他始終是站在時代的前列不斷思考,孜孜以求地進行著詩歌藝術的探索。50年代初期,郭小川因創(chuàng)作了《致青年公民》組詩而蜚聲詩壇,那感情熾烈、氣勢磅礴的詩句,曾打動無數(shù)青年讀者。但郭小川對自己的這些詩作并不滿意,他說“有些批評家常常提起我寫過的《投入火熱的斗爭》和《向困難進軍》,說這一些詩怎樣‘受到了讀者的歡迎’。對于這種善意的鼓勵,我是感謝的。但聽到這種說法,我從來就抱有很大的懷疑。我沒有向讀者們作過調(diào)查,到底如何,實在不得而知。作為一個作者,私心卻以為不然。幾年來,在業(yè)余時間里寫的這些東西,都是‘急就章’,說不上有什么可取之處。老老實實地說,自己稱意的詩作,至今還一篇也沒有。比較喜歡的,倒有幾篇,例如《白雪的贊歌》等,但這些東西也實在算不了什么?！钡拇_,有著較明顯的缺陷,藝術水平并不是很高的文學作品受到讀者歡迎,產(chǎn)生一定的“轟動效應”,在文學史上是常有的現(xiàn)象。它并不表明作品具有永恒的藝術魅力,只能說明這些作品切合了讀者在接受時的較為一致的社會心理需求罷了。詩人自己對產(chǎn)生較大影響有一定轟動效應的作品也并不以為然,倒是一度挨批,沒產(chǎn)生什么影響的《白雪的贊歌》等更為詩人所看重、喜歡。我們說,也正是后者在取材角度、塑造人物,表達情感上有較為獨到新穎的地方。它表明詩人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有著較為清醒的認識,對詩歌藝術有著自己較為獨特的、且是嚴肅、認真、深入的思考。詩人曾坦官所謂“受到了讀者的歡迎”的那些作品在當時創(chuàng)作時的情形:“那時候,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號召已經(jīng)響徹云霄,我情不自禁地以一個宣傳鼓動員的姿態(tài),寫下一行行政治性的句子,簡直就象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在鄉(xiāng)村的土墻書寫動員標語一樣。那時,我既沒有思索多少創(chuàng)作中的藝術表現(xiàn)問題,平常又沒有留心去捕捉和積累生活中的形象和語言,只是隨心寫來,不加修飾地抒發(fā)著自己的感想。我的出發(fā)點是簡單明了的。我愿意讓這支筆蘸滿了戰(zhàn)斗的熱情,幫助我們的讀者生長革命的意志,勇敢地‘投入火熱的斗爭’。多虧有了這個簡單明了的出發(fā)點,我才有勇氣把這一篇篇的詩作拿出去發(fā)表,并且也引導我一步步接近了文學和詩?！焙茱@然,郭小川非常準確地抓住了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弱點,并認為它只是接近文學和詩的途徑,而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和詩。正如有的論者所指出的那樣:“郭小川早期的‘政治抒情詩’,思想(其中也有一些閃光的成份)常常呈現(xiàn)裸露的狀態(tài),形象往往是一種比喻,零落地綴在思想的枝條上。”這個評價還是較為切合實際的。郭小川也坦率地承認,“這期間,我寫的詩大部分實在不成樣子。《致青年公民》這一組還算是稍許強一點的。然而這也是多么浮光掠影的東西呵!想到這里,我往往非常不安?！边@不是郭小川的謙虛,而是體現(xiàn)了詩人實事求是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對“文學畢竟是文學”的理解。他認為文學“需要很多很多新穎而獨特的東西,它的源泉是人民群眾的生活的海洋,但它應當是從海洋中提煉出來的不同凡響的,光燦燦的晶體?！本褪且驗檫@個緣故,這許許多多的念頭苦惱著他,以至有時使詩人想放棄這個工作,去作他認為自己還能夠作的事情。郭小川說:“實在的,我是越來越感到不滿足了,寫不下去了,非得探尋新的出路不可了。”無路可走的苦惱,苦苦地纏繞著詩人,促使他不停地思考,如同一個嶄新的生命誕生前的陣痛。不滿,是向上的車輪,推動著詩人產(chǎn)生變革的希冀。經(jīng)過苦思,詩人得出的結論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核心問題是思想,而這所謂思想,“不是現(xiàn)成的流行的政治語言的翻版,而應當是作者的創(chuàng)見”,“是新穎而獨特的,是經(jīng)過作者的提煉和加工的,是通過一種巧妙而奇異的構思自然而然表現(xiàn)出來的?！痹娙送瓿缮鲜鏊伎疾⑿沃T文字的時間是1959年3月24日,4月詩人便創(chuàng)作了華美、新鮮、獨特的抒情樂章《望星空》,這可以說是詩人苦思之后結出的第一枚沉甸甸的果實,始料不及的是,此詩一發(fā)表就遭到了劈頭蓋臉的批判。二自我擴張必然走向個人模式1959年第23期《文藝報》發(fā)表了華夫的《評郭小川的<望星空>》。文章認為這首詩調(diào)子“低沉”,“悲觀絕望”,“它突出反映了詩人靈魂深處的不健康的東西”,詩作前兩章著力描寫的是“極端陳腐、極端虛無主義的感情”,是“浮生若夢(道家的感情)、人世多么可憐(基督徒的感情)”。作者寫來寫去,寫出了“極端錯誤使人無法卒讀的詩句”,如“呵,星空,/只有你,/稱得起萬壽無疆!”“……比起你來,/人間還遠不輝煌”等,這是“政治性的錯誤,令人不能容忍”,因為“萬壽無疆”只能用在“對于心目中真正偉大崇高形象的祝福”,言外之意,凡直接經(jīng)過或間接了解那個時代的人都會不言自明。文章說“這首詩里的主導的東西,是個人主義、虛無主義的東西,它腐蝕了詩人自己的頭腦,又在讀者中間散發(fā)了腐蝕性的影響”。接著蕭三在《人民文學》1960年1月號上發(fā)表了《談<望星空>》一文,認為郭小川詩中“表達的感情有不健康的成份”,“他的詩里‘我’字用得很多,比如‘我’號召等等”,“將自我凌駕于階級、集體之上”,“自我擴張必然走向個人幻滅”,“《望星空》就是一個例證”。文章認為,“《望星空》宣揚了‘人生渺小,宇宙永恒’的意思,這完全不是馬克思主義的宇宙觀,而是一種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的虛無主義”、“詩人的世界觀完全脫離了馬克思主義、脫離了斗爭,于是既非崇高的理想主義,也非徹底的積極的現(xiàn)實主義,因此,唱出了一片悲觀、低沉、泄氣的調(diào)子”。“《望星空》整篇作品的重心顯然是在一、二段,等到三、四段,詩人企圖轉換情緒,改換氣氛已屬不可能了。然而又是不能不‘轉換’的,——我想,詩人自己也覺得,前兩段太不象話了?？墒沁@樣的轉換很明顯,是上氣不接下氣,因而三、四兩段成了僵硬的,干喊的部分。從一個悲觀失望的調(diào)子,從一個低音陡然變成樂觀高昂的音調(diào),在一首詩是怎么可能呢?”上述文字,現(xiàn)在讀起來無疑會讓人感到既可笑,又可嘆,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時代的悲哀!在建國后的十七年中,我國的文學批評界是很盛行這種政治批評模式的。如對肖也牧的《我們夫婦之間》的批判,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對胡風文藝思想的批評,對劉真的《英雄的樂章》的批判,……等等等等,都是這種模式。這種批評模式的特點常常是以評判文學作品的政治是非、功過為目的,以唯一的政治標準為批評標準,簡單機械地抓住一點不及其余,對作家及其作品橫加指責,而不作全面分析;批評者本身又常常是擺出一副儼然只有自己的世界觀是無產(chǎn)階級的面孔對批評對象進行訓斥,上綱上線,貌似唯我獨“左”,唯我獨“革”,而實質(zhì)上卻是受強大的極左思潮所左右、忘記了從實際出發(fā)的形而上學的主觀論者。因此,這種模式是得不出全面、準確的結論的。蕭三、華夫的文章,都是把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與藝術形式的有機聯(lián)系機械地割裂開來,尋章摘句,以偏概全,不顧及整個詩篇,用政治批判代替科學的分析,從而作出粗暴、武斷、輕率的定性的。眾所周知,文學作品的內(nèi)容和形式的關系是密不可分的,我們不能離開內(nèi)容來談形式,同樣也不能離開形式來談內(nèi)容。別林斯基說:“如果形式是內(nèi)容的表現(xiàn),它必和內(nèi)容緊密地聯(lián)系著,你要想把它從內(nèi)容分出來,那就意味著消滅了內(nèi)容;反過來也一樣:你要想把內(nèi)容從形式分出來,那就等于消滅了形式?！北緛怼锻强铡愤@一詩作采用的是先抑后揚、前后對比的形式,表達詩人“我”在了望星空時產(chǎn)生的“人生短暫、宇宙永恒”的瞬間感受和詩人回到現(xiàn)實中來,由“我”所投身的革命建設事業(yè)升騰出的世界由于人的生存而有了無窮希望的豪壯情懷,整個詩作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沒有前邊的“抑”,就無所謂后面的“揚”,然而這在肖三、華夫的批評文章中卻被機械地割裂了。1964年4月,郭小川有黃山之行,正在安徽的嚴陣去陪同他,談到《望星空》時,郭小川對嚴陣說:“我不知道這些所謂的批評家手里的鞭子,究竟要把詩驅趕到什么地方?不過,這首詩的確也有它的缺點,這個缺點,不是在于從星空看的東西太多,而是看得太少,尤其不夠的是,沒有更加深刻地認真地望一望我們的大地!”這些話流露出郭小川的強烈不滿和憂傷,而這不滿和憂傷恰來自于所謂的批評家對詩的毫不理解而盲目的批判。三詩的情感的把握那么,究竟該如何解讀《望星空》這首詩作,怎樣準確把握其思想藝術特色呢?我們不妨繞得遠一點,從詩與現(xiàn)實的關系談起。大凡了解我國當代詩歌發(fā)展道路的人都清楚:“我國當代的詩人是十分重視詩與現(xiàn)實生活的密切關系的。但是,由于各種原因,這種關系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處在片面的、有嚴重缺陷的狀態(tài)中。一方面,對于‘現(xiàn)實’的理解過于狹窄、表面,只承認‘外部世界’的價值(忽視、貶低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表現(xiàn)的意義),只承認現(xiàn)實中的美好、光明的側面可以成為詩歌的題材,或只強調(diào)生活中的政治因素(忽視、貶低詩進入現(xiàn)實生活的其它側面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在詩與現(xiàn)實生活的聯(lián)接途徑上,只肯定詩對于表現(xiàn)對象的‘如實反映’這一方法,將其它的多種途徑加以排斥。只看到‘詩的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的聯(lián)系,而沒有注意到它們之間的距離和區(qū)別。因此,當代詩歌與現(xiàn)實的關系,表現(xiàn)了單一、平面、刻板的特征”。特別是在五、六十年代,相當一部分詩作,只限于客觀外部世界的簡單描摹,很少有個人內(nèi)心情感世界的抒寫,對“自我”普遍采取了排斥、回避的態(tài)度。詩壇先是“頌歌”盛行,復雜豐富的現(xiàn)實生活被描繪得到處是“粉白、透明”,到處“芳香、寂靜”,充滿了牧歌的情調(diào);接著又是“政治抒情詩”成為占統(tǒng)治地位的詩體,現(xiàn)成的流行的觀點和口號、虛偽的豪言壯語充斥詩中,詩,越來越走上圖解政治觀念的道路。因之,從總體上看,這一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思想感情缺乏深度。在這樣一種創(chuàng)作背景之下,《望星空》的誕生,無疑是別開生面,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這首詩作,首先注意到表現(xiàn)生活和人的感情世界的復雜性,并嘗試以一種超越時空限制的視界來觀察和感受現(xiàn)實生活,采用充滿奇特想象、極富浪漫色彩的藝術手法,表達了詩人的人生哲學思想。全詩共四節(jié)。在前兩節(jié)中,詩人不回避自己的個性,首先從“我”對星空的感覺寫起,然后向“自我”的感情世界轉移,形象地表達了“我”對現(xiàn)實生活的認識和對人生意義的深刻思考。在詩人筆下,靜謐的星空,壯麗、雄厚、明朗、穹窿既深且廣,夜深,風息、云飛、霧散,雷雨逃往他鄉(xiāng),月亮躲在遠方,在這樣一個奇特、美麗、神秘的世界,詩人展開了豐富的想象:濃香的大氣象流蕩著奇妙的酒漿;明亮的星星點起了萬古不滅的盞盞燈光;長長的銀河是沒有盡頭的橋梁。于是,詩人禁不住詠嘆:“呵,星空/只有你/稱得起萬壽無疆!”而此時,現(xiàn)實生活在詩人眼中卻充滿了缺憾,詩人寫道:“我愛人間,/我在人間生長,/但比起你來,/人間還遠不輝煌。/走千山,/涉萬水,/登不上你的殿堂。/過大海,/越重洋,/飲不到你的酒漿。/千堆火,/萬盞燈,/不如一顆小小星光亮。/千條路,/萬座橋,/不如銀河一節(jié)長”?，F(xiàn)實世界遠非我們想象的那樣美滿,而浩瀚的星空卻是燈色花光,萬古流芳!詩人因此而產(chǎn)生感傷、惆悵,應該說這是自然而然極其平常的。這是詩人對主觀能動性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加以重視,注重按照自己的感受來重新構造“詩的世界”,擺脫了對生活只作簡單歌頌描摹狀態(tài)的結果。茫茫的天宇,無限的容量,確實讓人不可思議,難以想象。作者這樣寫的目的當然是為了把短暫的人生放在浩瀚無垠、神秘深邃的宇宙中加以衡量,因此,詩人詠嘆道:“在偉大的宇宙空間,/人生不過是流星般的閃光。/在無限的時間的河流里,/人生僅僅是微小又微小的波浪”。這里,透過字里行間,我們分明感到一種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乃至參悟出人生的深層次的問題,那就是:人生的意義何在?至此,我們不能不承認,郭小川關于人生的思索及表達方式是新穎、獨到而又極其深刻的,在當代詩壇,實屬罕見。他用詩這一藝術形式對人生進行了理論概括和抽象,進而發(fā)出了對人生意義的追問,從而使得他的詩作獲得了形而上的哲學意味。永恒的宇宙,短暫的人生,“我”從哪兒來,又到哪兒去?這是人與宇宙的對話,是古往今米多少哲學家、思想家都在執(zhí)迷探討的“斯芬克司”。那么,答案在哪兒?郭小川畢竟是郭小川,他早年投身革命,對革命赤膽忠誠,有如火的激情,他所向往的文學,“是斗爭的文學”,他對人生的理解是:“斗爭,這就是生命,這就是最富有的人生。”因此,在詩的后兩節(jié),奇峰突起,詩人闡述了他的人生哲學。在詩人筆下,“壯麗的星空,/一下子變了模樣。/天黑了,星小了,/高空顯得暗淡無光;/云沒有來,風沒有刮,/卻象有一股陰霾罩天上。/天窄了,/星低了,/星空不再輝煌”。因為詩人從現(xiàn)實中看到在美妙的人民會堂,宴會廳的杯盞,斟滿了芬芳的友誼的酒漿;長安街的燈光,架起了一座銀河般的橋梁。此刻,在詩人心目中,現(xiàn)實生活充滿詩意,火熱的斗爭包孕著壯麗的人生。于是詩人信筆寫道:“我們生活著,/而沒有生命的宇宙,/既不生活也不死亡。/我們思索著,/而不會思索的穹窿,/總是露呆相?！苯又娙藵M懷進取的雄心,以極富浪漫色彩的想象,抒寫了自己心中美好的憧憬:“我們要把長安街上的燈火,/延伸到遠方,/讓萬里無云的夜空,出現(xiàn)千千萬萬個太陽。/我們要把廣漠的穹窿,/變成繁華的天安門廣場;/讓滿天星斗,/全成為人類的家鄉(xiāng)。”人生短暫,但世界正是由于人的生存而有了無窮的希望.詩篇在神采飛揚、高昂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