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安娜阿赫瑪托娃的人生悲劇

論安娜阿赫瑪托娃的人生悲劇

在蘇聯(lián)留下的文化紀念碑中，阿哈馬托娃無疑是最著名的。她已成為整個20世紀苦難繆斯的象征。她在苦難的一生中,張揚人的尊嚴、精神獨立和個性自由。她的詩,是人性的哀歌,也是“偉大的俄羅斯的象征”1,正如洛津斯基所言:“只要俄語存在,阿赫瑪托娃的詩就不會泯滅2。安德爾阿赫瑪托娃當安娜選擇詩人作為一生的事業(yè)時,她其實還未真正意識到,自己選擇的是一條什么樣的人生之路。許多年后,她才理解當初父母為什么不贊成她選擇“藝術(shù)這一危機四伏的事業(yè)”2。但她還是義無返顧地選擇了自己的命運,從不后悔。這種非凡人所能承受的痛苦和厄運,竟持續(xù)籠罩了她幾乎整個一生。她仿佛生來命定是要承受世間所有的苦難和厄運的。安娜·安德烈耶夫娜·阿赫瑪托娃(1889-1966)一生經(jīng)歷了影響整個20世紀的幾乎所有重大歷史事件——1914、1917、1937、1941——任何人都懂得,這些數(shù)目字究竟意味著什么。這是苦難深重的一代人,而安娜則又是這一代人中受難最重者。終其一生,厄運如影隨形一般,跟隨著她。但她始終無怨無悔、守志不移?！吧钤谶@樣的年代是我的幸運,讓我見識了史無前例的歷史事件”2。她一生長達20多年,在莫斯科居無定所,長期寄人籬下,靠在朋友處輾轉(zhuǎn)為生。她的親生兒子列夫因父母之過,一生中兩次被捕,多半生在勞改營度過。30年代末甚至被判過死刑。作為人母的安娜·阿赫瑪托娃,身心所遭受的苦難,非言語所能盡述!她一生與苦難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作為詩人,她曾兩次遭到官方和半官方批判,長達數(shù)十年間不能發(fā)表作品,被迫靠翻譯和研究謀生。然而,無論有多少苦難加諸其生,無論命運對她是多么嚴酷,阿赫瑪托娃始終不改其赤子之心、愛國之情。她愛她的祖國,無論祖國對她多么嚴酷。在法西斯入侵蘇聯(lián)之際,她和她的人民一起,勇敢地走向電臺,向世界人民揭露法西斯的暴行——在其他名人退避唯恐不及之時!安娜是一個只懂得愛別人、愛鄰人、具有宗教感情和信仰的人。她的詩,從第一首到最后一首,都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人類的良心!論單一小悲劇1925年,作為“同路人”作家的安娜·阿赫瑪托娃,被打入了另冊。此后,在長達15年中,安娜的詩無從發(fā)表,讀書界再也聽不到她的私語。研究普希金,在某種意義上,是她的自主選擇。因為普希金和她一樣,也是一個倍受誹謗的詩人。安娜認為,普希金的時代,是俄國詩歌的黃金時代。十二月黨人起義失敗后,大批先進的貴族青年知識分子遭到了種種非人的迫害。普希金的時代和普希金的命運,與阿赫瑪托娃何其相似:他們都是從皇村這座“詩人的搖籃”里出來的詩人;他們都同自己的時代格格不入;他們都遭受到同時代人們的不理解、誤解乃至誹謗和譴責;他們都是在一個嚴酷的時代為人民歌唱自由和民主。凡此種種,都是促使安娜選擇普希金為研究對象的原因。但她研究普希金,又是“被迫的”。拉普批評家別爾佐夫的一句話,使安娜耿耿于懷、每每作痛。他竟然說安娜是“一位不是生得太晚,就是不善于及時死掉的女人”!2其意雖在說明阿赫瑪托娃不適于她的時代,已經(jīng)過時,但用語實在是太傷人了。安娜的普希金研究,是俄國文學史和文藝學中嶄新的一頁,可謂別開生面。阿赫瑪托娃主張,必須像理解一個人那樣理解普希金。普希金人生悲劇的根源,在于他遠遠高于他的時代。普希金去決斗,是為了捍衛(wèi)人的尊嚴。阿赫瑪托娃認為:作家在藝術(shù)中,理應(yīng)擺脫一切偽裝2而直訴胸臆,換句話說,要窺見作家的心理,沒有什么比作品更可靠的指標了。她的批評杰作之一是《論“石客”》和論《別爾金小說集》的文章。這些文章以闡述普希金的心理創(chuàng)造力為主要內(nèi)容。在論四部小悲劇的文章中,安娜著重從“普希金對沙皇宮廷作了什么”而不是“沙皇對普希金做了什么”的角度,研究了普希金寫于“波羅金諾的秋天”的這四部作品,并揭示其所蘊含的心理內(nèi)容。她稱贊普希金的《黑桃皇后》寫得“多么復雜,一層又一層”。她也認為普希金的作品寫得簡潔,但她認為所謂簡潔,是指達到高度復雜后的簡潔,即在一塊地里盡量更多地收獲糧食。她之所以如此傾心研究普希金,還因為她以此寄托了自己更深的感慨:在這兩個相距百年的詩人身上,相似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在俄國作家中,安娜最喜歡赫爾岑和涅克拉索夫。她不太喜歡屠格涅夫,因為他筆下的農(nóng)民不太像農(nóng)夫,而像是穿著農(nóng)夫衣服的紳士。她認為赫爾岑是個偉大的作家和思想家,只是個別地方有些片面和幼稚,而他的片面和幼稚都是時代使然。最令她厭惡的是列·托爾斯泰,尤其是托翁的《安娜·卡列尼娜》。這部名著的主題,用安娜的說法,不過是:一個女人如果背叛了自己的合法丈夫而與另一個男人茍合,就必定會成為妓女,就應(yīng)當受到“天罰”。小說的題辭——“伸冤在我,我必報應(yīng)”——提出了一個要害問題,那就是:是誰充當了懲罰犯有過失的女人的工具?托翁的結(jié)論是:上流社會。是他們實施了小說題辭所說的“報應(yīng)”。而從小說內(nèi)容可以斷定:作者對女主人公,是始敬而終棄。開始時甚至讓人以為連作者似乎也愛上了她?？珊髞碜髡咚坪鯀s仇恨起她來,甚至對她的自殺大肆嘲弄,這在寫安娜死狀的文字中可以明顯令人感覺得到。但她認為托翁在具體場面的描寫上是異常出色的。阿赫瑪托娃特別喜歡薩爾蒂科夫—謝德林,認為他是一個杰出作家。他只是迫于時勢而采用了“伊索式的語言”,而這,反倒構(gòu)成了他的獨特風格。她認為果戈理的《外套》具有多層主題,猶如一個有著雙層底的匣子。讀這篇小說時,是否對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憐憫并不重要。小說的主題是:尼古拉的專制制度如何毀壞了小人物身上的人性。這篇小說中另外一個原型,是尼古拉統(tǒng)治時期的大臣卞肯道爾夫。其肖像描寫與這一真實的歷史人物十分相像。作家在作品中的人格,與其在生活中的絕不同一。如生活中的莫泊桑不過是個精神上的殘廢,可在做肖像時,卻總要裝出一付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她也不喜歡契訶夫,嫌他不自然、做作。其小說中充滿了對知識分子的自我貶抑。他筆下的人物,如革命家、資本家、大官僚,言行舉止都不合身份。契訶夫過于注重幾何式的對稱與和諧了,而這對藝術(shù)毫無用處。契訶夫?qū)Χ韲目捶ㄊ墙暤?這可能與他的疾病、包括肺病有關(guān)。阿赫瑪托娃不喜歡長而無味的文章,自謙說她“不會寫文章”,尤其不會寫“大部頭的文章”。但她評論普希金的文字,卻是極精致的散文,短小精悍、深沉雋永。晚年,阿赫瑪托娃通過電臺親口朗誦了她的這些批評文章,成了普希金研究史上的一大盛事。她認為要研究一個詩人,就必須專心研究其筆下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以捕捉其個性和精神。阿赫瑪托娃對于普希金研究的一大功績,是她找到了解開普希金心理傳記之門的鑰匙。她憑借從19世紀心理小說中獲得的經(jīng)驗,仔細研究了這位偉大詩人心理中的騷動及其不可解決的沖突。她應(yīng)用弗洛伊德的情結(jié)說和精神分析理論,揭示普希金的心理之謎。注重發(fā)掘普希金的“潛文本”和隱含在動機之后的潛在原因,教導人們要善于學會從普希金的詩中,聽到全人類的聲音——這才是使普希金得以不朽并且為各個時代各個國別人們所喜愛的原因所在,但以往人們往往忽略了這一點。她的評論注重發(fā)掘個人創(chuàng)作過程的意義及其潛意識和哲理意識。普希金在創(chuàng)作中不光把自己當作真理的探索者和現(xiàn)實主義者,而且還注重表現(xiàn)歷史和人的命運。她運用人的意識和心理二重性原理和無意識思維觀念,探討被壓抑的情感及創(chuàng)作的真實動機。通過《石客》,普希金其實是在對自己、對自己那悠游自在的青年時代生活和心理,進行反思。按照普希金的理解,幸福即罪孽。所以,為了逃避幸福,一個人應(yīng)該敢于去死?！妒汀泛汀秳e爾金小說集》表明:普希金和他筆下的主人公一樣認為:幸福既給予生命以價值,同時也易使人產(chǎn)生幸福易毀壞、豪華轉(zhuǎn)瞬即逝的恐懼感和憂患意識。因此,“對幸福的恐懼,亦即擔心幸福轉(zhuǎn)瞬即逝的恐懼”,成為普希金的情結(jié)。別爾金小說從這個意義上說,乃是作者心理過程的忠實記錄。普希金想用小說方式來制止命運。小說情節(jié)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發(fā)展是走向毀滅,而作者卻要在小說中給其安上一個光明的尾巴。這幾篇小說的主題是“命運的詛咒”。阿赫瑪托娃認為:批評的大敵,乃是作家的“職業(yè)病”。她自詡:自己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沒有文學家的職業(yè)病——一味說違心的好話和恭維話。她認為:評價一位詩人是好是壞,關(guān)鍵在于看還有沒有人讀他的詩或作品。只有能贏得讀者的詩才是好詩。正是由于她沒有職業(yè)病,使她面對毀譽與贊揚,能時刻保持清醒的理智。對己對人,能站在詩本身的立場上,出于公心。在蒙受詆毀時,她尊重那些真正有所發(fā)現(xiàn)、真正看出其創(chuàng)作之精髓的批評家;而在倍受贊揚之時,又能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缺陷,不至于昏頭昏腦。對于作家和詩人,她的評價從來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決不從此人與自己的關(guān)系遠近出發(fā),或詆毀或贊揚,以此改變對其作品的應(yīng)有評價——既不因人廢言,也不因言廢人。她不喜歡茨維塔耶娃的詩,認為后者寫詩太合乎邏輯、太夸飾、太向內(nèi)、太做作2,其思維是直線的,且喜歡把話說盡,了無余蘊。她認為“一切都說盡了并非好詩”2。她認為加繆的《鼠疫》開頭很好,結(jié)尾卻很糟,是對卡夫卡的拙劣模仿。有人曾寫信給她,恭維她的詩寫得好,而阿赫瑪托娃卻對友人說:“你不覺得這很討厭嗎?如一條蛇在向我爬來?”2。相反,如果有人提意見,哪怕他是外行,甚至是個小孩,她也不因人而廢言。阿赫瑪托娃從其女友的孩子寫的作文中讀到這樣一句話:“任何人都想從詩人那里得到不可能之快樂,這在普希金詩中可以找到”,阿赫瑪托娃極為贊賞。她不但贈給這個小孩金筆和筆記本,還稱贊這句話是論述普希金最好的一句話,答應(yīng)把它作為題辭寫在自己論普希金的文章前面2。阿赫瑪托娃與帕斯捷爾納克私交甚篤。帕斯捷爾納克曾幾次在阿赫瑪托娃生活困難時伸以援手,而阿赫瑪托娃也對他多次幫忙,甚至將自己的稿費送給他以度難關(guān)。但阿赫瑪托娃認為帕斯捷爾納克寫東西不夠坦率、做作,像演員似的帶有表演狀。她是在比較帕斯捷爾納克和洛津斯基(蘇聯(lián)著名文學翻譯家、阿赫瑪托娃的翻譯導師)譯作的基礎(chǔ)上,得出這一結(jié)論的。她認為此二人的譯作,尤其是他們所譯的莎士比亞的作品,都屬于蘇聯(lián)文學中的精品譯作,但前者更適于舞臺演出;而后者則更適合在書房閱讀,可以說是“各有千秋”。某次,帕斯捷爾納克當面稱贊阿赫瑪托娃的《走遍全球》1是“荷馬手筆”,但阿赫瑪托娃卻一眼看出,帕斯捷爾納克的稱贊,不過是一種“廉價的外交策略”。阿赫瑪托娃的推理是這樣的:第一、帕斯捷爾納克不喜歡曼德爾施塔姆,此刻卻說阿赫瑪托娃的詩寫得和曼德爾施塔姆一樣好。第二、帕斯捷爾納克說,這首詩寫得很好?，F(xiàn)在是唯一一首,但興許將來會有和它一樣好的。阿赫瑪托娃據(jù)此斷定:在潛意識里,帕斯捷爾納克此話所指的,是他自己尚未寫出來的東西2。阿赫瑪托娃認為夸獎是一種文學的職業(yè)病。文學的弊病就在于此,如農(nóng)夫手上的老繭。詩人大可不必只喜歡喜歡他的詩的人,而反感不喜歡他的詩的人。她說:她自己有很多毛病,唯一沒有文人的這種職業(yè)病2。如麗麗和勃里克夫婦,其實終生都不喜歡馬雅可夫斯基和他的詩。馬雅可夫斯基具有偉大的天才,但在其它方面,與勃里克夫婦一樣無知2。阿赫瑪托娃嘗言:她之所以沒有文學的職業(yè)病,是因為她不是一個文學家2。對于外界、讀書界、評論界對自己的評論,阿赫瑪托娃既痛恨他們“無關(guān)痛癢、不著邊際”,又喜歡那些真正切中肯綮、一語中的至論。艾亨鮑姆盡管被公認是20年代新批評的奠基人之一,但阿赫瑪托娃對他的論著《安娜·阿赫瑪托娃》(1924)并不喜歡、甚至厭惡,相反,對于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天才而卻早夭的文學青年(涅多勃羅沃)寫的書評極口稱贊,稱他是眾多批評者中唯一一位對她理解最深的批評家,而且還預見到了她以后的發(fā)展2。有人說,阿赫瑪托娃是一個只關(guān)注自我、只關(guān)注自己內(nèi)心生活的詩人,這是天大的誤解。恰恰相反,阿赫瑪托娃總是如照鏡子一般,竭力從別人身上發(fā)現(xiàn)自己。她作為一個女人,所具有的最大缺點,就是——不善妒!也許,這是因為她懂得:嫉妒,這是一種把別人的幸福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的感情。某次在“浪狗”(餐館名),阿赫瑪托娃對古米廖夫的一位情人親親熱熱,以致那姑娘感動得涕淚縱橫、自愧不如2。她說過她其實不是一個愛情詩人,而是一個宣揚為了人類而拋棄愛情的詩人。這種觀點使她任何時候都不是把意識的焦點對準自己本人,而是瞄準時代和社會。如關(guān)于她的出生,她說過,她與卓別林、《克萊采奏鳴曲》、希特勒、艾略特生于同年。生她的那年,法國人慶祝攻占巴士底獄100周年(1889),等等2。“保護好自己的測試”阿赫瑪托娃曾在一首詩中,道出自己對詩人使命的認識:詩人不是普通人而是精神的化身哪怕他像荷馬一樣瞎了眼,或像貝多芬那樣失了聰他仍然能見其所見聞其所聞統(tǒng)攝人生。詩,是阿赫瑪托娃與人民、與時代聯(lián)系的唯一紐帶。詩的使命是與人、與社會交往,是把瞬間變?yōu)橛篮?是撕破自己反映人生。詩人怎樣看待自己的這一職業(yè),或說使命的問題,當然會反過來說明詩人本人究竟是個怎樣的詩人。那么,作為阿克梅派代表人物之一的安·阿赫瑪托娃,又是怎樣看待詩和詩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問題的呢?阿赫瑪托娃早在其少年時代,就已預感到了自己一生的使命。金色的月華打造了戒指一枚睡夢中它把它戴在我手上,附耳低語:“保護好這件禮物!要對自己的幻想充滿驕傲!”我是不會出讓這枚戒指的——無論是誰,也無論什么時候。在這里,值得注意的是“禮物”一詞。它在此具有雙關(guān)含義——“禮物”(дар、gift)——在外文中都兼具有“才華”的含義。從童年時代起,阿赫瑪托娃就生活在詩意想象的世界里。從11歲起就開始寫詩。她寫了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