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的抒情性

《桃花扇》的抒情性

眾所周知，清朝初年的《桃花扇》是一部以南明興衰為主題的歷史劇。在清朝乃至整個中國文學(xué)史上都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它“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借李香君、侯方域之間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表現(xiàn)了南明王朝之興亡的歷史以及由政權(quán)更替帶給人們的滄桑與感慨。它的最后一出《余韻》,情韻深厚,意味深長,凝結(jié)著濃郁的悲劇氣氛和傷感情緒,是《桃花扇》中最精彩的片斷之一。若從敘事學(xué)的角度看去,《余韻》并沒有給全劇增加多少情節(jié);可是若從劇本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在精神看去,它卻是全劇的重中之重。如果說在它之前的整個劇本的內(nèi)容向我們展示的是南明王朝興亡的歷史事件,那么,《余韻》表現(xiàn)的卻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普遍情緒和感受,是“興亡之感”最集中的體現(xiàn)。當(dāng)歷史的塵煙散去,感情與情緒的積淀具有了一種超越的意義。也就是說,《余韻》不僅僅表現(xiàn)了歷史興亡交替之際人們的普遍情緒,也表現(xiàn)了個體生命在不同遭遇中所體味的滄桑與悲愴?！队囗崱芬怀龅膬?nèi)容并不復(fù)雜。它將筆觸深入到人的內(nèi)心,著重表現(xiàn)興亡巨變中人的感情與情緒。我們甚至可以淡化其戲劇的形式,而把它視為一首抒情長詩。因為我們在閱讀它的時候,會強(qiáng)烈地感覺到它的抒情性。走進(jìn)《余韻》的世界,清初那濃郁的罹受戰(zhàn)亂之苦的時代氣息迎面向我們撲來。當(dāng)此時,滿清貴族剛剛將明朝的政權(quán)大廈夷為廢墟,殘酷的大屠殺使空氣中彌漫著血腥的氣味。正像作品所描述的那樣,“建業(yè)城啼夜鬼,維揚(yáng)井貯秋尸”,觸目瘡痍凄涼。南京城這昨日福王之繁華的都城,如今是瓦礫遍地,衰草凄凄,一片荒涼?！盎食菈Φ箤m塌,滿地蒿萊”,“橫白玉八根柱倒,墮紅泥半堵墻高”。昔日群臣朝拜天子之處,現(xiàn)已經(jīng)成為燕雀雜居之處。繁華消歇,廢壘空壕,荒村古道,一派破敗凋零的景象。在這里,作者以秋天為背景,首先從心理上征服了觀眾(讀者)?！扒锾臁笔且粋€傷感的季節(jié)。在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中,它已經(jīng)成為一種獨(dú)特的意象,浸透了離人的眼淚,飽含了傷感的情緒。鶯鶯與張生深秋里的依依傷別;王昭君面對秋雁的哀怨;唐明皇不堪秋雨敲擊心頭……人生的凄涼已令人不堪,更何況是在冷落的清秋時節(jié)!南京城這六朝故都,目睹了太多太多的興亡起落,繁盛衰敗。它又是南明王朝的興亡見證,“陳隋煙月恨茫茫,井帶胭脂土帶香”。傷感的時令與滄桑的南京,就已令觀眾(讀者)感慨唏噓,再加上人生的凄涼,怎不使人的心靈悲愴、震撼!南明時期那滄海桑田的巨變已經(jīng)令局外之人感嘆不已,而親身經(jīng)歷這個天翻地覆的過程的局內(nèi)之人,更覺物非人非,心中別有一番滋味。劇中的老贊禮、柳敬亭、蘇昆生分別道出了各自的情懷。先是桑榆暮年、漂泊流落的老贊禮彈唱一曲[問蒼天],以財神的位尊對比自己的窮困淪落。自己雖與財神(福德星君)生在同月同日,卻“不啻乞兒”,身不由己作了亂離人。于是他“倚枯槐,對斜日,獨(dú)自凝思”,最后徒然以“地難填,天難補(bǔ),造化如斯”,宣布了自己的無可奈何。在老贊禮那里,既有天翻地覆改朝換代歷史巨變中人之滄桑之感,也有對天上人間、大起大落的人生命運(yùn)的無奈之感。老贊禮的感慨來自其“亂離人”的經(jīng)歷。下層藝人柳敬亭、蘇昆生在明亡之后,一漁一樵,隱居山中。老贊禮唱罷之后,柳敬亭一曲[秣陵秋],試圖總結(jié)南明王朝覆亡的教訓(xùn)。由于特殊的身份,他對南明王朝的舊事略有知曉:阮大鋮等“遺孽兒孫”,勸誘福王淫樂;“指馬誰攻秦相詐”,馬士英擅權(quán)結(jié)黨;弘光帝“朝朝楚夢云雨床”,荒淫無度;“龍鐘閣部啼梅嶺”,史可法孤立無援;馬、阮為堵截左良玉東下的軍隊,竟將駐防黃河的兵馬撤移,致使清兵揮戈南下。短命的福王政權(quán)僅一年時間即土崩瓦解。南明王朝的覆亡原因在[秣陵秋]中得以濃縮,劇本前面幾十出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盡收于一曲唱詞之中。《余韻》中尤以蘇昆生的[哀江南]套曲最為凄涼傷感。“殘軍留廢壘,瘦馬臥空壕;村郭蕭條,城對著夕陽道。”秦淮繁華,今日消歇。“問秦淮舊日窗寮,破紙迎風(fēng),壞檻當(dāng)潮,目斷魂消?！本瓦@樣,曲詞通過宮闕坍塌、皇陵樹木半焦、鳥糞遍地、枯枝敗葉、秦淮冷落、落日人稀這些有形事物的描繪,淋漓盡致地抒發(fā)了“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的感慨,昔日繁華,今日凋零,撫今追昔,頓生昨是今非的悲愴?！澳菫跻孪锊恍胀?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蹦慷昧水?dāng)日之繁華,面對這殘破的眼前景象,一種恍如隔世、恍然如夢的感覺油然而生。不可否認(rèn),這種興亡之感主要來自于那個山崩地裂、滄海桑田的時代,這是毫無疑問的。就像丹納所說,“作品的產(chǎn)生取決于時代精神和周圍的風(fēng)俗”(《藝術(shù)哲學(xué)》,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3年,第32頁)。正是由于這個因素,該劇本在上演時引起了強(qiáng)烈的共鳴。“桃花扇一劇,皆南朝新事,父老猶有存者?！?孔尚任《桃花扇小引》)上演之時,引起了人們的感慨唏噓。另外我們還應(yīng)注意到,除顧炎武、黃宗羲等遺民作家外,另外一些非遺民身份的作家的作品中,這種興亡之感也相當(dāng)強(qiáng)烈。這固然是由于時代氣氛的影響,但除了這種社會性因素外,我們還應(yīng)該看到,它還表現(xiàn)了一種深沉的人生感傷。也就是說,《余韻》之韻,除了改朝換代、社會巨變給人帶來的強(qiáng)烈的感慨和生存與道義上的顛沛與捍衛(wèi),它還表現(xiàn)了一種深沉的人生傷感,一種由歷史變化與自然變化所產(chǎn)生的人生傷感。這種傷感帶有永恒的意義。目睹了昔日的繁華,經(jīng)歷了社會的變遷,體會了人生的苦難,就好像從一場強(qiáng)烈的地震里逃生,面對廢墟瓦礫,頓生恍然隔世之感。這種人生體驗的巨大落差,勢必激起人們心頭的感情波瀾,生發(fā)出無限的感傷。這種情緒在文學(xué)作品中多有表現(xiàn)。東周大夫過故宗廟宮室,所見盡為禾黍,宮闕萬間都作了塵土。他悲悼周之覆亡,揮筆寫成《黍離》一詩,將瞬間呈現(xiàn)的理智與感情的復(fù)雜經(jīng)驗的意象準(zhǔn)確捕捉,荒蕪凄涼傷感悲愴,人們將之稱為“黍離之悲”。這種意象在后人的作品中不斷地出現(xiàn)。南宋時,當(dāng)姜夔過“竹西佳處”的維揚(yáng),昔日的繁華蕩然無存。被金兵焚掠洗劫的揚(yáng)州,四顧蕭條,寒水自碧,薺麥彌望。詩人感慨今昔,賦下《揚(yáng)州慢》一詞,表現(xiàn)他的黍離之悲。清初著名詩人王士禎的成名作《秋柳》組詩,由眼前衰敗的秋柳,生發(fā)出人生的悲涼之感。其中的第一首,詩雖詠濟(jì)南大明湖的秋日衰柳,開首卻先寫最為銷魂的“殘照西風(fēng)白下門”。南京作為六朝故都,成為許多詩人詠嘆興亡的傳統(tǒng)表現(xiàn)對象。對于清初的人來說,它又是明王朝興亡的歷史見證。無限變遷,悲恨相續(xù),極易引起人們的傷感。從這個意義來說,南京已不僅僅是個地理概念,它已是載負(fù)了許多人文意義的詩歌意象。詩人寫出了由秋柳所引發(fā)的深沉的傷感。它所抒發(fā)的,是歷史變遷與自然變遷所不可避免地帶給個體生命的人生傷感。王士禎順治十八年客居金陵之時,耳聞秦淮舊時的繁華,目睹眼前的凋零破敗,傷時吊古,寫下一組《秦淮雜詩》,也表現(xiàn)出同樣的情愫。實際上,早在順治十五年,王士禎早已應(yīng)殿試,中二甲,并非失意之人。如果我們把《余韻》以及王士禎的《秋柳》、《秦淮雜詩》與顧炎武等遺民作家的作品相比,它們已沒有了“常將一寸許,銜木到終古”的躬身抗清復(fù)明的實踐性,也不再存有“一成猶起少康家”的幻想,而是由行動轉(zhuǎn)變成情緒,一種深沉的、潛在的、關(guān)乎人生題旨的情緒。在《余韻》中,顧炎武等遺民作家的那種強(qiáng)烈的復(fù)明思想和實踐意識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所具有的是積淀于人心的由歷史與環(huán)境的巨大變化所引發(fā)的深沉感傷,徒留老贊禮的無奈、柳敬亭的怨恨和蘇昆生的傷感了。這正是人生巨變之際人們的普遍情緒。作者通過以上三人的唱詞,再次強(qiáng)化了“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的主旨。那么,這“興亡之感”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呢?我們只有理解了《余韻》之韻并非只是一種遺民情緒,它同時具有更廣泛的人生意義,才能正確理解孔尚任和《桃花扇》。從作者主觀方面來看,孔尚任決不是有意識地表現(xiàn)遺民情緒而與清王朝對立,這一點(diǎn)是沒有什么疑問的。同時,他的確又在作品里表現(xiàn)了時代的情緒,這里面又分明有遺民情緒的成分。怎樣看待這個問題?細(xì)究孔尚任之生平,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很想有所作為、功名心很強(qiáng)的人。身為孔子六十四世孫,圣裔的血統(tǒng),使他帶有一種較其他人更為強(qiáng)烈的出人頭地的愿望。同時,他出生于清代順治五年,并不是前朝遺民。他在清兵前線軍需短缺的情況下,典負(fù)郭田捐納為國子監(jiān)生;三十七歲時因御前講經(jīng),“克服朕衷”,被“不拘定例,額外議用”。從孔尚任的非遺民身份,尤其是他的熱衷功名仕進(jìn),到他筆下的《桃花扇》,這之間似乎存在著互相矛盾的地方。實際上,這是有歷史條件和原因的。清朝政權(quán)建立起來一個時期之后,以明末之事為題材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雖是個敏感的地帶,倒也不是不可以的?？滴跛哪?清廷曾令送明天啟、崇禎間遺事,以備修明史。孔尚任《桃花扇本末》云:“予未仕時,每擬作此傳奇,恐聞見未廣,有乖信史,寤歌之余,僅畫其輪廓,實未飾其藻也?！惫γ那械淖髡邲Q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斷送自己的仕路前程。而《桃花扇》寫成后,“王公薦紳,莫不借抄,時有紙貴之譽(yù)”,甚至引起了皇帝的注意,命內(nèi)侍索取?？梢?并未因?qū)懨髂┲卤槐苤患啊Ｍ瑫r,孔尚任畢竟生活在那個特定的時代,呼吸著清初的時代空氣。當(dāng)他出生之時,清統(tǒng)治者遠(yuǎn)未完全征服全中國,抗清活動此起彼伏,直到康熙二十二年,孔尚任三十六歲時,才統(tǒng)一全中國。所以,孔尚任的作品中又表現(xiàn)了鮮活的時代情緒。除了孔尚任自身的感受外,他還曾從族兄孔方訓(xùn)(尚則)舅翁秦光儀處耳聞一些南明王朝舊事。更重要的是,他在隨孫在豐赴淮揚(yáng)疏浚河道之際,足跡遍及揚(yáng)州、泰州、南京等地,這正是當(dāng)年《桃花扇》本事發(fā)生的地方?？咨腥卧谀抢铽@得了一些實地的感受。他還結(jié)識許多明末遺老,如冒襄、鄧漢儀等,從他們那里獲取了大量的有關(guān)南明王朝的信息,為《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積累了極為豐富的素材?！短一ㄉ确怖吩?“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確考時地,全無假借。至于兒女私情,賓客解嘲,雖稍有點(diǎn)染,亦非烏有子虛之比?！弊髡咧矣谑穼嵉膶懽鲬B(tài)度,使這部以南明王朝興亡為題材的劇本基本保持了特定時代的原汁原味?！队囗崱分欣腺澏Y、柳敬亭、蘇昆生的感慨與傷感正是那個時代的一種普遍感情和情緒。所有這些,使《桃花扇》這部戲劇作品呈現(xiàn)一種特有的深沉與厚重。由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桃花扇·余韻》之韻,不僅僅是單純的遺民情緒,它同時還具有一種人生的感傷,前者由特定社會環(huán)境造成,后者則是超越時代的。附加附件神弦歌樂歌評定[西江月](凈扮樵子挑擔(dān)上)放目蒼崖萬丈,拂頭紅樹千枝;云深猛虎出無時,也避人間弓矢。建業(yè)城啼夜鬼,維揚(yáng)井貯秋尸;樵夫剩得命如絲,滿肚南朝野史。在下蘇昆生,自從乙酉年同香君到山,一住三載,俺就不曾回家,往來牛首、棲霞,采樵度日。誰想柳敬亭與俺同志,買只小船,也在此捕魚為業(yè)。且喜山深樹老,江闊人稀;每日相逢,便把斧頭敲著船頭,浩浩落落,盡俺歌唱,好不快活。今日柴擔(dān)早歇,專等他來促膝閑話,怎的還不見到。(歇擔(dān)盹睡介)(丑扮漁翁搖船上)年年垂釣鬢如銀,愛此江山勝富春;歌舞叢中征戰(zhàn)里,漁翁都是過來人。俺柳敬亭送侯朝宗修道之后,就在這龍?zhí)督?捕魚三載,把些興亡舊事,付之風(fēng)月閑談。今值秋雨新晴,江光似練,正好尋蘇昆生飲酒談心。(指介)你看,他早已醉倒在地,待我上岸,喚他醒來。(作上岸介)(呼介)蘇昆生。(凈醒介)大哥果然來了。(丑拱介)賢弟偏杯呀!(凈)柴不曾賣,那得酒來。(丑)愚兄也沒賣魚,都是空囊,怎么處?(凈)有了,有了!你輸水,我輸柴,大家煮茗清淡罷。(副末扮老贊禮,提弦攜壺上)江山江山,一忙一閑,誰贏誰輸,兩鬢皆斑。(見介)原來是柳、蘇兩位老哥。(凈、丑拱介)老相公怎得到此?(副末)老夫住在燕子磯邊,今乃戊子年九月十七日,是福德星君降生之辰;我同些山中社友,到福德神祠祭賽已畢,路過此間。(凈)為何挾著弦子,提著酒壺?(副末)見笑見笑!老夫編了幾句神弦歌,名曰《問蒼天》。今日彈唱樂神,社散之時,分得這瓶福酒。恰好遇著二位,就同飲三杯罷。(丑)怎好取擾。(副末)這叫做“有福同享”。(凈、丑)好,好!(同坐飲介)(凈)何不把神弦歌領(lǐng)略一回?(副末)使得!老夫的心事,正要請教二位哩。(彈弦唱巫腔)(凈、丑拍手襯介)[問蒼天]新歷數(shù),順治朝,歲在戊子;九月秋,十七日,嘉會良時。擊神鼓,揚(yáng)靈旗,鄉(xiāng)鄰賽社;老逸民,剃白發(fā),也到叢祠。椒作棟,桂為楣,唐修晉建;碧和金,丹間粉,畫壁精奇。貌赫赫,氣揚(yáng)揚(yáng),福德名位;山之珍,海之寶,總掌無遺。超祖禰,邁君師,千人上壽;焚郁蘭,奠清醑,奪戶爭墀。草笠底,有一人,掀須長嘆:貧者貧,富者富,造命奚為?我與爾,較生辰,同月同日;囊無錢,灶斷火,不啻乞兒。六十歲,花甲周,桑榆暮矣;亂離人,太平犬,未有亨期。稱玉斝,坐瓊筵,爾餐我看;誰為靈,誰為蠢,貴賤失宜。臣稽首,叫九閽,開聾啟;宣命司,檢祿籍,何故差池。金闕遠(yuǎn),紫宸高,蒼天夢夢;迎神來,送神去,輿馬風(fēng)馳。歌舞罷,雞豚收,須臾社散;倚枯槐,對斜日,獨(dú)自凝思。濁享富,清享名,或分兩例;內(nèi)才多,外財少,應(yīng)不同規(guī)。熱似火,福德君,庸人父母;冷如冰,文昌帝,秀士宗師。神有短,圣有虧,誰能足愿;地難填,天難補(bǔ),造化如斯。釋盡了,胸中愁,欣欣微笑;江自流,云自卷,我又何疑。(唱完放弦介)出丑之極。(凈)妙絕!逼真《離騷》、《九歌》了。(丑)失敬,失敬!不知老相公竟是財神一轉(zhuǎn)哩。(副末讓介)請干此酒。(凈咂舌介)這寡酒好難吃也。(丑)愚兄倒有些下酒之物。(凈)是什么東西?(丑)請猜一猜。(凈)你的東西,不過是些魚鱉蝦蟹。(丑搖頭介)猜不著,猜不著。(凈)還有什么異味?(丑指口介)是我的舌頭。(副末)你的舌頭,你自下酒,如何讓客。(丑笑介)你不曉得,古人以《漢書》下酒;這舌頭會說《漢書》,豈非下酒之物。(凈取酒斟介)我替老哥斟酒,老哥就把《漢書》說來。(副末)妙妙!只恐萊多酒少了。(丑)既然《漢書》太長,有我新編的一首彈詞,叫做《秣陵秋》,唱來下酒罷。(副末)就是俺南京的近事么?(丑)便是!(凈)這都是俺們耳聞眼見的,你若說差了,我要罰的。.(丑)包管你不差。(丑彈弦介)六代興亡,幾點(diǎn)清彈千古慨;半生湖海,一聲高唱萬山驚。(照盲女彈詞唱介)[秣陵秋]陳隋煙月恨茫茫,井帶胭脂土帶香;駘蕩柳綿沾客鬢,叮嚀?dān)L舌惱人腸。中興朝市繁華續(xù),遺孽兒孫氣焰張;只勸樓臺追后主,不愁弓矢下殘?zhí)?。蛾眉越女才承選,燕子吳歈早擅場,力士簽名搜笛步,龜年協(xié)律奉椒房。西昆詞賦新溫李,烏巷冠裳舊謝王;院院宮妝金翠鏡,朝朝楚夢雨云床。五侯閫外空狼燧,二水洲邊自雀舫;指馬誰攻秦相詐,入林都畏阮生狂。春燈已錯從頭認(rèn),社當(dāng)重鉤無縫藏;借手殺仇長樂老,脅肩媚貴半閑堂。龍鐘閣部啼梅嶺,跋扈將軍噪武昌;九曲河流晴喚渡,千尋江岸夜移防。瓊花劫到雕欄損,玉樹歌終畫殿涼;滄海迷家龍寂寞,風(fēng)塵失伴鳳彷徨。青衣銜璧何年返,碧血濺沙此地亡;南內(nèi)湯池仍蔓草,東陵輦路又斜陽。全開鎖鑰淮揚(yáng)泗,難整乾坤左史黃。建帝飄零烈帝慘,英宗困頓武宗荒;那知還有福王一,臨去秋波淚數(shù)行。(凈)妙妙!果然一些不差。(副末)雖是幾句彈詞,竟似吳梅村一首長歌。(凈)老哥學(xué)問大進(jìn),該敬一杯。(斟酒介)(丑)倒叫我吃寡酒了。(凈)愚弟也有些須下酒之物。(丑)你的東西,一定是山肴野蔌了,(凈)不是,不是。昨日南京賣柴,特地帶來的。(丑)取來共享罷。(凈指口介)也是舌頭。(副末)怎的也是舌頭?(凈)不瞞二位說,我三年沒到南京,忽然高興,進(jìn)城賣柴。路過孝陵,見那寶城享殿,成了芻牧之場。(丑)呵呀呀!那皇城如何?(凈)那皇城墻倒宮塌,滿地蒿萊了。(副末掩淚介)不料光景至此。(凈)俺又一直走到秦淮,立了半晌,竟沒一個人影兒。(丑)那長橋舊院,是咱們熟游之地,你也該去瞧瞧。(凈)怎的沒瞧,長橋已無片板,舊院剩了一堆瓦礫。(丑捶胸介)咳!慟死俺也。(凈)那時疾忙回首,一路傷心;編成一套北曲,名為《哀江南》。待我唱來!(敲板唱弋陽腔介)俺樵夫呵![哀江南][北新水令]山松野草帶花挑,猛抬頭秣陵重到。殘軍留廢壘,瘦馬臥空壕;村郭蕭條,城對著夕陽道。[駐馬聽]野火頻燒,護(hù)墓長楸多半焦。山羊群跑,守陵阿監(jiān)幾時逃。鴿翎蝠糞滿堂拋,枯枝敗葉當(dāng)階罩;誰祭掃,牧兒打碎龍碑帽。[沉醉東風(fēng)]橫白玉八根柱倒,墮紅泥半堵墻高,碎琉璃瓦片多,爛翡翠窗欞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宮門一路蒿,住幾個乞兒餓殍。[折桂令]問秦淮舊日窗寮,破紙迎風(fēng),壞檻當(dāng)潮,目斷魂消。當(dāng)年粉黛,何處笙簫。罷燈船端陽不鬧,收酒旗重九無聊。白鳥飄飄,綠水滔滔,嫩黃花有些蝶飛,新紅葉無個人瞧。[沽美酒]你記得跨青溪半里橋,舊紅板沒一條。秋水長天人過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樹柳彎腰。[太平令]行到那舊院門,何用輕敲,也不怕小犬哰哰。無非是枯井頹巢,不過些磚苔砌草。手種的花條柳梢,盡意兒采樵;這黑灰是誰家廚灶?[離亭宴帶歇指煞]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fēng)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副末掩淚介)妙是絕妙,惹出我多少眼淚。(丑)這酒也不忍入唇了,大家談?wù)劻T。(副凈時服,扮皂隸暗上)朝陪天子輦,暮把縣官門;皂隸原無種,通侯豈有根?自家魏國公嫡親公子徐青君的便是,生來富貴,享盡繁華。不料國破家亡,剩了區(qū)區(qū)一口。沒奈何在上元縣當(dāng)了一名皂隸,將就度日。今奉本官簽票,訪拿山林隱逸,只得下鄉(xiāng)走走。(望介)那江岸之上,有幾個老兒閑坐,不免上前討火,就便訪問。正是:開國元勛留狗尾,換朝逸老縮龜頭。(前行見介)老哥們有火借一個!(丑)請坐。(副凈坐介)(副末問介)看你打扮,像一位公差大哥。(副凈)便是。(凈問介)要火吃煙么,小弟帶有高煙,取出奉敬罷。(敲火取煙奉副凈介)(副凈吃煙介)好高煙,好高煙!(作暈醉臥倒介)(凈扶介)(副凈)不要拉我,讓我歇一歇,就好了。(閉目臥介)(丑問副末介)記得三年之前,老相公捧著史閣部衣冠,要葬在梅花嶺下,后來怎樣?(副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