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屏《國朝詩人征略二編》批評觀新探

張維屏《國朝詩人征略二編》批評觀新探

張維平（1780-1859），子樹、南山、松心子、珠海老魚，廣東省番禺區(qū)人。原籍浙江山陰,是嶺南晚清到近代過渡時期的重要詩人,也是清代詩話及詩學繁榮中的重要人物。他一生經(jīng)歷了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四個朝代,走過了從乾嘉盛世至道咸衰世的八十年道路。而這八十年,正是中國社會結(jié)束封建社會開始進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重要轉(zhuǎn)折時期。張維屏的文學創(chuàng)作集中在嘉、道兩朝,體裁涉及詩歌、散文、詩論等。其詩歌從總體上看,古、近體俱佳,平易曉暢,感情率真不務(wù)雕琢。山水詩“以清麗勝”(林昌彝《射鷹樓詩話》卷七),詠史詩和愛國詩“精煉異?！?林昌彝《射鷹樓詩話》卷十三),五、七言長篇歌行體雄直奔放,充滿浪漫色彩,以散文筆法敘事抒情,為晚清敘事詩走向散文化、小說化之濫觴。張維屏對詩歌理論的貢獻也是巨大的。在文獻上,他先后輯成了《國朝詩人征略初編》六十卷、《國朝詩人征略二編》六十四卷和《藝談錄》兩卷(《藝談錄》是張維屏晚年在《征略》的基礎(chǔ)上擇要而成,可視作《征略》的節(jié)本),這些文獻采錄面廣、內(nèi)容豐富、卷帙浩繁,在數(shù)百種清代詩話著作中獨具特色,集“傳”、“論”、“選”于一體的體例為張維屏獨創(chuàng),“增廣聞見,陶冶性靈”,至今仍是研究清代詩歌的寶貴文獻。在《征略》二編中,除了輯錄別人對國朝詩人的評語外,張維屏本人撰寫的評語出現(xiàn)了九百七十四處,他以“經(jīng)世”為綱,以“詩評”為目,闡述了自己的選詩標準、評詩標準以及詩歌的師承觀點。關(guān)于張維屏的詩歌理論觀點,沒有專門的結(jié)集著作,只是散見在《征略》二編對詩人的品評中。他的詩歌批評理論,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頗有創(chuàng)新,在清代詩話中占有重要一席。詩歌批評是在作品鑒賞基礎(chǔ)上對詩作進行指點評論。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鑒賞和批評,批評又推動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和鑒賞的提高。張維屏本人是一位經(jīng)世詩人,他用“經(jīng)世致用”的觀點選詩,用“真性情”來評詩,那么也自然有自己的詩歌批評的理論主張。根據(jù)吳建民著《中國古代詩學原理》的第十二章“詩歌功用論”,對照張維屏在《征略》二編中的批評實踐,可以看出,張維屏用到了以下幾種批評方法:社會歷史批評法(知人論世)、客觀分析批評法(以詩解詩)、橫向比較批評法(識兼諸家),在這三種批評方法中,“以詩解詩”的方法用得較少,其余兩種是他常用的批評法。具體而言,張氏的詩歌批評在《征略》二編中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客觀公正的批評態(tài)度;二是堅持橫向(縱向)比較批評法;三是貫徹“知人論世”的社會歷史批評法。一、評論態(tài)度公平客觀,態(tài)度客觀作詩是形象思維,而評詩是抽象思維,詩人未必善于評詩,而詩評家亦未必善于作詩,吳喬《圍爐詩話》云:“讀詩與作詩,用心各別”。然而,張維屏既是“善評者”又是“善作者”。作為詩歌批評主體,張維屏具備了“博觀”(劉勰《知音》篇云:“圓照之象,務(wù)先博觀”)的主體條件,他具有深厚的閱歷,廣博的知識,更有對當時“肌理”、“格調(diào)”、“性靈”、“神韻”各流派利弊的冷靜思考。克服“貴古賤今”、“崇己抑人”、“信偽迷真”(劉勰《知音》篇)等陋習,以“無私于輕重,不偏于愛憎”(劉勰《知音》篇)的公平客觀的態(tài)度,進行批評,不以個人興趣、愛好為出發(fā)點,給作品以恰如其分的評語。最典型的例子有三個:一是指出前文提到過的袁枚性靈詩中的“浮”、“滑”之弊病;二是對王士禎的評論:“阮亭先生詩,同時譽之者固多,身后毀之者亦不少。推其致毀,有兩端,一則標舉神韻,易流為空調(diào),一則過求典雅,易掩卻性靈。然合全集觀之,入蜀后詩骨愈蒼,詩境愈熟,濡染大筆,積健為雄,直同香象渡河,豈獨羚羊掛角。識曲聽真,要當分別觀之”、“漁陽入蜀后詩多蒼健沉郁,即以近體論之,如《漫興十首》《三閭大夫廟》《少陵先生祠》《陸宣公墓》《夔府城樓望八陣圖》《上凌云絕頂》《李元禮墓》《馬伏波祠》《趙承旨畫羊》《陳楊徐劉諸人殉節(jié)詩》皆杰作也”、“漁陽絕句,神韻獨絕,其佳者未易更數(shù)。顧茂倫、吳漢槎選絕句詩,國朝選三家:牧翁、阮翁、鈍翁。汪長于古文,其詩不及王,惟七言絕句差可雁行耳”。在這段評語中,張維屏沒有因為王士禎的名氣而不說微詞,相反他用王士禎《藝苑卮言》中的理論“詩不能無疵,雖《三百篇》亦有之,人自不敢摘耳”(1)來評價王的詩。在評論中,也能客觀地把王早期和后來入蜀后的詩風進行比較,認為入蜀后沉郁,絕句最佳;三是對著名詩人趙翼的評論:“甌北五古中論古論事論理諸作,雖虛字太多,發(fā)論太盡,于古人渾厚含蓄一唱三嘆之旨,幾不復(fù)存,然胸中有識,腕底有力,眉開目爽,自成為有韻之文,且其所言每如吾意中所欲出,讀至愜心處,似倩麻姑癢處搔也……七古才氣奔騰,時見剽滑;五七律多工巧奇警之句,然力求工巧,可稱能品,卻非詩家第一義也”(2)。在這里,他肯定趙翼的五古成就,但是指出其七古詩有“剽滑”之氣,不足取也。二、對詩人的評論“知人論世”是我國古代的詩歌批評方法論?！睹献印とf章下》云: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知人”,就是要了解詩人的生平、身世、思想狀況等?！罢撌馈笔且私庠娙怂幍臅r代社會背景。“知人論世”要求批評家必須對詩人及所處時代有比較全面的了解把握。即時代→詩人→詩歌,既然詩歌受時代社會背景和詩人思想感情的制約,因而,詩歌批評就不能脫離詩人的思想感情和詩人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而孤立地進行,只有把詩歌與詩人的身世及所處時代緊密聯(lián)系起來,才能對作品作出正確的評價?！爸苏撌馈?知人論詩。張維屏在《征略》二編中常用這種方法。比如:在對著名詩人黃景仁的評論中,他說:“仲則耽酒好色,其才雖美,其人不足重。子之推許,毋乃過歟?余曰:仆就詩論詩,謂其詩可愛,非謂其人可法也。亦第就仲則之詩論詩,非謂其能壓倒諸家也。至仲則親老家貧,窮愁抑塞,念念不忘將母,乃欲謀升斗之養(yǎng),而不獲遂其志。卒至餓軀奔走,客死他鄉(xiāng),吾方悲之不暇,又何嘗以禮法繩之耶”(3),說明了詩歌批評要結(jié)合詩人當時的具體遭遇客觀評說。他這樣評論蔡:“禹功處富貴崇高之境,而其詩乃蕭閑清適,似山林恬淡者之所為。至考其生平行事,如受夔州府程如絲金九百兩、銀六萬兩遂保奏治行第一,又袒庇知縣黃振國、又讒毀岳襄勤公,若是,則其人與其詩大不相類。蓋言不足以定人,自古然矣。然當日年羹堯、田文鏡聲勢赫……至就詩論詩,頗多可采之句,在漢軍詩人中,故當高置一座矣”(4),還說:“詠荊軻者多矣,余最愛錢竹汀先生的‘匕首懷中出,諸郎殿下看。燕丹心未死,趙政膽先寒。成敗論人異,從容舍命難。千秋猶灑淚,易水共瀾?！?5)關(guān)于著名詩人趙執(zhí)信的人品有這樣的記載:“相傳某官行取御史入都,以詩質(zhì)于秋谷,佐以土儀。秋谷于之云:‘土儀拜登,詩集璧謝?！淙算曋?于是有糾劾之事。因文字而為傾陷,其人固不足道,然秋谷所為,未免自處于薄矣。又馮協(xié)一者,文毅公之子也,歿后,其子檢遺稿求正于秋谷,秋谷為之序,嘲誚百端”(6)。張維屏感慨道:“夫詩,一藝耳,已能之,固無可驕,人不能,亦無可誚。如驕而加之以薄,無乃于溫柔敦厚之旨先自失乎”。對于當時詩壇上流行的所謂“時腔”,張維屏認為“惟余近時所謂律賦,觀之味同嚼蠟,且有疊床架屋、滿紙時文調(diào)者,尤令人欲臥矣此二語為凡作賦者下锏砭也”(7);對于“語錄體”的批評更是立場鮮明,言辭犀利:“余喜觀古人格言善訓(xùn),而不喜語錄。語錄之病,一曰陳腐,二曰率易,三曰冗沓,四曰俚俗,五曰似禪家機鋒。能免此五病,則語錄可觀矣。”(8)三、“義山”說與“黃仲則”說選詩也是一種文學批評。李東陽的《麓堂詩話》談選詩時曾指出:“選詩誠難,必識足以兼諸家者,乃能選諸家”。如殷選《河岳英靈集》、趙崇祚選《花間集》、方回選《瀛奎律髓》等,都體現(xiàn)了選詩者的審美態(tài)度。張維屏的選詩標準之一是“識兼諸家”,這種歷史批評法除了體現(xiàn)在他以“經(jīng)世”來選詩外,更重要的是他用到了橫向比較法、縱向比較法。有比較才有鑒別,在對作品進行比較時,既有不同時代的作品比較,又有不同作家的作品比較,也有同一作家的不同作品的比較,更有同一作家的不同創(chuàng)作時期的作品比較。在評詩中,對當時的大家如王士禎等人的詩風有獨到的見解,張維屏雖然推崇王的“神韻”派詩風,但他從不宗一派,通過分析神韻派的創(chuàng)作,指出神韻派詩歌的不足,認為王士禎晚期在入蜀后的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詩骨愈蒼,詩境愈熟,濡染大筆,積健為雄”的風骨,這種善于類比的詩歌批評觀更易見出作品藝術(shù)成就的高下。張維屏對詩歌的比較研究涉及到內(nèi)容、形式、語言、風格、技巧、繼承、創(chuàng)新、聲律等多方面。如下諸例:張維屏認為梅瞿山的“一峰清到水”和梅杓司的“牛飯就松涼”(9)俱佳。認為宋荔裳的“山人工意不工似,匠心自出無專師”與嚴灝亭的“一日十紙不壓速,貴取繪意非傳形”是“皆能得畫中三味者”(10)。更為精彩的評議還有:“屈賦陶詩,屈醒陶醉,不類也。然兩人志潔行芳,實相類。彭子贊(彭襄)《書屈陶合刻后》詩,歸愚宗伯謂與鄺湛若《屈原賈誼》一章,莫能甲乙”(11);曹禾“天與人以富貴,乃與濟人利物之資也。富貴有權(quán)力而不思濟人利物,是謂違天”(12)、魏和公“賢哲不易生,天地鐘全力。授以富貴資,具有生民責”(13)。張氏評:“真能說出造物心事。而曹頌嘉詩‘賢才既當權(quán)’數(shù)語,亦足與此互相發(fā)明”,他還認為,黃仲則的“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與王焯的“愁多輕性命”,“皆苦語也。一以揮斥出之,一以遒練出之”(14)。而張九鐔《登滕王閣》絕句云“誰憐孤客渡江來,一夕乘風亦快哉。解襲落花楊柳句,有人驚道是天才”,張氏認為:“雖襲句調(diào),然‘秋水共長天一色’較之‘楊柳共春旗一色’,有過之無不及,終不愧天才也”。對于當時的江西詩派,張維屏也有自己獨到的看法,他說:“江西詩家蔣苕生后,當推樂蓮裳、吳蘭雪,兩人同為江西人,同為孝廉,同為翁覃弟子,同以才名遨游王侯公卿間。蓮裳久居幕府,蘭雪久居京師,晚歲詩名,吳盛于樂,然合兩集觀之,《香蘇》應(yīng)酬投贈,外心較多;不如《青芝》多內(nèi)心也”(15)。在比較林伯桐“森森風露催華月,閃閃星河近素秋”與李義山“暮雨自歸山悄悄,秋河不動夜厭厭”時,他認為:“義山句含靜女之情,月亭句見幽人之致”(16)。類似這樣精辟獨到的見解、觀點還有:“孫源湘詩有兩種:一種以空靈勝,運思清而能入,用筆活而能出,妙處在人意中,又往往出人意外;一種以精切勝,古必切其人,論事必得其要,固是應(yīng)有者有,卻不肯人云亦云?！短煺骈w詩》骨力沉郁不及船山,卻無船山集中之叫囂;才氣當贍不及隨園,卻無隨園集中之游戲”、“孫源湘《入都留別》與黃仲則《入都留別》相比,黃仲則詩氣體高邁,孫源湘詩情致纏綿,各有至處,皆不磨之作也”;劉守仁《梅花》詩“地老天荒風故故,短籬幽圃路叉叉”與宋湘《梅花》詩“無處寄人春點點,可能伴我路叉叉”相比“各有幽趣”(17);“廖時炳的‘人投羈旅宿,月在異鄉(xiāng)圓’中‘月在異鄉(xiāng)圓’五字警,與老杜‘月是故鄉(xiāng)明’句可對照并傳”(18);“‘人煙三里地,夜籟百般秋’與唐人‘千聲各為秋’句均有妙緒”(19);“‘晚食得安步,牛歸帶牧童’較唐人‘牧童騎犢返’句更有生趣”(20);丁煒的“‘頓忘行役倦,新月上人衣’與元人句‘新月入人家’各有其妙”(21)、“陳世熙‘碧瀾寸寸皆秋色’,為之神往?！虨憽俗?本周夔文,蓮塘取為七字,便成妙句。蓮翁(陳世熙)有‘風傳人語碎’可與唐人‘風暖鳥聲碎’句并傳。”(22)張維屏善于運用這些比較鑒賞法,從剖析詩作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入手進行比較研究,無疑給讀者指出了詩歌賞析之門徑。張維屏學識深厚,他通過對作品的橫向、縱向比較,反復(fù)闡明這樣的觀點:“詩不可以一首得失概一人終身”,“一首一句,未必便能定人高下。人皆惑于虛聲之士,以名士自命,閱人一首一句,即侈然評論,并欲概其平生,于是隨聲附和,茫無定見矣,不知古人以詩名者,集中盡有平庸處,亦有畢世吟哦,僅得一二名句者,何可以概論”(23)。張維屏畢竟是位杰出的詩人,手眼俱高,對詩歌的欣賞、鑒別、選擇別有會心之處,《征略》體例中第三部分的評論,正如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卷五所說“于尚論中寓闡幽意”,錢仲聯(lián)主編的《清詩紀事》中,也大量引錄張維屏《征略》二編中的議論,如對魏源的評價就出自張維屏《藝談錄》中的句子,“默深學問淵博,才氣縱橫。其性情兀傲,幾若目中無人。所著書未刊者尚多,已刊者如圣武紀、海國圖志、皇朝經(jīng)世文編皆已風行海內(nèi)。其詩文發(fā)揚縱肆,字向紙上皆軒昂,洵一代之奇才也。”(《清詩紀事十四卷道光朝卷》)由此可見,張維屏比較研究法的科學性?！秶娙苏髀浴范?是張維屏在嘉慶、道光年間所著的大型詩話匯編。正如《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說:“是書有嘉慶二十四年維屏自序,又有道光十年再序,以為海內(nèi)詩人眾矣,詩集繁矣,茲編所錄,不過千百之十一,然百數(shù)十年以來,心藏心寫師事友事之人,大半略可考見。且意在知人,本非選詩,其中或因題,或因事,或己所欲言,或人所未言,意欲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