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駱駝祥子》看老舍的悲劇精神

從《駱駝祥子》看老舍的悲劇精神

一個人應(yīng)該活著多少。這是從戲劇誕生之日起,無數(shù)的戲劇家們一直在探討和挖掘的主題。因此,戲劇的悲劇的主題就包含了人的意志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也就是社會必然性與這種必然性的不可能實現(xiàn)之間的矛盾。著名戲劇家老舍同樣在他的名劇《駱駝祥子》中也很無奈而直接地借主人公祥子之口提出了——人到底該怎么活!今天,我們在看話劇《駱駝祥子》時不免會為身處在中國社會深刻巨變時期,底層勞動人民的最為直接的,最須面對的問題而自問——他們應(yīng)該怎么活著?話劇《駱駝祥子》是一出展示“活著”的人們是如何在他們的世界里深刻地領(lǐng)悟活著帶給他們的酸甜苦辣。仁和車廠是祥子、小順子、大個子、二強子這樣一群人在水深火熱的中國舊社會最后的棲息地。他們每天靠出苦力,掙個勉強維持生計的車錢?；㈡な擒噺S主劉四的女兒,她深深地愛上了憨厚、老實、勤快的祥子,并準(zhǔn)備和自己的老父親展開激烈的反抗,這種反抗是以愛情的追求為最終目的的,而不是看清了社會本質(zhì),作為一個覺醒的代表去反抗這個社會的。全劇以祥子和虎妞的愛情悲劇為主線,展示兩個人從相愛到最后被社會逼迫得家破人亡的悲慘結(jié)局。其間夾雜了小順子的不斷覺醒,二強子的甘愿墮落,小福子的無奈從夫,大個子病勞斃命等多個人物的生活經(jīng)歷。像一幅畫卷一樣把小小的仁和車廠作為一個縮影,折射出整個社會正在不斷激化,不斷蛻變,不斷走向崩潰邊緣的總趨勢。祥子,一個只知道出苦力,像牛一樣埋頭向前奔的車夫;順子,一個對這個社會的反抗升級最后走上革命道路的覺醒的一代;二強子,被社會洪流卷走,自甘墮落,既深惡痛絕又無可奈何的殉葬品。在這樣一個網(wǎng)絡(luò)復(fù)雜的人物,老舍先生為什么要選擇祥子這樣一個人來作為主人公呢?無疑,他是最能代表那個社會絕大多數(shù)人的典型性格和心態(tài),即只是拼命活著,而卻不知道為什么這樣痛苦地活著,更不知道怎么活下去。祥子是在苦悶中不斷地吶喊著,不斷地詢問著自己的出路,我們可以從他在劇中的幾次對他影響比較大的悲劇場面來看出他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生命悲劇的終點,如何邁出最終決定性的一步,發(fā)生蛻變的。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著名的表演藝術(shù)家李翔老師在話劇《駱駝祥子》對“祥子”進行的精確和表演細節(jié)處理,為我們呈現(xiàn)出一個鮮活的“祥子”。祥子是在第一場中后期才登場的。之所以要等這個時候,是因為作者想要通過虎姑娘、小順子、二強子等人給祥子的出場做鋪墊。觀眾可以從他們嘴里知道祥子是一個愛干凈,勤快,老實憨厚,深得同伴們愛戴的人。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大家打聽祥子的下落看得出來。再加上虎妞對祥子的未知下落尤為擔(dān)心和敏感,我們就可以得知祥子就是虎姑娘心中的紅人。這樣大家就對這位未來劉四的女婿,工友們心中的老大哥更加期待了。果不其然,祥子第一次登場就渾身上下充滿了一股子勁,這是祥子身上特有的勁——執(zhí)拗,倔強,直率,永不服輸。祥子拉開門簾,直奔屋里柜臺,叫劉四先幫自己存三十塊錢。這一系列動作做的非常干脆、利落,動作速度快而且目的很直接很明確,這可以很鮮明地顯示出祥子那種不會察言觀色、阿諛奉承、率真坦蕩的性格?；⒐媚锏臒崆樵谒劾锔鷽]有任何溫度,因為他此時心中就是氣憤和心疼。此時虎妞的熱情和祥子的冷漠形成了一冷一熱的鮮明對比。對比是最能突顯性格的一種手段。祥子的冷淡不是那種對虎妞的反感而是一種無意識,也就是他根本沒意識到這是一種暗送秋波,一種對自己的愛惜和憐憫。而這正是祥子可愛之處,也是虎妞心中真正想要的那個傻駱駝。我們再看一下祥子那幾句非常有個性的臺詞。當(dāng)虎妞問他吃飯了沒有,祥子的回答是:“我不吃,剛吃兩碗豆腐”?？梢娤樽記]有把仁和車廠當(dāng)成一個家,而是在外面,像所有拉車的一樣吃了口填肚子。這說明祥子從心底,本質(zhì)上是和車廠劃清界限的。“車就是我的命,我心疼車”,祥子在這一句話中道出了自己的這一生的追求——拉車。他愛車如命,惜車如金。在他眼里,活著回來并不是件慶幸的事,反倒車沒了倒是件傷心的事?？梢娷囋谒闹幸呀?jīng)和自己的命,甚至比自己的命還重要了。演員在處理這句臺詞上有很獨到的做法,并沒有顯示出純悲傷的感覺,而是一種氣憤(他們怎么會這么不講理),不甘心(我還要拉車,沒有什么困難可阻擋我),疑惑(我好好拉車,沒什么犯法,他們怎么就隨便抓人)。這是一種復(fù)雜的心理,是上述幾種心情的復(fù)合體。所以我們可以看看李翔老師對祥子的表演處理:祥子的眉頭緊緊繃著,頭歪著,一副不可戰(zhàn)勝的樣子。語氣中還帶著幾分強硬的感覺,好像被綁架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別人一樣。祥子在講完自己的經(jīng)歷后,說了一句:我不招誰,不惹誰,這是怎么檔子事。注意這一句話,已經(jīng)給我們一個很明顯的信息,這是祥子在全劇中第一次對自己的生活,對他周圍這個社會發(fā)出了質(zhì)疑,也是祥子尋找答案的開始。他在說這句話時像個孩子一樣,竟然哭了,坐在凳子上,手扶著桌子,頭低下,像是不愿被人看到。這一句話是一根刺,是祥子不愿想,但又不得不想的問題。在痛定思痛之后,祥子決定“非得再買一輛車,拉不上自己的車,算是白活”。祥子的倔強脾氣和要強的性格可以在這句話上得到體現(xiàn)。車還是要繼續(xù)拉下去,但究竟怎么個拉法兒,為什么而拉他沒有深想下去,只是覺得生活就該這樣。在他眼里生活就是拉車,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這正是那一時代的人對社會的苦難只是一味的忍受,承載著越來越多的負擔(dān)和包袱,沒有對自己的命運的前途思索。這是老舍先生對國民提出的一個尖銳的批判——沉于夢中而不醒,這是中國人民苦難的根源。祥子這樣一個普通的車夫正是這樣千千萬萬人民的縮影。小順子帶來的消息又一次將情節(jié)發(fā)展帶入下一個階段。廣場上逮捕青年學(xué)生,砍頭示眾,這引起了祥子深切的關(guān)注,因為他覺得兩者有著共同的特性:不怕死。但并沒有被青年學(xué)生的革命熱情所感動,因為此時他尚不知道革命的對他生活的意義。這可以從他那句“活就活得痛快,上天橋就上天橋”。至此,祥子的出場給了我們一個完整人物感覺:善良率直但不思考問題本質(zhì)的勞動人民的代表。下面的一個小場是一個鋪墊性質(zhì)的場面,是祥子慢慢陷入虎妞設(shè)下的布局的場面。我們來看祥子從外面洗澡回來后進門后第一反映就是尷尬,不自然。像他這樣一個漢子哪能受得了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深夜苦等他一人的情形,他是從沒見過這樣的架勢?？墒?他表現(xiàn)對人熱情便是“吃蘿卜,辣蘿卜敗火!”憨厚傻呼呼的性格讓這兩句臺詞托顯得淋漓盡致。他的“蘿卜式”表達法讓觀眾忍俊不禁地對這個人物有了又愛又氣的感覺。這是一個祥子不愿坐下來吃酒,虎妞硬要逼從的特殊的規(guī)定情景。因此,規(guī)定情景制約了祥子的動作,他處在一種被動的狀態(tài),虎妞在一種主動狀態(tài)。這一被動一主動可以看出祥子是從心底也是愛著虎妞的,不然以祥子的性格是絕對不會屈從的。第二幕是祥子命運遭到重創(chuàng)的第一擊。祥子拿著一個壞車把,頭上流著血,垂頭喪氣地走了進來。他和曹先生一起栽進溝里的事情讓他感到深深自責(zé)。這說明祥子的性格中還有一種很負責(zé)任的一面。在送走了曹先生和吳媽之后,他拿出了那個他心愛的錢罐子,這是祥子的希望。他從床下面捧出了錢罐子,放在自己的腿上,還用手仔細地擦了擦,臉上洋溢著一種特別想望的感覺。這一個“捧”“擦”可以暗示出錢罐子對于祥子來說地位是多么重要。因為,這是他實現(xiàn)夢想的唯一途徑。他臉上的表情把人物此時的內(nèi)心獨白很明顯地詮釋給了觀眾:再攢幾十塊錢,我就有了自己的新車了,拉上自己的車該有多高興啊!虎妞的到來讓祥子再次有了緊張的感覺。對于她的到來,祥子是一種無奈和一種恐懼交織的心理。祥子是實在拿虎妞沒有任何辦法的?；㈡ぐ严樽诱酵频搅瞬豢傻雇说木车?讓祥子只能往前走,不能回頭看。這個時候,兩個人在場上仍然是一個主動,一個被動。曹先生的突然被帶走,是祥子的第二次對生活的疑問,“曹先生是好人啊!怎么被逮走了?這一次的發(fā)問要上一次更為深刻,也更加讓祥子疑惑,我被綁匪抓了,是我運氣不好,好人怎么也被抓了?！昂萌吮蛔ァ?這讓祥子更加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疑惑。而孫三的突然的出現(xiàn),讓祥子的命運有了一個質(zhì)變的飛躍。他將祥子苦心經(jīng)營的希望一舉擊碎,全部掠走。祥子再一次拿罐子時動作較上一次有了明顯的變化。他把罐子抱出來,緊緊抱在懷里,像生怕自己的兒子被人搶走一樣。在和孫三激烈的掙搶中,祥子使盡渾身的力氣去掙搶,人物此時的內(nèi)心狀態(tài)和外部的形體狀態(tài)同時達到了劇烈變化的頂點。演員此時此刻已經(jīng)進入了動情極限點,演員的情緒體驗和人物的命運緊緊地結(jié)合在一起,我們可以看出,演員只有對祥子在劇中的最高任務(wù)和目的追求,意向有了充分的理解和認識才能在此時此刻將祥子內(nèi)心劇烈的情感變化和自己的情緒體驗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在這一切都如風(fēng)一般地來又如夢一般走之后,祥子再一次發(fā)出了自己的疑問:一個拉車的,想拉自己的車都不行!這世道!這一次與其說是疑問不如說是祥子第一次由疑問轉(zhuǎn)變到了憤恨。這是祥子發(fā)出的第一聲吶喊,苦悶中吶喊。第五幕是祥子最后蛻變的一幕,也是他最終決定改變自己的生活,重新走出一條路的關(guān)鍵一幕。開場后,我們看到在場中一個爐子旁邊,祥子穿著破棉襖,滿臉的灰色,無力地搖著扇子,不斷地咳唆,門上的窗戶已經(jīng)破舊不堪,外面還下著大雨,這和當(dāng)初他們新婚時的場景判若兩地。這種場景已經(jīng)向觀眾暗示出祥子和虎妞的生活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當(dāng)初身體強壯的祥子也已經(jīng)疾病纏身,家里即將崩潰。祥子對生活的向往,勤勤墾墾地拉車和現(xiàn)在這樣一幅敗落的場景不禁讓人們想:“好好”活著,卻“活”得不好。這樣一個巨大的矛盾,這是一個祥子最終不解的矛盾。我們可以從他的臺詞中窺探出祥子已經(jīng)對生活徹底絕望,“一個人到底應(yīng)該怎么活著,不管怎么活都擰不過命,不管有多少勁都使不出來?！币獡Q條路走的決心已經(jīng)開始在祥子的內(nèi)心形成,并決定采取行動了。人物此時的動作不見力度,不見速度,也沒有了干脆利落的感覺,他彎著腰,頭歪著,一步一顫。說話的氣息運用很恰當(dāng),幾乎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擠出來的,氣息的運用很能將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表達出來,李翔老師正是抓住了“氣息”這一方法把人物命運轉(zhuǎn)變時劇烈內(nèi)心狀況和思想變化體現(xiàn)出來。祥子在與孫三再次激烈的沖突中依然被無情掠走了祥子身上的最寶貴的希望。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