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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目錄TOC\o"1-3"\h\u12851正文前言221731正文第一回說楔子敷陳大義借名流隱括全文33117正文第二回王孝廉村學識同科周蒙師暮年登上第814703正文第三回周學道校士拔真才胡屠戶行兇鬧捷報1225785正文第四回薦亡齋和尚契官司打秋風鄉(xiāng)紳遭橫事181119正文第五回王秀才議立偏房嚴監(jiān)生疾終正寢2220690正文第六回鄉(xiāng)紳發(fā)病鬧船家寡婦含冤控大伯2731092正文第七回范學道視學報師恩王員外立朝敦友誼3125864正文第八回王觀察窮途逢世好婁公子故里遇貧交36916正文第九回婁公子捐金贖朋友劉守備冒姓打船家403853正文第十回魯翰林憐才擇婿蓬公孫富室招親4422135正文第十一回魯小姐制義難新郎楊司訓相府薦賢上489512正文第十二回名士大宴鶯脰腹溯俠客虛設(shè)人頭會5225337正文第十三回蘧駪夫求賢問業(yè)馬純上仗義疏財568649正文第十四回蘧公孫書坊送良友馬秀才山洞遇神仙6023236正文第十五回葬神仙馬秀才送喪思父母匡童生盡孝6429954正文第十六回大柳莊孝子事親樂清縣賢宰愛士689831正文第十七回匡秀才重游舊地趙醫(yī)生高踞詩壇7225290正文第十八回約詩會名士攜匡二訪朋友書店會潘三762333正文第十九回匡超人幸得良朋潘自業(yè)橫遭禍事8023584正文第二十回匡超人高興長安道牛布衣客死蕪湖關(guān)8418382正文第二十一回冒姓字小子求名念親戚老夫臥病8829330正文第二十二回認祖孫玉圃聯(lián)宗愛交游雪齋留客925389正文第二十三回發(fā)陰私詩人被打嘆老景寡婦尋夫9616565正文第二十四回牛浦郎牽連多訟事鮑文卿整理舊生涯10021031正文第二十五回鮑文卿南京遇舊倪廷璽安慶招親10414214正文第二十六回向觀察升官哭友鮑廷璽喪父娶妻10830073正文第二十七回王太太夫妻反目倪廷珠兄弟相逢11232733正文第二十八回季葦蕭揚州入贅蕭金鉉白下選書11610409正文第二十九回諸葛佑僧寮遇友杜慎卿江郡納姬12022605正文第三十回愛少俊訪友神樂觀逞風流高會莫愁湖1241400正文第三十一回天長縣同訪豪杰賜書樓大醉高朋12823333正文第三十二回杜少卿平居豪舉婁煥文臨去遺言13220032正文第三十三回杜少卿夫婦游山遲衡山朋友議禮13613689正文第三十四回議禮樂名流訪友備弓旌天子招賢14010085正文第三十五回圣天子求賢問道莊征君辭爵還家14524398正文第三十六回常熟縣真儒降生泰伯祠名賢主祭14816699正文第三十七回祭先圣南京修禮送孝子西蜀尋親1529833正文第三十八回郭孝子深山遇虎甘露僧狹路逢仇1577730正文第三十九回蕭云仙救難明月嶺平少保奏凱青楓城16110318正文第四十回蕭云仙廣武山賞雪沈瓊枝利涉橋賣文16416196正文第四十一回莊濯江話舊秦淮河沈瓊枝押解江都縣16832109正文第四十二回公子妓院說科場家人苗疆報信息1734350正文第四十三回野羊塘將軍大戰(zhàn)歌舞地酋長劫營1779880正文第四十四回湯總鎮(zhèn)成功歸故鄉(xiāng)余明經(jīng)把酒問葬事1811430正文第四十五回敦友誼代兄受過講堪輿回家葬親1845932正文第四十六回三山門賢人餞別五河縣勢利熏心18827882正文第四十七回虞秀才重修元武閣方鹽商大鬧節(jié)孝祠19218845正文第四十八回徽州府烈婦殉夫泰伯祠遺賢感舊19624938正文第四十九回翰林高談龍虎榜中書冒占鳳凰池20031043正文第五十回假官員當街出丑真義氣代友求名2046441正文第五十一回少婦騙人折風月壯士高興試官刑20713203正文第五十二回比武藝公子傷身毀廳堂英雄討債2109394正文第五十三回國公府雪夜留賓來賓樓燈花驚夢21417455正文第五十四回病佳人青樓算命呆名士妓館獻詩21812631正文第五十五回添四客述往思來彈一曲高山流水22223157正文第五十六回神宗帝下詔旌賢劉尚書奉旨承祭226正文前言中國的白話長篇小說,自《水滸》、《三國演義》等不朽巨著問世以后,在知識分子及市民階層中都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以小說鋪陳歷史,演述英雄豪杰、才子佳人,成為明清二代普遍的文化現(xiàn)象,小說家的地位因此而得到奠定。但后世作品,除了不多幾部能與《水滸》、《三國》并駕齊驅(qū)外,大多數(shù)在反映社會的深度上或在人物的刻劃上沒有很令人滿意的成就。直到清代康、乾時,才出現(xiàn)了《紅樓夢》與《儒林外史》這兩部在小說史上有劃時代意義的作品?!都t樓夢》把筆觸瞄準封建豪門大院;而《儒林外史》則把鋒芒射向社會,——寫秀才舉人、翰院名士、市井細民,而且是客觀的、寫實的,這在中國小說中是不多見的。《儒林外史》的作者是康、乾年間名人吳敬梓。吳敬梓(1701一1754),字敏軒,一字粒民,晚號文木老人,安徽全椒人。他出身于歷代顯宦之家,十八歲中秀才,乾隆元年(1735)安徽巡撫薦應博學鴻詞,他托病不就。生平除著有《儒林外史》外,尚有《文木山房集》?!度辶滞馐贰匪憩F(xiàn)的正是吳敬梓親身所歷所聞,也寄托了他看重文行出處、鄙視功名富貴的高尚情操?!度辶滞馐贰肥且徊恐S刺小說,是一幅活生生的社會面貌圖。正如惺園退士所說,它摹繪世故人情,真如鑄鼎象物,魃魅魍魎,畢現(xiàn)尺幅;而復以數(shù)賢人砥柱中流,振興世教。其寫君子也,如睹道貌,如聞格言;其寫小人也,窺其肺腑,描其聲態(tài),畫圖所不能到者,筆乃足以達之”。臥鬧草堂刻本評說:“慎勿讀《儒林外史》,讀竟乃覺日用酬酢之間,無往而非《儒林外史》?!庇纱丝梢?,《儒林外史》以生動形象的筆墨,逼真地反映了社會。正因為如此,考據(jù)家們曾經(jīng)把書中的人物一一與歷史上真人真事相比照,推斷出書中人物的藝術(shù)原形。還有人特地跑到茶館中去體驗現(xiàn)實,名之為“溫習《儒林外史》”。這一切,都充分說明了《儒林外史》的成功與偉大。由于吳敬梓具有高深的文學修養(yǎng),又有豐富的社會閱歷,所以才能把那個時代寫深寫透。他把民間口語加以提煉,以樸素、幽默、本色的語言,寫科舉的腐朽黑暗,腐儒及假名士的庸俗可笑,貪官污吏的刻薄可鄙,無不恰到好處,謔而不苛,不墮落暴露小說的惡趣之中。在藝術(shù)結(jié)構(gòu)上,它沒有貫穿到底的人物,而是分階段地展開,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如集諸碎錦,合為帖子。雖非巨幅,而時見珍異”。這種體制,對清晚期小說有很大影響,如《海上花列傳》、《官場現(xiàn)形記》等,均模擬《儒林外史》?!度辶滞馐贰返陌姹荆F(xiàn)存最早的刻本是嘉慶八年(1803)臥閑草堂刊本。此后有清汪浦禮閣本、藝古堂本、蘇州群玉齋本、申報館排印本等。這次排印,是以臥閉草堂本為底本,依其它各本改正了個別錯字。洪江一九九一年二月——正文第一回說楔子敷陳大義借名流隱括全文“人生南北多歧路,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興亡朝復暮,江風吹倒前朝樹。功名富貴無憑據(jù),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濁酒三杯沈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這一首詞,也是個老生長談。不過說:人生富貴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見了功名,便舍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蠟。自古及今,那一個是看得破的?雖然如此說,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個嵌□磊落的人。人姓王名冕,在諸暨縣鄉(xiāng)村居??;七歲時死了父親,他母親做些針黹,供給他到村學堂里去讀書。看看三個年頭,王冕已是十歲了。母親喚他到面前來,說道:“兒啊!不是我有心要耽誤你,只因你父親亡后,我一個寡婦人家,只有出去的,沒有進來的;年歲不好,柴米又貴,這幾件舊衣服和些舊家伙,當?shù)漠斄?,賣的賣了;只靠著我替人家做些針黹生活賺來的錢,如何供得你讀書?如今沒奈何,把你雇在隔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幾錢銀子,你又有現(xiàn)成飯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蓖趺岬溃骸澳镎f的是。我在學堂里坐著,心里也悶;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讀書,依舊可以帶幾本去讀?!碑斠股套h定了。第二日,母親同他到隔壁秦老家,秦老留著他母子兩個吃了早飯,牽出一條水牛來交給王冕。指著門外道:“就在我這大門過去兩箭之地,便是七柳湖,湖邊一帶綠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又有幾十棵合抱的垂楊樹,十分陰涼;牛要渴了,就在湖邊上飲水。小哥,你只在這一帶玩耍。我老漢每日兩餐小菜飯是不少的;每日早上,還折兩個與你買點心吃。只是百事勤謹些,休嫌怠慢?!彼赣H謝了擾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門來,母親替他理理衣。說道:“你在此須要小心,休惹人說不是;早出晚歸,免我懸望?!蓖趺釕Z,母親含著兩眼眼淚去了。王冕自此在秦家放牛,每到黃昏,回家跟著母親歇宿?;蛴銮丶抑笮╇玺~臘肉給他吃,他便拿塊荷葉包了回家,遞與母親。每日點心錢,他也不買了吃;聚到一兩個月,便偷個空,走到村學堂里,見那闖學堂的書客,就買幾本舊書。逐日把牛栓了,坐在柳蔭樹下看。彈指又過了三四年。王冕看書,心下也著實明白了。那日,正是黃梅時候,天氣煩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綠草地上坐著。須臾,濃云密布,一陣大雨過了。那黑云邊上,鑲著白云,漸漸散去,透出一派日光來,照耀得滿湖通紅。湖邊山上,青一塊,紫一塊。樹枝上都像水洗過一番的,尤其綠得可愛。湖里有十來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說:‘人在圖畫中’其實不錯!可惜我這里沒有一個畫工,把這荷花畫他幾枝,也覺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個學不會的事?我何不自畫他幾枝?……”正存想間,只見遠遠的一個夯漢,挑了一擔食盒來;手里提著一瓶酒,食盒上掛著一條氈條,來到柳樹下。將氈條鋪了,食盒打開。那邊走過三個人來,頭帶方巾,一個穿寶藍夾紗直裰,兩人穿元色直裰,都是四五十歲光景,手搖白紙扇,緩步而來。那穿寶藍直裰的是個胖子,來到樹下,尊那穿元色的一個胡子坐在上面,那一個瘦子坐在對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來斟。吃了一回,那胖子開口道:“危老先生回來了。新買了住宅,比京里鐘樓街的房子還大些,值得二千兩銀子。因老先生要買,房主人讓了幾十兩銀賣了,圖個名望體面。前月初十搬家,大尊縣父母都親自到門來賀,留著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個不敬!”那瘦子道:“縣尊是壬午舉人,乃危老先生門生,這是該來賀的?!蹦桥肿拥溃骸氨钟H家也是危老先生門生,而今在河南做知縣;前日小婿來家,帶二斤乾鹿肉來贈予,這一盤就是了。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親家寫一封字來,去晉謁危老先生。他若肯下鄉(xiāng)回拜,也免得這些鄉(xiāng)戶人家,放了驢和豬在你我田里吃糧食?!蹦鞘葑拥溃骸拔@舷壬阋粋€學者了?!蹦呛诱f道:“聽見前日出京時,皇上親自送出城外,攜著手走了十幾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辭了,方才上轎回去??催@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了。王冕見天色晚了,牽了?;厝?。自此,聚的錢,不買書了;托人向城里買些胭脂鉛粉之類,學畫荷花。初時畫得不好,畫到三個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顏色無一不像:只多著一張紙,就像是湖里長的;又像才從湖里摘下來貼在紙上的。鄉(xiāng)間人見畫得好,也有拿錢來買的。王冕得了錢,買些好東西孝敬母親。一傳兩,兩傳三,諸暨一縣都曉得是一個畫沒骨花卉的名筆,爭著來買。到了十七八歲,不在秦家了。每日畫幾筆畫,讀古人的詩文,漸漸不愁衣食,母親心里歡喜。這王冕天性聰明,年紀不滿二十歲,就把那天文地理,經(jīng)史上的大學問,無一不貫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朋友,終日閉戶讀書。又在楚辭圖上看見畫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頂極高的帽子,一件極闊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時節(jié),乘一輛牛車載了母親,戴了高帽,穿了闊衣,執(zhí)著鞭子,口里唱著歌曲,在鄉(xiāng)村鎮(zhèn)上,以及湖邊,到處玩耍。惹的鄉(xiāng)下孩子們?nèi)宄扇焊Γ膊环旁谝庀?。只有隔壁秦老,雖然務農(nóng),卻是個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見他長大的如此不俗,所以敬他、愛他,時常和他親熱地邀在草堂里坐著說話兒。一日,正和秦老坐著,只見外邊走進一個人,頭帶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敘禮坐下。這人姓翟,是諸暨縣一個頭役,又是買辦。因秦老的兒子秦大漢拜在他名下,叫他乾爺,所以時常下鄉(xiāng)來看親家。秦老慌忙叫兒子烹茶、殺雞、煮肉款留他,并要王冕相陪。彼此道過姓名,那翟買辦道:“這位王相公,可就是會畫沒骨花的么?”秦老道:“便是了。親家,你怎得知道?”翟買辦道:“縣里人那個不曉得?因前日本縣吩咐要書二十四副花卉冊頁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聞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逕來尋親家。今日有緣,遇著王相公,是必費心畫一畫。在下半個月后下鄉(xiāng)來取。老爺少不得還有幾兩潤筆的銀子,一并送來?!鼻乩显谂?,再三慫恿。王冕屈不過秦老的情,只得應諾了?;丶矣眯挠靡?,畫了二十四副花卉題了詩在上面。翟頭役稟過了本官,那知縣時仁,發(fā)出二十四兩銀子來。翟買辦扣克了十二兩,只拿十二兩銀子送與王冕,將冊頁取去。時知縣又辦了幾樣禮物,送與危素,作候問之禮。危素受了禮物,只把這本冊頁看了又看,愛玩不忍釋手;次日,備了一席酒,請時知縣來家致謝。當下寒暄已畢,酒過數(shù)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臺所惠冊頁花卉,還是古人的呢,還是現(xiàn)在人畫的?”時知縣不敢隱瞞,便道:“這就是門生治下一個鄉(xiāng)下農(nóng)民,叫做王冕,年紀也不甚大。想是才學畫幾筆,難入老師的法眼?!蔽K貒@道:“我學生出門久了,故鄉(xiāng)有如此賢士,竟然不知,可為慚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見識,大是不同,將來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臺可以約他來此相會一會么?”時知縣道:“這個何難!門生回去,即遣人相約;他聽見老師相愛,自然喜出望外了?!闭f罷,辭了危素,回到衙門,差翟買辦持個侍生帖子去約王冕。翟買辦飛奔下鄉(xiāng),到秦老家,邀王冕過來,一五一十向他說了。王冕笑道:“卻是起動頭翁,上覆縣主老爺,說王冕乃一介農(nóng)夫,不敢求見;這尊帖也不敢領(lǐng)?!钡再I辦變了臉道:“老爺將帖請人,誰敢不去!況這件事原是我照顧你的;不然,老爺如何得知你會畫花?照理,見過老爺還該重重的謝我一謝才是!如何走到這里,茶也不見你一杯,卻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見,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回覆老爺?難道老爺一縣之主,叫不動一個百姓么?”王冕道:“頭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為了事,老爺拿票子傳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將帖來請,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爺也可以相諒?!钡再I辦道:“你這說的都是甚么話!票子傳著,倒要去;帖子請著,倒不去!這下是不識怡舉了!”秦老勸道:“王相公,也罷;老爺拿帖子請你,自然是好意,你同親家去走一回罷。自古道:‘滅門的知縣。’你和他拗些什么?”王冕道:“秦老爺,頭翁不知,你是聽見我說過的。不見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么?我是不愿去的。”翟買辦道:“你這是難題目與我做,叫我拿甚么話去回老爺?”秦老道:“這個果然也是兩難。若要去時,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親家又難回話。我如今倒有一法:親家回縣里,不要說王相公不肯;只說他抱病在家,不能就來。一兩日間好了就到?!钡再I辦道:“害病,就要取四鄰的甘結(jié)!”彼此爭論一番,秦老整治晚飯與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向母親要了三錢二分銀子,送與翟買辦做差事,方才應諾去了,回覆知縣。知縣心里想道:“這小斯那里害什么?。∠胧堑约疫@奴才,走下鄉(xiāng),狐假虎威,著實恐嚇了他一場;他從來不曾見過官府的人,害怕不敢來了。老師既把這個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來見老師,也惹得老師笑我做事疲軟;我不如竟自己下鄉(xiāng)去拜他。他看見賞他臉面,斷不是難為他的意思,自然大著膽見我。我就順便帶了他來見老師,卻不是辦事勤敏?”又想道:“堂堂一個縣令,屈尊去拜一個鄉(xiāng)民,惹得衙役們笑話。···”又想到:“老師前日口氣,甚是敬他;老師敬他十分,我就該敬他一百分。況且屈尊敬賢,將來志書上少不得稱贊一篇;這是萬古千年不朽的勾當,有甚么做不得?”當下定了主意,次早傳齊轎夫,不用全副執(zhí)事,只帶八個紅黑帽夜役軍牢。翟買辦扶著轎子,一直下鄉(xiāng)來。鄉(xiāng)里人聽見鑼聲,一個個扶老攜幼,挨擠了看。轎子來到王冕門首,只見七八間草屋,一扇白板門緊緊關(guān)著。翟買辦搶上幾步,忙去敲門。敲了一會,里面一個婆婆,拄著拐杖,出來說道:“不在家了。從清早里牽牛出去飲水,尚未回來。”翟買辦道:“老爺親自在這里傳你家兒子說話,怎的慢條斯理,快快說在那里,我好去傳!”那婆婆道:“其實不在家了,不知在那里?!闭f畢,關(guān)著門進去了。說話之間,知縣轎子已到;翟買辦跪在轎前稟道:“小的傳王冕,不在家里;請老爺龍駕到公館里略坐一坐,小的再去傳。”扶著轎子,過王冕屋后來。屋后橫七豎八條田埂,遠遠的一面大塘,塘邊都栽滿了榆樹、桑樹。塘邊那一望無際的幾頃田地,又有一座山,雖不甚大,卻青蔥樹木,堆滿山上。約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還聽得見。知縣正走著,遠遠的有個牧童,倒騎水牯牛,從山嘴邊轉(zhuǎn)了過來。翟買辦趕將上去,問道:“秦小二漢,你看見你隔壁的王老大牽了牛在那里飲水哩?”小二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親家那里吃酒去了。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趕了來家?!钡再I辦如此這般稟了知縣。知縣變著臉道:“既然如此,不必進公館了!即回衙門去罷:”時知縣此時心中十分惱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來責懲一番,又恐怕危老師說他暴躁,且忍口氣回去,慢慢向老師說明此人不中抬舉,再處治他也不遲。知縣去了。王冕并不曾遠行,即時走了來家;秦老過來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執(zhí)意了。他是一縣之主,你怎的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請坐,我告訴你。時知縣倚著危素的勢,要在這里酷虐小民,無所不為;這樣的人,我為甚么要結(jié)交他?但他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說;危素老羞變怒,恐要和我計較起來。我如今辭別老爹,收拾行李,到別處去躲避幾時。──只是母親在家,放心不下。”母親道:“我兒!你歷年賣詩賣畫,我也積聚下三五十兩銀子,柴米不愁沒有;我雖年老,又無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時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難道官府來拿你的母親去不成?”秦老道:“這也說得有理。況你埋沒在這鄉(xiāng)村鎮(zhèn)上,雖有才學,誰人是識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處,或者走出些機遇來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部在我老漢身上,替你扶持便了?!蓖趺岚葜x了秦老。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來,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次日五更,王冕天明起來收拾行李,吃了早飯,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辭了母親,又拜了秦老兩拜,母子灑淚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個小白燈籠,直送出村口,灑淚而別。秦老手拿燈籠,站著看著他走,走得望不著了,方才回去。王冕一路風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逕來到山東濟南府地方。這山東雖是近北省分,這會城卻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處,盤費用盡了,只得租個小奄門面屋,賣卜測字,也畫兩張沒骨的花卉貼在那里,賣與過往的人。每日問卜賣畫,倒也擠個不開。彈指間,過了半年光景。濟南府里有幾個俗財主,也愛王冕的畫,時常要買;又自己不來,遣幾個粗夯小斯,動不動大呼小叫,鬧的王冕不得安穩(wěn)。王冕不耐煩,就畫了一條大牛貼在那里;又題幾句詩在上,含著譏刺。也怕從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個地方。那日清早,才坐在那里,只見許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過,──也有挑著鍋的,也有籮擔內(nèi)挑著孩子的,──一個個面黃饑瘦,衣裳襤褸。過去一陣,又是一陣,把街上都塞滿了。也有坐在地上求化錢的。問其所以,都是黃河沿上的州縣,被河水淹了。田廬房舍,盡行漂沒。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只得四散覓食。王冕見此光景,過意不去,嘆了一口氣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將大亂了。我還在這里做甚么!”將些散碎銀子收拾好了,栓束行李,仍舊回家。入了浙江境,才打聽得危素已還朝了。時知縣也升任去了。因此放心回家,拜見母親。看見母親健康如常,心中歡喜。母親又向他說秦老許多好處。他慌忙打開行李,取出一匹繭綢,一包柿餅,拿過去謝了秦老。秦老又備酒與他洗塵。自此,王冕依舊吟詩作畫,奉養(yǎng)母親。又過了六年,母親老病臥床,王冕百方延醫(yī)調(diào)治,總不見效。一日,母親吩咐王冕道:“我眼見不濟事了。但這幾年來,人都在我耳根前說你的學問有了,該勸你出去作官。作官怕不是榮宗耀祖的事?我看見那些作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場。況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禍來,反為不美。我兒可聽我的遺言,將來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墳墓,不要出去作官。我死了,口眼也閉!”王冕哭著應諾。他母親奄奄一息,歸天去了。王冕擗踴哀號,哭得那鄰舍之人,無不落淚。又虧秦老一力幫襯,制備衣衾棺槨。王冕負土成墳,三年苫塊,不必細說。到了服闋之后,不過一年有余,天下就大亂了。方國珍據(jù)了浙江,張士誠據(jù)了蘇州,陳友諒據(jù)了湖廣,都是些草竊的英雄。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陽,得了金陵,立為吳王,乃是王者之師;提兵破了方國珍,號令全浙,鄉(xiāng)村都市,并無騷擾。一日,日中時分,王冕正從母親墳上拜掃回來,只見十幾騎馬竟投他村里來。為頭一人,頭戴武巾,身穿團花戰(zhàn)袍,白凈面皮,三綹髭須,真有龍鳳之表。那人到門首下了馬,向王冕施禮道:“動問一聲,那里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這里便是寒舍?!蹦侨讼驳溃骸叭绱松趺?,特來晉謁。”吩咐從人下馬,屯在外邊,把馬都系在湖邊柳樹上;那人獨和王冕攜手進到屋里,分賓主施禮坐下。王冕道:“不敢!拜問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臨這鄉(xiāng)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號滁陽王,而今據(jù)有金陵,稱為吳王的便是;因平方國珍到此,特來拜訪先生?!蓖趺岬溃骸班l(xiāng)民肉眼不識,原來就是王爺。但鄉(xiāng)民一介愚人,怎敢勞王爺貴步?”吳王道:“孤是一個粗鹵漢子,今得見先生儒者氣象,不覺功利之見頓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來拜訪,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后,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遠見的,不消鄉(xiāng)民多說。若以仁義服人,何人不服,豈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雖弱,恐亦義不受辱。不見方國珍么?”吳王嘆息,點頭稱善!兩人促膝談到日暮。那些從者都帶有乾糧,王冕自到廚下,烙了一斤面餅,炒了一盤韭菜,自捧出來陪著。吳王吃了,稱謝教誨,上馬去了。這日,秦老進城回來,問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說就是吳王,只說是軍中一個將官,向年在山東相識的,故此來看我一看。說著就罷了。不數(shù)年間,吳王削平禍亂,定鼎應天,天下統(tǒng)一,建國號大明,年號洪武。鄉(xiāng)村人個個安居樂業(yè)。到了洪武四年,秦致又進城里,回來向王冕道:“危老爺已自問了罪,發(fā)在和州去了;我?guī)Я艘槐聚♀n來給你看。”王冕接過來看,才曉得危素歸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稱老臣。太祖大怒,發(fā)往和州守余闕墓去了。此一條之后,便是禮部議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經(jīng)、四書、八股文。王冕指與秦老看道:“這個法卻定的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闭f著,天色晚了下來。此時正是初夏,天時乍熱。秦老在打麥場上放下一張桌子,兩人小飲。須臾,東方月上,照耀得如同萬頃玻璃一般。那些眠鷗宿鷺,闃然無聲。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著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貫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話猶未了,忽然起一陣怪風,刮得樹木都颼颼的響;水面上的禽鳥,格格驚起了許多。王冕同秦老嚇的將衣袖蒙了臉。少頃,風聲略定,睜眼看時,只見天上紛紛有百十個小星,都墜向東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憐見,降下這一伙星君去維持文運,我們是不及見了!”當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自此以后,時常有人傳說: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來作官。初時不在意里,后來漸漸說的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連夜逃往會稽山中。半年之后,朝廷果然遣一員官,捧著詔書,帶領(lǐng)許多人,將著彩緞表里,來到秦老門首;見秦老八十多歲,須鬢皓然,手扶拄杖。那官與他施禮,秦老讓到草堂坐下;那官問道:“王冕先生就在這莊上么?而今皇恩授他咨議參軍之職,下官特地捧詔而來。”秦老道:“他雖是這里人,只是久已不知去向了。”秦老獻過了茶,領(lǐng)那官員走到王冕家,推開了門,見□蛸滿室,蓬萵蔽徑,知是果然去得久了。那官咨嗟嘆息了一回,仍舊捧詔回旨去了。王冕隱居在會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后來得病去世,山鄰斂些錢財,葬于會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壽終于家??尚鼇砦娜藢W士,說著王冕,都稱他做王參軍,究竟王冕何曾做過一日官?所以表白一番?!@不過是個“楔子”,下面還有正文正文第二回王孝廉村學識同科周蒙師暮年登上第話說山東兗州府汶上縣有個鄉(xiāng)村,叫做薛家集。這集上有百十來人家,都是務農(nóng)為業(yè)。村口一個觀音庵,殿宇三間之外,另還有十幾間空房子,后門臨著水次。這庵是十方的香火,只得一個和尚住。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這庵里來同議。那時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時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約齊了,都到庵里來議“鬧龍燈”之事。到了早飯時候,為頭的申祥甫帶了七八個人走了進來,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來與諸位見禮,都還過了禮。申祥甫向發(fā)作和尚道:“和尚!你新年新歲,也該把菩薩面前香燭點勤些!阿彌陀佛!受了十方的鈔錢,也要消受。”又叫“諸位都來看看:這琉璃燈內(nèi),只得半琉璃油?!敝钢鴥?nèi)中一個穿齊整些的老翁,說道:“不論別人,只這一位荀老爺,三十晚里還送了五十斤油與你;白白給你炒菜吃,全不敬佛!”和尚陪著小心。等他發(fā)作過了,拿一把鉛壺,撮了一把苦丁茶葉,倒?jié)M了水,在火上燒得滾熱,送與眾位吃。荀老爺先開口道:“今年龍燈上廟,我們戶下各家,須出多少銀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親家來一同商議?!闭f著,外邊走進一個人,兩只紅眼邊,一副鐵鍋臉,幾根黃胡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簍一般,手里拿著一根趕驢的鞭子。走進門來,和眾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舊年新參的總甲。夏總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驢牽在后園槽上,卸了鞍子,拿些草喂得飽飽的。我議完了事,還要到縣門口黃老家吃年酒去哩。”吩咐過了和尚,把腿蹺起一只來,自己拿拳頭在腰上只管捶,捶著說道:“俺如今到不如你們務農(nóng)的快活了!想新年大節(jié),老爺衙門里,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來?我怎好不去賀節(jié)?每日騎著這個驢,上縣下鄉(xiāng),跑得昏頭暈腦。打緊又被這瞎眼的王八在路上打個前失,把我跌了下來,跌得腰胯生疼?!鄙晗楦Φ溃骸靶履瓿跞?,我備了個豆腐飯邀請親家,想是有事不得來了?”夏總甲道:“你還說哩!從新年這七八日,何曾得一個閑?恨不得長出兩張嘴來,還吃不退。就像今日請我的黃老爺,他就是老爺面前站得起來的班頭;他抬舉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黃老爺,我聽說,他從年里頭,就出差去了;他家又無兄弟兒子,卻是誰做主人?”夏總甲道:“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爺請;李老爺家房子窄,所以把席擺在黃老爺家大廳上?!闭f了半日,才講到龍燈上。夏總甲道:“這樣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煩管了。從前年年是我做頭,眾人寫了功德,賴著不拿出來,不知累俺賠了多少。況今年老爺衙門里,領(lǐng)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興龍燈,我料想看個不了,那得功夫來看鄉(xiāng)里這幾把燈?但你們說了一場,我也少不得搭個分子,任憑你們那一個做頭。像這荀老爺田地廣,糧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們各家照分子派,這事情就舞起來了?!北娙瞬桓疫`拗,當下捺著姓荀的出了一半,其余眾戶也都派了分子來;共二三兩銀子,寫在紙上。和尚捧出茶盤,──云片糕、紅棗,和些瓜子、豆腐乾、栗子、雜色糖,──擺了兩桌。尊夏老爺坐在首席,斟上茶來。申祥甫又說:“孩子大了,今年要請一個先生,就在這觀音庵里做個學堂。”眾人道:“俺們也有好幾家孩子要上學。只這申老爺?shù)牧罾桑褪窍睦蠣數(shù)牧钚?;夏老爺時刻有縣主老爺?shù)呐破?,也要人認得字。只是這個先生,須要到城里去請才好?!毕目偧椎溃骸跋壬褂幸粋€,你道是誰?就是咱衙門里戶總科提空顧老相公家請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進。年十多歲,前任老爺取過他個頭名,卻還不曾中過學。顧老相公請他在家里三個年頭,他家顧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學,和咱鎮(zhèn)上梅三相一齊中的。那日從學里師爺家迎了回來,小舍人頭上戴著方巾,身上披著大紅□,騎著老爺棚子里的馬,大吹大打,來到家門口。俺和衙門的人,都攔著街遞酒。后來將周先生請來,顧老相公親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點了一本戲,是梁灝八十歲中狀元的故事。顧老相公為這戲,心里還不大喜歡。后來戲文內(nèi)唱到梁灝的學生卻是十七八歲就中了狀元,顧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兒子發(fā)兆,方才喜了。你們?nèi)粢壬?,俺替你把周先生請來?!北娙硕颊f是“好?!背酝炅瞬?,和尚又下了一斤牛肉面吃了,各自散去。次日,夏總甲果然向周先生說了,每年酬金十二兩銀子;每日二分銀子,在和尚家代飯。約定燈節(jié)后下鄉(xiāng),正月二十開館。到了十六日,眾人將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備酒飯,請了集上新進學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著新方巾,老早到了。直到巳牌時候,周先生才來。聽得門外狗叫,申祥甫走出去迎了進來。眾人看周進時,頭戴一頂舊氈帽,身穿元色綢舊直裰,那右邊袖子,同后邊坐處都破了。腳下一雙舊大紅綢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申祥甫拱進堂屋,梅玖方才慢慢的立起來和他相見。周進就問:“此位相公是誰?”眾人道:“這是我們集上在庠的梅相公?!敝苓M聽了,謙讓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事不同。”周進再三不肯。眾人道:“論年紀也是周先生長,先生請老實些罷”。梅玖回過頭來向眾人道:“你眾位是不知道我們學校規(guī)矩,老友是從來不同小友序齒的;只是今日不同,還是周長兄請上。”原來明朝士大夫,稱儒學生員叫做“朋友”,稱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進了學,那怕十幾歲,也稱為“老友”,若是不進學,就到八十歲,也稱為“小友”。就如女兒嫁人:嫁時稱為“新娘”,后來稱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與人家做妾,就算到頭發(fā)白了,還要喚做“新娘”。閑話休提。周進因他說這樣話,倒不同他讓了,竟僭著他作了揖。眾人都作過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茶杯里,有兩枚生紅棗,其余都是清茶。吃過了茶,擺了兩張桌子杯筷,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眾人序齒坐下,斟上酒來。周進接酒在手,向眾人謝了擾,一飲而盡。隨即每桌擺上八九個碗,乃是豬頭肉、公雞、鯉魚、肚、肺、肝、腸之類。叫一聲“請!”一齊舉筷,卻如風卷殘云一般,早去了一半。看那周先生時,一筷也不曾下般。申祥甫道:“今日先生為甚么不用肴饌?卻不是上門怪人?”揀好的遞了過來。周進攔住道:“實不相瞞,我學生是長齋。”眾人道:“這個倒失于打點!卻不知先生因甚吃齋?”周進道:“只因當年先母病中在觀音菩薩位下許的,如今也吃過十幾年了?!泵肪恋溃骸拔乙蛳壬札S,倒想起一個笑話,是前日在城里我那案伯顧老相公家,聽見他說的:有個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詩?!北娙硕纪A丝曷犓钤姟K隳畹溃骸按?!秀才,吃長齋,胡須滿腮,經(jīng)書不揭開,紙筆自己安排,明年不請我自來!”念罷說道:“像我這周長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掩著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吃長齋,胡須滿腮’竟被他說一個著!”說罷,哈哈大笑,眾人一齊笑起來。周進不好意思,申祥甫連忙斟了一杯酒道:“梅三相該罰一杯;顧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道該罰不該罰?但這個笑話,不是為周長兄,他說明了是個秀才。但這吃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個母舅,一口長齋。后來進了學,老師送了丁祭的胙肉來。外祖母道:‘丁祭肉若是不吃,圣人就要計較了;大則降災,小則害病?!坏镁烷_了齋。俺這周長兄,只到今年秋季,少不得有胙肉送來,不怕你不開哩!”眾人說他發(fā)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與周先生預賀,把周先生臉上羞的紅一塊,白一塊,只得承謝眾人,將酒接在手里。廚下捧出湯點來,一大盤實心饅頭,一盤油煎扛子火燒。眾人道:“這點心是素的,先生用幾個!”周進怕湯不潔凈,討了茶來吃點心。內(nèi)中一人問申祥甫道:“你親家今日在那里?何不來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爺家吃酒去了?!庇忠粋€人道:“李老爹這幾年在新任老爺手里,著實紅起來了,怕不一年要尋千把銀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賭,不如西班黃老爹,當初也在這些事里頑耍,這幾年成了正果,家里房子蓋的像天宮一般,好不熱鬧。”荀老爺向申祥甫道:“你親家自從當了門戶,時運也算走順風;再過兩年,只怕也要弄到黃老爹的地步哩?!鄙晗楦Φ溃骸八菜阃.?shù)牧?。若想到黃老爹的地步,只怕還要做幾年的夢!”梅相公正吃著火燒,接口道:“做夢倒也有些準哩!”因問周進道:“長兄這些年考校,可曾得個什么夢兆?”周進道:“倒也沒有?!泵肪恋溃骸熬褪莾e幸的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夢見在一個極高的山上,天上的日頭,不差不錯,端端正正掉了下來,壓在我的頭上,驚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頭,就像還有些熱。那時不知什么原故,如今想來,好不有準!”于是點心吃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燈時候,梅相公同眾人別了回去。申祥甫拿出一副藍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觀音庵里歇宿。向和尚說定,館地就在后門里這兩間屋內(nèi)。直到開館那日,申祥甫陪著眾人,領(lǐng)了學生來;七長八短幾個孩子,拜見先生。眾人各自散了,周進上位教書。晚間,學生回去。把各家的見面禮拆開來看:只見荀家是一錢銀子,另有八分銀子代茶;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來個錢的。合攏了,不夠一個月飯食。周進一起包了,交與和尚收著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時照顧不到,就溜到外邊去打瓦踢球,每日淘氣的不得了。周進只得耐著性子,坐著教導。不覺兩個多月,天氣漸暖。周進吃過午飯,開了后門出來,到河沿上望望。雖是鄉(xiāng)村地方,河邊卻也有幾株桃花柳樹,紅紅綠綠,間雜好看??戳艘换?,只見蒙蒙的細兩下將起來。周進見下雨,轉(zhuǎn)入門內(nèi),望著雨下在河里,煙籠遠樹,景致更妙。這雨越下越大,卻見河上流處一只船冒雨而來。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蘆席蓬,所以怕雨。將近河岸,只見艙中坐著一個人,船尾坐著兩個從人,船頭上放著一擔食盒。將到岸邊,那人連呼船家泊船。帶領(lǐng)從人,走上岸來。周進看那人時,頭戴方巾,身穿寶藍緞直裰,腳下粉底皂靴,三綹髭須,約有三十多歲光景;走到門口,與周進舉一舉手,一直進來。自己口里說道:“原來是個學堂?!敝苓M跟了進來作揖,那人還了個半禮道:“你想就是先生了?”周進道:“正是?!蹦侨藛枏恼叩溃骸昂蜕性醯牟灰姡俊闭f著,和尚忙走了出來道:“原來是王大爺。請坐,僧人去烹茶來。”向著周進道:“這王大爺,就是前科新中的,先生陪了坐著,我去拿茶?!蹦峭跖e人也不謙讓,從人擺了一張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進下面相陪。王舉人道:“你這先生貴姓?”周進知他是個舉人,便自稱道:“晚生姓周?!蓖跖e人道:“去年在誰家作館?”周進道:“在縣門口顧老相公家?!蓖跖e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師手里曾考過一個案道的?說這幾年在顧二哥家作館,差是不差?”周進道:“俺這顧東家,老先生也是認識的?”王舉人道:“顧二哥是俺戶下冊書,又是拜盟的好弟兄?!表汈?,和尚獻上茶來吃了。周進道:“老先生的殊卷,是晚生熟讀過的;后面兩大股文章,尤其精妙?!蓖跖e人道:“那兩股文章不是俺作的?!敝苓M道:“老先生又過謙了。卻是誰作的呢?”王舉人道:“雖不是我作的,卻也不是別人作的。那時頭場,初九日,天色將晚,第一篇文章還不曾做完,自己心里疑惑,說:‘我平日筆下最快,今日如何遲了?’正想不出來,不覺瞌睡上來,伏著號板打一個盹;只見五個青臉的人跳進號來,中間一人,手里拿著一枝大筆,把俺頭上點了一點,就跳出去了。隨即一個戴紗帽紅袍金帶的人,揭開廉子進來,把俺拍了一下,說道:‘王公請起!’那時俺嚇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轉(zhuǎn)來,拿筆在手,不知不覺寫了出來??梢娯曉豪锕砩袷怯械摹5芤苍堰@話回稟過大主考座師,座師就道弟該有鼎元之分?!闭f得熱鬧,一個小學生送仿來批,周進叫他擱著。王舉人道:“不妨,你只管去批仿,俺還有別的事?!敝苓M只得上位批仿。王舉人吩咐家人道:“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們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來,叫和尚拿升米做飯。船家叫他伺候著,明日早走?!毕蛑苓M道:“我方才上墳回來,不想遇著雨,耽擱一夜?!闭f著,就猛然回頭。一眼看見那小學生的仿紙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覺就吃了一驚;一會兒咂嘴弄唇的,臉上做出許多怪樣。周進又不好問他,批完了仿,依舊陪他坐著。他就問道:“方才這小學生幾歲了?”周進道:“他才七歲。”王舉人道:“是今年才開蒙?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進道:“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開蒙的時候,他父親請求集上新進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說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個‘王’旁的名字發(fā)發(fā)兆,將來好同他一樣的意思?!蓖跖e人笑道:“說起來竟是一場笑話:俺今年正月初一日,夢見看會試榜,弟中在上面是不消說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縣里沒有這一個姓荀的孝廉;誰知竟同著這個小學生的名字,難道和他同榜不成?”說罷,就哈哈大笑起來道:“可見夢作不得準!況且功名大事,總以文章為主,那里有什么鬼神?”周進道:“老先生,夢也竟有準的:前日晚生初來,會著集上梅朋友,他說也是正月初一日,夢見一個大紅日落在頭上,他這年就飛黃騰達的?!蓖跖e人道:“這話更不作準了。比如他進個學,就有日頭落在他頭上,像我這發(fā)過的,不該連天都掉下來,是俺頂著的了?”彼此說著閑話,掌上燈燭,管家捧上酒飯,雞、魚、鴨、肉,堆滿春臺。王舉人也不讓周進,自己坐著吃了,收下碗去。隨后和尚送出周進的飯來,一碟老菜葉、一壺熱水,周進也吃了。安置后,各自歇宿。次早,天色已晴,王舉人起來洗了臉,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雞骨頭、鴨翅膀、魚刺、瓜子殼,周進昏頭昏腦,掃了一早晨。自這一番之后,一薛家集的人都曉得荀家孩子是縣里王舉人的進士同年,傳為笑話;這些同學的孩子趕著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進士”。各家父兄聽見這話,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說他是個“封翁太老爺”。把這個荀老爺氣得有口難分。申祥甫背地里又向眾人道:“那里是王舉人親口說這番話!這就是周先生看見我這一集上只有荀家有幾個錢,捏造出這話來奉承他,圖他個逢時遇節(jié),他家多送兩個盒子。俺前日聽見說,荀家抄了些面筋、豆腐干,送在庵里;又送了幾回饅頭、叉燒包,就是這些原故了?!北娙硕疾粴g喜。以此周進安身不牢,因是礙著夏總甲的面皮,不好辭他,將就混了一年;后來夏總甲也嫌他呆頭呆腦,不知道常來承謝,由著眾人把周進辭了。來家那年,卻失了館,在家日食艱難。一日,他姊丈金有余來看他,勸道:“老舅,莫怪我說你:這讀書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難了!人生世上,難得的是這碗現(xiàn)成飯,只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幾時?我如今同了幾個大本錢的人到省城去買賣,差一個記帳的人,你不如同我們?nèi)プ咦撸荒阌止律硪蝗?,在客伙?nèi),還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進聽了這話,自己想:“‘癱子掉在井里,撈起來也是坐?!猩跆澵撐??”隨即應允了。金有余擇個吉日,同一伙客人起身,來到省城雜貨行里住下。周進無事,閑著街上走走??匆娂娂姷墓そ?,都說是修理貢院。周進跟到貢院門口,想挨進去看,被看門的大鞭子打了出來。晚間向姊夫說,要去看看。金有余只得用了幾個小錢,一伙客人,都也同了去看;又請求行主人領(lǐng)著。行主人走進頭門,用了錢的并無攔阻。到了龍門下行主人指導:“周客人,這是相公們進來的門了?!边M去兩邊號房門,行主人指道:“這是‘天’字號了,你自進去看看!”周進一進了號,見兩塊板擺得整整齊齊;不覺眼睛里一陣酸酸的,長嘆一聲,一頭撞在號板上,直僵僵的不醒人事。只因這一死,有分教:‘累年蹭蹬,忽然際會風云;終歲凄涼,竟得高懸月旦。’未知周進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正文第三回周學道校士拔真才胡屠戶行兇鬧捷報話說周進在省城要看貢院,金有余見他真切,只得用幾個小錢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號,就撞死在地下。眾人都慌了,只道一時中了邪。行主人道:“想是這貢院里久沒有人到,陰氣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邪。”金有余道:“賢東!我扶著他,你且到做工的那里借口開水灌他一灌。”行主人應諾,取了水來,三四個客人一齊扶著,灌了下去。喉嚨里咯咯的響了一聲,吐出一口稠涎來。眾人道:“好了?!狈鲋⒘似饋?。周進看看號板,又是一頭撞了去;這回不死了,放聲大哭起來。眾人勸也勸不住。金有余道:“你看,這不是瘋了么?好好到貢院來耍,你家又不曾死了人,為甚么號淘痛哭?”周進也不聽見,只管伏著號板,哭個不?。灰惶柨捱^,又哭到二號、三號,滿地打滾,哭了又哭,滾的眾人心里都凄慘起來。金有余見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膀子。他那里肯起來,哭了一陣,又是一陣,直哭到口里吐出鮮血來。眾人七手八腳,將他扛抬了出來,在貢院前一個茶棚子里坐下,勸他吃了一碗茶;猶自索鼻涕,彈眼淚,傷心不止。內(nèi)中一個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為甚到了這里這等大哭起來?”金有余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這舍舅,本來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讀了幾十年的書,秀才也不曾做得一個,今日看見貢院,就不覺傷心起來?!敝灰蜻@一句話道著周進的真心事,于是不顧眾人,又放聲大哭起來。又一個客人道:“論這事,只該怪我們金老客;周相父既是斯文人,為甚么帶他出來做這樣的事?”金有余道:“也只為赤貧之士,又無館做,沒奈何上了這一條路?!庇忠粋€客人道:“看令舅這個光景,畢竟胸中才學是好的;因沒有人識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苯鹩杏嗟溃骸八艑W是有的,怎奈時運不濟!”那客人道:“監(jiān)生也可以進場。周相公既有才學,何不捐他一個監(jiān)?進場中了,也不枉了今日這番心事?!苯鹩杏嗟溃骸拔乙彩沁@般想,只是那里有一筆錢子?”此時周進哭的住了。那客人道:“這也不難,現(xiàn)放著我這幾個兄弟在此,每人拿出幾十兩銀子,借與周相公納監(jiān)進場;若中了官,那在我們這幾兩銀子?就是周相公不還,我們走江湖的人,那里不破掉了幾兩銀子?何況這是好事,你眾位意下如何?”眾人一齊道:“‘君子成人之美’?!庇值溃骸啊娏x不為,是為無勇?!硞冇猩趺床豢??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進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進變驢變馬,也要報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幾個頭;眾人還下禮去。金有余也稱謝了眾人,又吃了幾碗茶。周進不再哭了,同眾人說說笑笑,回到行里。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備了二百兩銀子,交與金有余;一切多的使費,都是金有余包辦。周進又謝了眾人和金有余,行主人替周進準備一席酒,請了眾位。金有余將著銀子,上了藩庫,討出庫收來。正值宗師來省錄遺,周進就錄了個貢監(jiān)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進頭場,見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覺喜出望外。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團錦簇一般;出了場,仍舊住在行里。金有余同那幾個客人,還不曾買完了貨。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眾人個個喜歡,一齊回到汶上縣拜縣父母、學師。那典史拿晚生帖子上門來賀。汶上縣的人,不是親的,也來認親;不認識的,也來相認。忙了個把月,申祥甫聽見這事,在薛家集聚了分子,買了四只雞、五十個蛋,和些炒米飯團之類,親自上門來賀喜。周進留他吃了酒飯去。荀老爺賀禮是不消說了??纯瓷暇嚕P費衣服,都是金有余替他設(shè)處。到京會試,又中了進士,殿試三甲,授了部屬。荏苒三年,升了御史,欽點廣東學道。這周學道雖也請了幾個看文章的相公,卻自己心里想道:“我在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當權(quán),須要把卷子都細細看過,不可聽著幕客,屈了真才?!敝饕舛?,到廣州上了任。次日,行香掛牌,先考了兩場生員。第三場是南海、番禺兩縣童生。周學道坐在堂上,見那些童生紛紛進來,也有小的,也有老的,儀表端正的,獐頭鼠目的,衣冠齊楚的,襤褸破爛的。最后點進一個童生來,面黃肌瘦,花白胡須,頭上戴一頂破氈帽。廣東雖是氣候溫暖,這時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還穿著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接了卷子,下去歸號。周學道看在心里,封門進去。出來放頭牌的時節(jié),坐在上面,只見那穿麻布的童生上來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爛了,在號里又扯破了幾塊。周學道看看自己身上,緋袍錦帶,何等輝煌?因翻一翻點名冊,問那童生道:“你就是范進?”范進跪下道:“童生就是”。學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紀了?”范進道:“童生冊上寫的是三十歲,童生實年五十四歲。”學道道:“你考過多少回了?”范進道:“童生二十歲應考,到今考過二十余次。”學道道:“如何總不進學?”范進道:“總因童生文字荒謬,所以各位大老爺不曾賞取。”周學道道:“這也未必盡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細看?!狈哆M磕頭下去了。那時天色尚早,并無童生交卷,周學道將范進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這樣的文字,都說的是些甚么話!怪不得不進學。”丟過一邊不看了。又坐了一會,還不見一個人來交卷,心里想道:“何不把范進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線之明,也可憐他苦志?!睆念^至尾,又看了一遍,覺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卻有一個童生來交卷。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爺面試。”學道和顏道:“你的文字已在這里了,又面試些甚么?”那童生道:“童生詩、詞、歌、賦都會,求大老爺出題面試。”學道變了臉道:“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該用心做文章;那些雜覽,學他做甚么?況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難道是來此同你談雜學的么?看你這樣務名而不務實,那正務自然荒廢,都是些粗心浮氣的話,看不得了!左右的!趕了出去!”一聲吩咐過了,兩旁走過幾個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著膊子,一路跟頭,叉到大門外。周學道雖然趕他出去,卻也把卷子取來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還清通。學道道:“把他低低的進了學罷?!币蛉∵^筆來,在卷子尾上點了一點,做個記認。又取過范進卷子來看,看罷,不覺嘆息道:“這樣文字,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見世上糊涂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筆細細圈點,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過來,填了第二十名。將各卷匯齊,帶了進去。發(fā)山案來,范進是第一。謁見那日,著實贊揚了一回。點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勵了幾句‘用心舉業(yè),休學雜覽’的話,鼓吹送了出去。次日起馬,范進獨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轎前打恭。周學道又叫到跟前,說道:“‘龍頭屬老成?!镜揽茨愕奈淖?,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發(fā)達。我復命之后,在京專候?!狈哆M又磕頭謝了,起來立著。學道轎子,一擁而去。范進立著,直望見門影子抹過前山,看不見了,方才回到下處,謝了房主人。他家離城還有四十五里路,連夜回來,拜見母親。家里住著一間草屋,一扇披子。門外是個茅草棚。正屋是母親住著,妻子住在披房里。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戶的女兒。范進進學回家,母親妻子,俱各歡喜;正待燒鍋做飯,只見他丈人胡屠戶,手里拿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走了進來。范進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戶道:“我自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xiàn)世寶窮鬼,歷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積了甚么德,使你中了個相公,所以帶瓶酒來賀你?!狈哆M唯唯連聲,叫太太把腸子煮了,燙起酒來,在茅棚下坐著。母親和媳婦在廚下做飯。胡屠戶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個體統(tǒng)來。比如我這行業(yè)里,都是些正經(jīng)有臉面的人,又是你的長親,你怎敢在我們面前裝大?若是家門口這些種田的、扒糞的,不過是平頭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規(guī)矩,連我臉上都無光了。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免得惹人笑話?!狈哆M道:“岳父見教的是?!焙缿粲值溃骸坝H家母也來這里坐著吃飯。老人家每日小菜飯想也難過。我女兒也吃些;自從進了你家門,這幾十年,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可憐!可憐!”說罷,婆媳雨個,都來坐著吃了飯。吃到日西時分,胡屠戶吃的醉醺醺的,這里母子兩個,千恩萬謝。屠戶橫披了衣服,挺著肚子去了。次日,范進少不得拜訪拜訪鄉(xiāng)鄰。魏好古又約了一個同案的朋友,彼此來往。因是鄉(xiāng)試年,做了幾個文會。不覺到了六月盡頭,這些同案的人約范進去鄉(xiāng)試。范進因沒有盤費,走去同丈人商議,被胡屠戶一口啐在臉上,罵了一個狗血噴頭:“不要得意忘形了!你自己只覺得中了一個相公,就‘癩蝦蟆想吃起天鵝屁!’我聽見人說,就是中相公時,也不是你的文章,還是宗師看見你老,過意不去,舍給你的,如今疑心就想起老爺來!這些中老爺?shù)?,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見城里張府上那些老爺,都有萬貫家私,一個個方面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趁早收了這心,明年在我們行事里,替你尋一個館,每年賺幾兩銀子,養(yǎng)活你那老不死的娘和你老婆才是正經(jīng)!你問我借盤纏,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到錢把銀子,都給你去丟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一頓夾七夾八,罵得范進摸門不著。辭了丈人回來,自己心里想:“宗師說我火候已到。自古無場外的舉人,如不進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幾個同案商議,瞞著丈人,到城里鄉(xiāng)試。出了場,即刻回家。家里已是餓了兩三天;被胡屠戶知道,又罵了一頓。到出榜那日,家里沒有早飯米,母親吩咐范進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雞,你快拿到集上賣了,買幾升米來煮餐粥吃。我已是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范進慌忙抱了雞,走出門去。才去了不到兩個時辰,只聽得一片聲的鑼響,三匹馬闖了來;那三個人下了馬,把馬栓在茅草棚上,一片聲叫道:“快請范老爺出來,恭喜高中了!”母親不知是甚么事,嚇得躲在屋里;聽見中了,方敢伸出頭來說道:“諸位請坐,小兒方才出去了?!蹦切﹫箐浫说溃骸霸瓉硎抢咸!贝蠹掖負碇插X。正在吵鬧,又是幾匹馬,二報、三報到了,擠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滿了。鄰居都來擠著看。老太太沒奈何,只得請一個鄰居去找他兒子。那鄰居飛奔到集上,到處找不到;直尋到集東頭,見范進抱著雞,手里插個草標,一步一踱的,東張西望,在那里尋人買。鄰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恭喜你中了舉人,報喜人擠了一屋哩。”范進道是哄他,只裝不聽見,低著頭往前走。鄰居見他不理,走上來就要奪他手里的雞。范進道:“你奪我的雞怎的?你又不買?!编従拥溃骸澳阒辛伺e人,叫你回家去打報子哩?!狈哆M道:“高鄰,你曉得我今日沒有米,要賣這只雞去救命,為甚么拿這話來哄我?我又不同你玩,你自己回去罷,莫誤了我賣雞?!编従右娝恍牛职央u奪了,摜在地下,一把拉了回來。報錄人見了道:“好了,新貴人回來了!”正要擁著他說話,范進三兩步進屋里來,見中間報帖已經(jīng)升掛起來,上寫道:“捷報貴府老爺范諱進,高中廣東鄉(xiāng)試第七名‘亞元’,京報連登黃甲?!狈哆M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后一跤跌倒,牙關(guān)咬緊,不醒人事。老太太慌了,忙將幾口開水灌了過去;他爬將起來,又怕著手大笑道:“噫!好了!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嚇了一跳。走出大門不多路,一腳踹在池塘里,爬起來,頭發(fā)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眾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眾人大眼望小眼,一齊道:“原來新貴人歡喜得瘋了?!崩咸薜溃骸霸跎@樣苦命的事!中了一個甚么‘舉人’就得了這個拙??!這一瘋了,幾時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這樣的病,卻是如何是好?”眾鄰居勸道:“老太太不要心慌,而今我們且派兩個人跟定了范老爺。這里眾人家里拿些雞蛋、酒、米,且款待了報子上的老爺們,再為商酌?!碑斚卤娻従?,有拿雞蛋來的,有拿白酒來的,也有背了斗米來的,也有捉兩只雞來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廚下收拾齊了,拿在草棚下。鄰居又搬些桌凳,請報錄的坐著吃酒,商議:“他這瘋了,如何是好?”報錄的內(nèi)中有一個人道:“在下倒有一個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眾人問:“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爺平日可有最怕的人?只因他歡喜得很,痰涌上來,迷了心竅;如今只消他怕的這個人來打他一個嘴巴,說:‘這報錄的話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粤诉@一驚,把痰吐了出來,就明白了?!北娙硕寂氖值溃骸斑@個主意好得緊!妙得緊!范老爺怕的,莫過于肉案上胡老爹。好了!快尋胡老爹來!他想是還不知道,在集上賣肉哩?!庇忠粋€人道:“在集上賣肉,他倒好知道了。他從五更鼓就往東頭集上迎豬,還不曾回來,快些迎著去尋他!”一個人飛奔去迎,走到半路,遇著胡屠戶來;后面跟著一個燒湯的二漢,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正來賀喜。進門見了老太太,老太太哭著告訴了一番;胡屠戶詫異道:“難道這等沒福!”外邊人一片聲:“請胡老爹說話。”胡屠戶把肉和錢交與女兒,走了出來,眾人如此這般,同他商議。胡屠戶作難道:“雖然是我女婿,如今卻做了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聽得齋公們說:‘打了天上的星宿,□王就要捉去打一百鐵棍,發(fā)在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也桓易鲞@樣的事?!编従觾?nèi)一個尖酸人說道:“罷了!胡老爹!你每日殺豬的營生,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就是添上這一百棍,又打什么要緊?只恐把鐵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這筆帳上來!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王敘功,從地獄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也不可知!”報錄的人道:“不要只管講笑話。胡老爹這個事必須這般樣,你沒法子權(quán)變一權(quán)變?”屠戶被眾人拗不過,只得連斟兩碗酒喝了,壯一壯膽,把方才這些小心收起,將平日的兇惡樣子拿出來,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眾鄰居五六個都跟著走。老太太趕出來叫道:“親家,你只可嚇他一嚇,卻不要把他打傷了!”眾鄰居道:“這個自然,何消吩咐?”說著,一直去了。來到集上,見范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著,散著頭發(fā),滿臉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著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戶兇神般走到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個嘴巴打過去,眾人和鄰居見這模樣,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戶雖然大著膽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還是怕的,那手早顫起來,不敢打第二下。范進因這一個嘴巴,卻也打暈了,昏倒于地,眾鄰居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弄了半日,漸漸喘息過來,眼睛明亮,不瘋了。眾人扶起,借廟門口一個外科郎中姚駝子的板凳上坐著,胡屠戶站在一邊,不覺那只手隱隱的疼了起來。自己看時,把個巴掌仰著,再也彎不過來;自己心里懊惱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薩計較起來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連忙問郎中討了個膏藥貼著。范進看了眾人,說道:“我怎么坐在這里?”又道:“我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夢里一般?!北娻従拥溃骸袄蠣敚哺咧辛耍∵m才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方才吐出幾口痰來,好了??煺埢丶胰ゴ虬l(fā)報錄人?!北娻従拥溃骸笆橇?。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狈哆M一面自綰了頭發(fā),一面問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臉。一個鄰居早把那一只鞋尋了來,替他穿上。見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來罵。胡屠戶上前道:“賢婿老爺!方才不是我敢大膽,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编従右粋€人道:“胡老爺方才這個嘴巴打的親切,少頃范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又一個道:“老爹,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豬了?!焙缿舻溃骸拔夷抢镞€殺豬!有我這賢婿老爺,還怕后半世靠不著么?我時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頭那張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你們不知道,我小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jié)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日果然不錯!”說罷,哈哈大笑。眾人都笑起來,看看范進洗了臉,郎中又拿茶來吃了,一同回家。范舉人先走,胡屠戶和鄰居跟在后面;屠戶見女婿衣裳后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到了家門,屠戶高聲叫道:“老爺回府了!”老太太迎著出來,見兒子不瘋,喜從天降。眾人問報錄的,已是家里把屠戶送來的幾千錢,打發(fā)他們?nèi)チ?。范進見了母親,復拜謝丈人。胡屠戶再三不安道:“些須幾個錢,還不夠讓你賞人哩!”范進又謝了鄰居,正待坐下,早看見一個體面的管家,手里拿著一個大紅全帖,飛跑了進來道:“張老爺來拜新中的范老爺?!闭f畢,轎子已是到了門口。胡屠戶忙躲進女兒房里,不敢出來,鄰居各自散了。范進迎了出去,只見那張鄉(xiāng)紳下了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葵花色圓領(lǐng),金帶皂靴。他是舉人出生,做過一任知縣的,別號靜齋。同范進讓了進來,到堂屋內(nèi)平磕了頭,分賓主坐下。張鄉(xiāng)紳先攀談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親近”范進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無緣,不曾拜會?!睆堗l(xiāng)紳道:“適才看見題名錄,貴房師高要縣湯公,就是先祖的門生;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兄弟”范進道:“晚生僥幸,實是有愧;卻幸得出老先生門下,可為欣喜。”張鄉(xiāng)紳將眼睛四面望了一望,說道:“世先生果是清貧?!苯又?,在家人手里拿過一封銀子來,說道:“小弟卻無以為敬,謹具賀儀五十兩,世先生權(quán)且收看。這華居,其實住不得,將來當事拜往,俱不甚方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東門大街上,三進三間,雖不軒敞,也還還凈,就送與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請教些?!狈哆M再三推辭,張鄉(xiāng)紳急了道:“你我年誼世好,就如至親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見外了!”范進方才把銀子收下,作揖謝了。又說了一會,打躬作別。胡屠尸直等他上了轎,才敢走出堂屋來。范進即將銀子交給太太打開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細絲銀子;順便包了兩錠,叫胡屠戶進來,遞給他道:“方才費老爺?shù)男模昧宋迩уX來,這六兩多銀子,老爺拿了去?!蓖缿舭雁y子置在手里,緊緊的把拳頭伸過來道:“這個,你且收著;我原是賀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進道:“眼見得我這里還有這幾兩銀子;若用完了,再來問老爺討來用?!蓖缿暨B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里揣??诶镎f道:“也罷,你如今結(jié)交了這個張老爺,何愁沒有銀了用?他家里的銀子,比皇帝家還多哩!他家就是我賣肉的主顧,一年就是無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銀子何足為奇:”又轉(zhuǎn)回頭來望著女兒說道:“我早上拿了錢來,你那該死的兄弟還不肯。我說:‘姑老爺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銀子送上門去給他用,只怕姑老爺還不希罕哩。今日果不然!如今拿了銀子家去,罵這死砍頭短命的奴才!’說了一會,千恩萬謝,低著頭笑瞇瞇的去了。自此以后,果然有許多人來奉承他;有送田產(chǎn)的,有人送店房的,還有那些破落戶,兩口子來投身為仆,圖蔭庇的。到兩三個月,范進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錢米是不消說了。張鄉(xiāng)紳家又來催著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戲、擺酒、請客,一連三日。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來吃過點心,走到第三進房子內(nèi),見范進的娘子胡氏,家常戴著銀絲髻;此時是十月中旬,天氣尚暖,穿著天青緞套,官綠的緞裾;督率著家人、媳婦、丫鬟,洗碗盞杯箸。老太太看了,說道:“你們嫂嫂姑娘們要仔細些,這都是別人家的東西,不要弄壞了?!奔胰讼眿D道:“老太太,那里是別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崩咸Φ溃骸拔壹以醯挠羞@些東西?”丫鬟和媳婦一齊都說道:“怎么不是?豈但這個東西是,連我們這些人和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聽了,把細磁碗盞和銀鑲的杯箸,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聲,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來,不省一事。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會試舉人,變作秋風之客;多事貢生,長為興訟之人。’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正文第四回薦亡齋和尚契官司打秋風鄉(xiāng)紳遭橫事話說老太太見這些家伙什物都是自己的,不覺歡喜,痰迷心竅,昏絕于地。家人媳婦和丫鬟娘子都慌了,快請老爺進來──范舉人三步作一步走來看時,連叫母親不應,忙將老太太抬放床上,請了醫(yī)生來。醫(yī)生說:“老太太這病是中了臟,不可治了!”連請了幾個醫(yī)生,都是如此說。范舉人越發(fā)慌了,夫妻兩個,守著哭泣,一面準備后事。挨到黃昏時候,老太太奄奄一息,歸天去了,合家忙了一夜。次日請將陰陽徐先生來寫了七單,老太太是犯三七,到期該請僧人追薦,大門上掛了白布球;新貼的廳聯(lián),都用白紙糊了。合城紳衿,都來吊唁。請了同案的魏好古,穿著衣巾,在前廳陪客,胡老爹上不得臺盤,只好在廚房里,或女兒房里,幫著量白布、秤肉,亂竄。到得二七過了,范舉人念舊,拿了幾兩銀子,給胡屠戶,托他仍舊到集上庵里,請平日認識和尚攬頭,請大寺八眾僧人來念經(jīng),拜梁皇懺,放焰口,追薦老太太升天。屠戶拿著銀子,一直走到集上庵里□和尚家,恰好大寺里僧官慧敏也在那里坐著。僧官因有田在附近,所以常在這庵里起坐?!鹾蜕姓埻缿糇?,言及:“前次新中的范老爺?shù)貌≡谛♀掷?;那日貧僧不在家,不曾候見,多虧門口賣藥的陳先生燒了些茶水,替我做個主人?!焙缿舻溃骸罢牵乙捕嘀x他的膏藥;今日不在這里?”□和尚道:“今日不曾來?!庇謫柕溃骸胺独蠣斈遣‰S即就好了,卻不想又有老太太這一變。胡老爹這幾十天想總是在那里忙?不見來集上做生意?”胡屠戶道:“可不是么!自從親家母不幸去世,合城鄉(xiāng)紳,那一個不到他家來;就是我的主顧張老爺、周老爺,也在那里司賓。大長日子,坐著無聊,只拉著我說閑話,陪著吃酒吃飯。見了客來,又要打躬作揖,累的不得了。我是個閑散慣了的人,不耐煩做這些事;欲待躲著些,難道是怕小婿怪?惹紳衿老爺們看了,說道:‘要至親做甚么呢?’”說罷,又如此這般,把請僧人做齋的話說了。和尚聽了,屁滾尿流,慌忙燒茶下面。就在胡老爹面前,轉(zhuǎn)托僧官去約僧眾,并備香燭、紙馬、寫疏等事。胡屠戶吃過面回去。僧官接了銀子,正待走進城,走不到一里多路,只聽得后面一個人叫道:“慧老爺,為甚么這些時不到莊上來走走?”僧官忙回頭來看時,是佃戶何美之。何美之道:“你老人家這些時這等財忙!因甚事總不來走走?”僧官道:“不是,我也要來,只因城里張大房里想我屋后那一塊田,又不肯出價錢,我?guī)状位財嗔怂蝗舻角f上來,他家那佃戶又走過來嘴嘴舌舌,纏個不清。我在寺里,他有人來尋我,只回他出門去了?!焙蚊乐溃骸斑@也不妨,想不想由他,肯不肯由你;今日無事,且到莊上去坐坐。況且老爺前日煮過的那半只火腿,吊在灶上,已經(jīng)走油了,做的酒也熟了,不如吃了他罷。今日就在莊上歇了去,怕什么?”和尚被他說的口里流涎,那腳由不得自己,跟著他走到莊上。何美之叫太太煮了一只母雞,把火腿切了,酒舀出來燙著。和尚走熱了,坐在天井內(nèi),把衣服脫了一件,敞著懷,挺著個肚子,走出黑津津一頭一臉的肥油。須臾,整理停當,何美之捧出盤子,太太捻著酒,放在桌子上擺下;和尚上坐,太太下陪,何美之打橫,把酒來斟。吃著,說起三五日內(nèi)要往范府替老太太做齋。何美之太太說道:“范家老奶奶,我們自小看見他的,是個和氣不過的老人家;只有她媳婦兒,是莊南頭胡屠戶的女兒,一雙紅鑲邊的眼睛,一窩子黃頭發(fā),那時在這里住,鞋也沒有一雙,夏天□著個蒲窩子,歪腿爛腳的。而今弄兩件尸皮子穿起來,聽見說做了夫人,好不體面;你說那里看人去!”正吃得高興頭,聽得外面敲門甚兇,何美之道:“是誰?”和尚道:“美之,你去看一看。”何美之才開了門,七八個人一齊擁了進來,看見女人和尚一桌子坐著,齊說道:“好快活,和尚婦人,大青天白日調(diào)情!好僧官老爺,知法犯法!”何美之喝道:“休胡說!這是我田主人?!北娙艘活D罵道:“田主人?連你婆子都有主兒了!”不由分說,拿條草繩,和尚同婦人拴在一起;弄個貢子,穿心抬著,連何美之也帶了。來到南??h前一個關(guān)帝廟前戲臺底下,和尚同婦人拴在一起,等候知縣出堂報狀。眾人押著何美之出去,和尚悄悄叫他通知范府。范舉人因母親做佛事,和尚被人拴了,忍耐不得,隨即拿帖子向知縣說了。知縣差班頭將和尚解放,女人則交給美之領(lǐng)了家去;一班流氓帶著,明日早堂發(fā)落。眾人慌了,求張鄉(xiāng)紳帖子在知縣處說情,知縣準了,早堂帶進,罵了幾句,扯一個淡,趕了出去。和尚同眾人,倒在衙門口用了幾十兩銀子。僧官先去范府謝了。次日方帶領(lǐng)僧眾來鋪結(jié)壇場,掛佛像;兩邊十殿□君。吃了開經(jīng)面,打動鐃鈸叮當,念了一卷經(jīng),擺上早齋來。八眾僧人,連司賓的魏相公共九位,坐了兩席。才吃著,長班報客到。魏相公放下碗出去迎接進來,原來是張周兩位鄉(xiāng)紳,烏紗帽,淺色圓領(lǐng),粉底皂靴。魏相公陪著,一直擁到靈前去了。內(nèi)中一個和尚向僧官道:“方才進去的,就是張大房里靜齋老爺,他和你是田鄰,你也該過去問候一聲才是?!鄙俚溃骸耙擦T了!張家是甚么有意思的人?想起我前日這一番是非,那里是甚么流氓,就是他的佃戶。商議定了,做鬼做神,來弄送我。不過要簸掉我?guī)變摄y子,好把屋后那一塊田賣給他;‘使心用心,反害了自身!’后來縣里老爺要打他莊戶,一般也慌了,腆著臉拿帖子去說,惹得縣主不喜歡?!庇值溃骸八麤]常理的事多哩!就像周三房里做過巢縣家的大姑娘,是他的外甥女兒;三房里曾托我說媒,我替他講西鄉(xiāng)里封大戶家,好不有錢。張家硬主張著許給方才這窮不了的小魏相公。因他進個學,又說他會作個甚么詩詞。前日替這里作了一個薦亡的疏,我拿了給人看;說是錯了三個字。像這都是作孽!眼見得那二姑娘也要許人家了,又不知撮弄給個甚么人?”說著,聽見靴底響,眾和尚擠擠眼,僧官就不言語了。兩位鄉(xiāng)紳出來,同和尚拱一拱手,魏相公送了出去。眾和尚吃完了齋,洗了臉和手,吹打拜懺,行香放燈,施食散花,跑五方。整整鬧了三晝夜,方才散了。光陰彈指,七七之期已過,范舉人出門謝了孝。一日,張靜齋來問候,還有話說,范舉人叫請在靈前一個小書房里坐下,穿著喪服,頭戴麻巾,出來相見,先謝了喪事里諸凡相助的話。張靜齋道:“老伯母的大事,我們做子侄的,理應效勞。想老伯母這樣大壽歸天,也罷了。只是誤了世先生此番會試??磥?,想是祖塋安葬了?可曾定有日期?”范舉人道:“今年山向不利,只好來秋舉行,但費用尚在不敷?!睆堨o齋屈指一算:“銘旌是用周學臺的銜,墓志托魏朋友將就做一篇,卻是用誰的名?其余殯儀、桌席、執(zhí)事吹打,以及雜用、飯食、破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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