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級語文上冊第六單元22范進中舉教案新人教版 (二)

范進中舉

目錄

《儒林外史》1

第一節(jié)吳敬梓與《儒林外史》的創(chuàng)作..........................................1

第二節(jié)科舉制度下的文人圖譜................................................3

第三節(jié)理想文士的探求......................................................6

第四節(jié)《儒林外史》的敘事藝術(shù)..............................................9

吳敬梓與儒林外史................................................................12

清之諷刺小說（魯迅《中國小說史略》）...........................................17

文木先生傳......................................................................20

《儒林外史》

——袁行霖《中國文學(xué)史》

18世紀中葉，我國文壇出現(xiàn)了兩部影響深遠的偉大作品一一《儒林外史》和《紅樓

夢》。兩部書的作者吳敬梓和曹雪芹有著相近似的生活經(jīng)歷，又都不約而同地用白話小說

的形式，把自己大半生的親身經(jīng)歷和體驗或直接或間接地寫了出來。最終二人皆死于窮困

潦倒之中。當(dāng)吳敬梓的靈櫬運往南京時，金兆燕曾題詩說：“著書壽千秋，豈在骨與肌。”

（《甲戌仲冬送吳文木先生旅櫬于揚州城外登舟歸金陵》《棕亭詩鈔》卷五）的確，《儒

林外史》一書為吳敬梓贏得了不朽的身后名，它是我國古代諷刺文學(xué)中最杰出的代表作，

標(biāo)志著我國古代諷刺小說藝術(shù)發(fā)展的新階段。

第一節(jié)吳敬梓與《儒林外史》的創(chuàng)作

科第興盛的家族科舉失意與覺醒取材于現(xiàn)實士林

吳敬梓（1701—1754）,字敏軒，號粒民。安徽全椒人。移家南京后自號秦

淮寓客，因其書齋署“文木山房”，晚年又自號文木老人。

吳敬梓出身于一個“科第家聲從來美”的科舉世家。曾祖一輩，兄弟五人，四人中進

士，曾祖父吳國對是順治十五年（1658）殿試第三名，俗稱探花，官至翰林院侍讀，

年（1691）殿試第二名，俗稱榜眼。但到了父輩逐步中落，父吳霖起，拔貢，曾為贛

榆縣教諭，是個清貧的學(xué)官。

吳敬梓從小受到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教育。前輩對科舉的熱衷追求，對經(jīng)史特別是《詩經(jīng)》

的備加推崇，都對吳敬梓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他從小就讀經(jīng)習(xí)文，準備走科舉仕進之

路。但是，他并沒有完全受封建教育的束縛，對詩詞歌賦以至野史雜書都饒有興趣，這為

他以后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吳敬梓在少年時代過了幾年安逸的讀書生活，13歲“喪母失所恃"，14歲隨父到

贛榆任所。到了康熙六十一年（1722）,規(guī)矩方正的吳霖起被罷除了縣學(xué)教諭，吳敬

梓隨父回到全椒。第二年，吳霖起抑郁而死。父親一死，族人欺他兩代單傳，近族親戚、

豪奴狎客相互勾結(jié)，紛紛來侵奪祖遺財產(chǎn)。正如他在《移家賦》中所追述的：“兄弟參商,

宗族詬淬?！彼淖逍謪欠币舱f：“他人入室考鐘鼓，怪惡聲封狼貪。"（吳繁《為敏軒

三十初度作》，金渠《泰然齋集》卷二附）這使他看清了封建家族倫常道德的虛偽，萌生

了與仰仗祖業(yè)和門第過寄生生活的庸俗人物分道揚鐮的念頭。于是，吳敬梓的人生道路發(fā)

生了重大轉(zhuǎn)折。他由激憤變?yōu)槿芜_放誕，“邇來憤激恣豪侈，千金一擲買醉酣。老伶少蠻

共臥起，放達不羈如癡憨”。（金兩銘《和（吳集）作》，同前）他以阮籍、嵇康為榜樣,

追慕建安文人的風(fēng)雅，反抗虛偽的禮教，表現(xiàn)出慷慨任氣、放誕不羈的人生態(tài)度。由于他

揮霍放蕩和樂于助人，致使父親死時留下的財產(chǎn)消耗殆盡，逐步落入貧困交加的境地，因

而也招來了庸夫俗子的非議?！疤飶]盡賣，鄉(xiāng)里傳為子弟戒”。（吳敬梓《減字木蘭花》，

《文木山房集》卷四）在家鄉(xiāng)親友的譏笑和世俗輿論壓力下，他在33歲時，懷著決絕的

感情，變賣了在全椒的祖產(chǎn)，移家南京，開始了賣文生涯。在南京，他結(jié)識了許多文人學(xué)

者乃至科技專家以及普通市民，擴大了自己的眼界，增長了見識。特別是他接觸了代表當(dāng)

學(xué)空談，倡導(dǎo)務(wù)實的學(xué)風(fēng)；要

求以禮樂兵農(nóng)作為強國富民之道；反對空言無益的八股舉業(yè)，提倡以儒家的“六藝”作為

教育內(nèi)容，培養(yǎng)對國家有用的人才。時代思潮在他思想上打下了鮮明的烙印，六朝故都南

京的山水名勝，引發(fā)著追慕魏晉文人的情感，他進一步突破了“名教”的束縛，發(fā)展了恣

情任性的狂放性格。

吳敬梓也曾想走科舉榮身之路?？墒?，他以弱冠之年考取秀才之后，始終不能博得一

第。29歲時，去滁州參加科考，因為他的狂放行為被稟報到試官那里，終以“文章大好

人大怪”而落第。沉重的打擊，使他對科舉制度的懷疑加深了。36歲時，曾被薦舉參加

博學(xué)鴻詞科的考試，他參加了地方一級的考試，但到了要赴京應(yīng)試時，卻以病辭。幾經(jīng)波

折，他對科舉制度的弊端有了深刻認識，再不應(yīng)鄉(xiāng)試，也放棄了“諸生籍”，不愿再走科

舉仕進的道路，唱出了“恩不甚兮輕絕，休說功名”（《內(nèi)家嬌》）的心聲，甘愿以素約

貧困的生活終老。

吳敬梓的生活陷入困境，常典當(dāng)度日，甚至斷炊挨餓。由富貴跌到貧困的逆境里，他

備嘗了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對社會有了更清醒、冷峻的觀察和認識。艱難的生活并沒有

使他屈服。乾隆十六年（1751）,當(dāng)乾隆首次南巡，在南京舉行征召，許多文人迎鑾

獻詩時，吳敬梓卻沒有去應(yīng)試，而是像東漢狂士向栩一樣“企腳高臥”。（金兆燕《寄吳

文木先生》，《棕亭詩鈔》卷三）

吳敬梓生活的最后幾年常從南京到揚州訪友求助，常誦“人生只合揚州死”的詩句。

不幸言中，乾隆十九年（1754）農(nóng)歷十月二十八日在揚州與朋友歡聚之后，溢然而逝。

“涂殯匆匆誰料理？可憐猶剩典衣錢！”（程晉芳《哭吳敏軒》，《勉行堂詩集》卷九）

極其悲慘地結(jié)束了他坎坷磊落的一生。

“外史紀儒林，刻畫何工妍！吾為斯人悲，竟以稗說傳?！保ǔ虝x芳《懷人詩》十八

首之十六，同前卷二）吳敬梓在窮愁困苦中完成了《儒林外史》這部傳世杰作?！度辶滞?/p>

史》主要是在移家南京之后寫作的，大約在乾隆十四年（1749）49歲時已基本完稿。

此后數(shù)年，他還在不斷修改，但主要精力已轉(zhuǎn)向?qū)W術(shù)研究。

《儒林外史》所寫人物，大都實有其人。吳敬梓取材于現(xiàn)實士林，人物原型多為周圍

的親友、相識相知者。如杜慎卿、馬純上、虞育德、莊紹光、遲衡山、牛布衣等等。杜少

卿則是作者的自況。他的主要事跡與吳敬梓基本相同，而且是按照生活中原有的時間順序

安排的，如杜少卿在父親去世后的“平居豪舉”，借病不參加博學(xué)鴻詞的廷試、祭泰伯祠

等。作者在生活原型的基礎(chǔ)上擷取適當(dāng)?shù)乃夭?，通過想象虛構(gòu)，加以典型化，取得了很大

成功?！度辶滞馐贰肥秋柡髡叩难獪I，熔鑄著親身的生活體驗，帶有強烈的作家個性

的作品。

《儒林外史》的版本歷來有50回本、55回本、56回本等歧說。但50回本、5

5回本均未見?，F(xiàn)存最早的刻本是嘉慶八年(1803)臥閑草堂的巾箱本，56回。

除《儒林外史》外，吳敬梓還有《文木山房集》四卷，清乾隆年間刻本，收入他40

歲以前的詩文，近年陸續(xù)發(fā)現(xiàn)《文木山房集》以外的詩文三十馀篇。據(jù)金和、沈大成的記

載，吳敬梓的兒子吳良在其父身后編定有12卷本《文木山房集》，可惜至今未發(fā)現(xiàn)。至

于程晉芳在《文木先生傳》中說還有“《詩說》若干卷”，可惜已失傳，只能從前人的詩

文和《儒林外史》中看到只言片語。

第二節(jié)科舉制度下的文人圖譜

命意在批判科舉科舉扭曲的社會和文人科舉派生的“名士”

《儒林外史》假托明代故事，除了楔子寫元明易代時王冕的故事外，正文從明憲宗成

化(1465?1487)末年寫到神宗萬歷二十三年(1595)為止。其實，小說展

示的是18世紀清代中葉的社會風(fēng)俗畫。它以知識分子的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為題材，對封建

制度下知識分子的命運進行了深刻的思考和探索。

小說開篇第一回，就借王冕的故事“敷陳大義”，“隱括全文”。作者借王冕之口痛

斥八股科舉制度導(dǎo)致知識分子一味追逐功名富貴，從而“把那文行出處都看輕了"，使

“一代文人有厄”。

作品在標(biāo)舉了王冕這個不受科舉制度牢籠的榜樣后，作為強烈對比，緊接著描寫了兩

個把科舉作為榮身之路的可憐又可笑的人物一一周進和范進。周進應(yīng)考到60歲，還是個

童生，只好到薛家集去教書胡口，卻受盡新進秀才梅玖的奚落。偶然路過的舉人王惠更加

飛揚跋扈，自吹自擂，夸耀自己的身份；大吃大喝，卻讓周進陪在旁邊用“一碟老菜葉，

一壺?zé)崴毕嘛?。王惠走后，“撒了一地的雞骨頭、鴨翅膀、魚刺、瓜子殼”，“周進昏

頭昏腦，掃了一早晨”。鮮明的對照，讓周進去回味，去仔細咀嚼。后來，周進連村塾教

書匠這個飯碗也丟掉了，只好替一伙商人去記賬。因此，當(dāng)他進省城參觀貢院時，大半生

沒有取得功名所郁積的辛酸悲苦，所忍受的侮辱欺凌一下子傾瀉出來，“一頭撞在號板上,

直僵僵不省人事”，蘇醒后滿地打滾，放聲大哭?？墒敲\突然發(fā)生了喜劇性變化，他中

了舉人、進士，做上了國子監(jiān)司業(yè)，奚落過他的梅玖冒稱是他的學(xué)生，他在村塾中寫下的

對聯(lián)，被恭恭敬敬地揭下來裱好，薛家集也供奉起他的“長生祿位”。

范進考了二十馀次，到54歲還是童生。進考場時“面黃肌瘦，花白胡須，頭上戴一

頂破氈帽”，“還穿著麻布直褸，凍得乞乞縮縮”。由于周進同病相憐的賞識，考取了秀

才并又中了舉，脆弱的神經(jīng)經(jīng)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強烈刺激，竟然發(fā)了瘋，半天才清醒過

來。范進中舉之后，他的丈人胡屠戶、鄉(xiāng)紳張靜齋以及鄰里，立刻從鄙薄變?yōu)檎~諛。先前

胡屠戶罵范進是“尖嘴猴腮”，“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現(xiàn)在卻說“才學(xué)又高，品貌又

好”，是“天上的星宿”?！耙幌蛴惺вH近”的張靜齋也連忙送銀子，贈房產(chǎn)。只兩三個

月，“范進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錢米是不消說了”。范進的母親為這瞬間發(fā)生的巨大變

化而驚訝、困惑、欣喜，以至“大笑一聲，往后便跌倒”，“歸天去了”。

通過周進、范進的悲喜劇辛辣地諷刺了這種弄得人神魂顛倒的科舉制度。這種制度并

不能選拔人才，周進、范進科舉的失敗和成功完全是偶然的。他們把自己的生命全部投入

了八股舉業(yè)，結(jié)果造成了精神空虛，知識貧乏，以至范進當(dāng)了主考官竟然連蘇軾這樣的大

文豪都不知是何許人。同時，著力描寫周進、范進命運轉(zhuǎn)變中環(huán)繞在他們周圍人物的色相,

深刻地表現(xiàn)了科舉制度對各階層人物的毒害，及造成的烏煙瘴氣的社會風(fēng)氣。

科舉制度和八股時文的毒害還侵入了閨閣之中。魯小姐受其父魯編修的教育，信了父

親說的八股文做得好，“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別的“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的

昏話，從小就讀經(jīng)書，習(xí)八股。自己不可能去參加科舉，只得寄希望于丈夫，不料丈夫?qū)?/p>

八股時文卻“不甚在行”，魯小姐非常傷心，新婚燕爾卻愁眉淚眼，長吁短嘆，以為“誤

我終身”。后來又把舉業(yè)夢寄托在兒子身上，4歲起就“每日拘著他在房里講《四書》，

讀文章”。

在不顧品行而瘋狂地追逐功名富貴的社會環(huán)境里，人性發(fā)生了扭曲和蛻變。作者用5

回篇幅描寫了匡超人如何從一個純樸的青年而墮落成無恥的勢利之徒。匡超人出身貧寒，

在流落他鄉(xiāng)時，一心惦記著生病的父親，“我為人子的，不能回去侍奉，禽獸也不如”。

但是，他逐步發(fā)生了變化。先是受馬二先生的影響，把科舉作為人生的惟一出路；考上秀

才后，又受一群斗方名士的“培養(yǎng)”，以名士自居，以此作為追名逐利的手段；后又受到

衙吏潘三的教唆，做起流氓惡棍的營生。社會給他這樣三條路，他巧妙地周旋其間，一步

步走向墮落。他吹牛撒謊，停妻再娶，賣友求榮，忘恩負義，變成一個衣冠禽獸?？墒钱?dāng)

他侍奉久病的父親，敬事兄嫂，親睦鄉(xiāng)里，表現(xiàn)出人性的純良時，他只能是個賣豆腐的小

百姓；而當(dāng)他變質(zhì)之后，他卻擁有了榮耀和幸福，“高興長安道”，洋洋得意了。這是一

個造成人品墮落的社會，因而只有人品墮落的人才能在這個人生舞臺上得到施展。

科舉是求取功名的橋梁，少數(shù)幸運者一旦功成名就，就要用無厭的貪求來攫取財富，

壓榨百姓。他們出仕多為貪官污吏，處鄉(xiāng)則多是土豪劣紳?？婆e制度實際上成為政治腐敗

的根源。王惠由舉人而進士，補授南昌知府，一到江西就打聽“地方人情，可還有甚么出

產(chǎn)？詞訟里可也略有些甚么通融？”為了實現(xiàn)“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發(fā)財夢，他

把原任衙門里的“吟詩聲、下棋聲、唱曲聲”換成了“載子聲、算盤聲、板子聲”，“衙

役百姓，一個個被他打得魂飛魄散，合城的人無一個不知道太爺?shù)睦?，睡夢里也是?/p>

的”。

戴著科舉功名帽子的在鄉(xiāng)士紳，則成了墮落無行的劣紳。嚴貢生就是一個典型。他利

用自己的特權(quán)和與官府的關(guān)系，無恥地訛詐和欺壓百姓。一口新生小豬誤入鄰家，他聲稱

尋回來“不利市”，逼人買下，待鄰家養(yǎng)到一百多斤了，一次錯走進嚴家來，他又把豬關(guān)

了不還，還把來討豬的鄰居打折了腿。一紙并未付款的借約當(dāng)時未還，后別人來討還，他

竟索要利銀。他為兒子娶媳婦雇了兩只船，立契到后付船錢，他卻挖空心思設(shè)計了一個圈

套，剩下幾片云片糕，故意丟在舵工順手的地方，誘使舵工吃掉，上岸時詐稱那是他花幾

百兩銀子買的“藥”，要寫帖子把舵工送到衙里打板子，船家只好求饒。他在臭罵一頓之

后賴掉船錢揚長而去。

如果說通過嚴貢生主要揭露利用科舉功名欺壓百姓的劣行，那么，王仁、王德這一對

難兄難弟則充分暴露了這些“代圣人立言”的道學(xué)儒生的虛偽。當(dāng)王仁、王德的妹妹病危

時，妹夫嚴監(jiān)生請他們來商議將妾趙氏扶正的問題。他們先是“把臉來喪著不則一聲”，

當(dāng)嚴監(jiān)生每人送一百兩銀子后，他們“拍著桌子道：‘我們念書的人，全在綱常上做工夫,

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說話，也不過這個理；你若不依，我們就不上門了。’”他們又拿了

嚴監(jiān)生的五十兩銀子，“義形于色地去”操辦將趙氏扶正的宴席了。他們根本不顧骨肉親

情，是“忘仁忘德”、虛偽勢利的小人。

作品除了寫以科舉作為榮身之路的八股迷，戴著科舉功名帽子的士紳之外，還寫了寄

生于舉業(yè)文事的八股選家馬純上的赤誠與愚昧。馬二先生是個正派人物，他古道熱腸，樂

于助人。他與匡超人萍水相逢，卻憐才助貧，贈送銀兩、衣物，讓他回家侍奉父母；對遽

公孫，雖是初交，卻不惜罄囊為之銷贓彌禍；對騙過他的洪憨仙，仍捐資為之裝殮送殯。

他真誠地用畢生的精力投入舉業(yè)文事。他對八股情有獨鐘，無怨無悔，據(jù)他自己說：“小

弟補稟二十四年，蒙歷任宗師的青目，共考過六七個案首，只是科場不利，不勝慚愧！”

他熱心地宣揚八股取士的制度，認為“舉業(yè)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人生世

上，除了這事，就沒有第二件可以出頭”。他全身心地投入八股文的選評，希望能幫助年

輕人去爭取功名富貴。馬二先生癡迷于八股文，結(jié)果變成了一個麻木愚昧的人。他的精神

世界一片荒蕪，他那套文思定勢取消了他鑒賞美景的能力，所以游西湖時，對這“天下第

一個真山真水的景致”渾然不覺。他的才華枯萎了，頭腦里除了八股文那些套語之外，已

經(jīng)沒有其他詞匯了，所以游了半天西湖，搜索枯腸，才說出一句“真乃'載華岳而不重，

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的套話。通過馬二先生的形象，作者展示了一個被科舉時

文異化了的讀書人的迂腐熏人的靈魂。

科舉制度的派生物就是產(chǎn)生了一批沽名釣譽的所謂“名士”。他們或因科場敗北，或

因自身條件的限制無法取得功名進入仕途。于是這些不甘寂寞的“聰明人”就刻詩集，結(jié)

詩社，寫斗方，詩酒風(fēng)流，充當(dāng)名士。他們表面風(fēng)流瀟灑，骨子里卻忘不了功名富貴。這

群名士的丑惡行徑，構(gòu)成腐敗社會的文化奇觀。作者通過鶯尸湖邊、西子湖畔和莫愁湖上

的庸俗鬧劇對他們作了抉膚剔骨的描繪和諷刺。

已故中堂之子，現(xiàn)任通政之弟婁三、婁四公子，”因科名蹭蹬，不得早年中鼎甲，入

翰林，激成了一肚子牢騷不平”。在京師閑得無聊，返回故里，在江湖上訪士求賢，想博

得戰(zhàn)國時信陵君、春申君求賢養(yǎng)士的美名，于是一伙“名士”聚集在他們周圍，湊成了一

個鶯尸湖聚會，”席間八位名士，帶挈楊執(zhí)中的蠢兒子楊老六也在船上，共合九人之?dāng)?shù)。

當(dāng)下牛布衣吟詩，張鐵臂擊劍，陳和甫打哄說笑，伴著兩公子的雍容爾雅，遵公孫的俊俏

風(fēng)流，楊執(zhí)中古貌古心，權(quán)勿用怪模怪樣：真乃一時勝會”。作者通過聚會前后的介紹，

揭示了“名士們”的滑稽丑態(tài)。楊執(zhí)中是個呆子，就像他手里摩弄的爐一樣是個待價而沽

的“古董”。權(quán)勿用被楊執(zhí)中吹捧為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的高人，后來楊執(zhí)中的兒子偷了

權(quán)勿用的錢，兩人吵架，楊執(zhí)中罵他是瘋子。權(quán)勿用被人告發(fā)，衙役“把他一條鏈子鎖去

了”。更可笑的是“俠客”張鐵臂半夜從屋檐上滾下來，提一革囊，聲稱是仇人的腦袋，

嚇得二婁心膽皆碎，騙走五百兩銀子，并謊稱可以用藥水頃刻間化人頭為水，二婁信以為

真，又設(shè)“人頭會”，請“名士們”來欣賞。眾人齊聚，張鐵臂久等不到，革囊已臭了出

來，打開一看，原來是個豬頭。從此二婁“半世豪舉，落得一場掃興”，“閉門整理家

務(wù)”，名士們也作鳥獸散了。

西子湖畔聚集著一幫斗方名士。以醫(yī)生兼名士的趙雪齋為首，還有冢宰后嗣胡三公子,

頭巾店老板景蘭江，冒充秀才的鹽商支劍峰等人，他們高談闊論，揀韻聯(lián)詩，附庸風(fēng)雅，

攀附權(quán)貴，討些殘炙冷飯來慰藉內(nèi)心對功名富貴的欲求。他們羨慕趙雪齋：“雖不曾中進

士，外邊詩選上刻著他的詩幾十處，行遍天下，那個不曉得有個趙雪齋先生？只怕比進士

享名多著哩！”這就道出了他們當(dāng)名士的真實目的。但是，“讀書畢竟中進士是個了局，

趙爺各樣好了，到底差一個進士。不但我們說，就是他自己心里也不快活的是差著一個進

士”。流露出這幫標(biāo)榜“不講八股”的名士們內(nèi)心深處的悲哀。

“莫愁湖高會”的導(dǎo)演是杜慎卿。他出身于名門世家，不但外表溫文爾雅，而且頗有

才氣。他對朝政發(fā)些不同流俗的議論，贊揚永樂奪位，批評方孝孺迂闊古板?？床黄鹗捊?/p>

鉉之類的斗方名士，也不屑于做假名士那些冒充風(fēng)雅的“故套”，頗有點真名士的風(fēng)度。

但這一切都掩蓋不了他精神的空虛無聊和虛偽做作。他顧影自憐，“太陽地里看見自己的

影子，也要徘徊大半日”。他一面稱隔著三間屋也能聞見女人的臭氣，一面卻迫不及待地

納妾。他表面聲稱“朋友之情，更甚于男女”，實際上是酷好男風(fēng)。季葦蕭跟他開了個玩

笑，給他介紹了個“美男”。他“次早起來，洗臉、擦肥皂，換了一套新衣服，遍身多薰

了香”，興沖沖地去拜訪，結(jié)果“只見樓上走下一個肥胖的道士來……一副油晃晃黑臉，

兩道重眉，一個大鼻子，滿腮胡須，約有五十多歲的光景”。這種期待中產(chǎn)生的反差，令

讀者捧腹大笑。他還想出一個不同于假名士們俗套的“希奇”辦法，召集了全城一百多個

做旦腳的戲子來表演，品評他們的“色藝”，“好細細看他們裊娜形容"。這次莫愁湖高

會，不但滿足了他的好色渴求，也為他招致了風(fēng)流倜儻的美名，使“這位杜十七老爺名震

江南”。

如果說匡超人是中科舉之毒而墮落變質(zhì)的話，那么，牛浦郎就是由羨慕名士而顛狂癡

迷。牛浦郎是市井小民，也沒有讀多少書，但是自作聰明，有著強烈的出人頭地的愿望。

他偷了店里的錢買書讀，要破破“俗氣”。后又偷甘露寺和尚珍藏的牛布衣的詩集，從中

看到一條不費力氣可以出名的路：“可見只要會做兩句詩，并不要進學(xué)、中舉，就可以同

這些老爺們往來。何等榮耀！”于是就冒名行騙，以詩人牛布衣的身份騙取縣官的信任，

與官員往來，以此抬高身價，侮辱長輩，叫他的妻兄當(dāng)仆人。后來他與另一個騙子牛玉圃

相遇，兩人互相利用，又互相算計，鬧出一幕幕鬧劇。他是個“自己沒有功名富貴而慕人

之功名富貴”的“雞鳴狗吠之徒”。

《儒林外史》俯仰百年，寫了幾代儒林士人在科舉制度下的命運，他們?yōu)樽分鸸γ?/p>

貴而不顧“文行出處”，把生命耗費在毫無價值的八股制藝、無病呻吟的詩作和玄虛的清

談之中，造成了道德墮落，精神荒謬，才華枯萎，喪失了獨立的人格，失去了人生的價值。

對于理想的文人應(yīng)該怎樣才能贏得人格的獨立和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吳敬梓又陷入理性的沉

思之中。

第三節(jié)理想文士的探求

杜少卿形象的人文內(nèi)涵“真儒”與實學(xué)思想金陵市井奇人與理想人格

吳敬梓描寫了一批真儒名賢，體現(xiàn)了作者改造社會的理想。作者理想的人物是既有傳

統(tǒng)儒家美德又有六朝名士風(fēng)度的文人，追求道德和才華互補兼濟的人生境界。

杜少卿是作者殷情稱頌的理想人物。他淡薄功名，講究“文行出處”。朝廷征辟，但

他對朝政有著清醒的認識，”正為走出去做不出甚么事業(yè)”，“所以寧可不出去好”。他

裝病拒絕應(yīng)征出仕，“好了！我做秀才，有了這一場結(jié)局，將來鄉(xiāng)試也不應(yīng)，科、歲也不

考，逍遙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罷”！這就背離了科舉世家為他規(guī)定的人生道路。

杜少卿傲視權(quán)貴，卻扶困濟貧，樂于助人，有著豪放狂傲的性格。汪鹽商請王知縣，

要他作陪，他拒不參加，“我那得工夫替人家陸官”！王知縣要會他，他說：“他果然仰

慕我，他為甚么不先來拜我，倒叫我拜他？”但到了王知縣被罷官，趕出衙門，無處安身

時，杜少卿卻請他到家來住，“我前日若去拜他，便是奉承本縣知縣，而今他官已壞了，

又沒有房子住，我就該照應(yīng)他”。對貧賤困難的人，他平等對待，體恤幫助；楊裁縫母親

死了，無力殯葬，他就慷慨資助；給領(lǐng)戲班的鮑廷璽一百兩銀子，讓他重操舊業(yè)，奉養(yǎng)母

親。

杜少卿既講求傳統(tǒng)的美德，在生活和治學(xué)中又敢于向封建權(quán)威和封建禮俗挑戰(zhàn)，追求

恣情任性、不受拘束的生活。他遵從孝道，”但凡說是見過他家太老爺?shù)?，就是一條狗也

是敬重的”。因此，他對父親的門客婁老爹極為敬重，“養(yǎng)在家里當(dāng)祖宗看待，還要一早

一晚自己伏侍”。但是，他敢于向封建權(quán)威挑戰(zhàn)，對當(dāng)時欽定的朱熹對《詩經(jīng)》的解說，

大膽提出質(zhì)疑，認為《漆消》一篇“也只是夫婦同游，并非淫亂”。對《女曰雞鳴》的解

釋是，提倡獨立自主，怡然自樂的生活境界。對當(dāng)時盛行的看風(fēng)水、遷祖墳的迷信做法，

他極力反對，認為應(yīng)“依子孫謀殺祖父的律，立刻凌遲處死”。他不受封建禮俗的拘束，

“竟攜著娘子的手，出了園門，一手拿著金杯，大笑著，在清涼山岡子上走了一里多路”，

使“兩邊看的人目眩神搖，不敢仰視”。

他尊重女性，反對對婦女的歧視與摧殘。他篤于夫妻情愛，別人勸他娶妾，他引用晏

子的話：”今雖老而丑，我固反見其姣且好也?！彼磳{妾，說：“娶妾的事，小弟覺

得最傷天理。天下不過是這些人，一個人占了幾個婦人，天下必有幾個無妻之客。小弟為

朝廷立法：人生須四十無子，方許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別嫁。”雖然他的主張還

受著封建孝道的影響，不很徹底，但在當(dāng)時已是石破天驚的見解了。對敢于爭取人格獨立

的沈瓊枝，他充滿了敬意。沈瓊枝是讀書人家的女兒，被鹽商宋為富騙娶作妾，她設(shè)計裹

走宋家的金銀珠寶，逃到南京賣文過日子，自食其力。人們都把她看作“倚門之娼”，或

疑為“江湖之盜”，但杜少卿卻說：“鹽商富貴奢華，多少士大夫見了就銷魂奪魄，你一

個弱女子，視如土芥，這就可敬的極了。”

他尊重個性，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友人到他家聚會，“眾客散坐，或憑欄看水，或

啜茗閑談，或據(jù)案觀書，或箕踞自適，各隨其便”。他和六朝文人一樣反對名教而回歸自

然，把自然山水當(dāng)作自己的精神家園，所以他對妻子說：“你好呆，放著南京這樣好頑的

所在，留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

在名士風(fēng)度中閃耀著追求個性解放的光彩。

杜少卿表面上狂放不羈，但是仍然懷著一顆憂國憂民之心。真儒們以道德教化來挽救

頹世，贏得他的敬重，雖然他的家產(chǎn)幾乎已經(jīng)耗盡，但仍然捐三百兩銀子修泰伯祠。他的

理想和追求并不為凡夫俗子所理解，被罵為“最沒品行”的人，要子侄們在讀書桌上貼一

紙條，“上面寫道：'不可學(xué)天長杜儀”'。杜少卿在那樣的社會里，只能陷入苦悶和孤

獨，他在送別虞博士時說：“老叔去了，小侄從今無所依歸矣?！?/p>

杜少卿較之傳統(tǒng)的賢儒有著狂放不羈的性格，少了些迂闊古板；較之六朝名士，有著

傳統(tǒng)的道德操守，少了些頹唐放誕。他是一個既有傳統(tǒng)品德又有名士風(fēng)度的人物，既體現(xiàn)

了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又閃耀著時代精神，帶有個性解放色彩，與賈寶玉同為一類人物，不

過傳統(tǒng)思想的烙印更深一些而已。

莊紹光出身讀書人家，少有才華，十一二歲就會做7000字的長賦。年近四旬，只

閉門著書，不肯妄交一人。后被薦舉，皇帝兩度召見，有重用之意，但他深知朝廷的腐敗,

慨嘆“看來我道不行了”，“懇求恩賜還山”。大學(xué)士太保公"欲收之門墻，以為桃李”，

遭到他的拒絕。于是，太保公找借口讓皇帝不要重用，只是允其還山，并把玄武湖賜給他。

還鄉(xiāng)之后，地方官吏紛紛來拜，“莊征君穿了靴又脫，脫了靴又穿”，惱怒之下，連夜搬

往玄武湖，回歸到大自然的懷抱中，過自由自在的生活。

吳敬梓的社會改造理想深受顏李學(xué)派的影響。顏元曾說：“如天下不廢予，將以七字

富天下：墾荒，均田，興水利。以六字強天下：人皆兵，官皆將。以九字安天下：舉人才,

農(nóng)”的實學(xué)取代空談性理的理學(xué)，以“經(jīng)世致用”的學(xué)問取代僵化無用的科舉時文。遲衡

山說：“而今讀書的朋友，只不過講個舉業(yè)，若會做兩句詩賦,就算雅極的了，放著經(jīng)史

上的禮、樂、兵、農(nóng)的事，全然不問！”作品里寫了兩件大事,一是祭泰伯祠，一是蕭云

仙重農(nóng)桑、興學(xué)堂的政績，用以體現(xiàn)作者的社會理想。莊紹光、遲衡山等真儒名賢，因

“我道不行”而“處”而不出，但是，他們沒有忘記社會責(zé)任,渴望能實現(xiàn)自己改造社會

的理想。

他們倡議集資修建泰伯祠，以禮讓天下的泰伯作為道德典范，借此習(xí)學(xué)禮樂，“成就

些人才”，“助一助政教”。于是由大儒虞博士主祭，演出了一場鼓樂喧天的祭祀大典。

接著又寫了文武兼?zhèn)涞氖厡㈩I(lǐng)蕭云仙在青楓城帶領(lǐng)農(nóng)民墾田植樹，興修水利，開辦學(xué)堂,

開啟民智，具體實施“禮樂兵農(nóng)”的社會改造方案。

吳敬梓改造社會的理想與時代進步思潮相呼應(yīng)，具有鼓吹政教，提倡實學(xué)，反對浮言,

謀取事功的意旨，但是卻披著古代“禮樂兵農(nóng)”的外衣。他的社會理想是走托古改制的路

子，在現(xiàn)實生活中缺乏基礎(chǔ)，因而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作者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書中籠罩

著幻想破滅的悲涼情緒。曾幾何時，傳聞天下的泰伯祠就墻倒殿斜，樂器祭器塵封冷落，

“賢人君子，風(fēng)流云散”。蕭云仙武功文治，轟轟烈烈，到頭來卻被工部核算追賠，破產(chǎn)

還債，他的“禮樂兵農(nóng)”的社會改造方案以失敗而告終。

作者在探求理想的同時，對封建文化作了進一步的反思，其批判的鋒芒指向封建禮教

和社會習(xí)俗。王玉輝是一個受封建禮教毒害極深的迂拙夫子。當(dāng)了30年秀才，考不上舉

人，進不了官場，卻立志要寫三部“嘉惠來學(xué)”的書，宣傳封建禮教和禮儀。他不僅不惜

以殘年之力進行說教，而且身體力行。當(dāng)女兒提出要以死殉節(jié)時，他不但沒有勸阻，反而

大加鼓勵：“我兒，你既如此，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難道反攔阻你？你竟是這樣做

罷。”當(dāng)他得知女兒從夫自盡的噩耗時，還仰天大笑：“死的好！死的好！”這里，沒有

壞人引誘，也沒有法律規(guī)定，卻是頑固的封建禮教的毒害，使王玉輝的女兒自覺從容地絕

食而亡，使王玉輝不自覺地成為“以理殺人”的幫兇。

真儒名賢的教化不能挽救日下的世風(fēng)，追逐功名富貴的社會風(fēng)氣愈演愈烈，遍及社會

各個角落。五河縣追名逐利、奉承諂媚的惡俗，湯公子和陳木南嫖妓的丑態(tài)，妓女聘娘官

太太的迷夢，假中書的鬧劇等等，充分揭露了社會的烏煙瘴氣、卑鄙齷齪。

作者既看到社會改造理想的難以實現(xiàn)，又不忍放棄對社會理想和完美人格的追求。他

又把目光轉(zhuǎn)向社會的底層，寫出一群遠離科舉名利場，不受功名富貴污染的市井平民的形

象。修樂器的倪老爹，看墳的鄒吉甫，開小米店的卜老爹，開小香蠟店的牛老兒等等，他

們樸實善良，相濡以沫，古風(fēng)猶存，充滿人間真情的溫馨。

當(dāng)真儒名賢“都已漸漸消磨了”的時候，作者在全書末尾寫了“四大奇人”。季遐年,

既以寫字為生，又以寫字自娛；王太是圍棋高手，又是安于賣火紙筒子的小販；開茶館的

蓋寬，畫一手好畫，但不攀附權(quán)貴；做裁縫的荊元，彈一手好琴，以此自遣。他們自食其

力，多才多藝，安貧樂道，高雅脫俗，過著“又不貪圖人的富貴，又不伺候人的顏色，天

不收，地不管”的自由自在的日子。這“四大奇人”，是知識分子高雅生活“琴棋書畫”

的化身，是作者心造的幻影，是文人化的市井平民，是作者為新一代讀書士子設(shè)計的人生

道路，體現(xiàn)作者對完美人格的追求。但是，幻影終歸是幻影，因為“那一輪紅日，沉沉的

傍著山頭下去了”，荊元悠揚的琴聲“忽作變徵之音，凄清婉轉(zhuǎn)”，令人“凄然淚下”。

第四節(jié)《儒林外史》的敘事藝術(shù)

長篇結(jié)構(gòu)的新形式敘事藝術(shù)的新特點諷刺藝術(shù)的新成就

《儒林外史》是有著思想家氣質(zhì)的文化小說，有著高雅品位的藝術(shù)精品。它與通俗小

說有不同的文體特征，因而其敘事方法也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

中國乃至世界近代長篇小說傳統(tǒng)的結(jié)構(gòu)方式是由少數(shù)主要人物和基本情節(jié)為軸心而構(gòu)

成一個首尾連貫的故事格局?！度辶滞馐贰肥菍Π倌曛R分子厄運進行反思和探索的小說,

很難設(shè)想它還有可能以一個家庭、或幾個主要人物構(gòu)成首尾連貫的故事，完成作者的審美

命題。如果那樣，就有可能把科舉制度下知識分子的種種行為集中在幾個人身上，造成某

種箭垛式的笑料集錦?！度辶滞馐贰钒褞状R分子放在長達百年的歷史背景中去描寫，

以心理的流動串聯(lián)生活經(jīng)驗，創(chuàng)造了一種“全書無主干，僅驅(qū)使各種人物，行列而來，事

與其來俱起，亦與其去俱訖，雖云長篇，頗同短制”（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三篇）

的獨特形式。它沖破了傳統(tǒng)通俗小說靠緊張的情節(jié)互相勾連、前后推進的通常模式，按生

活的原貌描繪生活，寫出生活本身的自然形態(tài)，寫出隨處可見的日常生活。

作者根據(jù)親身經(jīng)歷和生活經(jīng)驗，對百年知識分子的厄運進行思考，以此為線索把“片

斷的敘述”貫穿在一起，構(gòu)成了《儒林外史》的整體結(jié)構(gòu)。第一回通過“楔子”以“敷陳

大義”，“隱括全文”，然后又以最后一回“幽榜”回映“楔子”，首尾呼應(yīng)，渾然一體。

除“楔子”和結(jié)尾外，全書主體可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自第二回起至三十回止，主要

描寫科舉制度下的文人圖譜，以二進（周進、范進）、二王（王德、王仁）、二嚴（嚴貢

生、嚴監(jiān)生）等人為代表，以鶯尸湖、西子湖、莫愁湖聚會為中心，暴露科舉制度下文士

的癡迷、愚昧和攀附權(quán)貴、附庸風(fēng)雅，同時，展現(xiàn)了社會的腐敗和墮落。第二部分，自三

十一回起到四十六回止，是理想文士的探求。作者著重寫三個中心：修祭泰伯祠，奏凱青

楓城，送別三山門。圍繞這三個中心，塑造了杜少卿、遲衡山、莊紹光、虞育德、蕭云仙

等真儒名賢的形象。第三部分，自四十七回至五十五回止，描寫真儒名賢理想的破滅，社

會風(fēng)氣更加惡劣，一代不如一代，以至于陳木南與湯由、湯實二公子在妓院談?wù)摽茍龊兔?/p>

士風(fēng)流了。但是，作者沒有絕望，仍在探索，寫了“四大奇人”，用文人化的自食其力者

來展示他對未來的呼喚。

中國古代小說多以傳奇故事為題材，可以說都是“傳奇型”的。到了明代中葉，從

《金瓶梅》開始，才以凡人為主角，描寫世俗生活。而真正完成這種轉(zhuǎn)變的，則是《儒林

外史》。它既沒有驚心動魄的傳奇色彩，也沒有情意綿綿的動人故事，而是當(dāng)時隨處可見

的日常生活和人的精神世界。全書寫了二百七十多人，除士林中各色人物外，還把高人隱

士、醫(yī)卜星相，娼妓狎客、吏役里胥等三教九流的人物推上舞臺，從而展示了一幅幅社會

風(fēng)俗畫，致使有人感到“慎毋讀《儒林外史》，讀竟乃覺日用酬酢之間無往而非《儒林外

史》"（臥閑草堂本第三回末總評）。

《儒林外史》擺脫了傳統(tǒng)小說的傳奇性，淡化故事情節(jié)，也不靠激烈的矛盾沖突來刻

畫人物，而是尊重客觀再現(xiàn)，用尋常細事，通過精細的白描來再現(xiàn)生活，塑造人物。馬二

先生游西湖，沒有驚奇的情節(jié)，沒有矛盾沖突，只是按照馬二先生游西湖的路線，所見所

聞，淡淡地寫去。寫他對湖光山色全無領(lǐng)略；肚子餓了，沒有選擇地“每樣買了幾個錢，

不論好歹，吃了一飽”；見到書店就問自己的八股文選本的銷路如何；看到御書樓連忙把

扇子當(dāng)笏板，揚塵舞蹈，拜了五拜；遇到丁仙祠里扶乩，就想問功名富貴；洪憨仙引他抄

近路，他以為神仙有縮地騰云之法。這平淡無奇的描寫卻把這個八股選家的愚昧、迂腐的

性格寫活了。寫匡超人回家，“他娘捏一捏他身上，見他穿著極厚的棉襖，方才放心”。

通過這樣平常的細節(jié)，把母親對他的愛以“摹神之筆”刻骨銘心地寫了出來。

《儒林外史》所寫的人物更切近人的真實面貌，通過平凡的生活寫出平凡人的真實性

格。像鮑文卿對潦倒的倪霜峰的照顧和對他兒子倪廷璽的收養(yǎng)，甘露寺老僧對旅居無依的

牛布衣的照料以及為他料理后事的情誼，牛老兒和卜老爹為牛浦郎操辦婚事，他們之間的

相恤相助等等，都是通過日常極平凡細小甚至近于瑣碎的描寫，塑造了下層人民真誠樸實

的性格，感人至深。

人物性格也擺脫了類型化，而有豐富的個性。嚴監(jiān)生是個有十多萬銀子的財主，臨死

前卻因為燈盞里點著兩根燈草而不肯斷氣。然而他并不是吝嗇這個概念的化身，而是一個

活生生的人。他雖然慳吝成性，但又有“禮”有“節(jié)”，既要處處保護自己的利益，又要

時時維護自己的面子。所以，當(dāng)他哥哥嚴貢生被人告發(fā)時，他拿出十多兩銀子平息官司；

為了兒子能名正言順地繼承家產(chǎn)，不得不忍痛給妻兄幾百兩銀子，讓他們同意把妾扶正；

妻子王氏去世時，料理后事竟花了五千銀子，并常懷念王氏而潸然淚下。一毛不拔與揮銀

如土，貪婪之欲與人間之情，就這樣既矛盾又統(tǒng)一地表現(xiàn)出人物性格的豐富性。

作者不但寫出了人物性格的豐富性，而且寫出了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復(fù)雜性。王玉輝勸女

殉節(jié)，寫出他內(nèi)心的波瀾：先是一次關(guān)于青史留名的侃侃而談，接著是兩次仰天大笑，后

又寫他三次觸景生情，傷心落淚。從笑到哭，從理到情，層層宕開，寫出王玉輝內(nèi)心觀念

與情感的不斷搏斗，禮教和良心的激烈沖突。又如第一回多層次地揭示了時知縣的內(nèi)心世

界。他先是在危素面前夸口，心想官長見百姓有何難處，誰知王冕居然將請?zhí)嘶?，不?/p>

理睬。他便想：可能是翟買辦恐嚇了王冕，因此不敢來。于是決定親自出馬。可是他這一

念頭被另一種想法推翻，認為堂堂縣令屈尊去拜見一個鄉(xiāng)民，會惹人笑話。但又想到“屈

尊敬賢，將來志書上少不得稱贊一篇。這是萬古千年不朽的勾當(dāng)，有什么做不得！”于是

“當(dāng)下定了主意”。這里，種種復(fù)雜心理不斷轉(zhuǎn)折、變幻，心態(tài)在縱向中曲線延伸，讓人

看到他那靈魂深處的活動。

《儒林外史》中每個人物活動的過程并不長，但能在有限的情節(jié)里，體現(xiàn)出人物性格

的非固定性，即性格的發(fā)展變化。匡超人從樸實的青年到人品墮落，寫出他隨著環(huán)境、地

位、人物之間關(guān)系而改變的性格，在他性格變化中又體現(xiàn)著深刻的社會生活的變動。

古代小說人物的肖像描寫往往是臉譜化的，如“面如冠玉，唇若涂脂”，“虎背熊腰,

體格魁梧”等等?！度辶滞馐贰废频袅四樧V，代之以真實的細致的描寫，揭示出人物的性

格。如夏總甲“兩只紅眼邊，一副鍋鐵臉，幾根黃胡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

如油簍一般，手里拿著一根趕驢子的鞭子，走進門來，和眾人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

席”。通過這一簡潔的白描，夏總甲的身份、教養(yǎng)、性格躍然紙上。

自然景物的描寫也舍棄了章回小說長期沿襲的模式化、駢儷化的韻語，運用口語化的

散文，對客觀景物作精確的、不落俗套的描寫。如第三十三回，杜少卿和幾位好友在江邊

亭中烹茶閑話，憑窗看江，“太陽落了下去，返照著幾千根桅桿半截通紅”；第四十一回,

杜少卿留朋友在河房看月，“那新月已從河底下斜掛一鉤，漸漸的照過橋來”。隨手拈來,

自然真切，富有藝術(shù)美。

《儒林外史》改變了傳統(tǒng)小說中說書人的評述模式，采取了第三人稱隱身人的客觀觀

察的敘事方式，讓讀者直接與生活見面，大大縮短了小說形象與讀者之間的距離。作者盡

量不對人物作評論，而是給讀者提供了一個觀察的角度，由人物形象自己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例如在薛家集觀音庵，讓讀者親見親聞申祥甫、夏總甲的頤指氣使，擺“大人物”架式，

驕人欺人，較少對人物作內(nèi)心剖白，只是客觀地提供人物的言談舉止，讓讀者自己去想象

和體味。又如作者只寫“把周先生臉上羞的紅一塊白一塊”，“昏頭昏腦掃了一早晨”，

并沒有剖白周進內(nèi)心活動，人們卻可以想象到他當(dāng)時的內(nèi)心感受。作者已經(jīng)能夠把敘事角

度從敘述者轉(zhuǎn)換為小說中的人物，通過不同人物的不同視角和心理感受，寫出他們對客觀

世界的看法，大大豐富了小說的敘事角度。如西湖邊假名士的聚會，主要通過匡超人這個

“外來者”的新鮮感受，看到這些斗方名士的名利之心和冒充風(fēng)雅的丑態(tài)。

吳敬梓企圖創(chuàng)造一種與生活更直接不隔的、顯示著生活本身流動的、豐繁的天然形態(tài)

的藝術(shù)?！度辶滞馐贰窋⑹碌男绿攸c與作者的美學(xué)思想是一致的。

吳敬梓懷著高尚的理想和道德情操，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處處碰壁。狂狷而豁達的性格，

使他睥睨群丑，輕蔑流俗?！跋壬磉_人，哺糟而啜尢，小事聊糊涂，大度乃滑稽”。

（金兆燕《甲戌仲冬送吳文木先生旅櫬于揚州城外登舟歸金陵》，《棕亭詩鈔》卷五）這

樣的氣質(zhì)和稟賦，使他采用了諷刺的手法去抨擊現(xiàn)實。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簡括地論述了中國諷刺小說的淵源和發(fā)展：“寓譏彈于稗

史者，晉唐已有，而明為盛，尤在人情小說中?！比欢鄶?shù)作品或“大不近情”，類似插

科打渾；或非出公心，“私懷怨毒，乃逞惡言”；或“詞意淺露，已同謾罵”?！度辶滞?/p>

史》將諷刺藝術(shù)發(fā)展到新的境界，“秉持公心，指時弊”，“戚而能諧，婉而多諷”，

“于是說部中乃始有足稱諷刺之書”。

諷刺的生命是真實?！度辶滞馐贰吠ㄟ^精確的白描，寫出“常見”、“公然”、“不

以為奇”的人事的矛盾、不和諧，顯示其蘊含的意義。例如嚴貢生正在范進和張靜齋面前

吹噓：“小弟只是一個為人率真，在鄉(xiāng)里之間從不曉得占人寸絲半粟的便宜?！毖元q未了,

一個小廝進來說：“早上關(guān)的那口豬，那人來討了，在家里吵哩?！蓖ㄟ^言行的不一，揭

示嚴貢生欺詐無賴的行徑。又如湯知縣請正在居喪的范進吃飯，范進先是“退前縮后”地

堅決不肯用銀鑲杯箸。湯知縣趕忙叫人換了一個瓷杯，一雙象箸，他還是不肯，直到換了

一雙白顏色竹箸來，“方才罷了”。湯知縣見他居喪如此盡禮，正著急“倘或不用葷酒，

卻是不曾備辦"，忽然看見“他在燕窩碗里揀了一個大蝦元子送在嘴里”，心才安下來。

真是“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

《儒林外史》通過不和諧的人和事進行婉曲而又鋒利的諷刺。五河縣鹽商送老太太入

節(jié)孝祠，張燈結(jié)彩，鼓樂喧天，滿街是仕宦人家的牌仗，滿堂有知縣、學(xué)師等官員設(shè)祭，

莊嚴肅穆。但鹽商方老六卻和一個賣花牙婆伏在欄桿上看執(zhí)事，“權(quán)牙婆一手扶著欄桿，

一手拉開褲腰捉虱子，捉著，一個一個往嘴里送”。把崇高、莊嚴與滑稽、輕佻組合在一

起，化崇高、莊嚴為滑稽可笑。

《儒林外史》具有悲喜交融的美學(xué)風(fēng)格。吳敬梓能夠真實地展示出諷刺對象中戚諧組

合、悲喜交織的二重結(jié)構(gòu)，顯示出滑稽的現(xiàn)實背后隱藏著的悲劇性內(nèi)蘊，從而給讀者以雙

重的審美感受。周進撞號板，范進中舉發(fā)瘋，馬二先生對御書樓頂禮膜拜，王玉輝勸女殉

夫的大笑……這瞬間的行為是以他們的全部生命為潛臺詞的，所以這瞬間的可笑又蘊含著

深沉的悲哀，這最惹人發(fā)笑的片刻恰恰是內(nèi)在悲劇性最強烈的地方。作者敏銳地捕捉人物

瞬間行為，把對百年知識分子命運的反思和他們瞬間的行為巧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使諷刺具

有巨大的文化容量和社會意義。

《儒林外史》將中國諷刺小說提升到與世界諷刺名著并列而無愧的地位，這是吳敬梓

對中國小說史的巨大貢獻。

吳敬梓與儒林外史

——劉大杰《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

吳敬梓是中國極其優(yōu)秀的諷刺文學(xué)的古典作家，他的儒林外史，不僅是十八世紀中國

小說界的杰出作，而且也是中國小說史上不朽的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中國的白話小說，是在

唐、宋以來城市經(jīng)濟的繁榮與廣大市民階層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先由藝人的口頭創(chuàng)作，

演成話本，再由話本進為章回小說。到了明朝，章回小說在藝術(shù)上得到了高度的成就，產(chǎn)

生了三國演義、水滸、西游記這些巨大的古典作品。明代末年，由於李卓吾、袁宏道、馮

夢龍這些人對於小說的鼓吹與提倡，大大地提高了小說在文學(xué)中的價值。到了十八世紀，

小說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另一種新的面貌和精神。三國演義、水滸一類的古典巨著，無論故事

內(nèi)容和語言方面，大都是在幾百年來人民創(chuàng)作的基礎(chǔ)上，在民間流傳的話本和戲曲的基礎(chǔ)

上，再由某一個作家或是前后幾個作家予以創(chuàng)造性的加工，它們的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是一步

一步提高起來的。因此這些作品的思想價值與藝術(shù)價值，表現(xiàn)了相當(dāng)濃厚的群眾性與集體

性。對於這樣的作品，我們還只能認識它們的整體價值。十八世紀儒林外史、紅樓夢的產(chǎn)

生就完全不同了。在這些作品中，表現(xiàn)了一個作家完整的藝術(shù)風(fēng)格，更重要的表現(xiàn)出一個

作家巨大的獨創(chuàng)精神。他們寫出了他們自己的時代，自己的社會，以及自己的生活特征與

思想面貌。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力量與創(chuàng)作態(tài)度，非常明確地表現(xiàn)在他們的作品里。作家的思

想感情與作品的思想感情，發(fā)生了更為密切的血肉聯(lián)系。我們都知道，儒林外史、紅樓夢

的內(nèi)容，不是在民間流傳過組織過的歷史故事與神話故事，而是吳敬梓、曹雪芹獨創(chuàng)出來

的；它們的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不是逐步提高的。而是吳敬梓、曹雪芹個人的天才的創(chuàng)造。就

在語言的鑄與人物描寫的手法上，也呈現(xiàn)出他們特有的風(fēng)格。在這些地方，說明了十八世

紀的小說比起以前的作品來，有顯著不同的特色和精神。

△一

吳敬梓（一七。一^-一七五四），字敏軒，一字文木，安徽全椒人。他同紅樓夢的作

者曹雪芹一樣，出身於大官僚地主家庭，到了后期同樣遭受極其窮困的境遇。吳敬梓的高

祖吳沛，是一位理學(xué)大家，為東南學(xué)者宗師。曾祖吳國對是順治年間的探花，由編修做到

是一個拔貢，做過贛榆縣的教諭，人品高尚，對於富貴功名看慣了，不以為奇，一心一意

要在學(xué)問上安身立命。做教諭詩，捐資興學(xué)，教育子弟，后來不得意，辭官回家，不久便

死了。吳敬梓自己說：“五十年中，家門鼎盛。子弟則人有鳳毛，門巷則家夸馬糞”（移

家賦），“一門三鼎甲，四代六尚書”（儒林外史中語）。吳敬梓就在這樣一個大官僚地

主家庭里成長起來的，就在這樣一個八股世家里教養(yǎng)出來的。但是他不僅有很高的智慧，

并且刻苦讀書，在青年時代，他對於學(xué)問辭章都有了深厚的基礎(chǔ)。程晉芳說他“其學(xué)尤精

文選，詩賦援筆立成，夙構(gòu)者莫之為勝?！保ㄎ哪鞠壬担┰谖哪旧椒考?，我們還可看

到他在這方面的成就。后來他的學(xué)問愈廣博，對那些淺薄無聊的八股文，更是看得一錢不

值；思想愈深閔，對那些封建時代的進士翰林的科舉功名，更覺得虛偽無味。於是他便從

炮赫一時的八股世家里解放出來，從那大官僚地主家庭里解放出來；自二十歲中秀才后，

就不去考舉人進士，不去求民求名，一心一意地研究學(xué)問，一心一意地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追

求他自己理想的生活，正如他所說“要求一些自己想做的事?！弊嫔细迪聛淼奶锏劂y子，

他在短期內(nèi)都花得精光，生活陷入極端的窮困。他有錢的時候，有人利用他，欺騙他；等

他一旦窮了，都來責(zé)罵他，嘲笑他，使他在家庭中社會上遭到極大的冷待。他在儒林外史

里，借著高老先生的口，描繪出他自己的精神面貌來。

正經(jīng)人。不到十年內(nèi)，把六七萬銀子弄的精光。天長縣站不住，搬在南京城里，日日攜著

乃眷上酒館吃酒，手里拿著一個銅盞子，就像討飯的一般。不想把家竟出了這樣子弟。學(xué)

生在家里，往常教子侄們讀書，就以他為戒。每人讀書的桌子上寫一紙條貼著，上面寫道:

不可學(xué)天長杜儀。（三十四回）

這里的天長杜儀，正是儒林外史的作者吳敬梓。他這樣真實的寫出自己“像討飯的一

般”的面影來，不僅沒有半點慚羞之色，在字里行間，還對這種面影洋溢著喜愛和欣賞的

感情，在這里正表現(xiàn)出這一位世家子弟思想的解放和人生觀的轉(zhuǎn)變。那位高老先生算是痛

人說道：“方才高老生這些話，分明是罵少卿（杜儀），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許多身分。眾

位先生，少卿是自古及今難得的一個奇人?！逼鋵崊蔷磋鞑⒉皇鞘颤N奇怪的人，而只是一

個封建家庭的逆子，科舉制度的版徒而已。在封建社會里，像遲衡山一類能認識他的人自

然是少數(shù)，多的是高老先生一類的假道學(xué)，臧三爺、張俊民、王胡子、伊昭一類的騙子。

所以吳敬梓說：“田廬盡賣，鄉(xiāng)里傳為子弟戒。年少何人，肥馬輕裘笑我貧?！保p字木

蘭花）他處在那樣一個是非不明善惡不分的社會里，給他的報酬，必然是饑餓與貧窮，必

然是世俗的無恥的誣蔑。吳敬梓開始痛恨他本縣的風(fēng)俗澆薄，人心不正，於是遷家到南京

去，不料南京的社會一樣使他失望。伊昭罵他說：“南京人都知道他本來是個有錢的人，

而今弄窮了，在南京躲著，專好扯謊騙錢，他最沒有品行?！保ㄈ兀┻@是當(dāng)日知識

分子給吳敬梓的侮辱。其實，扯謊騙錢的最沒有品行的并不是吳敬梓，恰懊是伊昭自己。

后來他的生活愈來愈窮困，冬天沒有火，同朋友們在城外跑路，謂之“暖足”；賣了舊書

去買米，有時候弄不到錢，就兩天餓著不吃飯。但是他仍然刻苦讀書，從事創(chuàng)作?！鞍不?/p>

巡撫趙公國麟聞其名，招之試，才之，以博學(xué)鴻詞薦，竟不赴廷試，亦自此不應(yīng)鄉(xiāng)舉，而

家益以貧。乃移居江城東之大中橋，環(huán)堵蕭然，擁故書數(shù)十冊，日夕自娛。窮極，則以書

易米?；蚨湛嗪?，無酒食，邀同好汪京門、樊圣謨輩五六人，乘月出城南門，繞城堞行

數(shù)十里，歌吟嘯呼，相與應(yīng)和，逮明，入水西門，各大笑散去。夜夜如是，謂之暖足。余

族伯祖麗山先生與有姻連，時周之。方秋，霖潦三四日，族祖告諸子曰：'比日城中米奇

貴，不知敏軒作何狀，可持米三斗、錢二千、往視之。'至，則不食二日矣。”（程晉芳

文木先生傳）

這一段文字，把吳敬梓晚年的窮困，寫得極其真實動人，今日讀了，還感著無限的同

情與感慨。一位這樣大的作家，社會上對他冷淡無情，結(jié)果是窮死在揚州，連殯殮的費用，

還靠窮朋友來料理，這是封建社會的罪惡。在金兆燕甲戍仲冬送吳文木先生旅櫬於揚州城

外登舟歸金陵的長詩里，哀痛地寫出了這位天才文人最悲慘的結(jié)局。其中有云：“踉蹌至

君前，瞪目無一詞。左右為余言，頃刻事太奇：流撕，圭匕不及投，撒手在片時。幼子哭

床頭，痛苦遭鞭笞。作書與兩兄，血淚紛淋漓。.....生平愛秦淮，吟魂應(yīng)戀茲。一笑看

凌，橫江天四垂?！睆倪@里，使我們看到了吳敬梓在逝世之前，還是不脫那種豪逸灑脫的

性格，也使我們看到他在客地凄驚、與世長逝時的慘淡情狀。金兆燕是第一個刻儒林外史

的人，他另有一首寄吳文木先生七古，對吳氏晚年的思想與生活也寫得很詳盡。

吳敬梓畢竟是一個非常的人，他絕不因窮困而改變他的思想和人生態(tài)度，向科舉投降，

向舊社會屈服。他能在帝人不能忍受的窮困里，絲毫不怨恨不后悔，反面更堅強更穩(wěn)固起

來，把握自己的生命與精力，發(fā)揮創(chuàng)作的熱情，揮舞著他那鋒利無比的諷刺的刀劍，刻劃

他經(jīng)歷過的人生道路和觀察到的丑惡社會，在那艱苦的生活的搏斗中，完成了他的杰作儒

林外史。在兩百多年前，在那八股社會里，吳敬梓選擇了白話小說的體裁，作為自己的文

學(xué)創(chuàng)作的形式，作為向舊社會斗爭的武器，正顯出他的文學(xué)思想的進步。他對於白話文學(xué)

價值的重視，絕非當(dāng)代那些正統(tǒng)派的文學(xué)家和衛(wèi)道派的理學(xué)家所能了解所能想像的。連他

的好朋友程晉芳尚且感慨地說：“外史紀儒林，刻劃何工妍。吾為斯人悲，竟以稗說傳?！?/p>

（懷人詩）在封建時代以小說傳名，本來是被人看不起的。但到了今天，人人都知道儒林

外史是吳敬梓的杰作，在中國小說史上，同水滸、紅樓一樣，占有極其崇高的地位。

△二

儒林外史的藝術(shù)特色，是巧妙地運用了諷刺文學(xué)的手法，向封建社會的科舉制度與吃

人的禮教，作了無情的抨擊與揭露。在古國古代儒家所鼓吹的溫柔敦厚的文學(xué)思想傳統(tǒng)里,

諷刺文學(xué)是比較不容易發(fā)展的。諸子的寓言中，唐代的傳奇中，元、明的戲曲中，西游記

和聊齋志異及其他作品中，雖說也流露出一點諷刺的光輝，但那光輝比較淡薄。到了儒林

外史，吳敬梓才以嘻笑怒罵淋漓酣暢的文筆，以其觀察社會的銳利透徹的眼光，向舊時代

的道德，向舊時代不合理的制度以及種醉心利祿虛偽無恥的人們，作了比較全面和深刻的

嘲笑與鞭打。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初次樹立起來古典諷刺文學(xué)的豐碑。

吳敬梓的時代，是清帝國的封建統(tǒng)治最鞏固的時代，也是科舉力量最厲害的時代。清

朝統(tǒng)治者開始是運用大屠殺和文字獄來殘酷地壓迫漢人，后來又利用科舉功名來引誘漢人。

這雙管齋下的政策，對於封建統(tǒng)治政權(quán)的鞏固，收到了很大的效果。到了吳敬梓時代，漢

人的反清斗爭，如狂風(fēng)掃過了海面一樣，已入了靜止的狀態(tài)。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這

些大師們所傳播的民族思想的影子，是愈來愈淡薄了。新起的知識分子，忘了前一輩血腥

的馀痛，都把科舉功名看作唯一的出路，把他們有用的生命，全部埋葬在八股文里面。所

謂“十年窗下，一舉成名”，是當(dāng)代知識分子的座右銘與安眠藥。不管你怎樣，只要你一

旦進了學(xué)中了舉，“有拿雞蛋來的，有拿白酒來的，也著背子斗米來的，也有促兩只雞來

的”，甚至有送田產(chǎn)的，有送店房的。（第三回）所以胡屠戶說：舉人老爺就是天上的星

宿。再進一步就做大官發(fā)大財，便成為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忠臣孝子，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

所謂“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正是這些人做官發(fā)財?shù)恼軐W(xué)。

這種不要真才實學(xué)的考試制度，實際是鞏固封建統(tǒng)治勢力的重要基石。吳敬梓出身於

八股世家，想要走科舉功名的路，真是探囊取材，易如反掌，然而吳敬梓絕不這樣做。他

認識到八股文，決不是考選人才的辦法，只是皇帝的愚民政策，是困死人才的毒計，是統(tǒng)

制思想的武器。但幾百年來，科舉制度不僅是封建王朝的盛典，社會上都把它看作是無上

的光榮，在廣大人民中造成根深蒂固的虛榮的心理。只有進學(xué)、中舉、點翰林，才是人生

的理想，才是升官發(fā)財顯親揚名的道路。

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借馬二先生的口，以半認真半嘲笑的態(tài)度說：

舉業(yè)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時候，那時用“言揚行舉”

做官，故孔子只講得個“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這便是孔子的舉業(yè)。講到戰(zhàn)國時,

以游說做官，所以孟子歷說齋、梁，這便是孟子的舉業(yè)。到漢朝，用賢良方正開科，所以

公孫弘、董仲舒舉賢良方正，這便是漢人的舉業(yè)。

到唐朝用詩賦取士，他們?nèi)糁v孔、孟的話，就沒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會做幾句詩，

這便是唐人的舉業(yè)。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學(xué)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講理學(xué)，這

便是宋人的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