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水手比利巴德》看美國認知中個人與社會的矛盾

摘要：比利是美國“天真亞當”精神追求的象征。本文通過對《水手比利·巴德》的分析，發(fā)現(xiàn)比利對自由的追求與軍艦上權力等級秩序的矛盾無法調(diào)和，他的悲劇命運是注定的。以自由與秩序的二元對立思想為基礎建構的美式“英雄”結局是既定的死亡或隱遁，體現(xiàn)出美國認知中個人與社會的尖銳沖突。關鍵詞：比利·巴德亞當權力等級秩序二元對立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Melville）是19世紀美國浪漫主義時期最杰出的文學家之一，中篇小說《水手比利·巴德》是他臨終前的遺作。故事以18世紀英法戰(zhàn)爭為創(chuàng)作背景，天真純樸、長相漂亮的年輕水手比利·巴德被強征到軍艦上服役，他因吃苦耐勞、性格開朗，深受船員們的歡迎，卻招致軍艦的武器士官柯拉加特暗地里的妒忌和怨恨。面對柯拉加特當面向維爾艦長的誣告指控，比利卻因口吃無法用言語反駁，以維護自己的清白，情急之下，他意外將柯拉加特一拳打死。艦長匆忙召集三名軍官成立臨時法庭，在明知比利是無辜的情況下，還是將他判處絞刑。這個富有戲劇沖突的故事向讀者展現(xiàn)了在樸素正義和法律正義之間人心的動搖和困惑，集中體現(xiàn)了個人與社會矛盾。一、權力等級秩序的構建（一）軍艦上的權力等級秩序比利之前工作的商船環(huán)境是相對平等的，船長沒有因為比利備受愛戴而表現(xiàn)出不滿，認為比利維系了船上的和平。比利在商船上解決矛盾的方法很樸素，“那個留著火紅絡腮胡、長得毛烘烘的大塊頭，在其他人跟前諷刺性地稱他‘甜蜜乖巧的家伙’，認為他幾乎沒有斗雞的吵架精神”［1］，比利在和顏悅色地跟他講道理無果后使用了暴力手段，火紅絡腮胡被比利的身手打服了，變得喜歡比利。船長在敘述這一沖突事件時，并沒有指責比利使用武力，可以看出，商船上的秩序靠講道理和暴力來維護，是一個初始的自然狀態(tài)。然而，比利在軍艦上的經(jīng)歷則大不相同，比利有著近乎“原始”的對邪惡的“無知”，他沒能明白老水手隱晦好心的提醒，他困惑、害怕，無法適應權力關系，無法適應軍艦上的秩序，最終成為秩序的犧牲品。軍艦上等級森嚴，艦長在權力金字塔的頂端。維爾是這艘軍艦的最高權力統(tǒng)治者，睥睨著被統(tǒng)治的下層階級。他身材不高大，有某種自然而然的虛心，顯示出一種貴族般的美德，有時很講實際，有時露出某種耽于幻想的神態(tài)［2］，維爾喜歡書籍，有高貴的書呆子氣，受教育水平較高，他保持著優(yōu)雅和神秘，話不多，不常露面，屬于家世較好的上層階級。他的權威是等級秩序自然賦予他的，他授權手下維護秩序的權力，秩序越強化，等級越穩(wěn)固，統(tǒng)治的合法性越高，艦長越能站穩(wěn)權力的頂峰?？吕犹厥蔷S護統(tǒng)治權力的中層，他是軍艦上的武器士官、警長，負責在水兵密集的下層炮甲板上維持秩序。他的外形和比利健美、開朗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他臉色蒼白、似乎暗示其人體格和血統(tǒng)上有缺陷或畸形之處。傳言他之前是爵士，卷入詐騙案后自愿服役，“他很快就表現(xiàn)出杰出的才干，而且本性冷靜克制，對長官們溜須拍馬，遇到特殊場合還有探詢消息的天才，這些品質(zhì)上冠之以某種剛正不阿的愛國精神，讓他急劇晉升到武器士官的職位”［3］?？吕犹啬懿倏馗鞣N有影響力的關系網(wǎng)，精明地調(diào)配下人，讓艦上每個普通船員都感到莫名其妙的難受。他對艦長極盡討好，以獲得權力，卻對船員用盡手段，來彰顯自己的權力。他是陰暗中的一雙眼睛，緊盯著暗流涌動的海面，使用嚴酷的懲罰打散涌起的浪花，利用陰詭的計謀疏散聚集的水流?？吕犹氐碾p重手段代表了維護權力等級的兩類人群：酷吏和謀士，中層同時面臨著來自上層統(tǒng)治者和下層人民的壓力，因此他們的權力地位并不穩(wěn)定?？吕犹氐膼罕闶瞧浞€(wěn)固權力地位的砝碼。他的執(zhí)法鞭是維持權力地位的懲戒手段，他利用和操控人性制造事端，如“灑湯”事件、“夜談”事件等，將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中。他是秩序的監(jiān)管者、打手和“詭士”，是引誘亞當?shù)纳?，他的施展“術”為比利鋪就了一條死路。船員是權力金字塔底層的大多數(shù)，承受著來自統(tǒng)治階級的法律規(guī)訓，時刻被監(jiān)督、被審視，他們無法獲得對稱的信息，局限于眼前的利益。船員中間有“欠了小筆債但無法償還的人，以及道德有缺陷的各色人等”，這些人“在海軍都找到了方便而又安全的避難所”“猶如中世紀的犯規(guī)者將自己蔭庇在圣壇的陰影之下”［4］。這些人不是天生邪惡的人，他們就是普通的被統(tǒng)治的底層人民，有人會受到柯拉加特的驅(qū)使協(xié)助陷害比利，但同時會因比利內(nèi)心無惡、面容純凈而本能地認為比利不會叛亂，也不會故意殺人。（二）審判中的權力等級秩序比利接受了一場形式正義的審判，他的生命在匆忙甚至隨意的臨時法庭上被草草了結。維爾艦長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圖打破慣例，他是唯一的目擊證人，沒有進行調(diào)查，也沒有確鑿的證據(jù)證明比利懷有不軌之心，本應按慣例回到艦隊后再審判比利，然而感覺時間緊迫的他僅憑柯拉加特挑唆起的一點疑心和對不確定性的恐懼，便召集法庭審判比利并主導法律程序，而無人質(zhì)疑。當目擊到比利有苦衷的暴力行為時，維爾艦長表明，即使比利是天使也免不了絞刑。他在已知比利被構陷的事實的同時，又害怕再次發(fā)生叛變，因此在表達對比利的同情的同時，又堅定地維護軍法。審判的必要性和審判的合法性均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間。統(tǒng)治階層向下審視的審判附帶著對底層權利的傾軋，表現(xiàn)出他們?yōu)榫S護國王統(tǒng)治和法律權威所展現(xiàn)出的正義的“虛偽”。維爾艦長看似表現(xiàn)出不參與審判的“邊界感”，卻將審判地點選在了自己的權力空間內(nèi)，使他上級的身份得到最大的保留。法官與證人位置的顛倒使兩者的權力也發(fā)生了轉換，維爾成了法官，其他人只是陪襯。在他的空間里，其他人處在他的注視之下，形成一種監(jiān)督和被監(jiān)督、控制和被控制的等級關系。［5］權力是對人性的壓制。比利被帶回看守室，三位軍官好像因為擺脫了比利在場造成的拘束而略感放松，法官甚至表現(xiàn)出無法正視“罪犯”下達審判結果，維爾在船艙里來回踱步，每一步都是人性的“善”和權力的“惡”之間的斗爭，最終，他“下定決心克服困難”而“這種決心好像要抗拒如同大風和大海一樣強烈的原始本能”［6］。維爾重傷病危前嘟噥比利的名字，但他沒有后悔，作為統(tǒng)治階級權力地位的享有者，他心中雖然放不下這件事，但并不認為處決比利是錯誤的。比利死后還在反復經(jīng)受著權力的審判。權力和知識是直接相互連帶的［7］，掌握權力的統(tǒng)治階層會利用權力制造有利于鞏固、實施權力的知識，利用媒體為使用權力賦予最終的合法性。一則海軍周刊的新聞，徹底將比利墮入海底，真相朝著有利于上位者的方向重構，比利為清白辯駁的拳頭變成陰謀的刀鋒，比利被強征的委屈變成處心積慮的刺殺，而此時權力卻成為及時制止事變的正義化身。比利在這個龐大且堅固的權力等級秩序中再也無法“復活”，他的生命最終成為等級秩序的犧牲品。二、美國個人與社會的矛盾（一）比利·巴德式“英雄”的既定結局比利到軍艦上后，很快適應新工作，他表里如一，“比利·巴德的形象可是很氣派，他的臉上沒有柯拉加特那種知識分子的文弱，可那臉上也是氣韻流動，有一種從內(nèi)煥發(fā)出來的光華”［8］，因為柯拉加特稱自己是“討人喜歡的可愛小伙子”，所以他無法理解柯拉加特的惡意。比利擁有著像亞當在伊甸園時期樸素的真，他不愿或者幾乎不能立即拒絕別人的提議，這種道德感讓他失去了第一次自救的機會。他被誣陷時，就像耶穌一樣，他自認為的“良好關系”被柯拉加特背叛了。在行刑時“仿佛上帝之子耶穌在神秘顯圣”“比利升上去，升上去了，乘著玫瑰色的漫天朝霞”，［9］絞死比利時發(fā)生的異象，更是將他天真的品質(zhì)捧上神壇，仿佛落難耶穌一般享有神跡。比利外形健美有力，性格勤勞肯干但不善言辭，保留著純樸的、毫無邪念的、缺乏社會經(jīng)驗的“原始人”的天真。這種天真一直是美國的精神追求。從最初的清教徒來到美洲的土地上，建立他們理想的伊甸園開始，成為一個沒有被罪惡玷污的“亞當”就成為美國人的精神追求。不論是建立“山巔之城”，還是向西部拓殖，美國人一直表現(xiàn)出一種自我標榜的“高尚”。比利“高尚”的“天真”和軍艦上“現(xiàn)實”的權力等級關系格格不入，這正是美國個人與社會的矛盾體現(xiàn)。“天真”母題是美國文學的一部分，逃離或逃避社會、獲得個性的解放和自由屬于美國小說的一種主流傳統(tǒng)。［10］美國好萊塢大片里的英雄和比利一樣，一般都具有良好的外形、強大的力量，他們話少、具有神秘感、使用暴力維護正義，要么在捍衛(wèi)正義、拯救世界中死亡，要么在完成任務之后，避世隱遁。在美國的文化中，很難想象大英雄過著社會化的生活，英雄應該生活在伊甸園中，保持天真的自然本色。正如耶穌在人間被害，死后復活，脫離世俗成為圣人，“英雄”有自己的空間，和“凡人”的空間是平行的，偶爾“英雄”“降世”后，最終又會回到自己的空間。（二）自由與秩序無法協(xié)調(diào)“一切美國故事里最偉大的主題——講天真遇見經(jīng)驗。”［11］美國人的“天真”體現(xiàn)在個人對自由的追求上，只有個人是自由的，才能獲得伊甸園中亞當?shù)摹疤煺妗薄１壤跈嗔Φ燃壷刃蛑惺仟毺氐拇嬖?，他游離在權力金字塔之外，他的存在使柯拉加特類的中層意識到，還存在著第三種統(tǒng)治方式。和比利接觸過的人，都無一例外地“信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原始”的純真，這種純真使每個人都愿意為比利做事。比利的純粹感染著商船上的人，并能獲得他人心甘情愿的善意，人們會因為比利的“真、善、美”而自愿跟隨，由此看來，過去的嚴刑峻法和陰謀詭計竟不敵比利的“美”。中層最先感知到權力危機，并努力向上傳導。而維爾艦長類的高層，一方面會受到來自中層讒言的影響；另一方面由于常年遠離底層，無法與底層建立緊密聯(lián)系，從而擔心底層的反抗會動搖自己在塔尖的權力。一旦比利出現(xiàn)破壞統(tǒng)治工具——法律，即權力等級秩序合法性的行為時，他便無法再將比利看成能夠駕馭的人群中的一員，而是要把他變成墊在腳下的一塊塔磚。比利無法成為一個普通人，他表現(xiàn)出的“神性”將他與普通船員分開，而這些普通人也無法成為下一個比利，因為他們已被現(xiàn)實污染，不再具備無瑕的道德，他們只能是比利的信徒。個人主義最明顯和持續(xù)地為所有世紀偉大的美國作家作品染上了色彩。［12］他們在個人與社會之間搖擺不定，美國作家詹姆斯·費尼莫爾·庫柏（JamesFenimoreCooper）的作品《拓荒者》中，“野蠻”的主人公與“文明”的法官的沖突代表個人行為被社會秩序限制的矛盾，而主人公被處罰的結局體現(xiàn)了作者對文明秩序的堅定信奉，同時，對主人公自由灑脫的描繪又是作者真實的內(nèi)心寫照。美國作家亨利·戴維·梭羅（HenryDavidThoreau）在瓦爾登湖旁邊的小木屋，能讓他感受到遠離秩序的原始森林的氣息，但實際上，小木屋在城市的邊緣，甚至能聽到火車的聲音，文明帶來的好處確實大于野蠻狀態(tài)，但是人們?yōu)榱双@得這些好處“付出了犧牲個人自由與自發(fā)性的可悲代價”［13］。從誕生之初，美國人對“亞當”的追求就與束縛他們的權力秩序相對立。美國追求個人自由，只有自由才能保留內(nèi)心深處的伊甸園，而自然狀態(tài)正是這種追求的外化，社會秩序是對自然狀態(tài)的破壞，是對個人的壓制。正如美式“英雄”那樣，“亞當”具有強大的力量，他牢牢地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在伊甸園的夢想與現(xiàn)實社會的邪惡之間，他保持著“獨立”的“真”，要么選擇為“天真”殉道，要么選擇“孤獨”地存在于自己的空間。原始的“天真”和世故的“經(jīng)驗”是人性的悖論，自由與秩序矛盾無法真正消除。三、西方二元對立的思想體系古希臘普羅泰戈拉（Protagoras）提出“人是萬物的尺度”，人類中心主義中，人是主體，自然是人類認識和改造的客體，人和自然是分離和對立的。美國社會中一直有征服自然的愿望。在“西進運動”中，美國人向西部拓殖，用工業(yè)和宗教使西部的原始自然“文明化”。西方國家在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的進程中，對自然的過度利用造成了嚴重的大范圍環(huán)境污染和破壞，這種將自然和人類分離的思想鮮明地體現(xiàn)出西方二元對立的思想體系。對照到這部文學作品中，比利是自然狀態(tài)的化身，軍艦是由人類建構的社會秩序體系，比利不能融入秩序，秩序不會為比利改變，比利天真的個人追求和權力等級構成的社會秩序無法協(xié)調(diào)，這種二元對立的矛盾無法化解，最終只能由一方的死亡來終結。二元對立的思想體系構成了作品的二元對立結構。比利和柯拉加特兩個人物形成鮮明對比，突出了比利的天真，表現(xiàn)出比利難以通過改變自己進入秩序之中，無法逃離軍艦這樣的封閉空間，從根本上奠定了他悲劇的英雄式結局。在空間結構的塑造上，這種二元對立的思想也隨處可見。例如，船員和船長的生存空間和條件存在強烈對比，審判中船長室內(nèi)的陰郁和比利被關押屋內(nèi)的平和環(huán)境形成對比。空間上的對立，也預示著理想域和現(xiàn)實域所處的平行關系。在權力等級秩序中，人們都“信仰”比利，但在現(xiàn)實中卻無法成為比利，人們都愛比利，但在現(xiàn)實中比利卻是“殺人犯”，人們都見到比利升天“成圣”，但在現(xiàn)實中比利卻背負污名。在這種二元對立的思想影響下，美國人追求的“天真亞當”終究只能是神話，理想和現(xiàn)實的對立轉變?yōu)閭€人和社會的對立。反觀我國的“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如果將“天”理解為自然，人與自然是平等的，是共生的；如果將“天”理解為“天理”“天道”“秩序”“社會”，那么人和社會也是和諧共存的。在處理自由與秩序、個人與社會關系上，東方哲學和西方哲學表現(xiàn)完全不同?？鬃釉凇墩撜Z》中解釋了無數(shù)人所追求的“仁”為“克己復禮”，“仁”有非常豐富的內(nèi)涵，包括恭、敬、忠、恕、寬、信、敏、惠、愛等一系列的道德準則，“仁”不是片面的個人追求，而是和社會的要求相統(tǒng)一；“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思想體現(xiàn)了一種積極的入世觀，提倡個人進步和社會發(fā)展的統(tǒng)一；此外，道家思想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