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是很深刻的自卑

1、自卑，是很深刻的自卑 （梁文道對話陳丹青 ）文 /財(cái)經(jīng)天下梁文道： 你聽說過那個事吧， 前一陣子在香 港街上， 大陸小孩拉尿那個事。 陳丹青：我不關(guān)心這些事情， 一定會這樣，不光在香港，在全世界，中國的游客變成最討 厭的一群人。 梁文道： 我很不愿意這么講， 但真有這個趨勢。 我差不多每年都會去一趟歐洲，明顯感覺到這幾年歐洲人對 我們中國人臉孔不友善。陳丹青：我買東西付錢，他們從頭 到尾都不看我，知道又來了個中國人。可是我 5 年前 10 年 前去的時候，非常友善，還拉著我聊一聊，現(xiàn)在就是做完生 意拉倒。梁文道：以前不是這樣的，現(xiàn)在感覺很不好。比如 去日本，經(jīng)過一個水果店， 我都還沒細(xì)瞧， 店

2、里頭人就出來， 表情非常緊張，“ Don' t touch ！”叫我不要摸。我就有點(diǎn)反感 了。后來他們店里有個英語比較好的年輕員工跟我解釋，我 們很多中國人去了，這個捏一捏那個捏一捏，把他們的東西 弄得都不好賣了。那我的感覺是，這樣的現(xiàn)象一定是有，但 我不認(rèn)為多么普遍。香港每天大約有 50 萬大陸游客，甚至 還可能更多。那游客來了，有幾個人會在街上拉屎拉尿呢？ 他說不定一兩天只有一個。但旅游這個東西麻煩的地方在于， 當(dāng)?shù)厝藢@種事特別敏感，每天 50 萬人只要有一個人做了 這事就會被注意到。尤其現(xiàn)在能上網(wǎng)，它就會被上升就會被 擴(kuò)大，然后慢慢形成印象：他們都這樣。在香港我常常因此 被罵。

3、我對香港人解釋說，我們不能因?yàn)閹准戮桶褑栴}上 升到一個總體的判斷：大陸人都怎么樣怎么樣。這是很不科 學(xué)的。然而另一方面，當(dāng)事情真的發(fā)生時，那個感覺是非常 強(qiáng)烈的。比方說我遇到過這么一件事。香港不是有個挺貴的 百貨公司叫連卡佛嘛，我有一天在那兒逛，看到一個大陸游 客。他等于在香港最高檔的百貨公司男裝那一層，把上衣脫 了，大著肚子，從衣架上拿了件阿瑪尼下來就這么試穿。店 員就過來說，先生，那邊有試衣間。他說試衣間得排隊(duì)。店 員說，不好意思，您就等一會兒吧。旁邊有些香港人看不慣， 說你怎么這樣。那個游客就火大了，你知道他第一句話說什 么？這句話現(xiàn)在很常見?！澳闶遣皇乔撇黄鹪壑袊四模俊彼?以有時候

4、問題就變成什么呢，本來并不是瞧不起中國人，人 家瞧不起的是這個行為。但他很敏感，他第一個印象就是你 們這么對我，是不是因?yàn)槲沂侵袊?，你們是不是瞧不起?國人？所以他下一個問題很可能出現(xiàn)，假如今天做這件事的 不是個中國人，你們還會這么說嗎？就像小孩街頭拉尿事件 有很多網(wǎng)民說，假如這是個日本人，這是個英國人，你們香 港人會罵他嗎？香港人說不定真的對外國人還會好一點(diǎn)，但 這里有一個原因，就是大陸游客在去香港的游客當(dāng)中真的是 大多數(shù)，那不快的遭遇多了就會累積起來，產(chǎn)生這么一個不 好的印象。反過來說，今天我們這么多游客出國，我們口袋 里錢多，中國游客成了全球消費(fèi)最高的游客群體，我們總說 我們是崛起了，

5、可是心里好像總有那么點(diǎn) 陳丹青：還是 自卑，很深刻的自卑。梁文道： 所以他第一句話是“你是不是 瞧不起咱中國人”。中國人的心理沒有太大改變陳丹青： 別說 香港，就在大陸本土，這個“你瞧不起我”是所有人的備用詞 匯。隨便什么事情，到翻臉的時候，“你瞧不起我。”這是很 奇怪的，我沒有在別的語言中聽到過。梁文道：這有點(diǎn)像是 說，你的尊嚴(yán)完全建立在人家怎么看你上了。陳丹青：他第 一反應(yīng)是你瞧不起我，他不想這件事情，他沒有一個起碼的 教養(yǎng)。其實(shí)他瞧不起自己，所有中國人其實(shí)瞧不起自己，中 國人內(nèi)心也瞧不起中國人， 然后很怕別人瞧不起他。 梁文道： 要說外頭人瞧不起你，以前沒有瞧不起你呀。你比如說我 199

6、0 年代去法國，法國人對中國人非常好。 一直到 2000 年 初的時候，每年民意調(diào)查問法國人對哪個國家印象最好，中 國名列前茅， 1980 、 1990 年代經(jīng)常排第一的，美國人很討 厭，總排在后面。那時候人家很瞧得起你。我還記得以前一 碰到法國人就先來跟你聊文明，中國、孔子、禮儀之邦如何 如何。所以現(xiàn)在出現(xiàn)這么一個情況，我覺得很矛盾。以前我 們說交流多了、接觸多了，互相了解就更好了，現(xiàn)在是更壞 了。以前來往不多人家對你印象都很好，來往多了卻覺得你 是這樣。 這里面我覺得我們焦慮感很重， 我們一方面很有錢， 出國多了，眼界之類跟以前不一樣。但是，生怕別人會看不 起自己，這種感覺更強(qiáng)了。這好奇怪

7、。陳丹青：中國富強(qiáng)的心理動力就是想讓別人有一天看得起自己嘛，還要用他自己 的方式看得起。我出國前一年， 1981 年，也許是 1980 年。 我們學(xué)校在王府井，有一天忽然就聽到長安街傳來大概幾萬 人才會發(fā)出的人聲喧嘩。我們跑出去看，長安街多寬啊， 50 米寬，就看到成千上萬北京爺們， 騎著自行車浩浩蕩蕩過來， 幾乎所有人都光著膀子。好像是因?yàn)橹袊炮A了，他們大 叫大罵大開心， 浩浩蕩蕩像洪水一樣過來了。 我就很不理解， 一個球勝利了為什么要這么高興，不是來自官方，沒人組織 他們，就是老百姓。梁文道：你不是球迷。陳丹青：我不但 不是球迷，我不是民族主義者。我當(dāng)時非常驚訝，而且我明 白了很多事情

8、。“文革”結(jié)束還沒多久，中國事事不如人，所 以勝了個球會變成這個樣子。他在找一件事能夠讓他被看得 起一下，就那么一下，他就爆發(fā)了。現(xiàn)在國家發(fā)生了巨變， 這種心理狀況沒有太大改變，反而可能更畸形地落實(shí)到各種 你想不到的事情上。他忽然想到你看不起我，我早就被人看 得起了，你還看不起我！梁文道：今天我們希望別人看得起 自己的方法是什么呢？比如說大陸游客跟香港本地居民起 沖突的時候，最常冒出來的話是“你是不是瞧不起咱中國 人”“你是不是不把自己當(dāng)中國人”，接下來講什么？“如果不是 我們來消費(fèi)你們就完蛋了”“如果不是我們來花錢你們吃什 么？”他很奇怪地把讓人尊敬的渠道或方法放在這個上面。 陳 丹青：問題

9、是他不明白，這就是他讓人看不起的地方。你會 這樣想真的讓人看不起，他完全沒想到這就是他讓人看不起 的地方。年輕人已經(jīng)變成現(xiàn)代人了梁文道：我覺得這反映了 中國自己的問題。正是因?yàn)樵谖覀儑?，你有錢有勢有地位 人家就瞧得起你。今天在中國，我們并不會因?yàn)橐粋€人做人 端正誠實(shí)而瞧得起他。我們瞧得起瞧不起一個人是看他去什 么場合，他開什么車，他花不花得起大錢。這是我們看人的 方法，我們出國的時候把這套看人的方法也帶了出去。陳丹 青：核心價值觀。梁文道：這真是核心價值觀。但人家不是 這樣。有一次在德國，跟朋友去登山，下山的時候去搭公交 來了一對年輕男女，看樣子是亞洲人的臉孔，很健康、很陽 光的樣子。他們上

10、車時有座位。后來有一對老年人上來沒有 座位。我跟我朋友正想站起來，結(jié)果那兩個年輕人立刻起來 讓位，用英語招呼那對老先生老太太。我們在后頭看到，非 常咼興，就猜他們從哪兒來的。我旁邊都是中國人嘛，自己 都說一定不是中國人，估計(jì)不是日本人就是什么人。后來聽 到他們兩個人說話，一開腔是北京話，好欣慰啊。你懂我意 思，有時候就這個感覺：你要讓人看得起，不是你開了一個 跑車去登山，就只是在公交車上讓讓座?？吹闷鹪趺磥淼?？ 其實(shí)就是這樣子。陳丹青：年輕人好得多。我講兩個經(jīng)歷。個就是我去年到意大利去，威尼斯雙年展，然后就到托斯 卡納那些小鎮(zhèn)去看壁畫。我在當(dāng)中換車時，來了兩個很好看 的亞洲人，我無法判斷是日本

11、人、韓國人、大陸人還是港臺 人。大概在二十二三歲吧。男的卷頭發(fā)、絡(luò)腮胡，女孩也很 好看，穿得很新潮但又不夸張。兩個人拉著手跟我們一起上 公車，我就偷聽他們講話。結(jié)果他們講的是普通話，我實(shí)在 忍不住，就問，兩位從哪里來？說我們從福建來這里結(jié)婚。 我非常高興，他們顯然是富二代，自己也有公司了，這么小 就能自己跑到托斯卡納去度蜜月，而且婚禮就選中了某一個 小鎮(zhèn)的教堂。我很感動。那個年紀(jì)我還在農(nóng)村呢，根本沒有 可能出國，更別說結(jié)婚。我知道現(xiàn)在中國有千千萬萬有錢的 孩子，可以出國去旅游去結(jié)婚，這無論如何是好消息，而且 很懂禮貌。結(jié)果還不是大城市來的，他們講了一個地方我忘 記了。我就一直看著他們，還要求跟他們合影。第二件事情 我也很高興。今年到歐洲去臨畫，排隊(duì)過安檢時，前面有個 小孩認(rèn)出我了，就跟我要簽名要拍照什么的。我說你到哪兒 去？他說我去紐約。我說你到紐約去上學(xué)嗎？他說我最近有 一段空當(dāng)，我想去紐約玩一玩。我也更感動?，F(xiàn)在一個“ 80 后”“ 后90”，他只是工余， 就用自己的錢一個人跑到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