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社會進化”到“社會平衡”

1、從“社會進化”到“社會平衡”         08-07-30 08:44:00     作者：費孝通    編輯：凌月仙仙          在本文中我們所要講的“社會進化”并不是一種自然運行的原則，更不是做人時須常備的一種信仰。我們只把它視作一種社會學中的概念，研究社會時的一種工具。 上面幾句話也許需要一些解釋，因為很多人常把研究時所用的概念視作自然界的

2、鐵則，更有加以感情的擁護，成為他個人宗教信仰的一部分?！吧鐣M化”一詞就是一個好例。從斯賓塞一直到馬克思和他的信徒，非但把它認為天經(jīng)地義，探取宇宙的秘鑰，而且依靠了這種信仰來決定個人的行動，似乎根據(jù)了這一種“上帝的意志”可以推知將來世界的情狀，使我們可借以對這世界，這人生獲得意義，而把握住生活的重心。我們對此惟有同情，因為人生不能沒有信仰，信仰本來不可理喻的，所以信仰著宇宙。社會是“日新不息，今天總比昨天好，明天更好”，正和信仰著其他的條文一般，只要能幫助人們在這世界中生活下去，在個人，在社會，自有它的功能，但我們在本文中卻并不打算來討論這種信仰，更不愿來批評這種人生態(tài)度。我們只想就“社會進化

3、”一概念之成為研究社會的工具，來加以討究罷了。所謂成為“研究工具”的概念，意思是說：我們要明了客觀的現(xiàn)象時，不能不用記號來標認。我們用紅黃等名詞來認識和分辨各種顏色。同樣的我們用社會進化，社會平衡等名詞來認識和分辨各種社會現(xiàn)象。因為每個名詞都包含一套意義，所以我們稱它為概念。名詞和概念是人造的。人制造名詞和概念，目的是在用以認識和分辨客觀存在的事物。所以凡是于人沒有用，或無需詳細分辨的現(xiàn)象，我們就不必給它特殊的名詞，讓它漏在意識之外，譬如顏色吧，單是我們所謂黃色之中，就包括著無數(shù)深淺不同的顏色在內(nèi)。但因為在日常生活中，這些顏色沒有詳細分辨的必要，所以我們就不去用各種名詞來分別記認了。但是在繪圖

4、的人，普通的所謂黃色的名詞就不夠用，不能不有橙黃、鵝黃等等專門名詞來補充。在這例子里我們可以看見我們所用的概念和我所要認識的客觀實在本是兩件東西。若把它們混在一起，就不免有“以詞害實”之弊。譬如我們語言中對于顏色只有五個名詞，而就說自然界中只有五個顏色，那不是大錯了么?我們應(yīng)該明了言語是生活的工具，所以名詞和概念是跟著生活的需要而修改和擴充的。我們以前已經(jīng)說過，科學的職務(wù)就在敘述和闡明事實。所以需要種種名詞，種種概念。但這些名詞，這些概念都是須依著所知的范圍的逐漸擴張而修改和增加的。但是事實上，科學中的概念，在它做我們識認客觀事實的工具外，常有一種副作用足以阻礙我們對于新現(xiàn)象的分析和限制我們知

5、識范圍的擴張。譬如我們已有了“黃”字，我們就不大去分辨包括在“黃”字中的各種不同的顏色。這句話本身說起來就不順口，既說是一種黃色，哪里又有各種顏色包括在內(nèi)呢?這種“不順口”的感覺就阻礙了我們?nèi)シ治鲆粋€概念的內(nèi)容。若我們已有了五個名詞來記認不同的顏色，我們逢到有新的顏色時，總想把它歸在這五個名詞之內(nèi)。雖則有時格格不入，亦覺得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日久之后，一個名詞之中，又添了一種特殊的顏色了。而這“特殊”因為沒有給它名稱，所以不久也就漏在人們意義之外。這是名詞限制了知識范圍擴張的佳例。一個新興的科學，在它所研究的范圍之內(nèi)，常常有很多新的現(xiàn)象投入我們知識的范圍中來，所以時常發(fā)生名詞的恐慌和概念模糊

6、的弊病。但這是免不了的。我們正不必為著一門科學中發(fā)生“概念”或“名詞”的爭執(zhí)而擔心它的前途。這正是新興的朝氣。只有名詞和概念不發(fā)生了問題的時候，我們才該關(guān)心的問題，太成長了的科學不是在停頓了么?停頓過久之后會趕不上人類的實際生活，屆時，科學和其他東西一般也要壽終正寢的。我們這一段話很可用來答復許多人因為社會學目前名詞輩出而發(fā)生社會學沒有前途的批評。概念既是人們因生活的需要而造出來認識客觀現(xiàn)象的工具，所以批評一個概念時并不能說是真或是假，是正確或是錯誤。我們只問這概念的用處有多大。我們不用自己討煩惱去推問，“究竟社會是進化的么?”人家說“社會進化”是真的么?我們只問：若用了“社會進化”的概念我們

7、能明了多少社會現(xiàn)象?有多少現(xiàn)象會脫漏在這概念之外?我們有明了這些被脫漏的現(xiàn)象的需要么?我們用什么概念來補充它呢?這樣我們可以利用每一個概念，而不致被任何概念所欺蒙。有以上的一段引語，我們可以論“社會進化”及“社會平衡”兩概念了?！吧鐣M化”一詞所包括的意義。因為它自身有過一段發(fā)展的歷史，所以各人各用，三言兩語很難總結(jié)。但是簡單的把一切附加的意見撇開了說，是指“有方向的社會變遷”。所謂有方向就是指在前期所發(fā)生的變遷中所循沿的趨勢，對于后期亦是正確的。易言之，社會變遷的趨勢在各時期是一貫的。好像社會組織的由簡單到復雜，社會制度的功能由多種混合的，到劃一分清的。當然有很多人用了價值的眼光去說社會進化

8、為“由壞的社會到好的社會”。這種價值觀念因為很少客觀的標準，所以在科學中很難說，我們最好留給社會哲學家去討論吧。社會變遷趨勢的存在是不容否認的。而且各地各時的社會，變遷的趨勢確有一種大家遵行的方向。譬如說由采集自然食料的社會逐漸變成游牧耕種的社會；以前散漫的社會逐漸地產(chǎn)生多數(shù)人集居，有政府的組織。工商業(yè)發(fā)達而交通更密，分工愈細社會組織越繁。我們雖可接受一切反對社會進化論者的責難。我們可以承認一切進化論不能解釋的現(xiàn)象，但是社會之由簡而繁，由混而分確是一件真有的事實。而且從概念上論，大多數(shù)的社會是依著這種趨勢而變遷的。易言之，我們靠了這“社會進化”的概念的確可以明了很多社會事實。所以雖則“社會進化”的概念有它的缺憾，但是它的貢獻于社會知識是無從抹煞的?！吧鐣M化”所有的缺憾正和其他的概念一般，是人自己造成的。第一是研究社會的人，看見有“由簡單到復雜，由混合到分工”的現(xiàn)象之后，就說“這是社會進化”，好像沒有問題了，已經(jīng)什么都明了了。他們不再去分析這種所謂“進化”的現(xiàn)象，他們用“當然”或“不可知”等答語來自限其知識的推進。第二是研究社會的人忽略了“由復雜到簡單，由分工到混合”的社會事實的存在。他們用“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