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作家筆下的“小人物”

1、俄國作家筆下的“小人物”普希金的驛站長（1830）是俄國文學(xué)中寫“小人物”的第一篇小說，描 寫一個貴族明斯基拐騙驛站長的女兒杜妮亞的故事。驛站長是個十四品文官，過 路旅客他要接待，緊急信件來了他得想辦法立即送出，整天為交通工具一一馬匹 發(fā)愁，受盡過往貴族官僚的氣。他死了妻子，只有一個女兒杜妮亞，他與女兒相 依為命，視她為掌上明珠。一天，一個青年軍官騎兵大尉明斯基來了，他本來要 立即趕路，催著驛站長趕緊喂馬，但見了驛站長的女兒杜妮亞后，便裝病不走了。 過了幾天，說是帶他女兒上教堂，套上最快的馬車，把他女兒拐走了。驛站長先 是上當(dāng)同意，后來覺察事情不妙。呼天搶地，一直追到彼得堡，終于找到了一間 豪

2、華的旅館中，果然發(fā)現(xiàn)了明斯基和杜妮亞，杜尼亞正坐在膝上玩弄明斯基的鬈 發(fā)。驛站長被明斯基逐出，回家后死去。小說是倒敘的，若十年過去了，一輛六 匹馬的四輪馬車來到驛站長的故鄉(xiāng)，車上坐著一個穿得十分華麗的年輕太太，帶 著三個孩子，一個保姆，還有一頭小黑狗。一個鄉(xiāng)下孩子看見這位貴婦下了馬車， 直奔驛站長的墳地，伏在墓前哭了半天。貴婦臨走時還給了這個小孩五個銀幣。 普希金是同情“小人物的：“什么是驛站長呢？ 一個真正的，十四品的受苦受 難者！”對女兒杜尼亞拋棄父親不以為然，借鄉(xiāng)下小孩的嘴挖苦她說：“多好心的 太太!”但普希金也美化了貴族明斯基，寫他使杜尼亞獲得幸福。這個出人意外 的結(jié)局，缺乏生活真實的

3、可信性。普希金的貴族立場，使他把一個現(xiàn)實主義悲慘 故事抹上了虛假的、柔和的浪漫主義色彩。果戈理是第二個寫“小人物”的作家。外套（1835）寫一個小職員阿卡基 耶維奇的悲劇。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是個九品文官抄寫員，冬天快到了，他的 外套破得不能再修補了，裁縫彼得羅維奇斷然拒絕為他修補，建議他做件新的。 為了做新外套，他開始存錢了，更加省吃儉用了，連茶也不喝，晚上餓著肚子， 不點蠟燭，一回到家里就把襯衫脫了，免得穿壞，在街上走路，也盡可能輕輕地、 差不多用腳尖走，免得鞋底磨壞。終于到了這一天，他的新外套做成了。這真是 隆重的一天，他穿上它去參加一個宴會，晚上回家路過廣場時，三個強盜把他的 新外套剝?nèi)?/p>

4、，可想而知他的傷心與悲痛達到何等程度。他去報案，找警察局長， 最后去找“大人物請求幫助。這個“大人物跟下屬說話，只有三句話：“你 怎么敢？ “你知道你在同誰說話嗎？ ” “你明白站在你面前的是誰嗎？阿卡 基邛可卡基耶維奇被“大人物罵出來了，渾身發(fā)抖，搖搖晃晃，怎么也站不住， 回到家中已經(jīng)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倒在床上，被嚇死了。小說沒有就此結(jié)束， 最后他成了鬼，專門剝別人的外套，這個鬼在橋頭剝了 “大人物”的外套，報了 仇。外套比驛站長深刻一些，小說不美化貴族了，而是給予批判：“大人 物是“小人物致死的主要原因，小說對“小人物悲慘命運的描寫與性格的 刻畫，都優(yōu)于普希金。但結(jié)尾流于荒誕，用魯迅的話

5、說，是“格式有點古老”。 果戈理另有一篇狂人日記（1835），寫九等文官波普里希金妄圖追求司長的女 兒以致得了精神分裂癥以為自己當(dāng)了西班牙國王終被關(guān)入瘋?cè)嗽旱墓适??？袢瞬?能忍受瘋?cè)嗽旱恼勰?，幻想有一輛馬車，帶他離開西班牙，返回俄羅斯故鄉(xiāng)。三 駕馬車越過森林、大海，他仿佛看見俄羅斯的小木屋，仿佛看見他家的那幢藍色 房子，媽媽正坐在窗前，想念自己的孩子呢，他于是喊出了： “媽媽呀，救救你 可憐的孩子吧！”魯迅自云狂人日記曾借鑒過果戈理的同名小說，那是指書 名、日記體、狂人、結(jié)尾“救救孩子”一句話。魯迅的借鑒是最高級的，因為主 題轉(zhuǎn)化了，技巧轉(zhuǎn)變了，這主題、技巧的雙轉(zhuǎn)化，顯示了魯迅的獨創(chuàng)性。契訶夫

6、在俄國作家中寫“小人物”最著名，小公務(wù)員之死（1883）寫小公 務(wù)員看戲打噴嚏，把唾沫星了濺在前排將軍的禿頂上，他一再道歉（看戲幕間休 息時道歉一次，次日登門道歉一次），第三天再去道歉，將軍叫他“滾出去”他 搖搖晃晃回家，嚇死了。套中人（1898）是名作，畢理可夫是契訶夫筆下最有 名的典型人物之一。他是中學(xué)希臘文教員，他怕別人，別人也怕他，以后他死了， 別人松一口氣，情節(jié)平平，但寫得很深刻。故事是從獸醫(yī)伊凡伊凡內(nèi)奇和中學(xué) 教師布爾金口里講出來的，二人去打獵，太晚了，回不了家了，就在村長一間堆 雜物的小屋子里過夜。月色很好，他倆人睡不著，閑聊天。先談村長的老婆，說 她是個怪人，一輩子也沒有走出過

7、她家鄉(xiāng)的村子，從沒見過城市或鐵路。更奇怪 的是，她近十年來一直守著爐子坐著，只有到了晚上才上街走一走。他們倆人從 村長老婆的奇怪的生活方式，聯(lián)系到世上各種怪人怪事，談到一種寄生的螃蟹， 談到蝸牛，聯(lián)想到“套子”。說很多人一輩子就生活在自制的“套子”里，便引 出了 “套中人”畢理可夫。引出主人公的寫法是巧妙的，自然的：從不出門的女 人，寄生的螃蟹，一輩子躲在硬殼里的蝸牛，然后引出主人公，這種與世隔絕的 人們，如同蝸牛一樣，一個小房子，一個灶頭，一條小船，一個村子，一條街道 就是一個世界，在舊俄，在舊中國，在封建的、小生產(chǎn)者的國家里，是很多很多 的，這種“引入”，就有時代感，“套中人”是舊俄社會的

8、產(chǎn)物。畢理可夫作為一 個“套中人”，他有什么特征呢？他出太陽天也穿雨鞋；雨鞋總是用套子套好； 表也有小套子；削鉛筆的小刀也裝在小套子里；他的臉也好像蒙著套子，因為他 把臉藏在高高的衣領(lǐng)里；他戴黑眼鏡；用棉花塞耳朵眼；他一坐上馬車，總要叫 馬車夫支起車篷；他不用女仆，因為怕人說他壞話，雇了一個60歲老頭做廚子； 他的臥室像一口箱子；床上掛著帳子，他一上床睡覺，就拉過被子來蒙上腦袋。 請看，契訶夫一口氣用了十個以上的外部細節(jié)來寫他與世隔絕的性格特征。他的 思想也極力藏在一個套子里，只有政府的告示和報紙上的文章，其中寫著禁止什 么事情，他才覺得一清二楚?？吹接袀€告示禁止中學(xué)生在晚上9點以后到街上去，

9、 或者看到一篇文章否定性愛，他就覺得又清楚又明白：這種事是禁止的，這就行 了。甚至當(dāng)局批準城里成立一個戲劇小組，或者閱覽室，或者茶館，他也驚惶萬 分地說：“可是千萬別鬧出什么亂子來啊。”請看，契訶夫進一步從內(nèi)心世界寫他 與世隔絕的性格特征。如果契訶夫就停止在這里，我們只覺得這樣的人保守、可 笑、可憐。但是不，契訶夫繼續(xù)賦予他筆下人物新的典型特征；畢理可夫又是很 可怕的，“凡是違背法令，脫離常軌，不合規(guī)矩的事，雖然看來跟他毫不相十， 卻惹得他悶悶不樂”。他監(jiān)視別人的言行，又喜歡告密。一個同事做禮拜遲到了， 他有看法；一個女教師傍晚陪軍官出去遲回來了，他有看法；教室吵吵鬧鬧，他 有看法；別人寫信交

10、朋友、救濟窮人、教人念書識字，他都有看法，他還喜歡串 門，一坐下來就是一兩個小時，一言不發(fā)，他把這叫作“和同事們保持良好的關(guān) 系”。請看，契訶夫又用了數(shù)以十計的細節(jié)，寫出他性格的新的特征他愛管 事，凡不合正統(tǒng)的東西，他都要管一管。接下來，契訶夫用概括性的語言，一下 子點出了此人的可怕性：“這個老穿著雨鞋，拿著雨傘的小人物，卻把整個中學(xué) 管轄了足足十五年，可是光管轄中學(xué)算得了什么？全城都受他管制呢？ ”我們看 這篇小說時，起先是笑的，什么畢理可夫，一個可笑的人，可憐的人，思想保守， 與世隔絕，小人物，可憐蟲！慢慢地，我們的感情變化了，我們沉思了：這到底 是個什么人物？是不是一條小毒蟲？我們生活中

11、有沒有這樣的人呢？接下去，就 是喜劇性的情節(jié)，作者用情節(jié)而不是用細節(jié)進一步表現(xiàn)他的性格。有人給他介紹 對象了，是同校史地教師的妹妹瓦連卡，他居然也考慮結(jié)婚了。他和女友去看戲， 瓦連卡又高又活潑，他又矮小又古怪，坐在戲院的座位上好像被人剛剛用鉗子夾 出來一樣。星期天，學(xué)校的老師們?nèi)ヂ眯辛?，他?dāng)然是不去的，但他看見瓦連卡 和她的哥哥騎自行車了，而且居然從他身邊擦了過去，這一下子可把他嚇壞了。 第二天，他跑去找瓦連卡的哥哥去了，說是如果一個姑娘可以騎自行車，那么學(xué) 生就會用頭走路了，既然政府還沒有發(fā)出通告允許做這種事，那就做不得，還說 要將這次談話的內(nèi)容匯報給校長，作為一個備案。瓦連卡的哥哥本來就十

12、分討厭 他，又剛剛睡醒，無名火起，便將他拎出門外，推下樓梯，他便滾了下去。剛好 瓦連卡回來了，正準備上樓，見他的狼狽相，以為他失足跌下來，忍不住放聲大 笑，這“哈哈哈”的笑聲，便送了他的命。他回去后便死了，裝在棺材里，表情 很高興一一“棺材也是套子，他找到理想的套子了。”這是全書唯一的情節(jié)。接 著，中學(xué)教師布爾金說了畢理可夫的葬禮，那天送葬時，大家心中暗暗高興，“埋 葬畢里可夫那樣的人，是一件很快活的事氣可是，過不了多久，生活又跟先前 一樣，還是那么死氣沉沉，局面并沒有好一點。獸醫(yī)伊凡聽后感慨地說:“實在， 雖然我們埋葬了畢理可夫，可是這種裝在套子里的人，還有許許多多，將來也不 知道有多少呢！

13、”“不成，不能再這樣活下去了！ ”小說結(jié)尾是這樣的：夜深了， 村子很靜。布爾金睡著了，伊凡睡不著，他起來，坐在門邊，點上煙斗。契訶夫這篇小說的最大貢獻在哪里呢？就是塑造了一個可怕的小人物，打破 了過去文學(xué)上只把“小人物”寫成可憐的人物的定型化傳統(tǒng)。畢理可夫具有雙重 性格，他一方面害怕與躲避現(xiàn)實生活，是官方的順民，另一方面又仇視新生事物， 是沙皇政府與傳統(tǒng)思想的衛(wèi)道士。他身上既有“奴隸性”又有“吃人性”。由于 害怕與躲避現(xiàn)實生活，馴服于政府、法令、條例、布告，使他像“蝸?！币粯屿o 止、可憐；但他同時又是政府與傳統(tǒng)思想的衛(wèi)道士，喜歡管事，打小報告，這又 使他變得活躍、可怕。他一生都在“怕”，怕什么

14、？怕別人把他“吃” 了（他就 怕60歲的廚子會殺死他），但他一生也在“吃”人，所以不僅中學(xué)的老師，連全 城人也怕他。契訶夫明確指出這類“小人物”在俄國具有普遍性一一 “雖然我們 埋葬了畢理可夫，可是這種裝在套子里的人，還有許許多多，將來也還不知道有 多少呢！”畢理可夫身上的兩重性是一種舊俄的“國民性”的表現(xiàn)，封建的、閉 塞的、專制的帝俄社會，就是產(chǎn)生這種“國民性”的土壤。在契訶夫以前，還沒 有一個俄國作家寫出這類人物的兩重性，只是寫出他們性格可憐的一面。即使在 契訶夫其他小說中，也沒有出現(xiàn)畢理可夫式的人物，因此，畢理可夫這個人物， 在俄國文學(xué)中，在契訶夫自己的作品中，都有其他作品不可比擬的典型

15、性。套中人是性格小說。契訶夫塑造性格的本領(lǐng)很高。他先運用一系列典型 的生活細節(jié)，表現(xiàn)畢理可夫的性格特征，此小說的細節(jié)，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 連串，數(shù)以十計，這些細節(jié)又都是典型的，能說明性格本質(zhì)的，用這樣多的生活 細節(jié)來塑造人物。是其他短篇小說家的作品所罕見的。然后契訶夫用喜劇式的手 法，處理畢理可夫的結(jié)局。畢理可夫的戀愛與跌死，是小說唯一的情節(jié)，用夸張 的筆寫出，以“笑聲”將他埋葬。契訶夫把畢理可夫作為喜劇性人物來處理，說 明作家對這個人物的態(tài)度。但契訶夫不少覷此類人物的可怕性，最后用評論來說 明與強化畢理可夫的典型性，使讀者笑完之后心情又沉重下去。大量外部與內(nèi)部 細節(jié)描寫一一喜劇性情節(jié)敘述評

16、論，這就是契訶夫塑造畢理可夫的“三部 曲”。這篇小說也是一篇風(fēng)格化的小說，是詼諧風(fēng)格與抒情風(fēng)格的結(jié)合，詼諧， 特別是指畢理可夫的情節(jié)核心，不僅僅指它的細節(jié)；抒情，指開篇與結(jié)尾，不僅 僅是寫風(fēng)景、寫氣氛用抒情筆調(diào)，更主要的，是借書中人物的嘴抒作者之情。二 者又是統(tǒng)一的，就是在批判畢理可夫，批判舊俄的國民性的同時，表現(xiàn)出作者對 未來的希望與信念一一“不能，不能再這樣活下去啦！”而這聲叫喊，又帶著淡 淡的哀愁，這正體現(xiàn)出契訶夫式的人道主義精神特征。套中人是契訶夫系列短篇小說之一，還有兩篇是關(guān)于愛情（1898） 和醋栗（1898）。前者寫獸醫(yī)伊凡與中學(xué)教師布爾金在一個地主家作客，就地 主的美麗的使女會愛上一個丑廚子的故事，討論個人幸福在“愛情”中占多少比 重的問題。后者寫獸醫(yī)伊凡與中學(xué)教師布爾金在磨坊主家中聽了一個可憐的地主 以吃醋栗為畢生幸福的故事，這個地主的理想就是有一個莊園，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