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賞忠厚之至論-蘇軾

刑賞忠厚之至論［宋］蘇軾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詠歌嗟嘆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chuàng)之，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故其吁俞之聲，歡忻慘戚，見于虞、夏、商、周之書。成、康既沒，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猶命其臣呂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憂而不傷，威而不怒，慈愛而能斷，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故孔子猶有取焉?！秱鳌吩唬骸百p疑從與，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謹(jǐn)刑也。”當(dāng)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zhí)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四岳曰：“鰥可用。”堯曰：“不可。穌方命圮族。"既而曰：“試之?！焙螆蛑宦牳尢罩畾⑷?，而從四岳之用穌也？然則圣人之意，蓋亦可見矣?！稌吩唬骸白镆晌┹p，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眴韬簦”M之矣?？梢再p，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過乎仁，不失為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古者賞不以爵祿，刑不以刀鋸。賞以爵祿，是賞之道，行于爵祿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祿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鋸，是刑之威，施于刀鋸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鋸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而爵祿不足以勸也；知天下之惡不勝刑，而刀鋸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則舉而歸之于仁，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于君子長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对姟啡眨骸熬尤珈?，亂庶遍已；君子如怒，亂庶遺沮。”夫君子之已亂,豈有異術(shù)哉？制其喜怒，而不失乎仁而已矣?！洞呵铩分x，立法貴嚴(yán)，而責(zé)人貴寬，因其褒貶之義以制賞罰，亦忠厚之至也?！驹u析】本文是宋代文學(xué)家蘇軾在宋仁宗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應(yīng)禮部試而寫的策論（國家向知識分子尋求關(guān)于某某問題之對策的一種形式）。文章以忠厚立論，援引古仁者施行刑賞以忠厚為本的范例，闡發(fā)了儒家的仁政思想。文章說理透徹，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文辭簡練而平易曉暢。主考官歐陽修認(rèn)為此文脫盡五代宋初以來的浮靡艱澀之風(fēng)，十分賞識，曾說“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老夫當(dāng)避此人，放出一頭地，這篇文章雖然是考卷，卻并非應(yīng)付考試，也沒有刻意推測考官喜歡什么，思考的問題也相當(dāng)深刻。一個看起來似乎很枯燥的題目，作者卻說得有聲有色，好像早就成竹在胸，完全沒有一般試卷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揣摩諂媚討好之相，就是在平常時刻,風(fēng)清月白，靈思忽至所得之文，也不過如此。如果不說是策論，讀者是想不到它只是一紙試卷的。區(qū)區(qū)六百言，讀起來有青銅之音。蘇軾的這篇策論，至今令人激動的依然是它自由思想的魅力。此文曾經(jīng)引發(fā)一個著名的典故，在文中，東坡寫道：“當(dāng)堯之時，皋陶為土。將殺人，皋陶日“殺之'三。堯日“宥之'三?！敝骺脊贇W陽修曾就此事出處問蘇軌，蘇軾答云：“何須出處?！边@種回答很令人想到當(dāng)年陳寅恪先生“不尊奉”。尤其，歐陽修時代“載道”“言必有出處”乃是風(fēng)氣，蘇東坡公然杜撰了一個典故來為他的論點辯護(hù)，這是后世中國那些言必某某說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知識分子根本無法相比的。這篇策論的題目只是規(guī)定文章的內(nèi)容，并不強(qiáng)求贊成或者否定，僅僅是要求對此問題發(fā)表高見。而且這個問題不是一般的問題，是關(guān)于國家制度的問題。孟德斯鳩曾經(jīng)著有《論法的精神》，上下兩大冊。《刑賞忠厚之至論》也是論法的精神，把“法”的兩個方面，寬容與界限，“仁可過，義不可過”說得那么清楚，不過是區(qū)區(qū)六百字。其實此文立論不過是儒家的施仁政，行王道，推崇堯舜周孔，屬于當(dāng)時的濫調(diào)。但是作者在扣緊題目布局謀篇.，引用圣經(jīng)賢傳與論據(jù)緊密結(jié)合等方面的技巧是很高的。文筆酣暢，說理透辟，概括力很強(qiáng)，結(jié)構(gòu)緊密而完整。用這些手段來引起考官的注意，則是很成功的。因此此文受到主考官歐陽修的高度贊賞，不足為怪?！咀⑨尅啃藤p忠厚之至：出自《尚書?大禹謨》偽孔安國的注文：“刑疑付輕，賞疑從眾，忠厚之至?！卑я?jTn)懲創(chuàng)：憐惜懲戒。吁俞(xuyu)：驚嘆應(yīng)答。俞，表示應(yīng)允。歡忻：和善也。慘戚：悲哀也。虞、夏、商、周之書：指《尚書》，分《虞書》《夏書》《商書》《周書》四部分。呂侯：人名，一作甫侯，周穆土之臣，為司寇。周穆王用其言論作刑法。祥刑：刑而謂之祥者，即刑期無刑之意，故其祥莫大焉。賞疑從與：言與賞而疑，則寧可與之。罰疑從去：言當(dāng)罰而疑，則寧可去之。皋陶(gaoyao)：古代傳說中的人物。傳說他是中國上古黃帝的長子少昊的后裔?！溃邯z官也。宥(y6u)：寬恕，饒恕。四岳：唐堯之臣，羲和之四子也，分掌四方之諸侯。一說為一人名。鰥：傳說大禹之父，四兇之一。方命圮(pi)族：違抗命令，毀害族類。方命，逆名也；圮，毀滅、斷絕?！稌罚褐浮渡袝贰Ｒ韵乱某鲎浴渡袝?大誥》。寧失不經(jīng)：寧可犯不守成法辦事的錯誤。經(jīng)，成法。忍人：謂性情狠戾之人也。是賞之道行于爵祿之所加：這樣，獎賞的作用只落到能得到爵位和俸祿的人身上。疑：指賞罰不能確定?！对姟罚褐浮对娊?jīng)》。以下引文出自《詩經(jīng)?小雅?巧言》。祉(Zhi):福，引申為喜歡。遇(chuan)：快，迅速。沮(ju)：停止。已亂：制止禍亂。怒：指聽到讒言發(fā)怒。因其褒貶義：指根據(jù)《春秋》褒善貶惡的原則?！咀g文】唐堯、虞舜、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周康王的時候，他們是多么地深愛著百姓、深切地替百姓擔(dān)憂，而且用君子長者的態(tài)度來對待天下人。有人做了一件好事，獎賞他之馀，又用歌曲贊美他，為他有一個好開始而高興，并勉勵他堅持到底；有人做了一件不好的事，處罰他之馀，又哀憐同情他，希望他拋棄錯誤而開始新生。歡喜和憂傷的感情，同意和不同意的聲音，見于虞、夏、商、周的歷史書籍里。成王、康王死后，穆王繼承王位，周朝的王道便開始衰落。然而穆王還是吩咐大臣呂侯，告誡他使用“祥刑”。他說的話憂愁卻不悲傷，威嚴(yán)卻不憤怒，慈愛而能決斷，有哀憐無罪者的好心腸。因此，孔子把這篇《呂刑》選進(jìn)《尚書》里。古書上說，“獎賞時如有可疑者應(yīng)該照樣留在應(yīng)賞之列，為的是推廣恩澤；處罰時遇有可疑者則從應(yīng)罰之列除去，”為的是謹(jǐn)慎地使用刑法。堯當(dāng)政時，皋陶是掌管刑法的官。要處死一個人，皋陶三次說當(dāng)殺，堯帝卻一連三次說應(yīng)當(dāng)寬恕。所以天下人都害怕皋陶執(zhí)法堅決，而贊美帝堯用刑寬大。四岳建議：“穌可以任用?！眻蛘f“不可！鰥違抗命令，毀謗同族?！边^后，他還是說“試用一下吧?！睘槭裁磮虿宦爮母尢仗幩婪溉说闹鲝?，卻聽從四岳任用鰥的建議呢？那么圣人的心意，從這里可以看出來了?！渡袝氛f：“罪行輕重有可疑時，寧可從輕處置；功勞大小有疑處，寧可從重獎賞。與其錯殺無辜的人，寧可犯執(zhí)法失誤的過失?！卑?！這句話完全表現(xiàn)出忠厚之意?？梢再p也可以不賞時，賞就過于仁慈了：可以罰也可以不罰時，罰就超出義法了。過于仁慈，還不失為一個君子；超出義法，就流為殘忍了。所以，仁慈可以超過,義法是不可超過的。古人獎賞不用爵位和俸祿，刑罰不用刀鋸。用爵位、俸祿行賞，只對能得到爵位、俸祿的人起作用，不能影響不能得到爵位和俸祿的人。用刀鋸作刑具，只對受這種刑的人起作用，對不受這種刑的人不起作用。古代君主知道天下的善行是賞不完的，不能都用爵位俸祿來獎賞；也知道天下的罪惡是罰不完的，不能都用刀鋸來制裁。所以當(dāng)賞罰有疑問時、就以仁愛之心對待。用君子長者的寬厚仁慈對待天下人，使天下人都相繼回到君子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