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詩詞的分形論解讀

中國古典詩詞的分形論解讀渾沌和分形于20世紀70年代被科學界發(fā)現(xiàn)以后，在西方發(fā)達國家迅速引起一批詩人、家、家的響應和跟進，他們熱烈地談論“渾沌激起的〞，欣賞“分形的美麗〞，急匆匆地跑向?qū)懽峙_或油畫布，創(chuàng)作出表現(xiàn)渾沌或分形韻味的文藝作品，并把渾沌與分形作為一種隱喻引入文藝理論。相比之下，中術界、文藝界的反響頗為平淡，近乎一片沉寂。10年前我們曾經(jīng)呼吁：“文藝界的朋友們不妨了解一點渾沌和分形，這會對他們的藝術創(chuàng)造有所裨益。〞[1](p.261)但沒有激起任何浪花。我們堅持認為，這種局面不利于中國藝術的發(fā)展。這篇文字就是為促成這種局面的改變所做的一次新努力。一、詩與幾何學人類與動物顯著不同的一個方面，在于人不僅需要物質(zhì)地生存于天地之間，而且需要詩意地生存于天地之間。不論物質(zhì)地生存，還是詩意地生存，人都需要認識和把握客觀對象的形貌、形態(tài)，其中很重要的一方面是物體的幾何形狀。用科學方法把握物體形狀的努力產(chǎn)生了幾何學。從歐幾里得以來，幾何學研究的都是規(guī)整的圖形，雖然形狀各異，千差萬別，但都是規(guī)整的線、規(guī)整的面、規(guī)整的體，可以統(tǒng)稱為整形幾何。整形幾何學建立了極為豐富的理論體系，給我們提供了描述物體形狀強有力的概念、原理和方法。人類也創(chuàng)造了刻畫物體形狀的藝術方法。曼德布羅特認為，整形幾何是人工制品的幾何學。中國古代的工藝品制作特別發(fā)達，水平極高。這就給詩人提供了大量幾何知識和藝術原型，經(jīng)過歷代詩人的藝術加工，創(chuàng)造出豐富的意象。其中，作為語言藝術的文學作品，包括詩歌，大量描述物體的形狀，創(chuàng)造出許多特殊的手法、詞匯等。湖光水色，山形物態(tài)，風花雪月，一切客觀物體，一經(jīng)詩人那雙“別眼〞的解讀，就會“解用都為絕妙物〞，賦予它們以人的情思、意愿、美感，轉(zhuǎn)化為獨特的意象，塑造出優(yōu)美的意境。幾何學知識無疑有助于詩人理解自然客體的形狀，啟發(fā)他們用某些規(guī)整的幾何形狀構造意象。例如，古代詩人有“露似真珠月似弓〞〔白居易〕、“玉鑒瓊田三萬頃〞〔張孝祥〕等名句，現(xiàn)代詩人筆下也有“明鏡似的湖水〞、“金瓶似的小山〞之類描繪。鏡面、彎弓、金瓶等都是精美的人工制品，詩人常用它們比喻某些自然物的形狀。而“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王維〕，“一雙丹鳳三角眼〞〔曹雪芹〕等佳句，更是直接援用幾何術語“直線〞、“圓〞、“三角〞來狀物寫景的。但是，絕大部分自然物的形狀無法用整形來描繪。曼德布羅特有句名言：“云彩不是球體，山嶺不是錐體，海岸線不是圓周，樹皮并不光滑，閃電更不是沿著直線傳播的。〞[2](p.1)與規(guī)整圖形相反，這些自然物體的形狀極不規(guī)則、支離破碎、異常復雜，為整形幾何學所不屑研究，實際上它的基本元素和方法也無法描繪這類形狀。但大自然存在的幾乎都是這種奇形怪狀，它們極易給詩人以靈感，表達自己難以明狀的感受、情緒、心態(tài)、志向，因而大量出現(xiàn)于詩歌中，特別是中國古典詩詞。由于這些形狀被排除于幾何學的研究對象之外，詩人完全無法從幾何學和工藝品中獲得如何把握它們的啟發(fā)。但歷代詩人憑借豐富的生活閱歷和超越常人的形象思維能力，硬是把許多自然分形的美感信息捕捉到紙面上，留下無數(shù)優(yōu)美的詩篇。由于缺少科學理論的支持，中國傳統(tǒng)文論、詩論無法給這些事實以確切的理論詮釋，沒有人按照分形思想來解讀和評詩?，F(xiàn)在是填補這一空白的時候了。為便于下面分析，首先扼要說明分形(fractal)的兩個基本特征。其一，分形是由極多的、尺度大小極不同的層次嵌套而形成的結構〔理論上分形具有無窮多層次〕，按照不同的尺度觀察，看到的是同樣的圖形。這種部分與整體結構相似的特征，叫做自相似性。自相似性顯然是一種美，但無法用傳統(tǒng)的線段、圓孤、三角形等來刻畫，只有分形幾何可以勝任之。其二，自然分形還具有明顯的不規(guī)則性、無序性、粗糙性、破碎性，學者把fractal譯為碎形，就突出了這個特征。規(guī)則圖形提供的是規(guī)則美、有序美、簡單性美，但大自然還存在大量不規(guī)則美、無序美、破碎美、復雜性美，即分形美。人類感情還強烈地需要悲劇美、丑角美等，幾乎無法用傳統(tǒng)幾何來表達，而分形的第二類特征恰好能夠滿足這種要求。古典詩詞對兩類分形特性都有大量描繪。二、古典詩詞對空間分形的描繪一切可以引發(fā)詩興的分形自然物體都存在于我們心靈之外的空間中，以各自特有的方式和數(shù)量占有一定的空間，通過視覺、聽覺、觸覺、味覺等啟動詩人的藝術思維流程，形成反映對象分形空間特性的意象，創(chuàng)造出富有美感的神韻和境界。自相似的層次嵌套結構是自然分形使人產(chǎn)生美感的首要因素。迄今利用分形幾何原理和繪圖技術制作的分形圖形幾乎都是表現(xiàn)自相似之美的。溪澗、池塘、湖泊、江河、海洋大量出現(xiàn)于詩詞中。這些自然景物的分形特征主要表現(xiàn)于三方面。其一，未經(jīng)人工修整的河岸、湖岸、海岸等是分形，曲曲折折，大曲折中套有小曲折。曼德布羅特有關分形的第一篇論文就是討論英國海岸線的，已成為這個領域的經(jīng)典文獻。但就筆者的閱讀范圍看，中國古典詩詞中很難見到描繪這種分形的作品，即江河湖海邊界的分形美極少引起詩人的感情共鳴。周邦彥〔解連環(huán)〕詞中有“料舟依岸曲〞，似應算作一例。唐初四杰的王勃對水岸分形有較準確的體認，在〔滕王閣序〕中有“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回〞的描述，極寫渚嶼邊界之曲折。可惜這種認識并未轉(zhuǎn)化為詩意。其二，江河湖海中的波濤、浪花、漩渦、湍流等極易給詩人以靈感，古典詩詞大量涉及這方面，佳作無數(shù)。一些著名詩句如“野溪溯林湍〞〔孟浩然〕，“飛流直下三千尺〞〔李白〕，“滿江風浪夜如何〞〔朱熹〕，“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楊慎〕，“洞庭波涌連天雪〞〔〕等。波濤在科學上按照周期運動來描述，力學家甚至把馮延巳的名句“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作為力學中“風生波〞現(xiàn)象的形象描述來解讀[3](pp.43～49)。周期性的幾何形式是正弦曲線，無疑能給人以某種美感。詩詞中有這方面的描述。張孝祥的詩句“波神留我看斜陽，喚起鱗鱗細浪〞，庶幾可以看作這類意象。它表現(xiàn)了詩人愉悅的感受和恬淡的心態(tài)。但規(guī)則的周期運動過分單調(diào)貧乏，用以表達人的情感的手段極為有限。無論科學、文學或者日常生活，人們都把漩渦、湍流、浪花看成典型的分形，浪呈花狀極準確又形象地描繪出浪濤的分形特征。對于在北戴河懷古的來說，“白浪滔天〞之所以觸動他的詩興，絕非波濤的周期性，而是它那無以名狀、令人驚異的壯闊和不規(guī)則性。曾公亮的“要看銀山拍天浪，開窗放入大江來〞，潘閬的“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同樣如此。仔細品味這類詩句不難發(fā)現(xiàn)，詩人筆下的波濤〔更不用說漩渦、湍流〕都是包含無窮多細節(jié)的分形流動，只有這種景象能夠寄寓詩人那無法言明的多樣、復雜、細膩而又壯烈的情懷。即使馮詞，作者要描繪的是女主人公情感海洋的波瀾乍起，借風吹波生的自然現(xiàn)象起興，意在使她那無形的情感波瀾形象化，并不看重池水波動是否有周期性，因為不規(guī)則是情感活動的固有特征。其三，大江大河是由數(shù)不清的支流次第匯聚而成的，形成特定的水系，把它的所有支干畫出來就是一幅分形圖。有人就曾畫出密西西比河的分形圖[4](p.35)。由于沒有分形幾何的知識，詩家單憑自己的經(jīng)驗去把握，極少有人放眼整個水系，一般都只攝取江河的某一段或某個渡口〔如詩家常講的“南浦〞〕，不能反映水系整體的分形特征。但也有少數(shù)詩人把握了河流水系整體的分形特性，并成功地給予藝術的再現(xiàn)。試析清代阮元的〔吳興雜詩〕：交流四水抱城斜，散作千溪遍萬家。深處種菱淺種稻，不深不淺種荷花。頭兩句刻劃的正是河流水系的分形特征。“交流〞、“斜〞或多或少已透露出作者對水系不規(guī)則性、復雜性的觀察和感受，是對整形幾何觀的某種超越。第二句更是關于水系分形的典型刻畫，準確、生動而富有韻味?！吧⒆鳕暰褪欠中螏缀纬Ｖv的分支化操作〔可以用所謂L系統(tǒng)給予精確的刻畫〕，從環(huán)抱吳興城的四水沿河上溯，作者看到的是不斷分叉而形成的千溪萬流，整體上構成一幅分支式分形圖。水系的分形造就了居民點分布的分形。自然界的水系本來是由千溪萬澗逐步匯聚而成的，村落是人們擇水而居所形成的，都是一類分形結構。作者采用詩家慣常的人格化手法，仿佛是先有了居民點的分形分布，而后河流為了親近千村萬戶，便從吳興城外的四水開始，逐步分散為千溪萬澗，遍灑人間。水系是自然系統(tǒng)的分形，居民點分布是人文系統(tǒng)的分形，兩幅分形畫面不可分離地交織在一起，既展示了獨特的意韻，又體現(xiàn)了地球母親的厚德載物。分形造就了氣象的分形特征，地理分形與氣象分形共同造就了生態(tài)的分形特性，導致動植物的多樣性、差異性、相關性和復雜性，形成植物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分形特性。詩作的后兩句表明作者在一定程度上已經(jīng)意會到這種生態(tài)分形，通過對農(nóng)作物間種的形象描繪，反映了河流分形帶來的生態(tài)多樣性，進一步豐富了詩作對水系分形描繪的內(nèi)涵。古典詩詞中描繪最多的自然分形形象是山，或單個的山峰，或群山，或整個的山脈、山區(qū)，都是詩人寄托情思、志向的絕好載體?，F(xiàn)有關于分形的科學著作中經(jīng)常給出繪制的分形山脈，著重于表現(xiàn)山的層次嵌套自相似性，十分漂亮而傳神。自然界的山嶺遠不具備這種嚴格的自相似美?；蛟S由于這個差別，加上沒有分形幾何學的知識的啟示，古代詩人不善于正面描繪山脈層次嵌套的自相似性，似乎沒有創(chuàng)造出很成功的典型意象。但山脈分形特性的表現(xiàn)是多種多樣的，有山區(qū)生活經(jīng)歷的人都會對山的分形特征留下深刻而具體的印象，只是很難用語言文字表達出來。鐘情于大自然的詩人發(fā)揮超越常人的想象力，充分利用中國文字的獨特性質(zhì)，經(jīng)過“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式的苦苦推敲，常常無須花費筆墨描繪山如何層次自相似、如何不規(guī)則，就能勾勒出山的分形之美。分形山脈自相似層次嵌套結構的一種表現(xiàn)是山中有山，峰上有峰，洞中有洞，或者峰上有洞，山上有壑，壑中有峰，洞中有峰，等等。古典詩詞中有這方面的描繪，如“大王之峰峰上峰〞〔記不得作者為何人〕，很有點像曼德布羅特集。描繪廬山美景，有“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的名句，也屬于這類詩篇。眾多山、谷、峰、壑組成的山脈在整體上構成分形，其分形特征似乎更能吸引古代詩人的注意力，留下難以計數(shù)的作品?！氨娚教鲞f皆相疊，一路高低不記盤〞〔方干〕，“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鄧肅〕，“疊峰西馳，萬馬回旋，眾山欲東〞〔辛棄疾〕，“雨后復斜陽，關山陣陣蒼〞〔〕，等等，都是對山脈分形的整體刻畫，凸顯山脈分形重重疊疊、層次嵌套的結構特征，借以抒發(fā)某種豪邁而復雜的情懷。有山常有云，寫山者常常同時寫云。山的分形，云的分形，一靜一動，各有特色，兩相輝映，交織出一幅更加微妙、更有詩情畫意的復合分形圖象。秦觀的名句“山抹微云〞歷來備受稱道，與此不無關系。我們來看郎士元的〔柏林寺南望〕：溪上遙聞精舍鐘，泊舟微徑度深松。青山霧后云猶在，畫出西南四五峰。泛舟溪上的作者在很遠處已聽見柏林寺的鐘聲，立即泊舟登岸，沿著“微徑〞攀登進發(fā)：“遙聞〞表明路很長；“微徑〞表明路細窄、曲折、難走、幽靜，免不了左旋或右盤，上行又下行；溪上可以行船，表明小路不時要跨過不能行船的小溪；“深松〞表明松林茂密、幽深、闊大，遍布枯枝落葉，等等。這一路攀登所經(jīng)歷的景致，恰如一首蘇聯(lián)歌曲所唱的那樣，“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所感受的必然是一種分形美，截然不同于漫步在西湖蘇堤之上。登上寺院后舉目南望，穿過經(jīng)雨霧洗刷而格外清新的空氣，視線觸及經(jīng)雨霧洗刷過的青山，看到的景致格外清爽鮮艷，數(shù)峰穿破白云，錯落而有致，峰面突兀崢嶸，或許還能看到翠色欲滴的植被，這些形象交織成的分形圖案是如此美麗如畫，引逗得詩人發(fā)出只有造化的鬼斧神工才能夠“畫出〞來的感嘆。分形山脈，分形水系，分形居民點分布，三者不可分割地交織在一起，形成更復雜更有韻味的分形，它的自相似性給詩家?guī)淼拿栏懈H切、豐滿、迷人。愛好的詩人善于捕捉此類分形的美好形象，用文字鎖定于他們的詩篇中。古典詩詞有不少這方面的作品。最典型的大概是幾乎每個中國人都能脫口而出的陸游名句：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部分與整體相似，決定了不同部分之間也相似?！吧街厮畯通曀膫€字簡捷而準確地描繪出山水地理的不同部分之間的相似性，“疑無路〞三字表達了地理自相似性給旅客帶來的疑慮，有山區(qū)經(jīng)歷者都有此種感受。第二句寫的是居民點的分形分布，在旅客不斷陷入困惑后，村落又不斷重復出現(xiàn)，以及它給疑惑中的行人帶來新的喜悅，也是一種分形自相似美。自然分形的層次嵌套自相似結構給予詩人騷客的都是令他〔她〕感到愉快、歡樂的感情?；蛘哒f，當詩人以歡樂、高昂的情志去感觸大自然的分形事物時，他或她攝取的是自然分形層次嵌套的自相似結構產(chǎn)生的美感信息，鑄造成相應的分形意象。如前所說，自然分形還可以產(chǎn)生另類美感。古典詩詞就這方面涉及分形的作品，比前一類要多得多。因為分形幾何提供的一個重要啟示，就是“奇形怪狀具有意義〞，[5](p.101)也有美感，而且是漂亮的規(guī)則形狀所不具備的美，即所謂奇異美、粗糙美、無序美、不規(guī)則美、復雜性美。詩人騷客用人們習慣了的規(guī)則形狀去比對，在熟悉的語匯中找不到適當?shù)臇|西來描繪它們，自然產(chǎn)生怪、奇、險、幽之類的感受，能夠激發(fā)詩人情懷的常常是這種分形特征。古典詩詞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亂〞、“紛亂〞、“奇形〞、“怪貌〞、“雪紛紛〞這類字詞，都是狀寫自然分形之不規(guī)則美的。用“亂〞字打造的名句極多，如“亂花漸欲迷人眼〞〔白居易〕，“亂紅飛過秋千去〞〔歐陽修〕，“白玉跳珠亂入船〞〔蘇軾〕，“亂山高下路東西〞〔曾鞏〕，“青天亂插玉蓮花〞〔厲鄂〕，“亂云飛渡仍從容〞〔〕，等等。自然分形粗糙性和不規(guī)則性，尤其容易引起豪放派詩人的共鳴。這派詩人特有的人生志向和藝術風格使他們常常把眼光投向那些機智勇猛、叱咤風云、力挽狂瀾的千古風流人物，力求以詩歌頌揚英雄豪杰們激烈、驚險、雄奇、壯麗的人生際遇，這也是一種分形。要把由英雄人物斗智斗勇演繹出來的過程的分形特征物化、形象化，最有效的辦法是狀寫山、水、風、云等自然風光。顯然，整形那種連續(xù)、光滑、柔和、協(xié)調(diào)、細膩、明顯的規(guī)則性等特征無濟于事，有價值的是自然分形的奇特、怪異、粗豪、洶涌、壯闊等特征。試看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一詞對空間分形的描繪。詩一開頭，作者就以關西大漢執(zhí)鐵板的氣概盤空唱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把他要頌揚的英雄置于奔騰激蕩的江濤之中?！疤渊暡粌H有沖刷之意，還有淘冶之意。什么樣的空間能夠淘冶出周瑜式的豪杰呢？作者給“三國周郎赤壁〞作了如此刻劃：“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皝y石〞描繪的是山石多、形狀各異、安置無序〔少、形狀同、安置有序則談不上亂〕，石亂而且“穿空〞，意味著石塊高聳、巨大、橫出斜插〔石低、石小談不上穿空，佛塔式整形的穿空不能講亂〕?？傊?，江岸山石呈現(xiàn)出一派高危、險峻、奇異的分形形象。拍岸的浪濤令人“驚駭〞，凸顯作者狀寫的不是波濤的周期性，而是它的巨大、猛烈、頻繁、無規(guī)則，如狂飆怒號，似山崩地裂；“驚〞還在于濤岸相拍擊發(fā)出的聲響絕非悅耳的，而是叫人心驚肉跳的轟鳴，即強烈的噪聲，而噪聲必定是分形。雪是典型的自然分形，以雪比喻浪濤，從另一側面把浪濤看作分形。“卷〞字用得極好，既形象生動，又準確科學。驚濤駭浪沖向懸岸峭壁必然成倒卷之勢，卷成的只能是漩渦、湍流，不會是周期波，再同江面上的波濤相互激蕩，卷出重重渦浪。浪呈堆狀大概是蘇軾的首創(chuàng)，表示浪濤聲勢浩蕩，其大小、形態(tài)各異，分布不規(guī)則，充滿不確定性；數(shù)不清雪白也似的浪頭前呼后涌，組成整個江面的分形畫圖，整體氣勢確實驚心動魄。瞧，短短十三個字，勾勒出的是一幅多么壯麗的山水分形圖，完全配得上“江山如畫〞四個字。在如此險峻的環(huán)境中能夠“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就把周郎“雄姿英發(fā)〞、大智大勇的形象淋漓盡致地烘托出來了，暗示周瑜式的英雄豪杰掀起的波瀾同樣是一種猛烈、壯闊、粗豪的分形。自然分形與歷史分形的這種一致性，抑或也是“天人合一〞的一種體現(xiàn)吧。狀寫花、草、樹、葉這些自然分形的詩詞也難以計數(shù)。在分形幾何中，這是一類由單一的“根部〞不斷分枝化形成的分形。古代詩人已經(jīng)準確地抓住了這個特征。例如，“楓葉千枝覆萬枝〞〔魚玄機〕，“庭花密密疏疏蕊，溪柳長長短短枝。〞〔戴石屏〕，“香枝郁郁龍蛇狀，碎影重重霜雪身〞〔〔西游記〕65回〕，“春風楊柳萬千條〞〔〕，等等，這些形象都是整形幾何語言無法刻畫的。劉禹錫的〔謝寺雙檜〕有一定代表性。詩由“雙檜蒼然古貌奇〞起興，點明觸動作者詩興的正是無法用規(guī)則形狀描繪的雙檜的蒼然奇貌。奇在哪里？詩人的回答是“含煙吐霧郁參差〞。分形的一個特征是，在數(shù)不清的層次嵌套中，不論你選定哪個尺度去觀察，總有些更小尺度的精細結構雖然進入眼簾，但又看不很清楚，使人在精美愉悅中又生出茫然之感。雙檜枝繁葉茂，郁郁蔥蔥，參差不齊，再籠罩于朦朧的煙霧之中，奇異之美便油然而生。自然界是由山、水、云、雨、花、草、樹等各種分形物體一起構成的，再加上禽、獸、人家等，交織成一幅更加多姿多彩的綜合的空間分形畫面。不少詩人捕捉到這種全景式的分形，給出精彩的描繪。梅堯臣的〔魯山山行〕可能是其中比較成功的一首：適與野情愜，千山高復低。好峰隨處改，幽徑獨行迷。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人家在何許？云外一聲雞。山峰、溪流、樹、林、云、霜、熊、鹿、雞、人家都出現(xiàn)在詩中。但詩人著力描繪的首先還是山的分形特征。二、三、四句是客觀地狀寫魯山之美，“千山〞指它的組分極多，“高復低〞、“隨處改〞狀寫組分的不整齊、不規(guī)則、重復性、差異性以及多變性，這些分形特征造就了座座婀娜多姿的“好峰〞和曲曲折折、峰回路轉(zhuǎn)的“幽徑〞?！案抹曌窒碌妙H具神韻，使山巒人格化，其意近似杜甫的名句“造化鐘神秀〞，抑或還包含這樣的意思：造化為取悅于人而把山巒造得曲折回環(huán)。如此美麗誘人的山野景色，加上落霜、禿樹、空林、層云這些自然分形，再收人熊、鹿、雞等動物，更增添了畫面的生機。第四句主要寫作者的主觀感受，不同峰巒和溪澗分岔多、自相似等分形特征，令游人感到迷惑〔疑無路〕，看不到可以親近、投宿的村落，難免產(chǎn)生孤寂感。而視野之外傳來的雞聲，報道了人家的方位、遠近，立即消除了詩人的孤獨和寂寞感，又給他指示了前進的方向，增添了繼續(xù)攀登游覽的興致。如此這般的野情野趣，怎能不令作者稱心愜意呢？山、水、樹、林、花、卉等自然分形并非總是給人以歡樂愉快的感受，它們還有相反的另一面，詩人主觀上也常常需要抒發(fā)另一種情感，如惆悵、悲哀、痛苦等。這時，進入詩人視野的是那些破碎、零亂的自然分形形象，它們特別能勾起詩人強烈的悲情愁緒，寫出極富悲劇美的詩篇。馬致遠的名句“枯藤老樹昏鴨〞頗具代表性。詩人在旅途中不可能沒有遇到令人愉悅的自然景色，但進入他的視野的卻是令人傷感的枯藤、老樹、昏鴨。詩人用不著正面刻畫樹皮如何不光滑，枝條如何不規(guī)則，只須擺設這幾個人人熟悉的分形意象就足夠了。前引馮延巳詞用“皺〞字狀寫池水，如同說衣服皺皺巴巴一樣，著眼處也是池面波紋的破碎和不規(guī)則性。從分形觀點看，易于體會“皺〞字用得相當傳神。更典型的可能是杜甫的〔同諸公登慈恩寺塔〕。三秦大地的美麗風景，長安南面滿載詩意的終南山，清濁截然分明的涇河與渭水，曾給多少古代詩人以靈感，寫出頌揚祖國美麗河山感人至深的詩篇。但是，安史之亂前夕的詩圣杜甫，目睹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