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里長著一頭巨獸-讀周嘉寧新作《密林中》

她的心里長著一頭巨獸讀周嘉寧新作《密林中》

一周嘉寧長篇小說《荒蕪城》出版后，我寫過一篇書評，提出了一個問題式的觀點：如果真有“80后文學”這個說法的話，它就應該是周嘉寧小說這個樣子，不輕易倒向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不簡單躲到西方文學的面具后面，而是無限向內(nèi)，勇敢地挺進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即使那里有許多陰暗和不堪，也不回避、不躲避、不隱藏。讀完周嘉寧刊發(fā)在《收獲》2014年長篇小說秋冬卷上的《密林中》后，我更加堅定了這個看法。從《荒蕪城》到《密林中》，通過開掘80后女性的生活，周嘉寧成功地形成了自己的小說風格。這個觀點的冒險在于，所謂代表之類的表述，總是難免有漏洞，難免給人爭辯的可能。所謂形成小說風格的說法，也有淪為標簽式虛詞的危險?；蛟S是同為80后的緣故，我對80后文學有一種情結(jié)，認為它最終會成為一種不同于前人的獨特文學。在文學面目越來越模糊的今日，其獨特性會閃耀出光芒。獨特就意味著一種清晰，也意味著一種辨識度，更是小說創(chuàng)作生態(tài)進步該有的樣子。對小說家來說，形成個人風格就像攻占山頭，針對一個題材，需要不斷地沖擊，每一次沖擊都會留下痕跡。個人風格形成的過程，也是探索和不斷成熟的過程。當她終于登上山頭時，回頭看走過的路，肯定會有不少彎道。能夠占山為王的畢竟是少數(shù)，更多的人則走入了彎道，越走越遠而不自覺。從這個角度上說，周嘉寧是幸運的，她畢竟走了過來，當中歷經(jīng)的磨難、坎坷，受過的傷痛，以及走過的迷路，都是成長的代價。周嘉寧的“小說山頭”，就是80后女性世界。在正面書寫80后女性世界這件事上，可以說沒人比周嘉寧走得更遠。從長篇小說《荒蕪城》到《密林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勇敢和執(zhí)著的女作家。周嘉寧的勇敢是向內(nèi)的勇敢，她對自己動手，毫不留情?；赜^過去青春的生活與感情，她選擇的是直面和袒露，在怎樣表現(xiàn)過去灰暗的生活方面，她考慮的不是該不該和盤托出，而是怎樣才能袒露得更加徹底。周嘉寧的執(zhí)著是對純粹文學的堅持，這個成名很早的80后女作家，在世俗的現(xiàn)實生活面前，以及在同樣現(xiàn)實的文學圈面前，不曾做過什么“聰明”的適應與轉(zhuǎn)型，而是為了內(nèi)心對純粹文學的堅守，以自己的方式，不管不顧地寫到了現(xiàn)在。這種態(tài)度看著像小說家的任性，又何嘗不是她的天性所在。在《荒蕪城》中，周嘉寧寫了一個80后女孩尋找愛的故事。她在北京和上海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與異性間的對峙與纏斗，完成了自己的情感救贖和身體安放。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作為文學意象的身體，在周嘉寧的筆下升騰出了新的文學價值和意義。身體不再是性和欲望的通道，不再是張揚自主的工具，而是女性渴望溝通與交流的載體。身體靠近是為了和世界接觸，在這一點上，周嘉寧的小說將當代文學史中的身體敘事往前推進了一步。更為重要的是，周嘉寧將80后尋找身體和靈魂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安放過程記錄了下來。長篇小說《密林中》則從身體再進一步，向精神世界發(fā)起了沖擊，直面一個女性寫作者的精神困境和內(nèi)心痛苦。靈與肉的糾纏盡管是一個古老的文學命題，但在80后作家的眼里和筆下，被賦予了新的特征與意義。從身體到精神的跨越，對周嘉寧個人來說，是提升，也是挑戰(zhàn)，她早晚都得面對，在而立之年，不早也不晚，剛剛好。周嘉寧要描述的精神困境，從本質(zhì)而言，就是一個有理想的女青年該如何獨立地生活和寫作。她采取的發(fā)問方式是正面強攻，就是不回避、不取巧、努力回答問題。比如，最終她想成為怎樣的寫作者？困境具體是什么？困境又是怎樣出現(xiàn)的？她個人會如何抗爭？怎樣克服女性作家的劣勢？這是一個好作家該有的膽識?！睹芰种小匪茉斓膸讉€人物，如敘述者陽陽、攝影家大澍和作家山丘，就像一張答卷，藏有周嘉寧的思考軌跡和答案。二陽陽是整部小說的眼睛，也是整部小說重點塑造的女性人物。透過陽陽的觀看和描述，我們得以閱讀到混跡于文藝圈的各色人等。陽陽有著一雙過于毒辣的眼睛，極具穿透力，能輕易分辨一個作家的成色，且容不下庸俗的沙子。陽陽是一個純粹的文藝主義者，堅持相信這個世界有絕對純粹的文學。顯然，陽陽是一個富有理想主義的角色，小說中就說：“她對一切的極端有著本能的抵觸，她中性、冷靜，正在為長期停留在灰色地帶而做準備。以后她會成長為一個過分理智的人，絕不拋棄自我?！闭堊⒁膺@些詞語——抵觸、冷靜、理智、不拋棄自我，先不說這些屬性是否真能在一個女性身上聚攏，我們在這里看到的是作者周嘉寧的觀念。當這些特征都集中到一個女人身上時，她的氣場之強就可想而知了，況且她還準備長期停留在“灰色地帶”，遭遇人生痛苦是肯定的、不可避免的。在陽陽身上，當自我與愛情發(fā)生沖突而必須有所取舍的時候，愛情也得讓步，成全她的“自我”。小說中寫了一段陽陽與攝影師大澍的戀愛。關(guān)于大澍，小說不吝溢美之詞，說他有才華、有抱負，敢于面向全世界決一勝負。大澍知道自己早晚會功成名就，可他偏偏對此毫不在乎，光是才華，就讓陽陽傾心，加上自由不羈的藝術(shù)家人格，更讓她癡心不已。關(guān)于他，小說有一段評價：“他不再像那些上了年紀的藝術(shù)家一樣試圖用溫和的方式提醒人們正常的秩序，也無意于用私攝影的手法滿足觀眾的窺私欲。大澍的作品呈現(xiàn)出絕對的粗暴，將人們避而不見的東西直接放大，戳到他們的眼皮底下?！标栮柹類壑箐囆g(shù)思維的直接和粗暴，為此忍受了大澍許多荒誕不經(jīng)的生活方式。直到大澍的攝影展大獲成功，兩人的矛盾才開始爆發(fā)，陽陽“萬萬沒有想到，為了他人的夢想而奮斗并沒有帶給她絲毫的成就感，哪怕這個人是大澍，甚至正是因為那個人是大澍，她才加倍的，三倍的，感覺到痛苦”。兩個人都不愿意為對方改變，尤其是陽陽，她做不到像一個女粉絲那樣失掉自我去追隨大澍，盡管她之前跟著大澍過了許多落魄窮困的日子。她得開始為自己的夢想而奮斗，即使這看上去多少顯得有些矯情，但陽陽的較真足以說明問題。這段愛情故事寫得情深意切，挾帶著青春荷爾蒙的氣息，也充溢著理想主義的張狂，窮困潦倒中還孕育著某種希望。值得懷念和祭奠的青春，總是或多或少地藏著某種希望，如果都是一敗涂地，也就真的無聊乃至乏味了。攝影家大澍形象的獨特在于，他天資過人、放蕩不羈，熟悉起社會規(guī)則來也得心應手，天使和魔鬼的雙重屬性在他身上并存。這種隨時可以轉(zhuǎn)換的雙重屬性，讓純粹的陽陽覺得并不舒服，因為無法把握，同樣無法掌控的還有日常生活，陽陽和大澍戀愛的失敗不在于藝術(shù)觀念的摩擦，而是輸給了日常生活。在藝術(shù)感受方面，他們相互理解、引為知己，但在日常生活中，大澍的隨心所欲，在陽陽看來就是自以為是。他們之間有一段對話：“日常生活，總得有一個人在乎?！薄皢栴}在于我們誰都不想改變?！睕_突的根源還是在陽陽的自我——不想改變，不愿成為大澍成功的附屬者，即使為愛情也不行，在這一點上，陽陽沒有絲毫妥協(xié)的余地。盡管從感情上看，結(jié)局是悲傷的，但不得不承認，關(guān)于大澍的這一段寫得真好，不僅很暢快，而且有一股激昂的精神，富有超強的感染力。陽陽與大澍能夠沖破常規(guī)與世俗的約束，在困頓中自由飛翔，在規(guī)則與反規(guī)則中穿行，陽陽是很開心的，哪怕有上頓沒下頓，也一直堅持到大澍有所成就。周嘉寧寫得氣韻充沛、令人贊嘆，可以感覺到，周嘉寧情之所至，她內(nèi)心似乎有一團火在燃燒，就像有一頭巨獸在生長，在痛苦中掙扎，在絕望中奔跑，在向希望沖撞，在試圖從迷茫中突圍。之所以用巨獸這個詞來形容我所感受到的周嘉寧，是因為從大澍身上，我感受到了周嘉寧內(nèi)心蓬勃的灼熱和難以抑制的激情，以及隱約間要沖出束縛的自信。由此可見，大澍這個角色對周嘉寧來說顯然有非凡意義，他是一種才華的象征，可偏偏是那種她難以把握的肆意變化的才華。大澍是理想的化身，以至于陽陽和他分手的理由多少顯得有些虛弱。在大澍那里，陽陽就是一個女人，可陽陽找不到一種世俗生活中女性需要的安全感，而且陽陽的那點才華被大澍襯托得那么渺小?？傊@種情感非常復雜，有愛有恨，有一種微弱的自尊和沮喪，甚至還有一些自卑的成分，具有相當豐盈的文學空間。三一個女人在自我意識覺醒的路上，同樣伴隨著許多男人的出現(xiàn)。如果說大澍的存在為的是突出陽陽作為女人的獨立意識，那么山丘的出現(xiàn)就是為了彰顯陽陽更為深刻的文學天賦和洞見，更加確定自己身上的文學天賦，以及認為自己可以靠寫作出頭的自信。同大澍不同，山丘則是一個失敗者的形象。這個落魄的中年作家為寫不出好作品而焦慮不安。在陽陽的眼里，山丘的短篇小說“像是村上春樹和塞林格雜交之后的贗品，又夾雜著北京胡同里那股調(diào)侃味，再撒上一點點卡佛的落魄中年氣。這是一位無法負擔自己的人”。此等刻薄又深刻的評語，除了一展作者的睿智和見識，也不免讓人猜想，山丘會是現(xiàn)實中哪個倒霉蛋的投影——無法負擔自己的人成為作家簡直就是災難。這種刻薄勁十足的論斷有著摧毀一個人信念的魔力，“他最糟糕的地方可能只是在于，他的野心和自負無法和他有限的才華達成平衡，他自己無疑也飽受折磨”。陽陽所有的睿智和洞見，被山丘的失敗與妥協(xié)激發(fā)了出來，尤其當山丘聽從女編輯的話，順著所謂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成功地寫出一套陳詞濫調(diào)后，終于獲得了他所期望已久的世俗的掌聲。陽陽對他的輕視達到了頂峰，即使他贏得了庸眾的勝利，這個中年男人最終也還是丟棄了文學的純粹。山丘這個角色的諷刺意味在于不斷提醒讀者，文學不但有其終極價值，還是一場比才華、比天賦的殘酷游戲，這場游戲的裁判不是讀者，也不是評論家，而是同為寫作者的同行。寫得多好或者多爛，能達到怎樣的高度，是否已經(jīng)墮落，同行很清楚，也很在乎。能夠真正理解一個作家的，是另一個作家；能夠準確贊譽一個作家的，是另一個作家；當然，能夠精準嘲笑一個作家的，也是另一個作家。山丘所有的狼狽不堪、才華逝去，凸顯了陽陽對文學最純粹的愛和堅持，也給他自己插上了文學叛離者的標簽。在這條看不清遠方的路上，掉隊實在太容易了，掉隊的方式有千百種，贏得庸眾的勝利就是其中最為光鮮和殘酷的方式，所謂燦爛的死也不過如此。在當代中國文學的路上，這樣的妥協(xié)和死亡比比皆是，幾乎年年都在上演，山丘就是其中的一個。這樣一個“男作家”的如此結(jié)局，除了蘊含著周嘉寧對這個人物性別的重視，似乎還蘊含著她對男性作家更多的指摘。那些經(jīng)歷了夢想熄滅與欲望勃起的中年男作家，終于意識到了才華與野心的差距，只有選擇現(xiàn)實的降落方式。中年男人危機是彌漫于文學界的一層霧霾，這群人正在以一種“裝”的方式參與文學的毀壞過程。周嘉寧關(guān)于中年男作家的精準描寫將會成為一個文學案例，在未來會不斷被提起，這群才華流逝、幾番掙扎，最后繳械投降的男作家就是現(xiàn)實人群悲劇般的投影。關(guān)于才華復蘇、寫出偉大作品的口號，都不過是他們中年以后自我安慰的麻醉劑。只有在一種情況下，他們的身體才可能部分復蘇，就是在長著“小鹿一般的腿”的文學女青年投懷送抱時，而這卻與文學無關(guān)。正如小說中說的，這是一群“無法負擔自己的人”，也自然無法負擔別人。這是一群不可靠的人，陽陽從他們身上獲得支持的期望以破滅而終。日常生活并不是陽陽的命門，愛情的缺失也不是，丟失自我、失去正面強攻的文學信念，才是陽陽最為痛苦和恐懼的事情。為了守住這兩點，她付出了愛的代價，連退路都沒有留一條。大澍這樣說她：“別總是想著小說的事情，別那么倔強。你始終堅持一種單一的價值觀，而且你根本沒有其他通道，你把自己的路都堵死了?！蔽膶W之門是留給偏執(zhí)狂的，陽陽這個人物身上顯然有著周嘉寧自身經(jīng)驗和觀念的投射，而且情感非常飽滿。在回答為何如此執(zhí)迷于寫作時，陽陽說因為她所經(jīng)歷的痛苦、困境和不適，只有在寫作中能得到回饋。她的痛苦來自哪里？來自女性身份，來自她需要通過男人與這個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她渴望能夠直接面對外面的世界，以自己個人的名義，而不是通過大澍、山丘。她渴望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女作家，她有著一種與性別不匹配的野心勃勃，野心勃勃想要與世界相連接，卻困于一個女性的思維方式中。這就是周嘉寧作品的獨特性，她關(guān)于女性意識的認識和書寫，進入了另一個層面，就是嘗試超越女性身份的限制，期望像男性一樣，直接與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而不必通過男性渠道，或者依附于男性。這種觀念在80后女性中開始占據(jù)一定的比例，究其原因：首先，從陽陽自己的經(jīng)驗可知，通過男性并不能實現(xiàn)她的想法；其次，男性并不總是英雄，不是英雄的占大多數(shù)，即使是英雄，他們也不總是完美無瑕的，也有許多弱點。四陽陽用什么方式來證明自己呢？在小說里自然唯有寫作，于是陽陽參加了一個寫作比賽，因為其中一個評委是自己曾經(jīng)的老師，為此她獲獎了。在一部并不諷刺的小說中留下一個略顯反諷和消解意味的結(jié)尾，是不是作者周嘉寧的深思熟慮，我們并不可知，但從小說的整體來說，這看似無意識的結(jié)局顯然值得商榷，并未如愿讓小說揚起來，反而把陽陽之前的諸多努力和滿滿的自信消解了。它更像是小說未完成時的退場儀式，暗示著接下來會有更加別致的橋段。在陽陽的身上，消解不是最合適的辦法，畢竟這并不是一部關(guān)于失敗者的文藝之歌。陽陽選擇寫作的最初原因，并非在于她有多熱愛文學，而是她發(fā)現(xiàn)寫作讓她的痛苦得以消散，或者進一步說，在陽陽的身上，作者只能通過寫作這種方式讓她找到自我存在的感知方式，她無非在尋找一種通過自身努力生存下去的方式，即使這種方式多少顯得小兒科。不可否認，陽陽是一個迷人的小說形象，這個人物與當下時代女性有著某種復雜性和代表性的關(guān)聯(lián)，哪怕用女權(quán)主義的某些觀念來談論她，其復雜性和代表性同樣有話可說。即使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樣的人物也會散發(fā)耀眼的光芒。陽陽的“絕不拋棄自我”成就了這個小說人物，但這里我想討論的是這份自我意識。談論自我有一個前提，就是意識到了并建立了自我。陽陽的痛苦就存在于自我意識萌發(fā)、漸漸強化并初步建立的過程之中，很難說這個過程的文學意義是唯一的。關(guān)于女性自我意識的萌芽，不是當代文學才有，在過去的現(xiàn)代文學中，就已經(jīng)有女作家在女性自我這點上做出了許多探求，丁玲筆下的莎菲女士便是一種象征。到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關(guān)于女性自我意識的作品就更多了?！懊總€年代都有莎菲女士”，這看起來并不僅僅是一句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