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楊白話版資治通鑒 南北朝 南朝齊 太祖高皇帝建元元年

仰望星空──曹操◎吳岱穎我極，一下子撲到床上。我認為我是睡著，因為我醒的時候，發(fā)現(xiàn)滿天星斗照在我的臉上。田野上的聲音一直傳到我的耳畔。夜的氣味，土地的氣味，海鹽的氣味，使我的鬢感到清涼。這沉睡的夏夜的奇妙安靜，像潮水一般浸透我的全身。這時，長夜將盡，汽笛叫起。它宣告有些人踏上途，要去一個從此和我無關(guān)痛癢的世界?！鎸χ錆M資訊和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這個世界的動人的漠敞開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愛，我覺得我過去曾經(jīng)是幸的，我現(xiàn)在仍然是幸的。──卡繆《異鄉(xiāng)人》這是一個被社會流放判刑，又被奪去性命的人，在一個繁星閃耀的夜晚，對生命最動人的告白。他的確殺了一個阿拉伯人，但荒謬的是判刑的理由和殺人一點關(guān)係也沒有，卻是為了他守喪不流淚，在母親的喪禮上打了花稍的領(lǐng)帶，而且喪禮後還帶女友到海邊去逍遙快些由在我們所處的這個文明時不知而不慍保持低調(diào)就沒關(guān)係的自去生滅，但他偏偏招惹上身，最後送了性命。人生原本海海，竟有這樣倒楣的事。你以為這不過是某個法國人寫的寓言體小說，而這種事情很神奇的老在發(fā)生。許多人想反抗體制，卻總是無力回天，只好選擇消極抵抗，我行我素過日子。但這個體制的力量猶如水銀瀉地?zé)o孔不入，莫名其妙就會自己找上門來整你，而且非要送你進鬼門關(guān)似的，手段狠辣極了。至於罪名，說穿了也就是那一百零一條：「莫須有說到被體制惡整以至於人頭落地的，當(dāng)然非嵇康莫屬。讓他人頭落地的罪狀，竟然只是上臣天子，下事王侯，輕時傲世，無於今，有敗於俗?！惯@種罪狀，跟「莫須有」三個字也差不多。關(guān)於他，蔣勳是這麼說的十歲時遭小人陷害，說他違背社會禮俗，最後被押到刑場砍頭。他究竟作了甚麼傷風(fēng)敗俗的事？不過就是夏天穿著厚棉衣在柳樹下燒個火爐打不是特立獨行嗎？這不是和群體的理性文化在對抗嗎？而這是法律在判案還是道德在判案？」是不是道德在判案，想要講清楚說明白，我們得再倒退一個世代，去找一個不擇手段，不講道德，不問門閥與資歷，甚至是汙辱之名，笑之，或仁

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shù)有才能，皆見進用的人。這個人，就是曹操。放少成史曹操，字孟德，一名吉利，小字阿瞞，沛國譙郡（今安徽省亳州市）人。生於東漢桓帝永壽元年，死於獻帝建安二十五年。他是東漢末年著名的軍事家、政治家及詩人，生前官至漢丞相，功封魏王；死後其子曹丕稱帝，追尊為魏武帝。曹操出生在官宦世家，陳國志他是武皇帝……漢相國之後。桓帝世，曹騰為中常侍大長秋，封費亭侯。養(yǎng)子嵩嗣，官至太尉，莫能審其生出本末。嵩生太祖。把名人拉來當(dāng)祖先，本是人之常情，至於實情如何，不需多加計較，但曹家家風(fēng)確實是淳厚的。司馬彪續(xù)漢書就記載了這樣的一件事：曹騰的父親曹節(jié)素以仁厚著稱於鄉(xiāng)里，曾有鄰人家中走丟了一條豬，以為是曹節(jié)牽走了，上門追討，曹節(jié)笑而不爭。之後走丟的豬隻又自己回來了，鄰人大為慚愧，上門認錯謝罪，曹節(jié)只是笑而受之，因此在鄉(xiāng)里更受敬重。至於曹操的祖父曹騰，以及父親曹嵩，都以仁孝見稱，並居高位。不過對於少年曹操來說，仁孝家風(fēng)在他身上似乎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他天生聰明，卻老是拿來使奸逞惡，沒半點正經(jīng)用途傳〉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曹操少年時喜歡飛鷹走狗之事，是個浪蕩子，他叔父看不慣，一天到晚向曹嵩告狀，讓曹操心懷不滿。某天兩人冤家路窄在街上相逢，曹操心生一計，假裝中風(fēng)，讓叔叔大吃一驚，趕回家去告訴曹嵩，但當(dāng)曹嵩看見兒子，卻又是好端端一個正常樣。當(dāng)他問曹操到底發(fā)生了什麼事情，曹操中風(fēng)，但失愛於叔父，故罔耳。」從此曹嵩便不再相信弟弟的告狀。一個小小手段，就能離間兄弟感情，真是聰明險惡，手段狠辣。但誰曉得在這奸巧少年的心中，竟然隱藏著一股大志向？首先看出曹操特異之處的，是當(dāng)時的名士橋玄。橋玄曾對曹操說下將，非命世之才能濟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橋玄又勸曹操結(jié)交許劭，許劭納之，從此曹操才慢慢打開自己的知名度。據(jù)說曹操曾問許劭自己是什麼樣的人物，許劭不答。曹操反覆問之再三，許劭才說世之能臣，世之奸雄。」這樣的答案，惹來他一陣大笑，但這兩句話，卻是對他日後的發(fā)展最精準的預(yù)測了?；蛟S真是要放蕩過，才知回頭的可貴，二十歲的曹操背負著許多人的寄望，終於收束心性，正正經(jīng)經(jīng)做起官來孝為郎，除陽部尉，遷頓丘，徵拜議郎。然而漢末亂世，宦官外戚之爭勢如水火。大將軍竇武、太傅陳蕃想要聯(lián)手誅除閹反為所曹操再三上書直陳是但靈帝不能此後政教日亂，奸邪當(dāng)?shù)溃懿僦朗赖罃娜绱?，已然不可匡正，於是不?fù)獻言。但曹操的才能本非亂世所能掩沒，過不了多久，改變曹操一生的大事就要發(fā)生，從此一生戎馬，邁向爭雄於天下的漫漫長路。

亂奸的力路靈帝光和末年（西元一八四年了中國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宗教形式組織的起義，史稱黃巾之亂。曹操由於鎮(zhèn)壓黃巾軍有功，升任濟南相，而後為東郡太守，但是他稱病告歸鄉(xiāng)里，辭不赴任。此時天下騷動，先有冀州刺史王芬等謀廢靈帝之事，後有西北金城郡的糾眾造反事件；更逢靈帝駕崩，大將軍何進謀誅宦官不成，反為所殺，而董卓進京改立獻帝，京都大亂。曹操不願接受董卓的拉攏，於是更名改姓，潛逃出洛陽，返回家鄉(xiāng)陳留，散盡家財，糾舉義兵，揭竿起義，討伐董卓。獻帝初平元年（西元一九０年和各地方勢力結(jié)盟，而以袁紹為盟主，同時起兵。但曹操出師不利，兵敗受傷，而聯(lián)軍內(nèi)部又自相殘殺，難成大事。到了初平三年（西元一九二年被司徒王允和呂布所殺，討董大業(yè)似乎不了了之，這時卻又發(fā)生青州百萬黃巾大軍入侵兗州之事。曹操受推舉擔(dān)任兗州牧，歷經(jīng)苦戰(zhàn)，終於逼降黃巾軍，收編降卒，又從中選出精銳，號稱「青州兵曹操的勢力才正式成形。又是多少年後，曹操奉戴天子，擊破呂布，在官渡之戰(zhàn)中大敗袁紹，統(tǒng)一中國北方，當(dāng)上了丞相。此時的曹操，意氣風(fēng)發(fā)，不可一世。於是親率大軍，南征荊州，企圖先滅劉表，後擒孫權(quán)，一統(tǒng)天下。不料就在這年（建安十三年，西元二０八年）冬天，於赤壁之戰(zhàn)中大敗於孫權(quán)和劉備聯(lián)軍之手，損失慘重。此後魏蜀吳三國鼎立，歷史上的三國時代，於焉正式開始。但曹操並未就此打消對於權(quán)力的野心，他五年後自封魏公，又三年後自封魏王，自加九錫，甚至僭越禮制，出入俱用天子儀典。他巨大的權(quán)力慾望到達頂點，把漢獻帝當(dāng)成手中傀儡，一切政令俱由己出，權(quán)傾朝野，早已是實際上的皇帝了，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即天子位，用不著理會誰的閒言閒語。但曹操，多麼令人困惑的，竟然始終沒有這麼做。內(nèi)的盾建安二十四年（西元二一九年上書稱臣，稱說天命。曹操向群臣出示孫權(quán)的來書，他說兒欲踞吾著火上邪！」依照《魏氏春秋》的記載，群臣希望曹操能夠接受建議，即位稱帝，但曹操並沒有點頭。他說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意思是即使上天真的要他當(dāng)皇帝，他寧可像周文王對商紂王一樣，事奉漢獻帝就好。這種話，聽來真是諷刺。政治上的曹操陰沈深厚，正如司馬光在《資治通鑑》裡所說魏武之戾強伉，加有大功於天下，其蓄無君之心久矣，乃至沒身敢廢漢而自，其志之

欲哉？猶畏名義而自抑也。」他害怕背負罵名，寧可讓兒子去稱帝。在〈讓縣自明本志令〉裡，他說桓、晉文所以垂稱至今日者，以其兵勢廣大，猶能奉事周室也在曹操的內(nèi)心深處名義字，難道真有任何畏敬嗎？文學(xué)上的曹操是崇高的，他將一切無端發(fā)生的興寄，全化為樂府之詩。雖然和古代流傳的樂府頗有不同，但感於哀，緣事而發(fā)」的精神，究竟一氣通貫。許多人激賞這樣的曹操，只歌行渴厭高，水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曹操，同樣也是殺了陳宮、呂布的那個曹操。他在〈薤露行里行〉之中書寫對於現(xiàn)實的憂閔，卻在〈陌上?！笛e虹蜺，乘赤雲(yún)，又見王母，又謁東君的，抒發(fā)懼死求仙的心念行龜雖壽〉裡的他驥伏櫪，志在千實仍有期待，而又在〈卻東西門行〉裡懷想故鄉(xiāng)死歸首丘，故鄉(xiāng)安可忘！」曹操的內(nèi)心，總是這樣閃閃爍爍，有好多生滅不定的念頭。在〈對酒〉一詩中，他這樣描述理想中的國家：對酒歌，太平時，呼門。王者賢且明，宰相股肱皆忠。咸讓，民無所爭訟。三耕有九儲，倉穀滿盈。斑白負載。雨澤如此，百穀用成。卻走馬，以糞其土田。爵公侯伯子男，咸愛其民，以黜陟幽明。子養(yǎng)有父與兄。犯法，輕重隨其刑。無遺之私。圄空虛，冬節(jié)斷。人耄耋，皆得以壽終。恩德廣及草木昆蟲。這是他渴望創(chuàng)造的太平盛景，和柏拉圖理國烏托邦有得拚。但曹操的父親曹嵩被殺之後，曹操為了復(fù)仇，竟在徐州展開大屠殺書》記凡男十萬人雞犬無泗水為之自是五縣城無跡」安定與殺戮，這巨大的矛盾，竟同時充斥在曹操深沉的內(nèi)心裡。那真的是一種巨大的矛盾，糾纏他的生命，在斷裂的時代中，不斷誘發(fā)人們斷裂的夢。翻湧在曹操性格底層的意識，讓他無時無刻不感覺到，那推動這個世界運行的力量，其本質(zhì)究竟還是悲哀的。他渴望統(tǒng)一天下，結(jié)束人民的痛苦，但他選擇面對無情命運的方式，竟是比命運更加無情。上不，何德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夫者，忠信之薄，而之首。前者，道之華，而愚之始。──子三十八章無情，所以能夠運萬物於掌心，納萬物為己用，可以超越前人定下的種種規(guī)範(fàn)，任隨自己的心意做去，而不覺得有所愧疚。曹操先後頒佈了〈求賢令拘品行令「賢人君子與之共治天下士無遺滯，官無廢業(yè)

是第一個公開跳出來說「道德無用」的人，對他來說，用舊道德來建構(gòu)新時代，這是不可能的任務(wù)。只有打破了名教的傳統(tǒng)，顛覆了人們原先的看法，使才德分離，然後能人盡其用，但曹操，從此也成為了罪人。在非常的時代使用非常的手段，在亂世裡淈泥揚波，曹操揚棄了道德，讓傳統(tǒng)的價值崩毀了，卻無法建立新的價值。他種下的禍患慢慢醞釀發(fā)酵，終於造成歷史上最混亂的一曹操而只是想打開名教的門引那些有才能的人；但對於後世的統(tǒng)治者而言，名教的門柵已被改造成一座斷頭臺，最好的用途是拿來整肅異己，脅迫合流。這時的道德，只是經(jīng)過人為扭曲的道德空架子，去聖藐遠，寶化為石，恐怕不是這位從浮浪子弟到位列三公，從府官小吏到手執(zhí)天子權(quán)柄的掌權(quán)者，所能逆睹的願景。所以嵇康掉了頭，並不是像蔣勳所問的那樣案還是道德在判案？」卻是私心私欲在斷案，是對群體力量的恐懼在斷案。在小說《一九八四》裡，歐威爾對於這個問題有了更明白的揭示：為了遏止來自於群體的革命力量，國家必須對人民施行最細密的統(tǒng)治。從行為到心理，國家的力量無孔不入，它用謊言取代真理，用無知遏止力量，使人民在灰色的世界裡，懷抱貧窮和仇恨地活著。於是這句「老大哥在看你變成我們最恐怖的惡夢。何春蕤在〈反社會主義還是反國家崇拜〉一文裡說我們把歐威爾的《一九八四》放在烏托邦文學(xué)的傳統(tǒng)中八四》所描寫的總是個幻想的世界；可是，當(dāng)我們把《一九八四》放在國家崇拜的傳統(tǒng)中來看時，這個幻想的世界就變成我們周圍的現(xiàn)實世界了?！乖跈?quán)力的世界裡，此話洵為至言。永的鄉(xiāng)從責(zé)任之道的場而言，任何人自社會放逐出一文值。但是從另一個觀點而言，這放逐乃是探尋的第一步。──喬瑟夫?面英雄》人類的智性之所以可貴，就在於能自我鑑照，又照亮他人。在孤獨之中，我們證成了自己的存在；而在群體生活裡，我們則獲致了這一切的價值。如今我們所面臨的世界，一如魏晉時代的混亂，充斥著民粹主義式的假民主，媒體操弄下的假民意，而我們甚至不知道是誰在審判我們自己。智性的光輝隱淪在媚俗的陰影之下，卻讓嗆聲取代了發(fā)聲，讓口號掩蓋了論述，讓自己酣眠在物質(zhì)生活先進富裕的幻想裡，一點解決的勇氣都沒有。或許我們無法對抗現(xiàn)今這個道德崩毀的世界，無法對抗在後現(xiàn)代主義的大纛之下，洶然襲至的錯亂的價值觀，但我們?nèi)阅鼙Ｓ凶陨砬迕鞯闹切?。因為人，永遠不是孤伶伶一個懸掛在虛無的宇宙之中，等待時間大神來回收的錯誤。只要我們

能夠保有記憶，能夠思索過去，就能夠與全世界接軌，與整部人類的歷史接軌。關(guān)於這點，坎伯在《千面英雄》裡說的最好：以生命形式出現(xiàn)的個人，必然只是整個人意象的部分和扭曲。他是有限的，非男即；在他生命的某個時期，他也是有限的，身為孩子、青少、成人或者……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