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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檔簡介

張承志《北方的河》我相信,會有一個公正而深刻的認識來為我們總結的:那時,我們這一代獨有的奮斗、思索、烙印和選擇才會顯露其意義。但那時我們也將為自己曾有的幼稚、錯誤和局限而后悔,更會感慨自己無法重新生活。這是一種深刻的悲觀的基礎。但是,對于一個幅員遼闊又歷史悠久的國度來說,前途最終是光明的。因為這個母體里會有一種血統(tǒng),一種水土,一種創(chuàng)造的力量使活潑健壯的新生嬰兒降生于世,病態(tài)軟弱的呻吟將在他們的歡聲叫喊中被淹沒。從這種觀點看來,一切又應當是樂觀的。第一章他一直望著那條在下面閃閃發(fā)光的河。那河近在眼底。河谷和兩側的千溝萬壑像個一覽無余的龐大沙盤,汽車在嗚嗚吼著爬坡,緊靠著傾斜的車廂板,就像面臨著深淵。他翻著地圖,望著河谷和高原,覺得自己同時在看兩份比例懸殊的地圖。這峽谷好深哪,他想,真不能想象這樣的峽谷是被雨水切割出來的。峽谷兩側都是一樣均勻地起伏的黃土帽。不,地理書上的概念提醒著他,不叫"黃土帽",叫"梁"和"峁"。要用概念描述。他又注意地巡視著那些梁和峁,還有溝和壑。這深溝險壑真是雨水沖刷出來的。他望著黃土公路上的小水溝想。早晨下了一場透雨,直到現在水還在順著那些小溝,嘩嘩地朝著下頭深不可測的無定河谷流著。汽車猛地顛了一下,他緊緊握住車廂板,繼續(xù)打量著底下深谷里蜿蜒的無定河。那渾黃的河水在高原陽光的曝曬下,反射著強烈的光。天空又藍又遠,清澄如洗。黃土帽--梁和峁像大海一樣托著那藍天。淡黃的、微微泛白的梁峁的浪濤和天空溶成了一片。他覺得神清氣爽,覺得這大自然既單純又和諧。"藍格瑩瑩的天",他哼了聲民歌,心里覺得很舒服。解放牌大卡車載著他好像在溝壑梁峁的波峰浪谷里疾飛前游。他對著高原,竭力想把視野里的景觀記住。他皺著眉頭,回憶著《中國自然地理》中那些專門概念的內容。"曲流寬谷",突然一個概念跳了出來,他不禁微微笑了。書上把他正在卡車上穿過的這條無定河大河溝叫作"曲流寬谷"。有意思,難道"曲流寬谷"和"拐彎大溝"有什么嚴格的區(qū)別么?不過,在試卷上要是寫上"拐彎大溝"或是"老黃土帽中的拐彎河大深溝",考研究生的事就保險告吹。似乎那本書上還有些更嚴格的條條框框,但他想不起來了。不過他總算記住了一個曲流寬谷,而且是對著地圖和大地記住了它。曲流寬谷,他又嘟囔了一聲,然后轉過身來,隨即用手牢牢地握住車廂板。滿滿一車老農民。他瞧著車里不禁又微笑了,今天他的心情特別好,就像跳高運動員在春季運動會的早晨看見了一個晴朗無風的好天氣。一車老農民在解放牌車廂里顛著晃著哪。打盹的打盹,說話的說話。說話的用粗嘎的陜西腔吼著,滿不在乎馬達的轟鳴和呼呼的風吼。他估計這些農民全都是從自由市場得勝回鄉(xiāng)的。早晨在綏德車站買票時,他親眼看見那個扎藍邊白毛巾的老頭口氣蠻大地吶喊:"加車,加個大轎子么!咋--加個'解放'!"可這會兒那老頭正穩(wěn)穩(wěn)地靠著駕駛室后窗坐著:一面扯著嗓子說著什么,一面警覺又故意不露聲色地環(huán)顧著車上的動靜。那個紅臉青年可嫩多啦:兩手緊緊捏住一個小黃挎包,一聲不吭地背著眾人獨坐。后擋板外面翻滾的黃塵一陣陣吞沒了他。"棗子!河畔棗子!"他記得這青年昨天在綏德城關這樣甕聲甕氣地叫賣。全是農民。樸實的、小康的、可愛的、自有主意的農民。他們從綏德老城賣了貨,掙了錢,現在回來了。那兩個白胡子和花白胡子老漢不會是賣貨的,應當是串門走親戚的。他們全回來了。從陜北名城綏德回到他們的無定河兩岸上下的窯洞里和莊戶院。婆姨和娃娃正軋好了[食合][食合],掃凈了炕席等著他們。他心里覺得踏實。從學校里一出來他就覺得踏實,不管黃土從后擋板上面卷過來時,他怎樣呸呸地吐著嘴里的沙子,他還是覺得踏實。這條渾濁的河,這片無邊無際的黃土山帽和這藍得質樸的天,都使他踏實。他看見車廂左前角站著一個女的。他打量了幾秒鐘以后就斷定,這是個北京人。她背對著他默默站著,他感到這女的有意避著他。兩個插隊出身的北京學生一眼就能彼此認出來,他猜她準是早就發(fā)現了自己。卡車歪歪地闖過一道楞坎,滿車農民被顛得東倒西歪,但是那女的還是僵直地站著,堅持著一動不動。這是個和我差不多的、老插隊出身的北京姑娘,她在避著我哪。他覺得挺有意思,他不由得又望了望她的背影,他覺得這背影很夠味兒。他愉快地吹了聲口哨,把手翻轉過來握緊車廂板,重新面對著荒莽的黃土高原。當卡車顛得蹦起來的時候,他開心地回頭瞟著車里。在那些農民當中他最佩服那個紅臉青年。那個棒小伙嚴肅莊重地坐在車尾,根本不理睬倒卷來的黃土。好后生,他用陜北式的口氣自語著,滿懷興趣地端詳著那小伙兒安靜老實的模樣。真是個安分的樸實后生,渾身肌肉鼓鼓的。他不由得展開手掌,然后又輕易地把車廂板握牢。他覺得他的手很有勁,老破卡車蹦一米高也不會使這雙手松開,他心里很愉快。等停車吃飯的時候,他盤算著,我要用陜北話和那后生攀談一番。"清澗的石板瓦堡的炭,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所以這后生的婆姨應當是米脂人,她這會兒也許正給這小伙兒納鞋底呢。這一路的高原河水、風氣人物都和黃色的梁峁一樣讓他感受清新。對,他心里說,挑選這個專業(yè)是對的,地理科學。單是在這樣的大自然和人群里,就使他覺得心曠神怡。漢語專業(yè)無論怎么好,也不能和這個比,這才是個值得干的事業(yè)。我就選中這些河流作為研究方向,他暗暗地下著決心。上星期畢業(yè)典禮時,教語音學的秦老師最后地對他苦口婆心了一番。而他說,不,秦老師,我還是說實話吧,這一行不對我的心思。論文得個五分,并不能說明我就是搞漢語語音學的材料。我想挑個更對我口味的專業(yè)干它一輩子。我很感謝您,真的,老師。我覺得這四年漢語學得很值。將來誰能離得開語言呢?幸虧顏林他爹是搞自然地理的。沒想到當年我和顏林擁著一床皮被在阿勒泰南坡露宿,居然成了今天為一生從事的專業(yè)作出選擇的機緣。他回想著以前回北京去顏林家串門玩時的情景,那時老頭經常坐在一個破沙發(fā)上對他暢談地理知識。那干瘦老頭居然能從青藏高原扯到海南島,從太行山扯到黃果樹瀑布。他挖空心思想打敗老頭,于是亮寶似的把自己串聯去過的地方一個個說出來。而老頭隨著他不安分的思路,如數家珍地大講那些地方的地質成因、地貌特點,以及有什么河,河拐什么彎,夏天有多大洪水,冬天結多厚的冰。這還不算,連山上有什么巖洞,樹上長什么葉子,老百姓種什么莊稼,老頭一清二楚。每次他離開顏林家時都暗暗稱奇。哦,沒想到,他想,原來那時聽的故事已經在我心里扎根發(fā)芽啦。他極端尊重秦老師的語音學,特別是方言調查理論。他在寫畢業(yè)論文的那段時間里,不僅真真切切的觸到了科學的冰涼而堅實的質地,而且有些天他幾乎被這種不茍一音的、規(guī)律強大的領域迷住了??墒?,當他熬到半夜,最后把三千字的一節(jié)刪得只剩下二百來字的干貨,終于扔掉筆,卷了一根煙點燃,靠在下鋪同學的被子上以后,他又覺得不對勁。他驚奇地感到自己胸膛里的那顆心正慢慢蘇醒過來,一層層重新滋潤,一下下不安地敲打著他的胸肌。那顆心就好像小時候的二寶,熱情地爬上他家窗臺,邀他上哪兒去瘋玩胡逛。這可不行!他害怕了,語音學要用三倍的安靜、十倍的細致,循著鐵軌一般的規(guī)律默默地干。這行當不太照顧他這顆小兔子般的心臟。那天晚上他失眠了,輾轉地考慮了大半夜。后來他曾經拐彎抹角地找過起碼一打教授和副教授,打探各種專業(yè)的底細。后來有一次顏林的老爹出差來新疆,到他們學??此?,他問道:"一個有四年制漢語專業(yè)本科生基礎、一門半外語、六年插隊新疆的歷史,具有一定熱情和干勁,身體條件良好的三十多歲老青年--究竟選擇什么職業(yè)最好?"瘦老頭斬釘截鐵地回答:"地理。毫無疑問,只有地理。"他不禁苦笑了,眼睛還出神地盯著那個紅臉后生。沒想到這些話當了真:還有三個月,也許是兩個月,他就要走上人文地理學研究生考試的考場。如果能參加人文地理學的考試,他就不用害怕自己的文科出身和高等數學的威脅。而據顏林他爹說,北京有位姓柳的老教授,幾十年一直研究人文地理,目前正要大開山門,物色門徒。一切信號都是綠色,一切跡象都像這陜北高原的氣息一樣,顯示著生機和美好。他在畢業(yè)前那陣亂哄哄的日子里啃完了一大堆地理系的講義、小冊子和一本《地表水》,并且剛剛把德國地理學家李?;舴遥ǎ遥椋悖瑁簦瑁铮妫澹睿┑拿吨袊啡瘴陌娴谝痪斫璧搅耸帧,F在,天空晴朗湛藍,風兒正吹滿蓬帆,他朝著親自選定的那個目標啟碇開航了。促使他最后斬斷了種種遲疑的是畢業(yè)分配。"計劃生育辦公室"!他氣得火冒三丈。秦老師惋惜地說,這是照顧你家在北京,只有這么一個名額啦。他鐵青著臉什么也沒有說,他知道秦老師也很不舒暢,因為這個結果對她諄諄開導他的那些方言調查理論也是一個大嘲笑。等秦老師端著飯盒走開以后,他突然狂怒地把兩個飯碗砸在水泥地上。他踩著粉碎的白瓷片,撞開擁塞的人群,一直沖出了食堂。他當天就去圖書館借來了地理系的講義。那個紅臉膛的陜北小伙兒突然站了起來,朝他憨憨的一笑。滿車賺足了錢的農民都拍打著身上的黃土--卡車正慢慢地停住。他吃驚地朝車外一望:青羊坪--三個白粉大字一下映入了他的眼睛他一下車就覺得眼花繚亂。眩目的陽光直射著這個河岸臺地上的小鎮(zhèn)。一點兒也回憶不起來啦,他驚奇地想。他完全回憶不起當年這里有些什么建筑和什么景物。那時我急得心火上躥,因為我連自己被大卡車拉到了哪里全都不知道。他感慨地走在一條土巷子里,默默地想著。那天,為了避免暴露扒車者身份,他只是查對著一本薄薄的《革命串聯地圖》,猜測著卡車前進的方向。他只猜對了一點:這車從綏德東關一鉆出來,就根本沒有去什么軍渡或宋家川,而是一頭向東南扎下去,順著無定河的大深溝,順著"曲流寬谷"。他追了兩步,趕上那個紅臉小伙子,在他肩頭上拍了一下:"后生。"那小伙兒朝他轉過曬得紅紅的臉來,清澈單純的大眼望著他。"吃飯嗑么,后生?"他問。那次來陜北,他一共學會了三句陜北話:嗑、解下、相跟上。前兩句一個是"去",一個是"懂",第三個和普通話意思一樣,因為這說法又淳樸又文雅,所以他也一并記住了。這時他興致勃勃地試驗了第一句。那后生又憨憨地笑了,赤裸的粗脖頸閃著健康的黑紅色。"嗯,"他不好意思地答道。"相跟上--咱們一塊兒去吧!"他只說了半句陜北話,庫存就空了。"我的話,你解下解不下?"他干脆把最后一句也拋了出來。幸好那后生寬容地說:"解下了。"于是他倆相跟上順著土巷子往前走。街巷上小飯棚、小客店鱗次櫛比。他和那后生買了些白蕎麥面皮的、包著粉條、菜和一點清油的餡餅。那餅炸得又黃又脆,他香甜地邊走邊吃,和那后生攀談著,不斷地使用"嗑、解下、相跟上"三個陜北詞。當他們會鈔時,他瞥見了黃帆布書包里露出來一捆鮮艷金紅的毛線。給婆姨的么?他逗那后生說。后生紅著臉又憨憨地笑了,清澈的大眼躲著他。他想像著那個將要用這金紅的毛線織成毛衣的陜北女人的模樣。那女人的樣子他知道。他猜得出,那一定是個象藍花花或者李香香一樣的,黑紅又健美的女人,見了人羞得抬不起頭,束著條藍花布縫成的圍裙。"混紡的么?"后生紅著臉把那金紅毛線推了過來,請他鑒定。"嗯。不--這種比混紡的還好。"他夸獎地說。毫無疑問,藍花花和李香香穿上尼龍混紡的毛衣也會愛她們賣河畔棗、攔老綿羊的哥哥的。他在新疆插過六年隊,他懂得,他解得下這個??扉_車了,他們倆收拾好毛線,朝那輛風塵仆仆的卡車走去。他倆相幫著爬上車。我們已經成了朋友啦,他心里感到非常清爽。接著這卡車將要開到黃河邊去,順著無定河最后的一段河谷一直開到黃河西岸。這輛解放牌卡車馬上就要登上那段路程。那段路他曾經餓著肚子走了整整一個下午。他覺得有些心跳,有種蒼老的、他覺得不是自己該有的慨嘆般的情緒在堵著胸膛。當卡車在山嘴上頭換了擋,發(fā)出一種均勻的吼聲時,他的眼睛亮了:他認出了這個地方。真是這里,他默念著,真是這條路。我全認出來啦,我想起來啦。十幾年前,他就是從這個山嘴轉過來,一步步踏上被暴雨沖得溝渠縱橫的道路的。他把最后一塊白蕎麥粉條餡餅塞進嘴里,用兩只手握牢車廂板,開始專注地望著漸漸向前方傾斜下去的高原。瞧,這些山溝和老黃土帽,朝著黃河傾斜下去啦,朝著黃河,整個陜北高原都在傾斜。他出神地想,這陜北高原對黃河的傾斜是默默的,不露痕跡的,就像紅臉后生對他的藍花花婆姨一樣。這不像你,他嘲笑自己說,你現在是強忍著激動。你從新疆大學校門到火車站,曾經給同學吹了一路,吹你對這條河的向往。"喂,喂!"他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喚著他。他轉過身來。原來是她,她一直背著車廂站著,"喂,你是去河底村么?"那女的輕輕問他。他覺得她滿口典型的北京知識青年腔。他和她互相談了一會兒。她告訴他自己是某小報的攝影記者;他也介紹說,他是新疆大學的應屆畢業(yè)生。他覺得和這姑娘談話很不自在。她身上什么味兒使他有點手足無措。他有點煩,就劈頭插上一句:"你原來是哪個學校的?""女附中,"她微微一笑,"你呢,原來是插隊的吧?""嗯,在新疆。聽說過阿勒泰這個地方么?""我原來在北大荒。"她主動說,"我記得,北京學生那會兒不去新疆,都是去山西、陜西、內蒙......""我自己跑去的,"他說,他發(fā)現自己在和這個姑娘聊天了。她準有事兒要去河底村,他想,她是發(fā)愁那地方人生地不熟。不然她不會走到車尾來,她一直避著我。這回是因為實在想找人幫忙,才找我來了。他誠懇地說:"你別擔心,河底村是個好地方。老百姓特好,不會欺負人的。"她的臉紅了,"我怕那兒沒有招待所,"她小聲說。"放心,"瞧她臉都紅了,她準還沒有結婚呢。"沒有招待所有店,沒店有生產隊,有老鄉(xiāng)窯洞。"到底是個女的,他想,盡管也去過北大荒。他不禁看了一看眼前這個姑娘,女附中的,只有她們這種北京學生才會穿這種又不起眼又不入俗的女上衣,燙這種好像沒燙過的發(fā)式。"我想拍幾張新鮮點的黃河照片,"她解釋說,"就上了這趟車。河底村那兒的黃河和無定河相匯,我想可能比壺口啦,風凌渡啦,三門峽啦新鮮點。""放心。用得著的時候,我會幫你忙。"他結束了談話。跟女的少那么饒舌,他訓了自己一句。就那么回事唄,到時候把她領著和紅臉后生相跟上,找藍花花或李香香去就是了。他又轉身抓住車廂板。就是這條路,可是現在看著卻這么陌生。歲月真能消蝕一切哪,餓著肚子走了半天的路,居然也會被忘掉。那時你才二十歲,襯衣口袋里只有不足十塊錢。你從青羊坪小鎮(zhèn)子下了車就走上這條土路,不但沒吃白蕎麥面的素餡餅,而且從清晨就滴水未下肚。你走了那么久,翻過一架又一架黃土老帽,見一個人就問一句"嗑黃河還有多么遠?"陜北的里程和阿勒泰草原的里程一樣,越走越大,一會兒一個數。從三十里到四十里,從二十里又到四十里?,F在看來可能是一共四十里,因為你走了半天整。你的球鞋里灌進了細細的黃土末,你一路喝清亮些的渠水。后來你在一個山梁上看見一個老漢在毛棚下賣西瓜,你咬咬牙掏出五毛錢買了一個。你和那老漢聊天,說你從延安來,還到過延川和延長的油礦。老漢說:"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三延的女子沒人看,"你覺得蔫了半截。不過那瓜真甜。后來你一路摘沒熟的棗子吃,因為這種棗沿著黃河西岸長,所以叫河畔棗。那紅臉后生在城關集上賣河畔棗,所以你馬上就猜他是河底村的。那時節(jié)的河畔棗又青又澀,吃得你肚子發(fā)脹,可是你一點兒也不餓了。你快活得唱著"橫山里下來些游擊隊。"那時你像一只鳥兒一般輕捷,敢從高高的山崖上跳下去抄近路。你還追趕過一只野兔子,那青灰色的兔子在這黃土世界里顯得鮮明而刺眼。可是你沒追著,累得滿頭大汗地躺在又干又燙的黃土上喘氣。等到你爬一座大山時你累了,那段公路又穌又軟,上面結著開裂的硬皮兒,下頭是軟陷的松土。你咬緊牙往上爬,白花花的毒日頭曬得你嗓子冒煙。你后悔沒有省下半個瓜帶著。可是那時你的生命像剛點燃的一簇火,你的四肢都彈性十足。你知道你的心臟特別健康,脈搏又沉又穩(wěn)。所以你賭了一股狠勁兒要和那座黃土山比一比,你決定不停步一口氣爬上山頂。你信心十足地踏住龜裂的黃土硬皮,然后有力地蹬直膝蓋的關節(jié),一步步地攀登著。后來,后來--在爬上山頂的那個時刻,你看見了黃河。他突然聽見那姑娘尖叫起來:"快看!黃--河!"他渾身一震,忙轉過頭來。解放車正登上山頂。這一定就是那座黃土高山,你全忘啦。他輕輕地責備著自己,屏住了呼吸。陜北高原被截斷了,整個高原正把自己勇敢地投入前方雄偉的巨谷,他眼睜睜地看著高原邊緣上一道道溝壑都伸直了,筆直地跌向那迷朦的巨大峽谷,千千萬萬黃土的山峁還從背后像浪頭般滾滾而來。他激動地喃喃著,"嘿,黃河,黃河。"他看見在那巨大的峽谷之底,一條微微閃著白亮的浩浩蕩蕩的大河正從天盡頭蜿蜒而來。藍青色的山西省的崇山如一道迷朦的石壁,正在彼岸靜靜肅峙,仿佛注視著這里不顧一切地傾瀉而下的黃土梁峁的波濤。大河深在谷底,但又朦朧遼闊,威風凜凜地巡視著為它折腰膜拜的大自然。潮濕涼爽的河風拂上了車廂,他已經沖到了卡車最前面,痙攣的手指扳緊攔板。這個記憶他可沒有遺忘。這個記憶他珍存了十幾年。他一直牢牢記著,一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伙子目瞪口呆、驚惶失措地站在山頂,面對著那偉大的、劈開了大陸、分開了黃土世界和巖石世界的浩莽大河的時刻。他現在明白了:就是這個記憶鬼使神差地使他又來到這里,使他一步步走向地理學的王國。"我一定要考上!"他低聲地發(fā)誓說。"什么?喂,你說什么?"他發(fā)現自己原來和那姑娘并肩站在一起,抓著車廂前擋板。我說,我一定要考上!河面上吹來的長風嗆得他說不出話來,他覺得那條大河像在低低地吼。"晉陜峽谷",他激動地又想起了一個新名詞。這個名詞是多么難以咀嚼和消化呵,我將在將來要寫的一切論文里,把"晉陜峽谷"四個字都改成"偉大的晉陜峽谷",這么干才值得。滾它的宣傳科小干事吧,我要干這一行。他發(fā)覺自己在這一剎間為自己的一生做了堅決的選擇。"喂!你是要考研究生嗎?"他聽見那姑娘對著他的耳朵喊,她的幾絲紛飛的鬢發(fā)似乎觸著了他的臉頰。"我一定能考得上!"他吼叫著,他有些發(fā)怒,但又滿心痛快。他感到這個姑娘的身上散發(fā)著一道光彩,這光彩鼓舞著他想傾訴一番。我當然會考上的,我已經做了準備,讀完了地理系的自然地理講義。大學四年我一直選修歷史系的考古講座。我有一門半外語,我還有語音學、方言調查和全部漢語專業(yè)的訓練。按我們漢語專業(yè)的標準,連大塊頭的社論也是病句連篇。我插過六年隊,我也見過這些年的各種熱鬧事兒。我懂得考研究生的關鍵:我首先要讓自己的外語不出毛病,也要把其它大路貨的課考好,連試卷也寫得整整齊齊。我已經讀完了地理系那本講義,我會把那些"曲流寬谷"背得滾瓜爛熟,我一共有一百來塊錢,加上畢業(yè)時發(fā)的派遣報到費一共將近二百塊。我要利用這個暑假和這筆錢跑幾條河流,增添感性知識。我要從新疆一直跑到黑龍江,調查北方的所有大河。臨上考場前,我要狠踢一頓足球,讓腦子清清醒醒。我將用我記熟的準確概念和親自調查來的知識轟炸那張考卷。我將調動我的看家本事,用嚴格的語法和講究的修辭使這場轟炸盡善盡美。所以我一定能考上。等我考上了人文地理學的研究生,我就可以用研究生津貼過日子,我用不著去那家計劃生育宣傳科領工資。我一定會在這個世界上找到我最喜歡的那個位置。他忍不住地把這些想法一古腦兒告訴了她。她眨著眼睛聽著,覺得又新鮮又有趣。這男的真神,她想,和他作伴去河底村挺有意思。她不由得打量著他的側面,打量著他粗硬的頭發(fā)和眼睛。她覺得那雙眼睛灼灼逼人。她聽著他滔滔不絕地說著。小心點,她輕輕警告著自己,男人要比你想象的成熟。你畢竟第一次見到他啊。這時,解決牌卡車駛進了巨谷底部。汽車猛地往右一拐,把無定河的淺灘濁水甩開,朝著一片濃綠的樹林駛去。黃河平穩(wěn)地向南迅速滑行著,仿佛凸起的水面白茫茫的。對岸山西的巖山仍是一片青藍。紅臉后生胸有成竹地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握緊了黃帆布包。他從那后生憨憨的表情中知道:河底村到了。他們來到了河邊上。他一出了紅臉后生的窯洞就大步流星地在前面疾走。等他走到了濁浪拍濺的河漫灘上,才回頭看了看那姑娘搖晃的身影。真象一根楊柳,他想,給她的照相機壓得一彎一閃。他沿著黃河踱著,大步踏著咯響的卵石。河水隆隆響著,又濃又稠,閃爍而顛動,像是流動著沉重的金屬。這么寬闊的大峽都被震得搖動啦,他驚奇地想著,也許有一天兩岸的大山都會震得坍塌下來。真是北方第一大河啊。遠處有一株帶有枝葉的樹干被河水卷著一沉一浮,他盯準那落葉奔跑起來,想追上河水的速度。他痛快地大聲叫嚷著,是感到自己已經完全融化在這暄騰聲里,融化在河面上生起的、掠過大河長峽的涼風中了。她剛剛給照相機換上一個長鏡頭,帶好遮光罩,調整了光圈和速度。她插著汗喘著,使勁地追趕著前面的他。她看見他這時正站在上游的一個尖岬上,一動不動。"你怎么啦,喂!"她快活地招呼著。她輕輕扣好相機快門上的保險,她已經拍了第一張。她相信河水層次復雜的黃色,對岸朦朧的青山,以及遠處無定河匯入黃河的銀白的光影會使這張柯達膠片的效果很好。河底村小小的招待所很干凈,現在她一點兒擔心也沒有了。"你說話呀,研究生!"她朝旅伴開起玩笑來了。"全想起來了,"他開口道,"我早知道,一到這兒我就能想起來。""想起來什么?地理講義么?"她興致很高地問,她挺想和這個大個子青年開開玩笑。"不,是這塊石頭。"他說,"十幾年前,我就是從這兒下水的。""游泳么?"她歪著頭瞧著他。他默默地站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告訴她么?"我上錯了車。喏,那時的長途班車正巧就是輛解放牌卡車,"他遲疑地說,"我去延川看同學,然后想回北京。從綏德去軍渡然后才能進山西往北京走,可是我上錯了車。那輛車沒有往北去軍渡,而是順著無定河跑到這兒來啦。而且,路被雨水沖垮了,車停在青羊坪。在青羊坪我聽說這兒有渡船,就趕了四十里路來到了這里。"他凝視著向南流逝的黃河水,西斜的陽光下,河里像是滿溢著一川銅水。他看見姑娘的身影長長地投在銅水般的河面上,和他的并排挨著。告訴她吧,他想道。"在這里,就在這兒我下了水,游過了黃河。"她靜了一會兒,輕聲問:"你為什么不等渡船呢?"那船晚上回來,八天后才再到河東去。當時他遠遠地望見船在河東岸泊著。他是靠扒車到各地同學插隊的地方游逛的,他從新疆出發(fā),先到巴里坤,再到陜北,然后去山西,最后回北京。他想看看世界,也看看同學和人們都在怎么生活。姑娘又補充說道:"我是說,游過去--太冒險了。你不能等渡船么?""我沒錢,"他說,"我在村子里問了:住小店,吃白面一天九毛錢,吃黑面一天六毛錢。那時候我住不起,"她感動地凝視著他。"你真勇敢,"她說。他的心跳了一下。你為什么把這些都告訴她?他的心緒突然壞了。他發(fā)現這姑娘和他的距離一下子近了,她身上的一股氣息使他心煩意亂。今天在這兒遇上這個女的可真是見鬼,他想,原來可以在黃河邊搞搞調查、背背講義的。本來可以讓這段時間和往事追想一點點地流過心間,那該使他覺得多寶貴啊??墒沁@女的弄得他忍不住要講話,而這么講完全像是吹牛。"游過黃河......我想,這太不容易了,"他聽見那姑娘自語般地說道。他覺得她已經開始直視著他的眼睛。你這會兒不怕沒有招待所啦,哼!他忿忿地想。她在放松了戒備的神經以后,此刻顯得光彩襲人。這使他心慌意亂。他咬著嘴唇不再理睬她,只顧盯著斜陽下閃爍的滿溢一川的滾滾黃河。她舉起照相機,取出一個變焦距鏡頭換上。這個小伙子很吸引人,渾身冒著熱情和一股英氣。他敢從這兒游到對岸去。上游拂來的、帶著土腥味兒的涼風撩著她的額發(fā),撫著她放在快門上的手指。這個可不像以前人家介紹的那個。那個出了一趟國,一天到晚就光知道絮絮叼叼地擺弄他那堆洋百貨。那家伙甚至連眼睛都不朝別處瞧,甚至不朝我身上瞧,她遐想著。而這個,這個揚言要考上地理研究生的小伙子卻有一雙燙人的眼睛。她想著又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瞧人家,她想,人家眼睛里是什么?是黃河。"坐下歇歇吧,"她建議說,并且把手絹鋪在黃沙上,坐了下來。黃河就在眼前沖撞著,倔犟地奔馳。這河里流的不是水,不是浪,她想,"喂!研究生!你看這黃河!"她喊他說,"我說,這黃河里沒有浪頭。不是水,不是浪,是一大塊一大塊凝著的、古樸的流體。你說我講得對嗎?"她問道。一塊一塊的,他聽著,這姑娘的形容很奇怪,但更奇怪的是她形容得挺準確。一塊塊半凝固的、微微凸起的黃流在穩(wěn)穩(wěn)前移,老實巴交但又自信而強悍。而陜北高原撲下來了,傾斜下來,潛入它的懷抱。"你說的,挺有意思。"他回答道,"我是說,挺形象。""我搞攝影。這一行要求人總得訓練自己的感受。""不過,我覺得這黃河--"他停了一下。他也想試試。我的感受和你這小姑娘可不太一樣。他感到那壓抑不住的勁頭又躍躍而來了。算啦,他警告自己說。"你覺得像什么?"她感興趣地盯著他的臉。他準是個熱情的人,瞧這臉龐多動人。她端起照相機,調了一下光圈。"你說吧!你能形容得好,我就能把這感覺拍在底片上。"她朝他挑戰(zhàn)地瞇起了眼睛。"我覺得--這黃河像是我的父親!"他突然低聲說道。他的嗓音濁重沙啞,而且在顫抖,"父親,"他說。我是怎么啦?怎么和她說這個??墒撬靼姿滩蛔?,眼前這個姑娘在吸引著他說這個。也許是她身上的那股味道和她那微微瞇起的黑眼睛在吸引著他說這個。他沒想到心底還有個想對個姑娘說說這個的欲望。他忍不住了。"我從小......沒有父親。我多少年把什么父親忘得一干二凈。那個人把我媽甩啦--這個狗雜種,"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然后牢牢地閉上了嘴。對岸山西的青灰色巖山似乎在悄悄移動著,變成了黛色。瞧,這黃河的塊,她靜靜地凝望著黃河想,它凝住啦。唉,人的心哪。"我多少年一直有個愿望,就是長成一個塊大勁足的男子漢。那時我將找到他,當著他老婆孩子的面,狠狠地揍他那張臉。"他覺得自己的牙齒劇烈地格格響著。他拼命忍住了,不再開口。這種事姑娘猜不到,她想象不出來這種事的??墒俏矣幸粋€偉大的媽媽--告訴你,那些所謂的女英雄、女老干部、女革命家根本不配和我媽比。我有了她,一生什么全夠了。我從小不會叫"爸爸"這個惡心詞兒,也沒想過我該有個父親。他顛著手指劃亮一根火柴,點燃一支香煙??墒?,今天你忽然間發(fā)現,你還是應該有一個父親,而且你已經給自己找到了一個。他噴出一團煙霧,哦,今天真好,今天你給自己找到了父親--這就是他,黃河。他默默想著,沉入了自己的感動。但當他看到旁邊那對充滿同情的黑眼睛時,他又感到羞恥。你太嫩啦,看來你是毫無出息。你什么都忍不住,你這么輕易就把這些告訴了她。你,你怎么能把這樣的秘密隨便告訴一個女人?!他的心情惡劣透了。他忍著憤怒從沙灘上站了起來,朝河邊的尖岬大步走去。他想躲開那個女的,他甚至恨那個女的,是她用那可惡的黑眼睛和一股什么勁兒把他弄得失去了自制。他走到黃河邊上,河水拍濺著他的腳,他覺得含沙的夏季河水又粗糙又溫暖。他忘記了背后那個姑娘,他感到眼前的大河充滿了神秘。哦,真是父親,他在粗糙又溫暖地安慰著我呢。"爸-爸,"他偷偷試著嘟囔了一聲,馬上又覺得無比別扭和難受。遠處的河水不可思議地凸起著搖蕩著。你告訴我一切吧,黃河,讓我把一切全寫上那張考卷,讓那些看卷的老頭目瞪口呆。那將不是一張考卷,而是一支歌,一首詩,一曲永恒的關于父與子的音樂。老頭們的試卷真能容納下它么?他問自己。不可能,他又回答自己。這是寫不出來的。也不應當告訴別人的一個秘密。你原來那么傻,他嘲笑著自己,你忘了那次橫渡黃河時究竟有沒有什么神示或者特殊的感覺。你活象只快活的小鴨子一樣,相跟著一個陜北老鄉(xiāng),把衣服和鞋塞進油浸的整羊皮口袋里,就大模大樣地下了水。你不買票扒了車,走了四十里溝壑梁峁的黃土路,只吃了些西瓜和青澀的河畔棗,命催著似的跑到這兒來游黃河。你游過去了,當天趕到了山西。難道沒有神助么?難道沒有什么特殊的東西在保護著你么?你游水時的感覺和平常在游泳池,在水庫,在京密引水渠里的感覺一樣好,輕松又容易。你把那個抱著吹足氣的羊皮油口袋的老鄉(xiāng)甩在后面。你的兩腿和手臂不僅沒有抽筋,而且那么有力和舒展。你橫渡了這條北方最偉大的河,又趕了二十里山西的青石頭山道,當晚趕到了柳林鎮(zhèn)附近的一個小村。第二天你攔卡車到了介休,又扒上"三八紅旗白拉線"的火車,一直到了北京。后來你對同學們講了游黃河的事,而二寶和徐華北他們擠眉弄眼地說,他們也游過來了,而且是游蝶泳過來的。--這一切中的每一步,在今天幾乎都不可能。合理的答案只有一個,這答案你今天自己找到了:黃河是你的父親,他在暗暗地保護著他的小兒子。他抬起頭來。黃河正在他的全部視野中急駛而下,滿河映著紅色。黃河燒起來啦,他想。沉入陜北高原側后的夕陽先點燃了一條長云,紅霞又撒向河谷。整條黃河都變紅啦,它燒起來啦。他想,沒準這是在為我而燃燒。銅紅色的黃河浪頭現在是線條鮮明的,沉重地卷起來,又卷起來。他覺得眼睛被這一派紅色的火焰灼痛了。他想起了梵·高的《星夜》,以前他一直對那種畫不屑一顧:而現在他懂了。在梵·高的眼睛里,星空像旋轉翻騰的江河;而在他年輕的眼睛里,黃河像北方大地燃燒的烈火。對岸山西境內的崇山峻嶺也被映紅了,他聽見這神奇的火河正在向他呼喚。我的父親,他迷醉地望著黃河站立著,你正在向我流露真情。他解開外衣的紐扣,隨即把它脫了下來。她踉蹌著沖過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你干什么?"她氣喘吁吁地喊,"你要下水?"他回過頭來,困惑地望著姑娘。"不行!太危險了!"她堅決地搖搖頭。好驕傲的男人吶,他以為我懷疑他那段英雄史。"我知道你能游過去......你已經游過去啦,"她緊緊抓住他的手不放,"不過現在沒有必要這樣,這太危險了!"她喊著,想使自己的聲音壓住河水震耳的轟鳴。他謹慎地抽出了手,打量著她。這姑娘怎么啦?看來男子漢在關鍵的時候,身邊不能有女人。她們總是在這種時候攪得你心神不寧。她們可真有本事。"別游了,太危險,"她仰著臉望著他說。"咱們不如聊聊天。要不,我再照幾張照片,你對著黃河溫溫功課。"帶著變焦距長鏡頭的相機沉重地在她胸前晃動著,他覺得她那長長的脖子快被那機器墜斷了。他挺想幫她托著那臺金屬的大相機。"你去照你的相吧,上那邊轉轉,"他嘎啞著嗓子,不高興地嘟噥著,"我有點私事,你最好走開點。""不!"她喊起來,"這是黃河!你懂嗎?"她把兩只小手攥成可笑的拳頭晃著。我不懂,難道你懂么。他被深深地激怒了。誰叫你那么愿意和姑娘往一塊兒湊?瞧她狂的。你懂,你大概只懂怎么把頭發(fā)燙得更招人看兩眼。他恨恨地咬著嘴唇,幾乎想罵出一句粗話。"喂,你聽著:我不認識你。你不是已經找著招待所了嗎?"他盡量有分寸地說。她怔了一下,然后退了兩步。他看見她臉上的神情先是凝固了,接著就漸漸褪盡。"好,隨你吧,"她小聲說道,雙手扶住胸前的相機。他看見她的眼睛里充滿了痛苦和責備的神情。他吃驚地望著她。她這會兒顯得真動人,簡直像尊圣潔的雕像。你們真行,姑娘們。怪不得我一下子就吐出了心底的秘密,這秘密我從來沒向任何一個人說過。他抱歉地搓搓手,"對不起,"他說,"我有個愛發(fā)火的壞毛病。""你太兇了,"她傷感地說。為什么要這樣對待別人呢,我已經看透了:在最深的意識里,他們都一樣。"真難得,剛才你還算誠懇些。我以為--""剛才我是在瞎編,"他打斷了她的話。我為告訴了你那個而羞恥呢,他想。"你別當真。""不!人應該學得真誠些!"她激烈地反駁著,"而且--"而且你也用不著那么驕傲。講人生滋味,也許我嘗得比你多得多。她漲紅了臉,突然顛聲說:"我也沒有父親,我也好久好久沒有喊過爸爸這個詞兒,而且......我也一想到這個詞就難受。""哦?"他吃了一驚。"他在一個中學傳達室工作,當打鐘的工友。他們說,他在解放前當過國民黨的兵,是殘渣余孽。一九六六年,他們把他打死了。就在那個傳達室里。那一年我十二歲,小學六年級。"她平靜地說著,眼睛一直凝視著他。"我懂了。"他冷峻地迎著她的目光,"你罵吧!我在那時候也是一個紅衛(wèi)兵。"她疲憊地搖搖頭,嘆了口氣:"不,我不罵。而且,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你和那些人根本不一樣。那些人--""狗東西!"他從牙縫里惡狠狠地咒罵著。"你太粗野了,"她憂郁地說。他從她低柔的聲音里感到一種距離很近的信賴。"后來呢?"他陰沉地問。"我母親有病,青光眼。醫(yī)生說她一急就會失明。所以,我......"她的頭低下去了。他看見她的黑頭發(fā)在風中顫抖著。"我就一個人跑到那個傳達室,給爸爸洗身上的血。""好了,別說了,"他輕聲打斷了她。"我用一塊毛巾給爸爸洗身上的血。那血,那血--""別說了!"他轉過身去。她微張著嘴,安靜地望著他的肩膀,接著就頹然坐在沙灘地上。被高原的烈日烤了一天的粗砂子舒服地烙著她。她感到心情非常寧靜。是呵,別說啦。他全明白。像他對我一樣,我也把一切都對他說啦。他默默地面對著黃河站著,風拂著他裸著的前胸。我不能想象,小妹妹,他想。他的確不能想象,這個眼睛黑黑,身材柔細的姑娘,心里怎能盛著那么沉重的苦難。這時,黃河,他看見黃河又燃燒起來了。赤銅色的浪頭緩緩地揚起著,整個一條大川長峽此刻全部熔入了那片激動的火焰。山谷里蒸騰著朦朧的氣流,他看見眼前充斥著,旋轉著,跳躍著,怒吼著又輕唱著的一團團通紅的濃彩。這是在呼喚我呢,瞧這些一圈圈旋轉的顏色。這是我的黃河父親在呼喚我。他迅速甩掉上衣,褪掉長褲,把衣服團成一團走向那姑娘。"不,太危險了,"她仰著頭懇求著他。他又清楚地聽見了這聲音里的那種信賴。他感動得心里一陣難受。"拿著,等著我,"他低聲說,"你看那渡船泊在對面呢,我回來時坐渡船。"他望著那姑娘的黑發(fā)在風中漂拂著,他使盡力氣才忍住了想撫摸一下這黑發(fā)的念頭。時間不早了,他想,他又看了一眼那姑娘的頭發(fā),就急匆匆地朝著那片疾速流動的火焰奔去。她站了起來,緊抱著他脫下的亂糟糟的衣服。這衣服上帶著一股強烈的男人的汗味兒和煙草味兒。糟糕,我好像愛上他啦,她驚慌地想。但她馬上趕跑了這個怪念頭。一絲冷靜的神色慢慢地浮上了她的黑眼睛。她緩緩地端起了沉重的相機,那團衣服一下子落在沙灘上。她迅速地顧盼了一下視野左右,冰冷的目鏡輕輕地、穩(wěn)穩(wěn)地抵住了她的眉梢。她不出聲地拉動著照相機鏡頭上的變焦環(huán),沉著地分析著目鏡中的畫面和她心中閃過的感受。她看見了一幅動人的畫面:一條落滿紅霞的喧囂大河正洶涌著棱角鮮明的大浪。在構圖的中央,一個半裸著的寬肩膀男人正張開雙臂朝著莽莽的巨川奔去。她嘴角泛出了一個緊張的笑紋。當那男人縱身撲向黃河的一剎,她穩(wěn)穩(wěn)地按下了快門。他垂直對準著河對岸的山。他雙臂均勻地劃著水。我就這樣游,注意手臂推水時別太猛,兩腿后蹬時也要用勁均勻,你總喜歡用力過猛。記得那次我就是這樣,游蛙泳,但頭不埋進水里。要用眼睛瞄著從上游打來的浪。絕對不能抽筋。他覺得渾身被溫暖的河水浸得很舒服,但他的每一根神經都繃緊著。那回你登上山西的河岸時,激動得跳著喊了一聲"萬歲",可是你不知道有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在用毛巾擦著父親尸體上的血污。"你真夠渾的,"他說出了聲,一個浪頭嘩地打在他臉上,使他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今天我才明白,你是仗著黃河父親的庇護和寬容才橫渡成功。這時他停了一瞬,河水浮力很大,他感覺著身軀被渾重的河水托住的滋味。真的,黃河在保護著我呢,他想。他心里有掠過一陣激動。接著他筆直地對準了山西,對準了雄偉的呂梁山脈。他在浪頭打來時吐氣,在浪峰上吸氣。他瞥見自己肩頭的肌肉上水珠滾動。我感激你,小姑娘,你使我得到了寶貴的修正,而且你還給了我那樣的信任。你居然看得出來。是的,那時我是個地道的紅衛(wèi)兵,但是我沒有打過人,更沒有打過你那當工友的爸爸。不過,我愿意也承擔我的一份責任,我要永遠記住你的故事。他覺得自己心情沉重,但他也覺得自己的心變得豐富了。他全神貫注地游著,這時,他看見了河的中流。一下跌入中流,他就吃驚地發(fā)覺黃河正瘋狂地摟著他飛跑。一條小魚碰了他的大腿一下,他覺得那魚像是對他閃電般地一刺。接著他又碰上了幾條,每碰上一條都像挨了清晰地一擊。他還仿佛聽見了魚群的叫聲。不過中流的水面平穩(wěn)極了,像凝固的一塊在滑走。他想起了那姑娘對黃河的形容。我愿對你承擔責任,十二歲的小姑娘。他想,既然當時我像只小鴨子一樣毫無顧忌地跳下河水,既然我那時不懂得關心和感受世界上的痛苦。他發(fā)現他正被中流的河水抓著迅速向南滑翔著,他趕快對正河岸,努力游著。黃河,他默默地喚著。今天我已經不是那只膚淺的小鴨子啦。黃河轟轟地應聲響著,對岸壁立的懸崖已經很近了。這石壁已經近了,他想,這石壁在動呢,像是移動著向北走,他深吸了一口氣,更專心地游著。漸漸他覺得兩臂上的三角肌發(fā)酸。我累了,他警覺地想。上一次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累,記憶中只有輕松活潑、滿心舒暢。這回剛游了一半你就累了,而且這回你沒有走那四十里路,肚子里是白面蕎麥餡餅而不是青棗子?;镉?,你在衰老。他突然覺得滿心凄涼。十幾年流逝得像這黃河水。你還沒有長成人,你的肉體就已經開始要背叛你??墒俏业那啻簞e想背叛!"媽的,我活著就不讓你背叛!"他又罵出聲來。他劃上一個浪峰吸了一口氣,臉頰仿佛在發(fā)燒。他記起了那姑娘的責備。你總在講粗話,十幾年來,你變野了。可是十幾年來我經歷過多少啊,我變野了也變文明了。我受過漢語專業(yè)本科訓練,我還將是地理學的研究生,我可不是不會文質彬彬。不過別再當著那姑娘說粗話,他囑咐自己。十幾年來不知她變沒變。她那驚人的堅強和眼光不知道是不是背叛過她。應該對她溫和一點,十二歲就有過那么一段經歷的姑娘,應該多得到些溫暖,包括語言。他使勁地游著,這時他渡過了塊狀滑行的中流,看見了速度慢得多,但是浪頭很大的東側的淺流。他的心激動地跳了起來;河岸已經近在眼前啦。他的喉頭哽住了,呼吸有些急促。哦,黃河父親又一次護衛(wèi)了我,剩下的這二百米我可以穩(wěn)穩(wěn)游過去。肉體也沒有背叛,三角肌忍住了疲乏,嚴格地服從了青春指揮。我還沒有衰老,我不會衰老的,他高興地想。我可以幫那姑娘的忙,找到那個帶頭毒打她爸爸的惡棍,把那個貴族味兒十足的惡棍揍一頓。"狗東西!"他又罵了一句。這時他沖出了中流。河水的流速驟然減了下來,他又開始瞟著上面打來的浪頭。不過,教訓貴族的事兒應當留給她的男朋友或是丈夫干,我呢,我可以請她吃一頓。吃飯地時候,我給她唱一個額爾齊斯河邊的哈薩克情歌,讓她覺得世上好人多,讓她覺得沒有看錯人。然后我就去專心地研究人文地理學。他在激浪中游到了離河岸十幾米的水面。眼前粘滿青苔的巖壁飛快地移動著。這水流得太快啦,他想。就在這時他瞥見一塊從河底伸出的巨石正朝他沖來。他蜷起身子,雙腳拼命地蹬了那石頭一下,巨石在水里半隱半現地一掠而過。流得太快了,這水把我沖下去啦,他有些驚慌。他奮力揚起臂膀,鼓足力氣,用爬泳對準山西的石壁沖刺,他覺得石崖上的綠苔已經伸手可觸了。可是河水抓著他仍然向下飛流。閃過的石壁上的紋理裂縫晃得他睜不開眼睛。兩條手臂突然癱軟了,他感到肩頭上沉重如鉛,酸疼難忍。河水擁著他貼著石岸滑下,他看見又一塊猙獰的巨石朝他駛來了。他低啞地從喉頭里吼了一聲。他蔑視這塊礁石,他知道自己已經勝利。他用盡全身力氣撲向河岸。當他看見陡崖上的一個棱角閃過眼前時,他一把攫住了它。他的身體立即被河水沖得橫了過去。他的身軀翻轉了,右臂被一股強力重重地拉了一下。他死死抓緊了右手攀住的那個石棱,感到急流正在他的兩個肩頭和兩只腳掌那兒嘩嘩地激起濁白的浪花。他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溫暖多沙的水流撫著他的肉體滑過,朝著他的身體指著的方向繼續(xù)向前。渾黃的浪頭激烈地推撞著他,在他四周響成轟轟的一片。黃河父親,他想道,我感激你。接著他逆著水流收起雙腿,然后牢牢地踏住了堅實的石岸。第二章他出神地凝視著車窗外的黑暗,手指間夾著一支閃著紅光的煙。列車搖晃著,黑暗中的樹林、山崗和大地都在玻璃外面成了流動的黑色。原來列車也是一條河。他默默地吸著紙煙,在橫貫隴海又猛折向北的河道上奔流,亮著燈光,鳴著號角,掀起著轟隆隆的巨響。列車上的人呢,就是河里的水和浪。他看見玻璃上映著一點煙頭的紅亮,列車也是一條河啊,他吐出一口煙。這樣干地理學可真不錯,走向河流,沿著河流,連我自己也像一條河流。他又吸了一口煙,看著烏蒙的玻璃上又亮起一點紅光。那次也是這樣:車廂里擠滿了串聯的學生,他坐在聯結兩節(jié)車的冷嗖嗖的過道里。地上是一塊沖出防滑釘的鐵踏板。那鐵板也像現在一樣搖晃不停。那是你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投進一條洶涌的河。他緩緩地吐出煙霧。那時你當然不會吸煙,更不會喝酒、騎馬、在阿勒泰山的雪坡上拖走一根粗大的圓木。那時你在這塊灰蒙蒙的玻璃里只看見一張娃娃臉,看見一雙幼稚明亮的閃閃的眼睛。那時你沒有和紅臉后生交朋友的本事,也沒有擁抱過和粗魯地親吻過姑娘。你只是揣著一顆小兔子般活潑的心,被大千世界的風雨世面激動得坐臥不寧。那時你還是個孩子呢,就不假思索地跳下了這條河。后來你穿州過府,風塵仆仆地和社會、和政治、和大自然、和那么多復雜的人往來比試。你敢在人頭攢動的會場上大聲疾呼,敢在空曠恐怖的荒山里大唱大喊地走夜路。你從馬背上栽下來,翻滾的馬從你稚嫩的身子上壓過去。你不相信道路,用指北針計算著,倔犟的朝擋路的大山攀登。后來你愛上了邊疆,就一直跑到準噶爾,跑到阿勒泰,跑到伊犁。你回來時裝著一副大人氣,鄙夷那些只到過大城市的同學的嬌氣,你繃著曬脫了皮的黑紅的臉,昂著頭像一陣風走過他們身旁。你不知道,你根本不可能知道--有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在編著完全不同的故事。你那時不懂得眼淚,不懂得代價,你不知道歷史也有它的痛苦。他看見那扇烏蒙蒙的玻璃上映出一個修長的黑影。他回過頭來,"還沒睡么,"他問道。她微笑著端詳著他。天不亮車就要到達北京啦,他就要和我分手,去找他那些地理資料了。"你去睡一會兒吧,研究生。"她說,"我和列車員說好了,臥鋪車廂開著門呢。""我不去,這兒挺好。"他說。"去吧,你還能睡幾個小時。"她勸道,"一個臥鋪,輪著睡嘛。""我不想睡,"他說,"這兒涼快。車里又熱又悶。"那么我也不去。和他一塊兒再呆幾個小時吧,她想,只有幾個小時了。天一亮,等他們走出拂曉時的北京車站,這個游黃河的小伙子就要離開她了。唉,人就又要各自東西啦,"說會兒話吧,"她說著坐了下來,把一本書墊在冰涼的鐵踏板上。他們默默地抱著膝坐著,想著心事。搖晃不停的列車抽動著鐵踏板,他們的肩頭時而碰在一起。這么近,我這么近地挨著一個男的坐著,她暗自想道,也許這是段挺值得珍惜的友誼呢。而且互相說了那么多,我和他都講了關于父親的事,我還親眼看著他游過了黃河。走廊間的燈突然熄了,他們之間只有那只香煙在一下下明滅。而以前那個,哦,我已經忘記那人的名字啦,她想。那一個和我來往了那么久,也沒有這么接近過。他望著玻璃外面黑[鬼戊][鬼戊]的原野,默默地吸著煙。河流真是神奇的,從那時你就愛上了河。在阿勒泰插隊的時候,你總是盡量找和額爾齊斯河有緣分的活兒干。你搶著去沼澤里尋找丟失的挽馬,順著河岸的土路運送糧食。六月的時候野花開了,你迫不及待地下河游泳,后來你習慣了那冰水般刺骨的激流。你曾經和三個布爾津城來的打魚人在冰水中拽著一張拖網,打上來一條二十公斤重的大鲇魚。探親回北京的時候,你上癮似的見一條河就橫渡一條河,后來--完全是命里注定,你橫渡了那條黃河。那時你崇拜勇敢自由的生活,渴望獲得擊水三千里的經歷。你深信著自己在脫胎換骨,茁壯成長,你熱切地期望著將由你擔承的革命大任。那時你偏執(zhí)而且自信,你用你的標準劃分人類并強烈地對他們或愛或憎。你完全沒有想到另一種可能,你完全沒有想到會有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為你修正。他突然轉過臉對她說:"喂,有件事別忘了:我要請你吃一頓飯。你愛吃什么?"她故意歪著頭逗她說:"我愛吃莫斯科餐廳的西餐。""好吧,"他說。他回憶起在黃河中流自己的決定,這件事我要記住,他想,別在忙碌中忘記了。還有幾個小時他就要回到北京,他非常清楚在北京的這幾十天他該干些什么。他輕輕地吁了一口氣。決心斗一場吧,他想。在黃河邊上紅臉后生的窯里,她曾經打聽他下一步去哪里。他說,他打算沿著交通線調查幾條河流的地貌和風俗、經濟,然后回北京。"回北京,"他說,"我已經整整一年沒有回家啦!"姑娘猶豫著說,她在青海省還有一點工作,她也想順便再拍幾張黃河支流的風光和風俗片子,希望他能和她一塊去。他笑著回答說,對不起,攝影家。既然連河底村這樣的對方都有招待所,他就更用不著陪同她采訪了。她臉紅了,分辨地說:"不,我是說,你也可以調查那里的河。那兒有一條河,叫湟水。"他嘆了口氣:"你那個湟水我知道。前年,我們班在那兒搞過漢語方言調查。不過,南猿北轍--""啊,太好啦!"她高興地嚷了起來,"一塊去吧!你熟悉情況,我正發(fā)愁......""我是個窮學生,"他打斷了她。"我從新疆來,去北京。我不能從陜西回頭再去逛青海。我一共只有一百多塊錢資本,我還要去黑龍江一趟。"黑龍江,他想,調查黑龍江,是我這一趟最壓臺的節(jié)目。黑龍江是我的最后一站。它在北方的那一個盡頭呵。"咱們可以想想辦法嘛,"她說,她不太打算就這么快地和這個人分手。他頭發(fā)上的水珠還沒有干呢,在她的心目中,那個走向夕陽晚照中的黃河的男人的畫面實在太動人了。我的那張片子一定拍得非常出色,她想。"比方說,我可以雇你當向導。我是因公出差,在那些地方可以雇向導,這樣可以解決不少費用......"她繼續(xù)只顧編造著剛剛出現的念頭,"只是路費難些......"這時她發(fā)現他神色專注地聽著。"好辦法,"他考慮著說,"我也真想跑一條黃河上游的支流呢。"三天后,他們兩人已經站在湟水之濱。他們頂著高原上紫外線強烈的陽光,朝一個名叫高廟子的小鎮(zhèn)走去。在一片濃郁的綠蔭上頭,他們看見一個金燦燦的琉璃廟頂在陽光中閃耀。路邊的田里長著碧綠的青麥子,整齊地隨風搖曳。他們登上一段坡道,漸漸地看見了黃土臺地和淺山夾著的湟水河灘。鐵灰色的河灘上也有些棋盤般方正的綠麥地,一溜蹲成并排的一串花頭巾在麥浪上蠕動。那是青海婦女在拔草呢,他給她講解說,這個地方男人不會拔草。婦女們拔了草,用籃筐子挎回家去喂羊。羊多草缺,所以麥地里沒有雜草。他們停了下來。望著湟水下游的彎曲長灘,幾道黃土淺山的背后,云霧隱隱罩著一線銀霞般的雪山。那邊過去就是西藏,他繼續(xù)為她指點著,咱們現在正站在青藏高原的邊緣。"你聽!"她突然舉起手止住了他--青枝呀綠葉展開了六月的日子到了那排成一線的戴花頭巾的婦女們唱起來了,咿咿啞啞的嗓調一跌一揚地起伏著。"這是《少年》,青海民歌的一種,"他解釋說,"聽說過《花兒與少年》么,《花兒》也是一種民歌。"她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我還以為《花兒與少年》是指的姑娘和小伙子哪,她想,這兒的老百姓真有意思。多浪漫的名字呀,花兒與少年。她感到心情非常舒暢,這樣輕松的、舒暢的心情她已經好久沒有過了,而這青海的黃土淺山和開闊的湟水河灘,這碧綠的青麥子,這隔斷著遠方西藏秘境的隱隱雪峰,還有這扎著花頭巾排成一線拔草的婦女的民歌,都使她沉入了一種安寧恬靜的心緒中。哎喲喲,西寧城街里我去過有一個當當的磨哎喲喲,尕妹妹跟前我去過有一股擾人的火那些拔草的女人還在無顧無忌地隨心唱著。她聽著他解釋的歌詞,臉上微微地發(fā)燒了。你這家伙也有一股擾人的火,跟著你跑,又累又心神不定,她悄悄地想。他的節(jié)奏太快了。從河底村出發(fā),先截住一輛拖拉機,半路上在青羊坪又換了一輛卡車。第二天夜里趕到銅川,拂曉就坐上了開向青海的列車。她覺得應接不暇,她總想扯住他歇一會兒。她眼看著湟水在腳下流去,自己仿佛在夢中一般。在這彎曲的湟水河灘、綠綠的青麥、雪山、淺山和花頭巾,還有這抑揚有致的純樸民歌中,她覺得微微有些暈眩。她感到安定又覺得倦怠,她想倚著什么稍稍閉上眼休息一會兒,忘掉這馬不停蹄的奔波,忘掉無定河的深谷和晚霞中的黃河,忘掉那張她命名為《河的兒子》的出色的片子。她需要定下神來,歇息一下疲憊的身心,使自己明白和確認自己已經到達青海,到達了湟水邊上。她很快就要咬緊牙關,聳起每一根神經去捕捉這湟水的獨特氣息,在千鈞一發(fā)之瞬把一切色彩、心緒、氣息、畫面、花兒與少年都收在她那張柯達公司的彩色幻燈片上。他領著姑娘走進了高廟子小鎮(zhèn),徑直朝那座黃琉璃瓦頂的廟宇走去。這一帶他非常熟悉,前年秦老師曾經帶領新疆大學中文系的一個方言調查小組來這里實習。他在這片湟水灘上的大小村莊里學到了很多東西。他參加了細致的語音調查,收集了幾十首《少年》。"瞧這座廟,"他像個導游一樣給他介紹說,"這種廟頂叫盔頂,你看它像不像頂鋼盔?"他欣賞地打量著那殘舊的黃琉璃雙曲線。幸虧我一直聽歷史系考古專業(yè)的課拿學分,人文地理學的一半我可以用漢語方言的知識和考古學文化的知識來墊底。另一半自然地理,我可以猛攻那些講義和書籍。他又覺得對將到的考試充滿信心。"一會兒我們去找一個老頭。那老頭就住在這廟后面的河漫灘上,"他對她說,"那年那個老頭挖了一條渠,引來一股湟水澆他種的一片青楊樹。"他瞧了瞧金黃的廟頂旁邊的樹林,仿佛回憶起了當年的情景,"他那些樹,不知道長得多高了。"她放下照相機,審視地盯著那黃琉璃廟宇,搖了搖頭。構圖不理想,也沒有意思。"走吧,"她輕輕推了推他。在哪兒都有這種古建筑的,這反映不出湟水的風格。"走吧,咱們去看你那個種樹澆水的老頭兒。"她甩了甩滑下來的黑發(fā)。她覺得自己安定下來了,恢復了那種隨時可以端起相機,反應敏捷地按下快門的狀態(tài)?,F在可以隨他去哪兒亂逛,我已經全都準備好啦,她撫著冰涼的相機想。他邁開大步走著。前年夏天他獨自來高廟子的時候,認識了這個姓高的老漢。他走進一座干打壘的土墻莊院,朝那個老漢要水解渴。高老漢在廊子下擺開一張小木頭桌,在桌上放上一只杯,一把壺。一個扎著紅頭繩的小閨女從屋里捧出個大托盆,上面碼著四個大得嚇人的饃饃。那白饃上有星星點點的紫紅色斑點,他問了才知道是摻了自家種的玫瑰花瓣。他第一次見到有人用玫瑰花瓣和面蒸饃饃,心里又驚嘆又新鮮。后來那老漢提著鍬出門去了,囑咐小閨女給他續(xù)茶水。那小閨女生得水靈靈的,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為他添茶。他喝飽了帶些咸味的茶水。走出了那座到廊后廈的小莊戶院。不遠的湟水河灘上,他看見高老漢獨自在烈日下站著,他走過去給老漢道謝時,看見一彎嘩嘩的渠水正被老漢用鐵鍬引導著,淌進一片小青楊林。在渠水灌飽了那一小片茂盛的小嫩樹林以后,高老漢告訴他說,這些小樹頂個兒子。他問為什么,老漢說,尕娃,我無后哇。孤老漢,拖累著個小孫女。等十年,這片樹林子成材了,賣了是錢。等動彈不得的日子到了,就免得說些難心的話。他記得當時他久久說不出話來,只顧愣怔怔地盯著那片青枝綠葉的小樹林。那青楊樹又細又嫩,在一片娑娑聲中搖曳。后來他走開了,老遠回過頭來,還看見那老漢佝僂著腰,提著鍬尋尋覓覓地踱著,獨自侍弄著那片小樹。他們出了高廟子小鎮(zhèn),走向湟水河灘。這里視野很開闊,全部湟水河谷的莊稼、村落和自然環(huán)境都展現在他們眼前。這是第一級臺地。瞧見了嗎,他給姑娘分析著地貌。那長著莊稼的是第二級臺地,它們在過去都曾經是湟水的河床。河流沖刷著向下切割,后來原先的河床就變成了高高的臺地,她瞇著眼睛仰望著高處綠得刺眼的莊稼,"真不能想象,"她說,"那是什么莊稼呀,長得那么高。"他告訴她,那是墨西哥品種的小麥,"不能想象的是以前那兒是森林,"他指著曝曬在陽光里的禿禿的黃土淺山。"自然地理講義和歷史地理書上都說,湟水流域的淺山以前都是原始森林。"他停住了,專注地端詳著綿延在前面的遠山。真靜啊,這里靜得讓人感到神秘。她把照相器材從肩上摘下來,提在手里。他準能考上研究生,她想。"喂,我說,你準能考上研究生。"她朝他說。"嗯,我也這么打算呢,"他回答,"我已經預備了不少功課了。"倒不是因為這個,她心里想,"哎,你看!"她停住腳步驚叫起來,"你看,這是什么?"他看見一條水溝里滿滿的堆著彩陶的碎片。她俯身拾起一只破碎的彩陶罐子,"真漂亮呀!瞧這花紋!"她喊叫著,"真可惜,可惜碎了!"彩陶罐子的下半截已經沒有了,鼓鼓的腹截斷在一條銳角鮮明的線上,陶器質地又細膩又結實,通體施著橙色的薄衣,他摸摸那斷碎的碴口,覺得陶胎燒得又勻又硬。罐子腹上一個布滿密網的大圓圈里,有一個粗放的黑彩勾畫的怪人。那人形朝著他們手舞足蹈著,辨不清五官的臉孔上似乎凝著一種靜默的、神秘的表情。他長久地望著那圖案上神秘無言的象形人。"你瞧呀。這是森林,"她用手指撫摸著罐子頸部的一排塔松般的黑色三角紋,"一棵挨著一棵,尖尖的松樹。你說對啦,這里以前一定是森林。"兩個人彎下腰,在河溝里的陶片堆里一塊塊翻找著,試著把陶片對上罐子的斷口。一塊塊陶片天衣無縫地對上去了,彩陶罐漸漸地復原著。"啊,對上啦!又對上了一塊!"她欣喜地悄聲喊著,她已經深深地被這件彩陶吸引住了。最后,只缺腹部的一塊找不到。光潔流暢的線條從陶罐的肩部流到底部,只是中間殘缺著黑洞洞的一塊。"你瞧。多美啊,"她低聲喃喃著,"可惜碎了。"世上的事情多么拗人心意啊,生活也常常是這樣殘缺。"可惜碎啦,"她重復地說。這彩陶是四千多年前的,他想起了在歷史系聽的新石器時代考古課。四個大圓圈對稱著,頸部排著三角形鋸齒紋,像森林一樣。這是馬家窯文化的馬廠類型,一種非常古老的原始文化。他抬起頭望望靜謐的湟水河谷和遠山,怪不得這個世界顯得那么神秘。森林變成了光禿禿的淺山,河床變成了高高的臺地。雨水沖垮了山上的古墓葬,于是,順著小溝,彩陶流成了河,他皺著雙眉思索著,真的,在湟水流域,古老的彩陶流成了河。他找到了那座干打壘院墻的小莊戶院。在北房的廊子下面站著一個戴著藍格子頭巾的女孩子。那女孩子長得很壯實,手里撐著一把鐵鍬。"俺阿大--沒了,"--后來,她只說了這么一句,就扭過臉抽泣起來。那姓高的老漢死啦,他想,可是青楊樹才栽上兩年。他走到了寬闊的河漫灘上,走進了那片用石塊圍起的小樹林。銀灰色的葉子在微風中抖動著,樹根上浸著汨汨的渠水。他看見湟水在這兒拐了一個弧形的彎,渾黃的濁流嘩嘩淌著,沖濺著河心的一簇巨石。你死啦,自然而平和。你沒能指望上這片小樹林子。彩陶片匯成了一條河,青楊樹卻還很細嫩。你早忘了曾經對一個尕娃講過你的心事,你就這樣悄悄地死啦。但我相信你一定非常寧靜,因為此刻我的心里一片寧靜??催@湟水,雖然它沖刷著黃土的陡崖,拍打著河里的石頭,但我覺得它也充滿了寧靜。他在額爾齊斯河邊插隊的時候,曾經認識一位哈薩克的老母親。那老人從年輕的時候就死去了丈夫,獨自撫養(yǎng)著一個獨生兒子。后來這個兒子娶妻生子,她又撫養(yǎng)著她的孫子們。他插隊落戶時參加了老母親的一個孫子的婚禮,后來他又看著那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抱著孫子的胖嬰兒。老人辭世的時候,已經有整整一個家族為她送葬。他曾經目送著那支馬隊從草原上走過,里面盡是飽經風霜的婦女和驃悍勇敢的男人。他沿著湟水漫步走著,打量著眼前的種種河流地貌。牛軛湖,河漫灘,干流和支流,浪濤擊打的河岸。他抬頭記憶著湟水兩側淺山下的臺地形狀,注意辨認灘地上的植被和土壤。他一步一步地踏著松軟的濕地,他的心情沉著而平靜。后來那戴藍格子頭巾的女孩子跑來叫他們去家里喝茶,他望著女孩健壯的身子,不禁微微地笑了笑。他在廊子下面的小方桌前坐了下來。桌上放著一把壺,兩只杯,托盤上碼著四個大饃饃。他看見她正香甜地吃著,注視著他的動作。饃饃上摻灑著紫紅色的碎玫瑰花瓣,他接過她掰下的一塊,大口嚼了起來。他伸手取茶壺時,右肩的三角肌突然鉆心般地疼了一下。他怔了一怔,活動了一下肩頭,然后默默地吃起來。當他們走出那個小莊戶院的時候,他們遠遠地看見一幅藍格子頭巾正在河灘的青楊樹林里閃動。她醒了。列車正在顛簸的氣浪里駛過一個隧道。原來我睡著了,她舒服地揉著眼睛想,靠在這車門旁邊的大過道上,居然比在臥鋪上睡得還香。她歪過腦袋想看看他睡著沒有,結果又看見了煙頭的紅光。"研究生,喂,"她喚道,"你一直沒睡么?""唔,"他回答,"我不困。""你就一直抽著煙么?"她問,"那煙,真能解困嗎?"他的臉上突然被燈光照得雪亮。列車正沖過一個燈炬齊明的小站。她靜了下來,讓那雪白的光柱一下一下地把自己的這個小角落變得忽明忽暗。這個角落呀,她懶懶地遐想著,真象一個黑暗中的戰(zhàn)壕。我們都蜷著身子在這兒小憩,等著到黎明時再去沖鋒。她想到黎明時列車就會開進北京,想到沖洗膠卷、交代工作和爭取發(fā)表自己作品的事,心情變得沉重了。她拂了拂額上的頭發(fā),驅走了那些煩人的心思。"喂,研究生,"她問道:"你回到北京以后,打算干些什么?"他停了一會兒,然后低聲說:"我要寫一首詩。""詩?"她詫異地抬高了聲調。"這些天我一直在寫,寫了好幾個開頭,可是寫得亂七八糟,"他自語般地說道,"不過......我相信能寫出來。"她明白了。"哦,我想,是關于河的。"他沒有回答。在黃河里游著的時候我就想,這不僅僅是河流地貌,也不是地理學。這是一支歌,一曲交響樂,是一首詩。在湟水邊我又在想。人文地理是科學,它有它的辦法和路子??墒俏页丝茖W還需要些別的。河流地貌不會關心青楊樹是怎樣長大的,描述性再強的地理著作也不會寫到黃河浪頭那種神秘的撫摸。還有那些彩陶片,暴雨沖垮了臺地上的古墓葬,陶器在激流中撞得粉碎,接著,那彩陶片就流成了河。"那專業(yè)呢?還考試么?"她問。"當然。不但要考上而且要好好干。不過--難道你不覺得,那河還有好多別的內容么?"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知道,那個不安分的精靈又附上了這個年輕人。我們都一樣,她想,我們都不愿庸庸碌碌地了此一生。你自己不也是一樣么,你繃緊每一根神經,背著沉重的攝影器材翻山涉水,追逐著百分之一秒的瞬間,你忙得筋酸骨散,靠著這車門旁的硬墻也能呼呼入睡。你不是連自己的生活都無暇回顧么。她轉過臉對他說:"在湟水邊上,我拍了一張靜物。就是咱們復原的那只彩陶罐。它可惜是碎的,象生活一樣,"她小聲說,"背景是那片小青楊樹。我覺得,這是我這次拍得最成功的作品之一。"還有一張,她想,那是一個男人撲向奔騰的大河,我這一趟只有這兩張作品拍得成功。"你知道的,青楊樹林剛剛長起來,可惜罐子是破的,像生活一樣。"她憂傷地搖了搖頭。他從嘴角取下熄了的紙煙,專注地望著姑娘。"你不是很堅強么?"他問,"你十二歲就見過那么多。"她苦笑了一下,雙手摟住膝蓋,等待他擦燃火柴,把那半支煙點著。"你們還有一支煙。在太冷、太寂寞的時候讓它作伴。而我們女的,啊,那種時候真難呵。"他笑了。她在黑暗中似乎看見了他白白的牙齒。"你的男朋友呢?"他問道,"怎么,難道你還能沒有位漂亮的騎士么?"他開起玩笑來了。"別提了??偹闶芡炅搜笞?。一共談了三個月--吹了。"她厭煩地說。"為什么?"他問。她費勁地想著一個比喻,"這么說吧:和他坐在一間屋子里,屋里就像有兩個女人。不,一個女人,一個嘮叨老婆子!"他放聲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瞧他美的,她氣恨地想,他倒自信得很呢。難道你的本質里就沒有那種東西嗎?我還沒有告訴你那家伙以前的幾個呢,有自私鬼,有小市儈,有木頭人,還有一個是臭流氓。她忿忿地打斷了他的笑聲:"連小說上都說,男子漢絕跡了。你不知道?""真的嗎?"他止住了笑聲,注視著她。"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介紹幾個。個個都貨真價實。只怕不對你的胃口。"他嘲笑地扔掉了煙頭。"你說吧!姓名?""牛虻,馬丁*伊登,保爾*柯察金,還有......"還有一個是我,他想。他不禁微笑了。"還有一個那家伙名字很古怪,我想不起來了。"她黯然地呆呆坐著。"都是虛構的??!"她說。"不,"他反駁道,"現實生活中也有。只怕你認不出來。女同胞,只怕你們見到了也認不出來。"他們都沉默了。他發(fā)覺這最后一句話使他們兩人的心緒都變壞了。列車正轟鳴著開過一架鐵橋,車門上的把手、鐵踏板和烏蒙蒙的玻璃窗都在震響著,他們的肩頭也在隨著晃動著。他這最后一句話使她聽了心里難受,她想起了在北大荒時在一個農場里干活的一個康拜因手。那小伙子總是在快活地笑著,在秋天金黃一片的大田里,他總是喜歡穿一件油污的坦克兵夾克,整天都吹著一支口琴。有一次在麥子地里午休,曝烤著平原的太陽曬得滿地升騰著麥桿的味道。她高傲地、鄙夷地回絕了他。她瞇著眼睛眺望著一望無際的金黃麥海,心里滿是不以為然,甚至是不能容忍的心情。那小伙子踩著地上的麥茬踱回他們那群康拜因手那里,她聽見整個中午那兒都響著一支單調的口琴曲子。后來康拜因手去了大慶油田。"我們這兒有八十萬產業(yè)工人!我們這兒正出現著一個偉大的奇跡!"她聽見知識青年們在念他寫來的信。"到大慶來吧!這里過的才是真正的生活。"他在信里熱烈地向朋友們呼吁著。她聽著,仿佛聽見一陣熱情快活的口琴曲,她悵然若失地坐了好久。后來她常?;貞浧鹉莻€快樂的小伙子,特別是在她機械地和人們介紹來的對象問答的時候,她有時會感到聽見了一絲口琴聲。她疲乏地靠住了車廂的硬壁,閉上了眼睛。他也想起了一個姑娘--海濤。他已經好久沒有想起海濤了。在額爾齊斯河邊的那片苜蓿地上,在那個骯臟荒僻、地窩子蓋得東倒西歪的小村里,海濤和他度過了多少美好的日子呵。海濤不僅僅是他的初戀,海濤那時和額爾齊斯河的流水一樣,已經成了他習慣了的生活的顏色。他至今對那個脈脈含情的姑娘記憶猶新。不知你今天怎樣了,海濤。他想,也許你已經又離開了那個工廠。我們一塊沿著額爾齊斯的陡岸奔跑、追趕著汛期流水沖下的大片漂浮的野花。我們曾一直跑到離布爾津城不遠的那片沼澤。我到今天還記得那天的情景--額爾齊斯河在戈壁灘前舒緩地滑過,沼澤里蘆葦長成一道道曲折的屏障。有牛群,也有野鴨子和別的水鳥停在沙洲上,那片從上游阿勒泰山南麓沖下來的野花,在鋼藍色的水面浮成斑斕的一層。那天有一種青色的暮靄彌漫著沼澤和四野,連翻滾的波浪也涂著青青的光。只有你的臉頰紅潤新鮮,海濤。他又輕輕擦亮了一根火柴,然后把煙咬在嘴角。我覺得你那紅潤新鮮的臉頰一直在滋潤著我的心,鼓舞著我的熱情。他吸了口煙,略微活動了一下肩膀。右肩的肌肉還在隱隱作痛??峙戮褪窃谟蔚近S河東岸的時候,他暗暗想,我用一只手抓住了石頭,那急流把肌肉拉傷啦。那時的我多年輕啊,我在額爾齊斯的冰水里也能又叫又嚷地拉網捉魚,而且肌肉也沒有拉傷。今天的我也許已經衰老了,他想。他又稍稍活動了一下肩膀,瞟了一眼旁邊姑娘的影子。這是個挺好看的姑娘,他想??墒呛L得更漂亮。當海濤離開小村的時候,沒有一個知識青年答理她。他們全都憤憤地譴責海濤,僅僅為了調回內地,僅僅為了當一個農場加工廠工人的前途,就背叛了愛情。但是他從人們的臉上看到了另一種表情,那是覺得被戲弄和被遺棄的表情。是呵,他想,海濤長得太漂亮了,干得又太不漂亮了。人們都覺得這矛盾的現實難以接受。其實人們是在為自己打抱不平,他們覺得海濤也拋棄了他們。他覺得只有他做得好。他從一戶哈族老鄉(xiāng)家里借來了一輛輕便的單馬雙輪車,拉開女知識青年住的地窩子房門,幫助已經無人理睬的美麗姑娘收拾了行李,然后為她把小馬車一直趕上大道。在路上他跳進沼澤,用肩膀頂出了陷在泥里的車輪。后來他拉著馬韁,車輪吱吱地輾過那片白色的流沙,最后駛過了額爾齊斯河上的大橋,到了布爾津城的長途汽車站。但是,在那個人影寥寥的長途車站門口,他冷冷地推開了她遞過來的一張照片。你干得不壞,伙計。他默默地想著,大方地給年輕時代的自己打了個五分。原來你可沒打算那么干,原來你曾經打算撞進那間地窩子揍她一頓。你喝醉了酒,聽見有誰悄悄說到海濤這個名字就跳了起來。你一聲不吭地提著空酒瓶子往外沖,咽喉里燒得冒火??墒呛髞砟愫﹄?,因為你忽然覺得應該有點男子漢氣度。醉醺醺地跑去打一個女孩算什么好漢?你想著,一扭頭改變方向跑到了河邊,望著那條穩(wěn)穩(wěn)前進的大河。額爾齊斯,那也是一條河啊,他想,那是全國唯一的流向北冰洋的外流河。整個阿勒泰山脈南坡的流水都向它傾注,它串通著一串串沼澤和湖泊,胸有成竹地向著真正的北方流淌。那是一條被酷暑嚴寒的哈薩克草原養(yǎng)育得自由自在的大河啊,原來它把喝過它水乳的人都悄悄地改變了。他把煙頭在車廂鐵踏板上按熄,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支拿著。今天看來,你和海濤分手時的一舉一動都是由于額爾齊斯河的緣故,那條自由而寬闊的大河重新塑造了你。外面燈光密集起來。快到北京了,他想,夜行的列車也象一條河。辨不出首尾,辨不清源頭和前途,只覺得一股勁奔騰向前,把兩岸的燈火遠留背后。這樣的河跟河流地貌、自然地理并沒有關系啊,所以我要寫一首詩。我要描寫這樣的,從大自然和人心里流過的河。超員的車廂里一下子喧囂起來,扛著大包小包的旅客擠到這塊窄小的空間里吵嚷著。"收拾一下啦,就要到北京了,"他對她說道,隨即站起身來。人們繼續(xù)朝這車門擠來。扁擔、硬紙箱和裝得滿滿的大旅行袋在眼前晃來晃去。他們兩人被擠得緊緊貼在那扇車門上,顏色發(fā)紫的雪亮站燈疾速地一閃一閃流過。她目不轉睛地凝望著他的臉龐,一句話也沒有說。前方出現了一個大水閘似的建筑,攔腰橫跨在鐵道上。他覺得列車像河水一樣正對準這個水閘沖去。"哦,北京,"他小聲地自語道。第三章他開始了高速運轉。他首先咬著牙開始翻譯李?;舴业摹吨袊穼а?。這導言大約有三萬多字。他在翻著字典時想,我要在報名時呈上譯稿,請他們轉交導師。他又覺得最好有論文,哪怕一篇也好。于是他就擬了幾個題目:《黃河中游晉陜峽谷自然地理狀況概述》、《湟水河谷的黃土臺地及植被》、《關于額爾齊斯河流域的資源及綜合經濟》等等,可是寫了幾行以后,他發(fā)現自己寫的不是論文,而是晚報和旅游雜志上用的大路貨。他馬上扔掉那幾個題目去顏林家。顏林正在汗流浹背地給兒子洗尿布,顏老頭捻著稀胡子聽了他的論文設想以后笑了。老頭說,放下你的那些論文吧,只要把基礎課考好,問題就不大。但是老頭本人并不招研究生。您怎么知道別人就不會事先上交論文呢?我還是要搞一篇,他想。我敢保證其他考生也都會來這一手的,這是光明正大的競爭,人人都不會放棄寶貴的機會。他從顏林父親那兒抱回一大疊《地理學資料》和小冊子,回家研究起來。當他發(fā)現不少論文實際上都是描述性的調查報告時,他欣喜若狂。原來野外的親身調查也可以成為論文的基礎。他考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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