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煒光勇敢的安提戈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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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擁有海面和海底，因而它成為人類靈魂的最正確隱喻。當它被攪動之際，暗藏在海底的黑暗將涌上海面。

——《安提戈涅》

人們在談起西方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時，總是想到古希臘的城邦制度和公元前五世紀到四世紀的雅典，由于宏偉的西方現(xiàn)代文明正是從那里孕育出來的。古希臘人對權力（利）、法律和正義的理解，對民主制度的實踐，至今依舊深刻地啟迪著生活于現(xiàn)代社會的人們。

古希臘，讓我們感嘆，令我們著迷，也促使我們斟酌。

輝煌的戲劇藝術是古希臘文明的優(yōu)良代表。歐洲最早有關劇場確實實資料，以及世界上最早的宏偉劇本，都來自古希臘。早在2400多年前，為了感謝宏偉的酒神狄奧尼索斯，那里的戲劇表演活動就特別盛行。為了盡量便當公民觀看戲劇演出，在狄神節(jié)期間，政府機關放假，商店中斷營業(yè)，甚至連囚犯也獲得假釋。雅典城邦激勵公民觀劇，只收取低廉的入場費，還動用財政資金，設立專項基金，人們可申請觀劇補助。政府還給劇作家支付薪水、演出的服裝和排練場地。

雅典歌劇一般在雅典衛(wèi)城山麓下的那座出名的“狄奧尼索斯”大劇場上演，這座以酒神的名字命名的劇場像一把巨大的折扇，沿著圍成的山勢開展。高達20層的觀眾席頂上連著一片環(huán)狀的叢林，這叢林一向延遲到一座巨大的峭壁，百尺峭壁之上，就是氣勢典雅的巴特農神廟。聰明的雅典人把石塊嵌進山坡地上，就成了運動場般的觀眾區(qū)（theatron）。觀眾區(qū)呈半圓形，可容納14000人。觀眾席前面，像一個巨大的圓形被切掉四分之一的平地當時稱為舞蹈場（orchestra），即舞臺。雅典建筑師設計的這座舞臺相當講究，音效優(yōu)異絕倫，就是放在今天也不算過時。據(jù)說假設有人在舞池中央劃根火柴，在觀眾區(qū)頂端的人可以領會聽見；

隨意往地上扔一枚硬幣，坐在結果一排的觀眾也能領會地聽到硬幣落地清亮的聲音。即使觀眾在萬數(shù)以上，演員不必藉助任何擴音器具，就可將聲音傳入所觀眾的耳膜。

古希臘戲劇的優(yōu)良代表作集中于它的悲劇創(chuàng)作。公元前四世紀時的亞里士多德說，悲劇是經(jīng)由狄神頌的引導者進展而出的。古希臘宏偉的戲劇家索?？死账梗⊿opho－cles）是同埃斯庫羅斯、歐里庇得斯并稱的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他一生寫了130部悲劇，留傳至今的完整劇本只有七部。他的《俄狄浦斯王》和《安提戈涅》可以稱得上古希臘悲劇中的代表作。據(jù)專家介紹說，索?？死账怪貙憽叭恕?，而不是“神”。他的作品布局繁雜，嚴密又和諧，情節(jié)進展扣人心弦。他是個語言大師，劇本中有大量名言警句和精彩對白，例如：“真實的話永遠是最好的”；

又如“暴君所生的一族人卻愛無恥的利益?！彼还帕_馬演說家西塞羅稱為“悲劇界的荷馬”。

索?？死账乖谒某雒瘎　栋蔡岣昴罚ˋntigone）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流亡者波呂涅刻斯為了搶奪哥哥忒拜王的王位，率外邦軍隊前來攻打自己的祖國忒拜城。兩軍交戰(zhàn)時兩兄弟自相殘殺而死，他們的舅父克端翁被長老們推為新國王?？硕宋掏踔肛煵▍文趟埂跋胍呕鸢阉嫦鹊亩汲呛捅咀宓纳竦顭齻€精光，想要喝他族人的血，使剩下的人成為奴隸。這家伙，我已向全體市民宣布，不許人安葬，也不許人哀悼,比他的尸體暴露，給鳥和狗吞食，讓大家望見他被作踐得血肉模糊！這就是我的魄力！”“誰要是違反禁令，誰就會在大街上被群眾用石頭砸死?！边@時候，有一位美觀的少女——波呂涅刻斯的妹妹安提戈涅，大膽地站出來安葬了她的哥哥，并因此而獲罪而死。

古希臘人認為，在人間的法律之上，還有天條（神律），神律才是真正至高無上的。他們把安葬死者視為神圣的義務，更加是死者親人的義務。死者得不到安葬，便不能渡過冥間，前往冥土，就無法得到下界鬼魂的敬愛。在這里，安葬死者就是神圣的天條（神律）。

在這部劇中，安提戈涅一出場就面臨著生死決定：是遵守人間的國王的命令，還是信守神律？遵守國王命令是生，信守神律，等待著她的將是死亡。為了遵守神律，安提戈涅毫不躊躇地選擇了死亡之路，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以維護天條的神圣地位。劇中當她抉擇冒死出去安葬她的哥哥時，曾經(jīng)和她的小妹伊斯墨涅之間有這樣一段對話：

伊斯墨涅：“你真的要去安葬我們的哥哥嗎？”

安提戈涅：“我要對哥哥盡我的義務，也是替你盡你的義務，我不容許讓人們看到我背棄我的哥哥?！?/p>

伊斯墨涅：“可是克端翁的禁令已經(jīng)公布了?。　?/p>

安提戈涅：“他沒有權利阻攔我安葬我的親人?！?/p>

伊斯墨涅：“姐姐啊，現(xiàn)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假設我們觸犯法律，違反國王的命令，就將被人們亂石砸死，會死得比哥哥更凄慘。我們處在強權的操縱下，只好按照這道命令，甚至更嚴肅的命令。因此我祈求鬼神原諒我，既然受壓迫，我只好按照當權的人?！?/p>

安提戈涅：“我不求你也這樣做，你計劃做什么人就做什么人吧，我卻要去安葬哥哥。我遵守神圣的天條而赴死，我將同我們愛戴的哥哥在一起，愛戴的人陪伴著愛戴的人，我將永遠躺在那里。至于你，只要你容許，你就藐視天神，藐視天條吧?！?/p>

伊斯墨涅：“我并不藐視天條，只是沒有氣力和城邦對抗。”

安提戈涅：“你可以這樣推托。不說了，我現(xiàn)在要去安葬我最愛戴的哥哥！”

于是，安提戈涅從人群中站出來了。她撥開眾士兵的阻攔，來到兄長遺體前，跪在哥哥身邊，撫摩著他，無助地哭泣著，“她大聲哭喊，像鳥兒望見窩兒空了，雛兒丟了，在悲傷中發(fā)出尖銳聲音。她也是這樣：她望見尸體露了出來，就放聲大哭，對那些拂去沙子的人發(fā)出殘酷的詛咒，她立刻捧了些干沙，高高舉起一只精制的銅壺，奠了三次酒水敬禮死者?！?/p>

就這樣，安提戈涅在眾目睽睽之下，按照古老的習俗，祭祀和安葬了她的哥哥?？梢韵胍姡@部劇作演到這一幕時會是多么凄慘！會有多少人一掬可憐的淚水！

看護尸體的士兵們可能也對國王的命令心懷不滿，沒有人專心地阻攔安提格涅這樣做，也沒有按照國王指令亂石砸死她，只是職責所在，拘捕了小姑娘，把她帶到國王的面前。

安提戈涅膽敢藐視人間的法令，“以身試法”，克端翁王自然分外憤怒。劇本是這樣描寫的：

克瑞翁低頭望轉她，問：“供認不供認這件事是你做的？”

安提戈涅：“我供認是我做的，并不否認?！?/p>

克瑞翁：“你知道有禁葬的命令嗎?”

安提戈涅：“當然知道，怎么會不知道呢？這是公布了的?！?/p>

克瑞翁：“你敢違背我的法令嗎？”

安提戈涅：“我敢！我敢！宙斯從沒有宣布過這樣的法律，正義之神也沒有制定這樣的法令讓人們遵守，一個凡人的命令就能廢除天神制定的永恒不變的律條嗎？它的存在不限于今日和昨日，是永久的！我不會由于害伯別人而違背天條，以致在神面前受到處治。我知道我會死的，我遇到這命運并不感到痛楚，但是，假設哥哥死后得不到安葬，我卻會痛楚到極點！”

她大聲譏問克瑞翁王：“你說的話也算是法律嗎？”

我相信每當戲劇表演至此處，古希臘的觀眾都會滿含熱淚，沖動分外，掌聲如潮。

以后的劇情是這樣的：安提戈涅被暴怒的國王囚于石窟。在“忒拜城的先知”忒瑞西阿斯和由忒拜城長老十五人組成的“歌隊”的奉勸之下，克端翁王終究覺醒，抉擇“先葬尸體，后赦死囚”。悵然悲劇已經(jīng)發(fā)生，安提戈涅“站在祭壇前面，用鋒利的祭刀自殺”，克端翁追悔莫及，這位終究良心察覺的君主不得不懊悔而孤獨地活在世上……。

這部希臘悲劇的故事情節(jié)并不繁雜，但通篇滲透著對情理與法理、治權與民意的斟酌，深刻雋永，耐人尋味。安提戈涅的悲劇性在于她敢于藐視非法、挑戰(zhàn)權威的那種悲壯和慘烈。她留給世人一個沒有定論的懸案（應當說，宏偉的作品大都沒有定論，而是力求留給人們以斟酌的空間）：法律是什么？當法律涉及到人的根本權利時，當法律城邦的律令或統(tǒng)治者的意志與當世所公認的“神律”之間發(fā)生沖突時，當人們面對著按照“神律”還是按照現(xiàn)存的律令的兩難選擇時，正義站在哪一邊？

安提戈涅給出的答案其實很簡樸：人間的法律務必符合“神律”，而神律不過就是天性和公理。她把國王的法令與“神律”、“天理良心”識別開來，報告人們，國王制定的法律假設違反天性和公理，它就是惡法，甚至連惡法都算不上，而傷天害理的惡法人民沒有必要去按照。在安提戈涅看來，死，已經(jīng)是對人的最大的處治?？巳鹞套尣▍文趟贡┦囊?，不許收尸，就是違反了神律，也就是違反了人們公認的“天理良心”。人縱有千般惡、萬般罪，只要罪不當死，剝奪其生命就是不正義的，即使你說的天花亂墜也是不正義的。而任意進犯人的尊嚴，包括人死后遺體的尊嚴，哪怕此人是罪大惡極的囚犯，也是不正義的。不正義的惡法人民是可以不按照的。這就在統(tǒng)治者的法令之上放上了一個比他更高的神律，在統(tǒng)治者和人民之間放上了一個第三者，一個無所不能的統(tǒng)治者也不得不顧忌的天條。這就是古希臘的自然法精神，也是西方法學和政治學中所一再闡述的公民的一項極為重要的權利：“公民不按照”（civildisobedience）。

古希臘的自然法精神只展現(xiàn)于西方社會，它深刻地影響了后世的法律和政治制度。即使在黑暗的中世紀，這種精神在西方也是源源不斷地滾動著的、承襲著的。中世紀神學大師托馬斯阿奎納就在他的著作里深刻地闡述了“安提戈涅式的”神法高于實在法、對世俗權力加以強有力制約的思想。他指出，人民有抵擋政府的權利，政府的權力或統(tǒng)治者的權力在獲得的過程中不能有瑕疵。正如要處治偽造貨幣的罪犯一樣，也要處治那些通過不正值途徑或的權力的人。對于這種人，人民有權不按照他，甚至可以抵擋他、推翻他！

每當我讀到這些鏗鏘有力的話語時，內心深處不由得為之哆嗦！

在古往今來的中國人心目中，統(tǒng)治階級的意志就是法，就是至高無上的權力，“百姓”務必無條件按照（在中國，只有缺乏公民意識和公民權利的百姓，而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公民）。幾千年的中國歷史，統(tǒng)治者始終掌管著對百姓的生殺予奪之權。皇帝是“天子”，他的命令代表著“天意”，全體的人都務必無條件地跪倒在皇權的腳下?；蕶啻碇磺?，包括每個人的利益，甚至生命。沒有誰敢去質疑這一點，天經(jīng)地義；

更沒有誰敢去違反最高政治權力下達的命令，違反的下場誰人不知？中國歷來是“人治”的文化傳統(tǒng)，從來沒有“法治”和“法制”之識別，雖然也展現(xiàn)過老子的“天道”說和“無為而治”思想，展現(xiàn)過孟子宣揚的“天聽自我民聽、君視自我民視”、“民貴君輕”等儒家的“仁政”思想，但整體給人感覺依舊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式的勸戒，是一種體制內的忠告，甚至是一種書生式的乞求。這種體制內的學說對于皇權專制制度的惡性進展毫無約束性的氣力，人們只好把夢想寄托在“仁君”和“清官”上。歷史已經(jīng)反復證明，這樣的文化存在著先天性的缺陷，這樣的制度毫無前途。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假設《安提戈涅》的故事發(fā)生在中國，或者由中國的作家來寫，那會是什么樣子？將《安提戈涅》與中國古典戲劇《竇娥冤》、《趙氏孤兒》等對照著讀一讀，我們可以得到更多的啟示。

就是在2000年后的今天，假設現(xiàn)存的法律不能保障人民的權利，甚至肆意剝奪人民的權利，我們能不遵守這樣的法律，不把它作為正義的標準、合法性的來源嗎？我們能像安提戈涅那樣指著統(tǒng)治者的鼻子質問他們：“你說的話也能算是法律嗎？”我們敢嗎？

安提格涅慨然赴死，早就遠離我們而去了，但“法律之內，應有天理人情在”、“惡法非法”、“公民不按照”的觀念卻在希臘人、羅馬人和全體歐洲人的心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