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尖上的記憶 燃魂針尖

本文格式為Word版，下載可任意編輯——針尖上的記憶燃魂針尖客廳里的縫紉機一向都在，那漆黑的機身被蓋板暗藏于車肚之內，看上去和一張桌子無異。事實上，很長一段時間，我就是把它當桌子來用的，趴在上面寫字、看書，無聊的時候，雙腳把底下的踏板踩得風生水起，自有一派裁縫的風范。母親看著我笑，說我改不了這從小就有的愛好了，而在說笑間，也指點我，別踩得那么用力，好好的衣車，別給搞壞了。我懂得母親的留戀，一如她永遠懂得一架衣車可以承受的輕重。母親的雙腳貌似離開踏板很久了，她總是騎著發(fā)出電流聲響的電瓶車，頭頂遮陽帽、身披擋風衣，風風火火地跋涉去批發(fā)市場進貨。一把四腳凳已留不住她的寧靜身影，一枚細針也無力挽救她日益下降的視力，而大量年前，她還是那個坐在夕輝浸潤的小屋里，輕松將線穿過針眼的年輕女性，那些靜得仿佛能滴落水珠的舊時光，像一枚遺失的針，無力尋回了。一

20世紀90年頭末期，母親隨著紡織廠的倒閉，和大批工人一起失業(yè)。那時的她已有了上小學的我，刺眼的陽光照在我們頭頂，讓人倍感眩暈。母親帶我走遍大街小巷，抬頭終究察覺那個簡樸的店名：阿玉制衣。母親在這里開頭了她的學徒時光。

我當然記得那些與她共同前往的日子。母親作為學徒，是沒有功夫照管我的，我只在店門口四處徘徊，看人來人往、艱苦度日。很快翻騰出各種模樣對母親喊：“走了嘛！回家了！”任憑魔音入耳，母親只適時對我說：“別吵！快了！聽話！”給她造成的難堪，我是無論如何不會知曉的。

母親只好將我剩在家里。臨出門，將“阿玉制衣”的電話留給我，叫我有事聯系。我得了低廉，卻不省事，那一回，我過分地使用家里的電話，隔幾分鐘就往“阿玉制衣”去一個，接通后不管是誰，只喊一句：“回家要帶奧特曼碟片！”我忘卻自己畢竟打了多少次，只記得，每打一次，總有人實時接聽，而我總是極快地說完并掛掉?，F在回想，作為學徒的母親怎可能擅自去接電話呢？接聽的必是店主。而她坐于縫紉機前專注的身影，總被這心驚膽戰(zhàn)的電話驚擾，隨后聽到一句“又是你兒子哦”。那時的我就是一枚針，扎進母親的指尖，害她疼痛而無奈。

母親回來，把一張碟遞給我。我看了看，雀躍著拿去參觀。我記得那股沖動，那股巧施戰(zhàn)略最終得勝的心態(tài)。只在看片時，不經意地瞥到，母親獨立于客廳，沒有開燈。黃昏陳舊的光線中，她的剪影悄悄立在電話機前，纖瘦寂寥。我看她輕輕按著鍵，猛然回響過來，她是不是在查通話記錄，看看這一下午，畢竟給她撥通了多少煩擾。但她沒有罵我，直到影片終止，也沒有對我舉行責怪。她的寬容和靜默，在那一天讓我獲得了迅疾的成長。我是那個時候記住她的靜默的，她在電話前，是不是掐算著這些無意義的電話耗了多少話費，是不是悄悄嘆息著因我給她招致的諷刺——看她那頑皮孩子！我回味一張碟片帶來的歡欣，心里有了濃濃的悔意，母親指尖的創(chuàng)可貼，有一張約莫因我而起。

十月的時候，母親和她的摯友一起，租下一間微小的車庫房，開頭獨立制衣。房子微小，兩架衣車，一塊臺板，幾把小凳，就填滿了。房屋離火車站不遠，門口高聳的花崗巖石壁上，往往傳來列車吼叫而過的汽笛和極富感染力的車輪碾壓聲。

我總是買一串石墻下擺攤阿婆的臭豆腐，自身一人翻越高高的臺階，去等待一列火車經過。雖然我已學著懂事，但裁縫店內的清寂寡歡，終不能令一個孩子的心得到得志?？椿疖嚕闪四且欢稳兆幼罹哒T惑力的事。自由不羈的汽笛，嘹亮中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凄愴，它總讓單純的內心五味雜陳，而它有力的車輪，卻又能逐漸平復心中的漣漪。在那些滿口嚼著臭豆腐空想遠方的時光中，一個孩子在看臺上留下了和一枚針有關的成長。或許，他應當感謝那枚針的，不然他無法擁有那么屢屢對神秘的火車的目睹。二

由于一根針，母親擁有了和我同樣的容貌。當我蝸居店內，趴在一張四腳凳上寫作業(yè)的時候，我轉首看到母親——那是我第一次誠懇地關注她工作時的模樣——雙腿收束于衣車的踏板上，左手時不時搖動著縫紉機的手搖桿，右手那么操縱著針下的布料，情狀與我做作業(yè)并無差異。這是一種無形的煽動，我空想自己和母親坐于同個教室，一起低頭書寫，共同解決問題，情不自禁就跟著專心細致起來。我為這種空想感到微微的幸福與沖動。

母親囿于窄小的空間，并未因此獲得閑靜。她要時不時起身熨燙、時不時拆換線圈、時不時量定尺寸、時不時為來客提取成衣……母親拆換線圈的間隙，是我最喜悅的時刻了。繞于機身的細線被抽走，針頭因此不被束縛，我就擁有了踩踏板的權利——我多么熱愛踩踏板啊，母親是了解我的渴望的。在她那個安于方寸之地的身體里，照舊有一只眼看穿了我的不甘，她總在取線圈的時候，善意地喚我：“來，玩會吧?！?/p>

我小小的腳落于踏板之上，一個用力下去，踏板“咕咚”一沉，我很快感受到它反彈的氣力，沉底的一頭以更猛烈的容貌上升，像要強烈地親吻我的足底……這種缺乏閱歷的踩踏，只能換來一陣紊亂的機械轉動，機身下的針頭也在短短兩個回合的起伏中歸于寧靜。踩衣車并非易事，我逐步崇拜起母親的工作。當她富于節(jié)律的踩踏表現在針頭細致的起伏中，我感到一種難以描述的美。也有一種，難以言明的神秘。很久以后，這種神秘才在制衣店逐步消亡的今天向我袒露——把那紊亂的氣力化為一枚針的探尋。一架衣車猶如一臺濃縮機，母親注入方向不明的外力，它卻將之凝成一股，自那銀光流轉的針尖輕輕吐瀉，用一根線的痕跡，證明它的神秘，那時的母親，是不是也與這枚針一樣。失業(yè)的壓力、身無長技的苦惱、培育的使命……從周圍八方涌來，她所做的，是將全體勞累凝成一股，化為對一根針的期許，那些從她手上遞出去的成衣，不僅披到全體的顧主身上，也披到全體未知的明天之上。三

要再年長幾歲，才能明白來人口中看似無心，實那么有意的那句“還是你手活如我意！”可能某些方面，母親和摯友的手工尚存差異，所以在差遣制衣細節(jié)的時候，總強調讓母親獨立完成。這種明顯讓雙方倍感難堪的局面，母親總在說說笑笑中化解了。而真正制衣時，母親自然不會獨占。她和摯友保持著始終的默契，一件衣的誕生，不因顧主的一意孤行而淪為個人勞動。母親和摯友對縫邊、折痕、做袖等細節(jié)舉行商討，達成和諧一致。母親從未因顧主的偏頗感到自滿或喪氣，有些差異是可以提升并消釋的，有些差異，或許真的只是“心理作用”。而這些，都該成為和氣共贏的注腳，不應成為有害于彼此信任的障礙。信任與依靠，多么重要的感情。也只有如此，母親才能在生意極好的那幾天，先把滿室的忙亂留給摯友，騎著自行車送我回家睡覺。我是抗拒這樣的夜晚的，無法忍受在父親外出的時日里，自身過夜。她替我接水、拿內衣褲，想讓我早點躺下，快速趕回。我無法忘卻明知她要走而無能為力的惶恐，即便允許為我亮著大堂的燈，漆黑的客廳、衛(wèi)生間、小房間照舊是我懼怕空想的來源。有那么幾夜，店里生意太好，母親始終未歸，在一片黑暗中，我感覺自己貌似永遠失去她了。滿室的安寧，抽干了我的力氣，逐漸地，在自身低聲的痛哭中睡去。其次天醒來，我看到身邊的母親，馬上產生一股委屈和怒氣，大聲嚷嚷，要她以后再也別去裁縫店了，再也別待在那兒了……我第一次對那些困留住母親的衣車、布料產生由衷的恨意，喊著喊著，眼睛又一次模糊。母親拍拍我的背，撫慰了我?guī)拙洌瑥娬{一個男孩子應當保有的大膽固執(zhí)。幾句下來，我雖允許了，但好多天里，仍舊耿耿于懷，并惦記著一致的事情再次發(fā)生。直到今天，我逐步理解生活的無奈，才明白開初的母親，如何像一根穿梭于絨線織面的針一樣，把身后的苦衷繡在深夜的一針一線里，卻讓言語聽上去仍舊那么和暖輝煌。

說到依靠，我想起住在裁縫店旁邊的一對老人。母親與他們私交甚好，他們會時不時地邀請我去家里看電視。他們的子女工作在外，清寂平淡的日子里，樂得有喧嘩進入。那一天，老奶奶的驚呼把我們嚇到。我們趕過去，是老爺爺突發(fā)高血壓暈倒了。母親以最快的速度撥打了急救熱線，在救治車可怕的鳴叫中，她陪伴老奶奶前往。

幸而搶救實時，老爺爺渡過了危機。由于這件事，他們與我們的關系又近了一層。我能感到老奶奶對母親的憑借，她有事沒事送一點小吃，在融融的陽光和嗡嗡的車聲里，共享曾經的故事。有時吃飯，都熱愛端著碗到我們這里。

這段安逸，一向持續(xù)到老爺爺兩個月后駕鶴西去。

生命終歸走入了必經的程序。我感到一種深刻的震撼。媽媽說“以后你就看不到那個爺爺了”。以后，有多久？我不知道，老奶奶也不會知道吧。在失去老伴的那一天，老奶奶反而沒有老爺爺病發(fā)時的那般害怕了。她只過來央求媽媽，為老爺爺做一件體面的壽衣，燈光下，她抬手擦了擦蘊著褶皺與淚光的眼睛。

我那時不知道壽衣和普遍衣服有何概括識別，正如母親的針，無非又是體驗重復的穿插，但在線路迂回間，它卻見證了人間生死，陰陽永別。

頭頂的列車一如既往吼叫而過，陽光下滾燙的鐵軌，蒸發(fā)了多少沿途灑下的眼淚，才讓自己獲得一根針般的溫潤光澤？四

后來的時日里，也展現過這樣的意外。母親使用電熨斗時，不慎將衣服燙壞。一個鮮明的空洞不懷好意地竊入。因此損失的不是一筆生意，更可能是一個客源。還好顧主并非計較之人，母親舉行了賠償，也沒有引起太大的爭執(zhí)。母親暗自嘆息了幾天，只能自我撫慰，權當是長了閱歷。我依稀記得，她沉重的眉頭。

我加倍信任一根針的踏實，可以在刺穿后推翻重來，不造成張揚的破壞。母親的嘆息，讓我體會不充裕的生活里，一個細小失誤帶來的綿長哀傷。那幾個心情沉郁的入夜，我仍舊自身爬上看臺，等待一輛火車經過。行人匆促，放眼盡是凌亂的腳步，他們來自哪里，目的地在何處？長長的列車又來自哪里，駛向何方？它能否載上一個少年不知名的憂愁做一趟遠途旅行？為數不多的眼淚可否沖抵半張車票？終點站，是不是就是老爺爺下車的地方？漸次展現的星光，送來了準時的璀璨，風也夾著預示火車進站的警報，溫柔拂面?；疖嚥粫袛嗟絹?，正如生活不能中斷前進，我想，我應當相信來自火車的啟示，它是游走在大地上的針，它的每一次穿行，都會縫合夜的傷口。我相信它本身的善意，正如我相信母親自中的那枚針。

但這枚針，終歸從母親自中滑落了。

我?guī)缀鯖]有覺察它掉落的瞬間。假設察覺，是不是可能把它接??？

母親和摯友把租來的小屋退掉時，火車仍舊從我們頭頂吼叫而過。那熟諳的碾壓聲，一寸一寸恢復了我們在這里體驗的點滴。小巷里照舊飄著阿婆親切的臭豆腐香，雖然走時，阿婆特地多給了我兩塊，但我知道，這理應是結果一次品嘗了。

店里的西湖牌縫紉機，是爸爸借了汽車，將它運回家的。當那墨黑油亮的機身被輕輕放入桌肚，它曾照亮的這一段時光也宣告塵封。運上車前，我又忍不住去踩了踩踏板。不同了，真的不同了。曾經死死扣著傳動輪的皮帶已經松懈，踏板變得踉蹌而疲軟，它再也不能賦予我強烈的回應，讓我看到一枚針因獲得生命力而迸發(fā)的美。

母親改換行當，開了一家小超市。累多了。不再是坐在店里，腳踏踏板那樣簡樸了。她要四處進貨，時刻清算，歸置雜物，看清斤兩，就連吃飯，亦要放下碗筷，去接收一個年幼孩童買干脆面付出的五毛錢。

我知道她是樂于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