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娘形象分析

王實甫的雜劇《西廂記》，是元曲創(chuàng)作的高峰，也是我國古典戲劇文學史上的不朽名作，它以其光輝的主題思想，精美圓熟的藝術(shù)技巧，優(yōu)美典雅的獨特風格和通俗的文學語言著稱于世。它如同我國文壇藝苑中的一顆璀璨奪目的明珠，吸引著世世代代的觀眾與讀者，震撼著他們的心弦。在我國，《西廂記》是家傳戶誦的名作；崔鶯鶯、張生的愛情故事更是家喻戶曉；《西廂記》的許多佳詞麗句膾炙人口；紅娘的“知名度”，恐怕也不在寶、黛二玉之下。應當說，就單個作品而言，在中國文學史上有兩座相對峙的高峰、兩顆相輝映的明星，那就是《西廂記》和《紅樓夢》，然而《紅樓夢》要比《西廂記》晚出四百多年的時間。在國外，日本的河竹登志夫的《戲劇概論》將《西廂記》和古希臘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印度迦梨陀娑的《沙恭達羅》并列為世界古典三大名劇，則從更廣闊的世界戲劇史的高度，給《西廂記》以精當?shù)脑u價?！段鲙洝芬云洫毺氐恼Z言特色以及思想內(nèi)容的反叛性吸引著眾多的研究者和無數(shù)觀眾，它之所以能成為千古不朽的名作，與他在劇中成功塑造了張生、崔鶯鶯、老夫人、紅娘等經(jīng)典形象不無關(guān)系。而在這四個形象當中，紅娘被公認為是塑造的最為成功的人物形象。王實甫在前人的基礎上，進一步完善了崔、張的故事，使《西廂記》在情節(jié)、人物塑造上得到精致的加工，再創(chuàng)造。《西廂記》全劇共316支曲，由紅娘唱的有106支，僅次于張生的116支，多于鶯鶯的82支，約占全部曲詞的三分之一，紅娘在作者心中的地位由此可見一斑[1]。有了這充足的筆墨，作者就可以從容的對紅娘的形象進行塑造，并且在該劇中起到的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紅娘是這部作品中一個“喧賓奪主”的角色，作為“才子佳人”故事中的次角，她的形象卻較崔鶯鶯和張生更加生動逼真。沒有紅娘，鶯鶯和張生的愛情不可能得以發(fā)展；沒有紅娘，鶯鶯和張生的愛情更不會有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她雖然是相國小姐的一個貼身婢女，但熱心奔波于崔、張之間，為他們的愛情牽線。她始終站在崔張二人的一邊，做他們的同盟軍，頑強地同象征著封建勢力的老夫人作斗爭。在一定意義上說，紅娘好比催化劑一樣催生了鶯鶯和張生的愛情，使觀眾和讀者為她的警聰穎悟，調(diào)皮靈慧，能言善辯而喝彩，但在一片贊譽聲和歡呼聲中也有微弱的、不同的聲音，么書儀在其《元人雜劇與元代社會》一書中的第十二節(jié)“元劇與社會芻議”中獨具慧眼的指出紅娘的形象除了高大的一面外，還有其復雜性的一面。[2]這復雜性主要指紅娘為助張生、鶯鶯二人結(jié)合的過程中，也或多或少地為自己有所考慮。應該說，這種看法是有見地的，它改變了以往將紅娘看作是“平面人物”的觀點，以“立體人物”的視角重新審視人物，使紅娘的性格更具立體性，也就更有藝術(shù)魅力，從而可以更深地挖掘出紅娘這個形象的意義和價值。

一、

紅娘形象的喜劇性

在《西廂記》全劇中，由于鶯鶯的矜持和猶豫，張生的迂笨，紅娘是他們愛情的熱心幫助者，同時也詼諧調(diào)皮，潑辣的對他們常予以善意的戲弄，這正是紅娘喜劇性格的形成原因。（一）詼諧調(diào)皮在《西廂記》里，王實甫把紅娘放在一個相當微妙的位置上，在《借廂》一折中，紅娘代表老夫人來聯(lián)系、落實齋祭之事，但紅娘的出現(xiàn)和情節(jié)的轉(zhuǎn)換卻十分自然。從張生眼中看紅娘“大人家舉止端詳，全沒那半點輕狂”，不禁脫口而出的贊美一聲“好個女子也呵！”【脫布衫】，【小梁州】二曲描繪紅娘玲瓏剔透，光彩照人的美麗形象。金圣嘆贊美：“如從無心月窟雕鏤出來?！鼻K處畫龍點睛地突出紅娘的通身靈慧，從雙目中射出：“胡伶淥老不尋常，偷睛望，眼挫里抹張郎?！薄巴怠?、“抹”二字寫出聰穎少女目光的敏銳尖利和詼諧調(diào)皮，無疑是舉重若輕、巧奪天功的大手筆。當崔、張剛剛萌發(fā)的愛情含苞待放時，請宴之后，卻被老夫人冷酷的嚴霜凍僵凍死。崔、張陷入徹底無望極度痛苦的窘境。孤獨困苦中，張生求紅娘為小姐達意及自己欲為情而死的言論與舉動，一方面進一步表達張生對鶯鶯愛慕的程度，對愛情追求的執(zhí)著與專一。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出在緊要時刻，他的思想簡單、無計可施、書生氣十足的迂笨的性格。這時，因為張生的真情、志誠與老實的品格，贏得了紅娘的同情。紅娘的同情，既表現(xiàn)在繼續(xù)善意的嘲諷他，奚落他，又表現(xiàn)在第一次為其出“以琴挑之”的主意，使絕望中的張生又見到一線光明，紅娘的主意在戲劇結(jié)構(gòu)上起承上啟下的作用。在助崔鶯鶯和張生的愛情過程中有絕處逢生的神效。紅娘告訴張生夜間彈琴，聽咳嗽之后更換曲調(diào)，抒發(fā)自己悲痛與愛慕之情。按理講，紅娘亦應告訴鶯鶯，但她不能。一方面，鶯鶯是她的主人，主仆的身份不能變動；另一方面，鶯鶯的矜持、內(nèi)向，紅娘很明白，她雖然喜歡張生，但不直說明言，而是以封建倫理規(guī)范的“淑女”形象出現(xiàn)。因此，在《琴心》這場戲中，紅娘不僅不能告訴她真情，而且也不得不采取引導的方式，使其“就范”，從而達到共同的目的。主仆之間，這一個明白、一個糊涂，一個裝假、一個坦然，一個提心吊膽、一個落落大方，兩人之間發(fā)生的關(guān)系很好的表現(xiàn)了靈慧、調(diào)皮的性格特點。紅娘雖出身寒微、地位低賤，但聰明伶俐、是非分明。她厭惡老夫人老奸巨猾、背信棄義、至于小姐，她更清楚其喜歡張生。因此，她愿意為其做好事，那就是利用自己特殊的身份為其傳遞信息，背著鶯鶯給張生出主意想辦法。鶯鶯小姐由于出身地位所致，常常在她面前將真實的感情隱去，裝模作樣做出許多假相。紅娘深知鶯鶯的心理，又不敢去揭這層薄紗，只得采取以真對真、以假對假的方式去對付鶯鶯的假相，因此，鬧出許多笑話來。（二）乖戾詭秘張生迫不及待地向紅娘所作的自我介紹，十分可笑，也自然真切的表現(xiàn)了張生的實在、迂笨，在輕狂中顯出老實，平常數(shù)語中卻是人物的兩重性格的自然融合，又是作家的天才獨創(chuàng)。而紅娘的搶白，應對明快，語言犀利，使張生驟遭迎頭痛擊之下，無言以對。紅娘的批評落地有聲，“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紅娘引經(jīng)據(jù)典，看似不符合沒有文化的奴婢少女之實際，實際上紅娘并非普通的丫環(huán)，而是群丫環(huán)中的“這一個”（黑格爾語），即具有典型意義的丫環(huán)中的精英人物。[3]她靈慧異常，記憶過人，必在鶯鶯讀書時，因伺候在旁而得以旁聽，已將經(jīng)書中不少名句默識心中。故能見機發(fā)言，脫口而出。此更見紅娘的警聰穎悟。面對陌生青年的輕狂語言，出于維護主家聲紅娘在與夫人爭辯時，對老夫人曉之以理，臨危不亂，機智過人，思路清晰，口齒伶俐，妙語連珠，是能言善辯、機智過人的典型。蔣星煜先生認為：“《西廂記》為戲劇文學的創(chuàng)作實踐與理論提供了一個罕見的成功的范例，那就是在主要人物張君瑞、崔鶯鶯二人基本不上場的情況下，把《堂前巧辯》寫成為最使人驚心動魄的一個急轉(zhuǎn)直下的關(guān)目，并且成為全劇的高潮，因為這一場戲確是矛盾沖突最尖銳最集中，而且也得到了解決。”鄭恒賴婚，紅娘向鄭恒擺事實道理，為張生的品行、才華作有力的辯護，怒斥鄭恒的蠻橫、下流和自恃門第的驕橫。她直斥鄭恒：“你倚父兄仗勢欺人。”又針對鄭恒“窮士則窮士，做官的則是做官”這種“老子英雄兒好漢”式的封建血統(tǒng)論，理直氣壯的駁斥：“你道是官人則合做官人，信口噴、不本分。你道是窮民到老是窮民，卻不道‘將相出寒門’。”不僅為張生，也為天下寒士出氣，也反映出了紅娘的能言善辯，是非分明，機智過人的性格。紅娘對張生人格與才能的稱道，表達了她的敬重；對老夫人失信的抨擊，表達了她的怨恨；對崔、張相愛及其婚姻的稱贊，表達了她的喜悅；對他們痛苦的現(xiàn)狀，表示同情。紅娘見到張生，并未問及他愛情受阻的煩惱，安慰他珍惜身體，而是直接講出那邊小姐煩惱悲痛，害相思的表現(xiàn)及對張生的關(guān)切。紅娘這樣做，就是讓張生更加了解鶯鶯、知重鶯鶯、憐惜鶯鶯。紅娘是戲中講道學最多的人，對四書五經(jīng)和封建禮教頗為熟悉，對其中正確的觀點，既自己信奉，也用來要求別人，指責過陌生青年張生打聽、盯梢良家女子的“輕薄”行為；又義正辭嚴的教育老夫人；在鄭恒面前表揚張生的品行，都屬于引用恰當?？梢娖渖钤谟衅沸杏行摒B(yǎng)的禮儀之家，近朱者赤，受到有益的熏陶，但當封建禮節(jié)束縛人的天性，有礙崔張合理感情時，她又敢作敢為，摒棄如土，顯出了紅娘的優(yōu)秀品質(zhì)。王實甫在《西廂記》塑造紅娘這個藝術(shù)形象，無論在思想意義和藝術(shù)描寫上都達到最高的成就，只有《紅樓夢》中的丫環(huán)藝術(shù)形象才能與前后輝映和互相媲美。[5]紅娘雖然不認識字，但在科舉盛行因而尊重知識尊重人才蔚然成風的封建社會，紅娘對文化修養(yǎng)亦必雖不能至卻心向往之，故而時而賣弄幾句，又智慧過人，故而又引用確當，很有力量。紅娘引用經(jīng)書，堅持的是傳統(tǒng)道德和禮教中的合理部分，她鼓勵、幫助崔張私合，敢于沖破傳統(tǒng)道德、禮教中的糟粕之束縛，顯示她處世做人有極強的原則性和靈活性。三、

紅娘命運的必然性

王實甫把紅娘塑造地形象飽滿，將她的精神世界濃濃的渲染了一筆，環(huán)環(huán)相扣，入情入理，動人心弦。紅娘的形象趨于完美化，成了封建婚姻的斗士，通向美滿婚姻的紐帶。在《西廂記》中紅娘的形象塑造地具有真實性并非理想化的一味崇高。紅娘的熱心腸也要受到時代背景的制約。（一）勢所必至、理之當然蔣星煜先生指出：“按照唐代社會風尚，按照故事發(fā)展的走向，這紅娘在鶯鶯未嫁時是夫人派在她身邊的行監(jiān)坐守的貼身丫環(huán)，也是鶯鶯生活上最親密的伴侶。鶯鶯出嫁時紅娘十之八九將作為侍妾陪嫁給張生；紅娘的前途如果沒有重大意外波瀾，她成為張生的二夫人是勢所必至，理之當然?！盵6]此雜劇中能夠突出紅娘性格細節(jié)主要有下面幾處：張生第一次見紅娘就聯(lián)想到：“若共他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他疊被鋪床。我將小姐央，夫人央，他不令許放，我親自寫與從良?！保ㄒ槐径郏┘t娘在鶯鶯燃香許愿時一語道出鶯鶯所期盼但沒有說出的愿望：“姐姐不祝這一柱香，我替姐姐祝告：愿姐姐早尋一個姐夫，拖帶紅娘咱！”（一本三折）在助崔張二人結(jié)合的過程中，紅娘三次和張生談到答謝的事情。第一次，張生懇求紅娘送信給鶯鶯時說“小生久后多以金帛拜謝小娘子?！奔t娘狠狠地斥罵了張生：“哎，你個饞窮酸倈沒意兒，賣弄你有家私，莫不圖你的東西來到此？先生的錢物，與紅娘做賞賜，是我愛你的金貲？”（三本一折）第二次，在三本四折“佳期”之前，在張生表示“今夜成的事，小生不敢有忘”的時候，紅娘答道：“你口兒里浸沉吟，夢兒里苦追尋。往事已沉，只言目今，今夜相逢管教恁。不圖你甚白璧黃金，則要你滿頭花、拖地錦?！保ㄈ舅恼郏┑谌?，在當天晚上，紅娘抱了衾枕，引鶯鶯來到西廂，見到張生又問他：“張生，你怎么謝我？”張生因心思全在鶯鶯身上，又不敢再提金帛，因此，匆忙答道：“小生一言難盡，寸心相報，惟天可表！”（四本一折）紅娘對張生是有好感的，她看重張生的至誠、老實與忠厚，還夸獎張生“天生聰俊”，“文章魁首”，“洛陽才子”，以至于出現(xiàn)了和自己原來不一樣的一貫性格的表現(xiàn)：“衣冠濟楚龐兒俊，可知道引動俺鶯鶯。據(jù)相貌，憑才性，我從來心硬，一見了也留情?！保ǘ救郏┰趶埳^望、無計可施的時候還開導、鼓勵他：“先生當以功名為念，休墮了志氣者！”【寄生草】“你將那偷香手，準備著折桂枝，休教那淫詞兒污了龍蛇字，藕絲兒縛定鯤鵬翅，黃鶯兒奪了鴻鵠志；休為這翠幃錦帳一佳人，誤了你玉堂金馬三學士?！保ㄈ疽徽郏ǘ┟撾x奴籍、改變命運細細分析揣摩上面幾處細節(jié)，對我們更深刻地認識紅娘的形象是很有幫助的。作為一個少女，一個聰明伶俐的少女，她對自己的情感變化感觸應該很深，但作為一個奴婢、丫鬟，她深深的知道自己沒有和張生結(jié)為連理的可能性，一是她是奴婢沒有自由身，二是元朝明令規(guī)定：奴仆和平民不能結(jié)婚。所以當老夫人做出“有退兵之策的，倒賠房奩，斷送鶯鶯與他為妻”的承諾時，這時不單鶯鶯、張生兩人高興，紅娘也自己心里暗暗竊喜，因為能與張生在一起的可能性產(chǎn)生了，能和鶯鶯一起來伺候張生，就算是鋪床疊被，她也是非常的愿意。這可以從幾個角度加以分析。首先，是紅娘對鶯鶯心事的了解，她和鶯鶯長期相伴，加之自己也是一位妙齡的懷春少女，能夠洞明鶯鶯的心事一點兒也不出奇。更能表明她發(fā)出這個行為時的思想狀態(tài)的后半句“拖帶紅娘咱！”，這難道僅僅是因為和鶯鶯相伴多年，感情深厚不忍離開，還是又什么別的原因？是后者，是紅娘在考慮自己的將來，也希望能有個好的去處。吳曉鈴認為：“滿頭花，拖地錦”是金元時代的結(jié)婚禮服，紅娘向張生提出的答謝條件是做個陪嫁的小夫人，從女婢變成妾，便成為自由公民的“平人”了。關(guān)漢卿名著《調(diào)風月》雜劇里的燕燕不也是向小千戶要“滿頭花，拖地錦”嗎？兩個小妮子的目的是等同的?！盵7]這表明，紅娘對自己的處境是清楚的，也是有考慮的。其次，從張生見到紅娘的聯(lián)想看，張生對與鶯鶯成親后怎樣安排紅娘也是有準備的，他會給紅娘一個說法的。再次，紅娘對張生有好感是很自然的，但她也沒有什么非分之想，她知道自己沒有資本和鶯鶯競爭，見到自己喜歡的人因為相思被折磨得不成樣子，安慰他一下，于情于理都說的過去。最后，紅娘幾番向張生提到感謝的事。這其中既有開玩笑的成分，也有內(nèi)心真實想法的成分。在劇中，紅娘對張生有多個稱呼，什么“傻角”、“花木瓜”、銀樣鑞槍頭”等等，明顯是帶有玩笑成分，雖然她不是當面這樣稱呼張生。至于她最后一次索謝，確實有跟鶯鶯一起嫁給張生的想法，雖然是個小夫人，但也是一個改變自身命運的機會。元代社會有明確的良民、賤民之分?！懊帒艏?，素本齊民，謂之良；店戶、倡優(yōu)、官私奴婢，謂之賤?！迸驹谠环Q為驅(qū)口，“謂被俘獲驅(qū)使之人”。在元代社會，奴婢的社會地位最低。[8]紅娘雖然是相國小姐的鶯鶯的貼身女婢，但依然改變不了她賤民的身份，她也想通過贖身脫離奴籍，所以她有想成為張生小夫人的念頭，并有所行動，一點也不奇怪，反而十分正常。

結(jié)論

在元代那樣的環(huán)境里，雖然愛情和婚姻還是兩碼事，但是蔑視禮教違反封建倫理的年輕人已經(jīng)多了起來，鶯鶯、張生和紅娘也由此而產(chǎn)生了。正是由于紅娘理解了鶯鶯的心意，看到了張生的為人至誠和老夫人的可恥耍賴，她就愈來愈積極地為崔、張二人奔走。這說明紅娘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