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書隋書志》所見輸籍法新解

《隋書隋書志》所見輸籍法新解

隋唐初，楊堅通過了《簡法》這一重要舉措，以糾正政治和經(jīng)濟秩序。由于史籍對輸籍法的記載較為簡略,故史學界對這一課題缺乏研究。目前各類教科書及史學著作對輸籍法的解釋,往往僅局限于對有限史料的直譯。然而,仔細推敲,人們對輸籍法的一般理解是存在一定問題的。一、杜耀,從《通典》及《隋書》的作后果隋代國祚雖短,但盛極一時。《通典》卷七《食貨典·歷代盛衰戶口》載:煬帝大業(yè)二年,戶八百九十萬七千五百三十六,口四千六百其時承西魏喪亂,周齊分據(jù),暴君慢吏,賦重役勤,人不堪命,多依豪室。禁網(wǎng)隳紊,奸偽尤滋。高颎睹流冗之病,建輸籍之法。于是定其名,輕其數(shù),使人知為浮客,被強家收大半之賦,為編氓奉公上,蒙輕減之征(原注:浮客,謂避公稅依強豪作佃家也?！唢G設輕稅之法,浮客悉自歸于編戶。隋代之盛,實由于斯)毫無疑問,隋代戶數(shù)能如此驚人地增長,在杜佑看來,實得力于高颎的輸籍之法。而杜佑對輸籍法的這一解釋,為史學界所普遍接受。關于輸籍法,《隋書》卷二四《食貨志》亦有記載:高颎又以人間課輸,雖有定分,年常征納,除注恒多,長吏肆情,文帳出沒,復無定簿,難以推校,乃為輸籍定樣,請遍下諸州。每年正月五日,縣令巡人,各隨便近,五黨三黨共為一團,依樣定戶上下。帝從之,自是奸無所容矣據(jù)此,則輸籍法不僅無杜佑所謂之功效,而且,高颎之意也不在浮客,而是針對長吏。查《冊府元龜》,記載全同《隋書》。再檢《資治通鑒》,記述極簡,卷一七六長城公至德三年五月云:“高颎請為輸籍法,遍下諸州,帝從之,自是奸無所容矣。”可見,司馬光也發(fā)現(xiàn)了《通典》與《隋書》的不一致,于是他采取了回避的方法。但是仍可看出,這簡略的幾句話是從《隋書》中抄來的。按杜佑是唐后期人,《通典》成書于貞元、元和年間,距高颎為輸籍定樣已200余年;而《五代史志》則成書于貞觀、永徽、顯慶年間,參加修志的令狐德棻、長孫無忌等人均歷經(jīng)隋朝。因此,《隋書》較之《通典》,應為原始可信之作。再經(jīng)反復研究,頗感杜佑對輸籍法的解釋值得懷疑。二、土地如何有效減輕負擔首先,杜佑認為,實行輸籍法是為了“使人知為浮客,被強家收大半之賦,為編氓奉公上,蒙輕減之征”,即用“輕稅之法”把依附于豪強地主的佃客吸引到政府的戶籍上來?？墒?輸籍法本身并非減稅之法,而隋朝的租調(diào)力役在開皇之初就做了規(guī)定?！端鍟肪矶摹妒池浿尽吩?仍依周制,役丁為十二番?！∧幸淮?租粟三石。桑土調(diào)以絹這是明確公布的,依附于豪強的浮客不可能不知道,無須靠輸籍法讓佃家知曉三分之二的地租剝削重于政府的租調(diào)力役。其次,有人認為,“定其名”,即是針對戶等劃分不公允、賦役攤派不均的問題而重新定戶等,以減輕貧下戶的負擔,所以高颎“輕其數(shù)”,是以“定其名”為前提的。但是,從北魏至唐歷代均田令及文獻資料看,租調(diào)力役的征發(fā)一律以人丁(或床)為本,不管受田多少,也不問戶等高低。不僅如此,據(jù)《隋書》所見,隋朝租調(diào)的減免也是不考慮戶等的。既然戶等與租調(diào)力役的征發(fā)和減免都沒有關系,那么,杜佑所謂高颎“定其名,輕其數(shù)”是不能成立的。第三,據(jù)杜佑所言,輸籍法是針對依附于豪強的佃客,隋代之盛,也就是因為大量浮客歸于編戶。這就涉及一個問題,既然這些浮客是依強豪作佃家,他們自然沒有土地,而歸于編戶以后,政府則必須要解決他們的耕地問題?？墒?隋朝的建立不是在大規(guī)模的戰(zhàn)亂之后,從隋朝初年政府就沒有掌握大量可授之田。這可以《隋書》卷四〇《王誼傳》證之:及上受禪,顧遇彌厚,上親幸其第,與之極歡。太常卿蘇威立議,以為戶口滋多,民田不贍,欲減功臣之地以給民。誼奏曰:“百官者,歷世勛賢,方蒙爵土。一旦削之,未見其可。如臣所慮,正恐朝臣功德不建,何患人田有不足?”上然之,竟寢威議。開皇初年已經(jīng)是“民田不贍”,政府怎么能解決因行輸籍法而歸于編戶的大量浮客的耕地問題呢?我們從文獻上并沒有看到行輸籍法時政府有相應的檢括土地或均田之類的措施第四,輸籍法既是針對浮客,也就是與豪強地主爭奪勞動人手,這必然要侵犯豪強地主的利益。隋朝的國策是“正恐朝臣功德不建,何患人田有不足”,而占有大量浮客的正是這些“朝臣”,隋文帝既然不肯減功臣地以給民,怎么能把朝臣掌握的勞動力奪走呢?而且這一政策一旦實行,必然會遭到一些官僚地主的反對(就像王誼反對減功臣地以給民一樣),甚至會引起軒然大波。如果“浮客悉自歸于編戶”,占有浮客并以之為經(jīng)濟基礎的強豪聽之任之、毫無反映是不可能的。第五,歷代檢括戶口,均以強力實行之。如東晉、劉宋的土斷,南齊的檢籍,北齊的括戶,乃至隋代的大索、貌閱、析籍,無一例外。即便是唐開元年間宇文融大規(guī)模括戶時規(guī)定對新入編戶者“免今年賦租課役”另外,既然隋代之盛完全是由于高颎的輸籍法,可是,這件事在《隋書·高颎傳》中卻只字未提,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綜合上述,《通典》對輸籍法的解釋頗多難通之處,不足置信。三、輸籍法是一項獨立的法律—輸籍法的歷史面貌由于有關隋輸籍法的記載極其有限,給我們?nèi)胬斫馑鼛砗艽蟮睦щy。又因為《通典》在隋唐史文獻中的地位,以及它所記輸籍法的目的、效果都較為明了,所以治隋史者基本都偏信杜佑,對《隋書》的記載則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實際上,如果我們把《通典》的記載拋開,然后再讀《隋書·食貨志》,就可以得到關于輸籍法的比較正確的概念。正確理解輸籍法的關鍵,是搞清楚“定分”、“定簿”、“定樣”和“定戶上下”的含義。唐代戶籍明確區(qū)分為課戶、課口與不課戶、不課口。隋代雖不見有如此明確區(qū)分,但課戶、課口與不課戶、不課口事實上是存在的。如隋朝規(guī)定的賦役制度中有“單丁及仆隸各半之,未受地者皆不課,有品爵及孝子順孫義夫節(jié)婦并免課役”關于“輸籍定樣”的“樣”到底是什么?《隋書·食貨志》講得不甚明白,而且除此之外別無記載,要搞清楚這個問題,只有根據(jù)上下文來推論。目前一般認為,“樣”就是政府頒布的定戶等的標準,用這個“樣”來定戶等高低(定戶上下)。當初杜佑可能就是這樣理解的,故他認為是“定其名,輕其數(shù)”,而杜佑的“定其名,輕其數(shù)”后來又被當作史料來運用,極大地影響著人們對“定樣”的理解,遂使“定樣”、“定戶上下”就是定戶等成為定論。然而,既然實行輸籍法是為了解決“年常征納,除注恒多,長吏肆情,文帳出沒”的問題,而定戶等是不可能達到這個目的的。所以筆者認為,“定樣”并非定戶等的標準,“定戶上下”也不是定戶等。前面說過,定分就是政府掌握的上一年度的課戶、課口數(shù)字,由于長吏上下其手,這個數(shù)字每年都有所減少,為了杜絕這種現(xiàn)象,“乃為輸籍定樣”。因此,這個“樣”就是哪些人、戶應納課輸,哪些人、戶可以免除課輸?shù)臉藴?。課與不課的標準以前雖有,但不具體,而且全由地方上掌握,課口、課戶數(shù)字由長吏上報,政府并不組織推校,是一個很大的漏洞?，F(xiàn)在將這個標準(定樣)正式作為一項獨立的法律頒布于諸州,每年正月五日由“縣令巡人”以五黨或三黨為一個單位(一團),按照標準確定每黨的課戶、課口數(shù)字。正長就按照這個數(shù)字來征發(fā)租調(diào)力役,同時政府也就掌握了每年的定簿,按照定簿驗收各地課輸。由于每年檢查一次,對各地課口、課戶變化的情況都能及時掌握,長吏就沒有肆情貪污的余地了,從而保證了每年定分課輸?shù)耐瓿?。胡三省為《資治通鑒》記載輸籍法的極簡略幾句話作注,不采杜佑之說,而稱:“輸籍,凡民間課輸,皆籍其數(shù),使州縣長吏不得以走弄出沒?！鳖H得要領。此舉對保證政府財政收入雖然起了一定作用,但畢竟不像杜佑所描述的那樣意義重大。因此,《隋書·高颎傳》中從略也就不足為奇了。我們還要把輸籍法與意在檢括當時戶籍之外大量存在的避役惰游的隱漏流冗之民的大索、貌閱措施嚴格加以區(qū)分。據(jù)記載,隋開皇初年,避役惰游的隱漏流冗之民在關東地區(qū)占當?shù)厝丝诘氖种咦詈?我想用最一目了然的方法來闡明我對輸籍法的理解,并以此作為本文的結論。唐代戶籍分為課戶與不課戶已如前述,隋代雖然也有課與不課的區(qū)別,但史籍上并不見課戶與不課戶的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