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楚辭》傳播接受活動探析

西漢《楚辭》傳播接受活動探析

秦死于楚，楚人死于秦立漢。但漢初文化卻非承秦制,從文化意義上說,漢政權(quán)的建立則是楚文化的勝利。統(tǒng)一而成熟的漢文化至西漢社會達(dá)到全盛的漢武帝時代才最終形成。作為楚文化的主要載體及其精神表征而在漢代發(fā)揮了持續(xù)作用的,乃是屈原及其所代表的《楚辭》。“楚辭”約于西漢前期已成為屈、宋等人作品的總稱,后由劉向結(jié)集而成《楚辭》。宋代黃伯思在《校定楚辭序》中概括楚辭的特征說:“蓋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記楚地,名楚物,故可謂之‘楚辭’。”《楚辭》在漢代的傳播與接受主要有兩條途徑:一是統(tǒng)治集團(tuán)好尚,宮廷倡導(dǎo);二是文人雅好,師法屈騷。通過這兩條主要途徑,《楚辭》傳播與接受的主要方式大略有三種:一是誦讀、講解(口頭傳播);二是紹騷、擬作(文字傳播);三是輯作、評論(文字傳播)。漢代楚語的傳播和接受方法(一)水潤城,皇室倡導(dǎo)劉家王朝“文尚楚風(fēng)”。統(tǒng)治集團(tuán)的主要成員多為楚人,劉邦本人亦出身楚地,習(xí)楚文化、善為楚歌。統(tǒng)治集團(tuán)特別是最高首領(lǐng)的好尚對當(dāng)時文化的發(fā)展起了必然的導(dǎo)向作用。但出身下層的劉邦集團(tuán)中人雖好尚楚歌,但未必能讀“楚辭”。屈騷傳播至關(guān)中,并影響朝野上下,當(dāng)與漢初屈、昭、景三大楚國貴族遷入漢中有關(guān)?！稘h書·地理志》載:“漢興,立都長安,徙齊諸田,楚昭、屈、景及諸功臣家于長陵?！背幕绱核虧櫞蟮?以極其強大的滲透力影響了長安周邊風(fēng)俗、以及漢初文化。以長安宮廷為中心,楚歌的創(chuàng)作和吟唱蔚成風(fēng)氣,連房中樂亦成楚歌、郊祀天地的樂舞亦用楚調(diào),至漢武帝時代達(dá)到極盛。皇族創(chuàng)作尤以武帝獨絕,其膾炙人口的《秋風(fēng)辭》,仿效《九歌》而借鑒《九辯》,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再次興起了“悲秋”之作的波瀾。武帝好文,尤好辭賦。安車蒲輪征枚乘,后得朱買臣、東方朔、枚皋、嚴(yán)助、吾丘壽王、司馬相如等辭賦大家,在其身邊形成了一個以辭賦為主的宮廷文學(xué)集團(tuán)。他們一方面引領(lǐng)了京都解讀《楚辭》的風(fēng)尚,另一方面創(chuàng)作了大量騷體賦,顯示了強勁的文學(xué)實力。在長安以宮廷為中心形成尚楚風(fēng)、讀楚辭、作楚歌潮流的同時,京都以外的皇族也以極大的凝聚力形成了以傳播接受楚騷為主的地方文學(xué)集團(tuán)。如淮南王劉安麾下的文人集團(tuán)、吳王劉濞周圍的吳國文人集團(tuán)、梁孝王劉武門下的梁園文人集團(tuán)等?！稘h書·地理志》載:“漢興,高祖王兄子濞於吳,,招致天下之娛游子弟,枚乘、鄒陽、嚴(yán)夫子之徒興于文、景之際。而淮南王安亦都壽春,招賓客著書。而吳有嚴(yán)助、朱買臣,貴顯漢朝,文辭并發(fā),故世傳《楚辭》。”歷史往往悖離人們的期望而被“改寫”?！啊吒媾c淮南王謀反。吏因捕太子、王后,圍王宮,盡捕王賓客在國中者,索得反具以聞。上下公卿治,所連引與淮南王謀反列侯、二千石、豪桀數(shù)千人,皆以罪輕重受誅。”(二)賈誼《吊屈原賦》的創(chuàng)作背景任何一個皇朝,其倡導(dǎo)文風(fēng)的力量除最高統(tǒng)治者和皇族成員的好尚以及身體力行外,都離不開文人學(xué)士的追隨和努力。漢世文人被屈原的人格魅力所折服,也被楚辭的藝術(shù)魅力所征服,于是他們成為楚騷在漢世傳播接受的生力軍。漢代騷體賦的蔚成大觀即成果體現(xiàn)。漢初文學(xué)家賈誼是最早接受屈原作品的漢代文人之一?！稘h書·藝文志》載“賈誼賦七篇”,《史記·屈賈列傳》載賈誼有《吊屈原賦》和《鵩鳥賦》。屈原被放逐和殉身之地為湘、沅流域,而賈誼《吊屈原賦》作于渡湘水之際,應(yīng)是作者研讀過屈原作品之后所作。其創(chuàng)作的外趨力,應(yīng)是當(dāng)?shù)赜嘘P(guān)屈原及其作品的史料或傳說起了很大的提示作用;而內(nèi)趨力則是賈誼才華和遭際與屈原相似、情志和意氣與屈原相投。所以賈誼師法屈騷如水到渠成之自然,其篇法句式受屈原賦影響明顯,有的辭句直接化屈賦而來。賈誼賦是漢代歷史上首次直接取法屈賦的紹騷之作,又賈誼身為博士供職宮廷,因而賈誼及其賦作也成為較早將京都文化與故楚文化結(jié)合起來的契機。屈原及其所代表的《楚辭》,經(jīng)由賈誼紹騷的接受和屈、昭、景三大姓的遷徙傳播,在已然楚風(fēng)大熾的京都及周邊趨向興盛。賈誼之后,名重一時的文士,無論是隨侍宮廷的、還是聚于王侯門下的,無不雅好楚辭而熱衷于騷體賦創(chuàng)作,騷賦作品蔚為大觀?！稘h書·藝文志》在“屈原賦”類列賈誼賦7篇,枚乘賦9篇,司馬相如賦29篇,淮南王賦82篇,淮南王群臣賦44篇,孔臧賦20篇,劉隁賦19篇,吾丘壽王賦15篇,劉向賦33篇,王褒賦16篇等。文人雅好,師法屈騷,不僅是從楚騷形式,諸如瑰奇的想象、色彩斑斕的辭句等方面的接受,而更具有審美意義的是,經(jīng)由文士對屈騷的接受和傳播,形成了古代文學(xué)史上的“士不遇”母題,以及忠君、愛國、求索等等一系列主題,成為中國古代文人前赴后繼的心靈吟唱?！把浴对娊?jīng)》傳播之路徑首先,是口頭傳播方式的誦讀、講解?！冻o》作為楚文化的載體在故楚區(qū)域的流傳,雖無明確的史料輔證,但從文化傳播一般規(guī)律來說,應(yīng)該是必然的。并且其傳播的主要方式有可能是口頭的誦讀和講解,承擔(dān)這一傳播任務(wù)的當(dāng)是具有楚文化背景的文人?！妒酚洝た崂袅袀鳌份d:始長史朱買臣,會稽人也,讀《春秋》。莊助使人言買臣,買臣以《楚辭》與助俱幸,侍中,為太中大夫,用事。”《漢書·朱買臣傳》載:“朱買臣字翁子,吳人也。家貧,好讀書,不治產(chǎn)業(yè),常艾薪樵,賣以給食,擔(dān)束薪,行且誦書。其妻亦負(fù)戴相隨,數(shù)止買臣毋歌嘔道中?！瓡刈訃?yán)助貴幸,薦買臣,召見,說《春秋》,言《楚辭》,帝甚說之,拜買臣為中大夫,與嚴(yán)助俱侍中。從這些記載來看,朱買臣是因為善“言《楚辭》”而被武帝看重的?！罢f”和“言”并舉,都是講解的意思,又因《楚辭》含楚方言,講解時必要誦讀;朱買臣為吳人,吳乃故楚地,行楚歌楚調(diào)。所以可推斷,朱買臣“行且誦書”和“歌嘔”之辭必楚辭楚歌。雖然沒有材料證明朱買臣所“誦書”就是《楚辭》,但從他能“言《楚辭》”來看,“誦書”則無疑是他“言《楚辭》”的基礎(chǔ)。朱買臣等“言《楚辭》”對《楚辭》的傳播有著相當(dāng)積極的意義?！皡怯袊?yán)助、朱買臣,貴顯漢朝,文辭并發(fā),故世傳《楚辭》?！?《漢書·地理志》卷28下)一個貧家讀書人,因為擅長誦讀和解說《楚辭》而得皇帝寵幸,并由之而貴,升官職,耀門庭。這樣的“轟動效應(yīng)”勢必令時人趨之若騖,尤其是那些有楚文化背景的文人更是對《楚辭》的誦讀傳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武帝之后,宣帝亦好辭賦,也有類似武帝召朱買臣“言《楚辭》”的史事?！稘h書·王褒傳》載宣帝“修武帝故事,講論六藝群書,博盡奇異之好,征能為《楚辭》九江被公,召見誦讀。”又《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載:淮南王安為人好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時武帝方好藝文,以安屬為諸父,辯博善為文辭,甚尊重之。每為報書及賜,常召司馬相如等視草乃遣。初,安入朝,獻(xiàn)所作《內(nèi)篇》,新出,上愛秘之。使為《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每宴見,談?wù)f得失及方技賦頌,昏暮然后罷。武帝詔劉安為《離騷傳》,也就是讓劉安解讀《離騷》,原因其一是劉安居故楚地壽春,熟悉楚方言;原因其二是劉安“博善文辭”,深得武帝喜愛和信任。雖然劉安的《離騷傳》原文無可見,但我們從司馬遷《史記·屈賈列傳》和班固《離騷序》所引劉安數(shù)語可略知:“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钡诙N接受傳播方式即紹騷、擬作,屬于文字傳播。這也是占主流地位的傳播接受方式。如前述,宮廷積極倡導(dǎo),皇族成員身體力行,尤其是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的皇帝好尚辭賦,其中不乏冠絕一時之作,如漢武帝《秋風(fēng)辭》。由宮廷輻射四方,則天下文人士子無不躍躍欲試,并大顯身手。賈誼、枚乘、司馬相如,以及西漢后期的王褒、揚雄等皆為騷賦大家。也正是由于這些賦家對屈賦和《楚辭》的接受,積極擬作、并努力創(chuàng)新,從而帶來了漢大賦的鼎盛。上文“傳播途徑(二)”已談及此點,茲不贅述。但值得特別說明的是揚雄。一是揚雄擬騷之作多有華章,如《反離騷》、《廣騷》、《畔牢愁》等,并有詮釋屈賦的《〈天問〉解》(亡佚),是西漢后期接受和傳播屈原及《楚辭》的大家。另一點是揚雄對屈原的觀點和評價,與賈誼、司馬遷不在同轍。他批評屈原沒有做“識時務(wù)”的俊杰,不能深隱自藏。這一觀點被東漢班固發(fā)揚——“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第三種接受傳播方式是輯作、評論,亦屬文字傳播。漢代對屈原及《楚辭》的接受傳播者中,司馬遷和劉向具有特殊的意義。身為史官的司馬遷結(jié)合文獻(xiàn)資料和實地考察的體認(rèn),寫出了第一部也是最具權(quán)威性的“屈原傳記”,我們今天之所以“知道”屈原,就是因為司馬遷的“屈原傳記”為我們還原了歷史。雖然“屈原傳記”中確有一些不實的細(xì)節(jié),但都無妨太史公為屈原立傳的意義。屈原的作品如《漁父》、《懷沙》、《離騷》、《天問》、《哀郢》、《招魂》等都是司馬遷研讀過的篇章,并在“傳記”中加以引述,則《楚辭》在經(jīng)劉向編訂之前的概貌也大略可知。司馬遷對屈原及其作品的態(tài)度和評價可能與淮南王劉安《離騷傳》頗有重合,《史記·屈賈列傳》: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秶L(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湮募s,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yuǎn)?！允桢讻@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司馬遷為后人樹立了屈原的高大偉岸形象,為后人接受屈原和《楚辭》奠定了基調(diào)。另外如“悲其志”的敬慕、“屈原放逐,乃賦《離騷》”的發(fā)憤著書說、“怪屈原以彼其材”而不肯離開昏君的惋惜等等,都成為后人接受屈原和《楚辭》的基本出發(fā)點。劉向在屈原和《楚辭》的傳播上的突出貢獻(xiàn)就是他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整理、編輯了《楚辭》16卷,保存了這筆寶貴的文學(xué)財富。不僅如此,劉向在他的著作《新序》中還詳細(xì)記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