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藏高原的時代中成長愛的繁衍與生殖的祭壇昌耀《慈航》解讀

在青藏高原的時代中成長愛的繁衍與生殖的祭壇昌耀《慈航》解讀

1981年，常耀創(chuàng)作了一首長詩《慈航》，這不僅是新時期文學(xué)30年前的杰作，也是完整史詩體系中的一部與《萊森》和《北方遠征》并列的偉大史詩。與屈原、杜甫有所不同的是,昌耀的詩章表面上并非與時代共振,或合拍,而是與誕生了它的地理上的青藏高原一般,與這個時代背馳,或?qū)χ?。進入新時期后,剛從二十余年的流放中走出的昌耀,并沒有隨當(dāng)時的潮流,以另一種形式陷入對過去苦難的沉湎,而是超拔出來,以一種圣者的目光,探入了歷史的巖層,深刻地洞察了這個民族,乃至整個人類的缺失。他知道,如果不補上這個缺失,所有的反思,新的建設(shè),都不能是健康的,歷史也不可能有真正的進步。而這個缺失,就是“愛的繁衍與生殖”。早在1988年,中國著名詩歌評論家葉櫓教授就先見性地指出:《慈航》應(yīng)被視為中國當(dāng)代的《神曲》。詩人以高潔峻拔的人格,博大深遠的胸襟,以及青藏高原的巖壁上鐫刻下的一行行碑文般的詩行,告別了過去的一個時代,同時又啟迪著一個新的時代。他以自己歷經(jīng)二十余年的煉獄般的苦難與徹悟,來試圖建立起一個愛的祭壇,使這人類有史以來就在不斷呼喚著的信仰,前所未有地飽滿,真實,令人信服。在現(xiàn)代新詩中,由十二個章節(jié)約四百行詩構(gòu)成的《慈航》,可謂篇幅宏大,屬于一首敘事詩的規(guī)模。而支撐《慈航》框架的,也確實是一個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一位被時代的命運從內(nèi)地流放到青藏高原的詩人,在他的生命之途走到絕望的時候,幸運地遇見了一位土伯特老人與他的女兒,他們以博大的愛,收留了這位孤獨的流放者,土伯特女兒更是與他發(fā)生了純潔的情愛,最終合為一體。無疑,這不僅屬于一首敘事詩,也是一個頗為吸引人的長篇小說的結(jié)構(gòu),然而,昌耀并未以此在敘事及細節(jié)上展開,而是以此為背景,為臺基,將這一切構(gòu)筑成了一部個人及時代的精神史詩,愛的史詩。“慈航”,本為佛教名詞。佛家宣稱菩薩大發(fā)慈悲普度眾生出離生死苦海,喻之為航。昌耀的“慈航”,引其文字啟發(fā),將之延伸為一次愛,或?qū)ひ拹鄣臍w宿的航程,而其宗教意味,則成為詩篇深厚博大的背景。作為一首抒情史詩,在試圖以一種“超越”尋覓歸宿的意義上,《慈航》令人頗有興味地聯(lián)想到《離騷》:同是一段旅程,《離騷》是背棄,遠去,是因為對政治社會的絕望,而向著一個具有神話色彩的世界遠游;與屈原一般,昌耀亦遭遇了政治社會的絕望,但《慈航》的路程剛好相反,是由詩人被拋入的荒原,向著人間,向著人類善良與愛的世界尋覓,回歸。《離騷》結(jié)尾部分的“仆夫悲余馬懷兮,蜷扃顧而不行”,或許在宿命中預(yù)言了兩千年后的《慈航》?！洞群健返牡谝徽隆稅叟c死》是這樣開篇的:是的,在善惡的角力中愛的繁衍與生殖比死亡的戕殘更古老、更勇武百倍?！皭叟c死”,實際上就是“生與死”,或“死,還是活”這樣一直困擾著人類的哈姆萊特式的問題,而昌耀以他的這四行碑文般的詩句作了堅定的回答。愛的拯救,超越,無疑是一支“命題古老的琴曲”,人類往昔的千百次的彈奏,更多的似乎是在神話與童話里。昌耀以他的漫長的穿越煉獄苦難的體悟,“不理解遺忘。/也不習(xí)慣麻木”的生命姿態(tài),為之注入了大地的厚重,人間的力量,并使之成為《慈航》這部詩篇的主旋律。這一主旋律不僅隨之在第一章的結(jié)尾,而且分別在第三章《彼岸》,第七章《慈航》,第十一章《愛的史書》,第十二章《極樂界》——全詩的終曲復(fù)沓出現(xiàn),一次比一次強大,一次比一次更深刻地鐫刻于讀者的心靈,使之與詩篇中作者的苦難歷程,以及愛的相遇、拯救,最終交織成了一部貝多芬式的宏大的交響曲。第二章《記憶中的荒原》,昌耀將他曾經(jīng)的煉獄的荒原,命名為“不朽的荒原”,顯示了他在苦難面前的從容、澹定,也使我們觸撫了他從未被苦難擊垮的精神硬度。上個世紀(jì)50年代,僅僅是因為一首有著自己個性的詩,21歲的昌耀便以右派的身份,被迫開始了長達二十余年的在荒涼空寂的青藏高原的流放,其經(jīng)歷苦難的漫長,生存的艱辛,在歷代大詩人中都是罕見的。昌耀的超凡之處,就是他沒有以自己的劫后余生在其中繼續(xù)“沉湎”,而是卓然地超拔出來,在這一章三度出現(xiàn)的“不朽的荒原”的旋律下,僅以“帶箭失落于昏溟的大雁”“那來去無蹤的鴟鵂”等十余行的象征,暗喻,就將一切概括了。逆轉(zhuǎn)的命運把昌耀投入了苦難的荒原,同時,亦造就了我們所見到的昌耀與他的不朽的詩篇——為了這詩篇,昌耀坦然認領(lǐng)了一切。當(dāng)我回首山關(guān),夕陽里覆滿五色翎毛,是一座座惜春的花冢。從第二章這最后三行詩中立起的詩人形象,/莊曉明雖然有著對過去苦難的復(fù)雜情感,但他的步子無疑是正走向彼岸的。于是,他聽到了。聽到了土伯特人沉默的彼岸大經(jīng)輪在大慈大悲中轉(zhuǎn)動葉片。他聽到破裂的木筏劃出最后一聲長泣。由這幾行經(jīng)輪般轉(zhuǎn)動的詩行,啟動了第三章《彼岸》。詩人在他的“破裂的木筏劃出最后一聲/長泣”時,在他走到苦難的絕境時,遇到了他的拯救者,他的善與愛的引路人——土伯特老人和他的女兒?！渡袂烽_篇時的但丁,在人生旅程中途的一座昏暗的森林陷入困頓,幸遇他的導(dǎo)師維吉爾引領(lǐng),開始了穿越地獄、煉獄的神奇歷程。而在這里,昌耀無須“維吉爾”的引導(dǎo),完全憑借自己的意志與強大的精神力量,穿越了自己的地獄、煉獄,并終于遇見了土伯特老人和他的女兒,進入彼岸天堂的光線中。隨之的第四章《眾神》,詩人為我們列展了他所見到的天國的眾神們,原是“那個年代/良知不滅的百姓”“那些占有馬背的人,/那些敬畏魚蟲的人”“大自然寵幸的自由民”……眾神不再存在于我們仰視的天空,而就生活在人類的大地之中。但丁《神曲》的世界,是由地獄、煉獄、天堂構(gòu)建而成,而在進入“上帝死了”之后的20世紀(jì),這個多層建筑在人類思想的震動中無奈坍塌,一切歸于平面的大地。天堂雖然隕落,但天堂之光并未消失,而是從此流淌于大地。地獄,煉獄,天堂,從此就在這平面的大地各畫其版圖,犬牙交錯,又不斷地相互擠占,滲透。人類精神求索的幾何圖形雖由此有所改變,但其線條指向追求超越的本質(zhì)并未改變,如果說,但丁天堂的引領(lǐng)者,是他的早逝的戀人貝特麗齊,那么,昌耀彼岸的引領(lǐng)者,就是這青藏高原純潔的土伯特女兒。這微笑是我縹緲的哈達寄給天地交合的夾角這三行奇妙無比的詩句,拉開了第五章《眾神的寵偶》的帷幕。微笑,是人類的一種表示親切、親近的神情,是一個如風(fēng)、如水一般流逝著的過程,這里,詩人以一條潔白哈達的比喻,將之呈現(xiàn)出來,讀者卻絲毫不覺突?！@示了昌耀深湛的詩藝匠心?！拔⑿Α迸c“哈達”,顯然都是給予心儀或心愛的人的,這兩個詞的背后,亦隱有著交聯(lián)的網(wǎng)絡(luò):微笑的安靜,純潔,指向哈達的潔白;哈達風(fēng)中的飄忽,亦呼應(yīng)著微笑風(fēng)水一般的流動——這樣的喻合,真可謂妙手偶得。而更令人嘆服的,是詩人將這一神妙喻合的繼續(xù)發(fā)展:微笑風(fēng)水一般的流逝,給人一種難以切實把握的感覺;微笑與大笑、哄笑等顯得較為世俗的場景相比較,又有著一種幽玄、超拔的意味——這些都指向第二行詩句中的“縹緲”,并由此提供了詩思進一步發(fā)展的動力。“縹緲”,在視覺上往往指向遙遠的地域,乃至天邊,這便有了第三行中“天地交合的夾角”的出現(xiàn),且使得前面“微笑”“哈達”的呈獻,有了合適的著落。然而,昌耀神奇的比喻及通感,并沒有就此止住慣性,“天地交合”,還令人聯(lián)想到陰陽相吸、男女相親的自然之理,在這聯(lián)想中,讀者很自然地意識到,這絕無僅有的“哈達”,是詩人要獻給“眾神的寵偶”——那位可愛的土伯特女兒的。隨后的詩行中,詩人即以淋漓的筆墨,描繪并贊美了土伯特女兒純真的生活,美麗的心靈。文章解讀到這里,我想補充說明一下,《慈航》作為一首偉大的抒情史詩,其結(jié)構(gòu)并非純?nèi)话凑站€形的敘事所展開,而是按照詩章在精神與情感上的發(fā)展的要求來安排。詩中的一個個似乎碎片式的敘事場景的出現(xiàn),只是為了提供不斷起飛的精神臺座。理解了這些,讀者對詩中有時出現(xiàn)的蒙太奇式的敘事順序,便不會產(chǎn)生某些疑惑。第六章《邂逅》一開始,便以“他獨坐裸原。/腳邊,流星的碎片尚留有天火的熱吻”的詩境,象征了孤獨的流放者對愛之火焰與生俱來的不能熄滅的渴望,而隨后的一段:背后,大自然虛構(gòu)的河床——魚貝和海藻的精靈從泥盆紀(jì)脫穎而出,追戲于這日光幻變之水。更將他與土伯特女兒相遇的背景,推向遙遠空茫的世紀(jì),推至青藏高原上海水洶涌的時光,甚至令人在一種恍惚中,聯(lián)想到伊甸園人類的原初之愛……在這一背景中,詩人與土伯特女兒的相遇,相愛,便具有了一種人類的意義,而不僅僅局限于某段時間,某個區(qū)域。于是,從第二節(jié)起,詩人向著“從仙山馳來。/奔馬的四蹄陡然在路邊站定”的土伯特女兒,仿佛地層壓抑已久的熔巖向著空氣、光線的傾訴一般,訴說著自己所曾經(jīng)歷的苦難:“那些陰暗的故事”“那些鍍金的騙局”“在暗夜里敲不開一扇/庇身的門竇”……以及始終不曾熄滅的對愛的渴望,探詢:前方是否有村落?而土伯特女兒以她的“墨黑的葡萄”般美麗的眼睛,在星光里含蓄地表示:——我懂。我獻與。我篤行……第七章《慈航》,與長詩的總標(biāo)題疊印,同時也是一種闡述。這一章可謂長詩最為輕松、愉快的部分,其純粹、簡樸的語言,民歌風(fēng)格,使之有如一首愛的謠曲。而主題曲“是的,在善惡的角力中……”在本章的第四次出現(xiàn),更將這純凈的人類男女之愛推向一個高潮。第八章《凈土》,便承接著這愛的高潮,呈現(xiàn)出人類由此所抵達的境界:雪線……那最后的銀峰超凡脫俗,成為藍天晶瑩的島嶼歸屬寂寞的雪豹逡尋。而在山麓,卻是大地綠色的盆盂,昆蟲在那里扇動翅翼梭織多彩的流風(fēng)。面對這樣壯麗的詩句,我們實在只有無條件地贊嘆。第八章《凈土》,可謂全詩的華彩樂章,甚至堪與所有偉大詩篇的華彩處相媲美,與它所描繪的“凈土”一般,閃爍著不朽的光澤。人類一直向往的遙遠的凈土,天堂,如今,就在我們身邊,在我們生存的大地——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了愛的緣故。第九章《凈土(之二)》,是第八章的延續(xù),以象征、隱喻等手法,描繪了大地上的勞作者們詩意的棲居,在男女純凈的性愛中,繁衍生殖著永生的愛,其剛健清新之境,直令人聯(lián)想到李白的“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或許,這一切于當(dāng)下沉淪于欲望洪流的現(xiàn)代人類,已顯得陌生,仿佛另一世界,然而,卻是必要必須的提醒。失卻了信仰的現(xiàn)代人類,試圖以純粹肉欲的放縱、刺激,來忘卻扭曲的生活,虛無的未來,然而,這終歸是徒勞,片刻的酒醉之后,面對的是更為深度的虛無。已入迷途的現(xiàn)代人類唯有轉(zhuǎn)過身來——“在白晝的背后/是燦爛的群星?！钡谑隆躲宥Y》,是極富民俗色彩的一章,借荒原的流浪者,“懷著對一切偏見的憎惡/和對美與善的盟誓”,終于踏入良宵的過程,展現(xiàn)了青藏高原特有的淳樸的風(fēng)土人情,同時,也顯示了詩人抒情與敘事交織的才華。而詩人在沐禮上的回答,就仿佛是對第六章土伯特女兒的“——我懂。/我獻與。/我篤行……”的一種回聲:——“我理解/我亦情愿。”這一對回聲,平易,樸素,然而,其后面的背景,使我們每一個讀者不能不撼心動魄:一個是來自受悠久的漢文化熏陶的湖湘大地的詩人,一個是生長于似乎與世隔絕的青藏高原的土伯特少女,其文化與心理的落差,似乎與其間的地理位置一般的巨大,難以克服。然而,由于這人類共通的愛的獻與,理解,而終于融為了一體——其象征意義無疑是深遠的。十一章《愛的史書》,由“不朽的荒原”,“有一頭難產(chǎn)的母牛/獨臥在凍土”,及“不見青燈的曠野/一個嬰兒降落了”,這兩個極富生命象征意義的畫面,展開了對生命的來源與生命的終結(jié)歸宿的思考。詩人的詩思,有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