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陶弘景的真隸》

讀《陶弘景的真隸》

陳毅先生是中國現(xiàn)代歷史學家。他去世十多年（1969年），但在人們的記憶中留下了記憶。我和陳先生只有一面之識,那是在1944年的暑假中,當我從外地來到成都,住在華西壩,和當時任教于燕京大學的陳寅恪先生、任教于華西大學的錢賓四先生都是比鄰而居,我和錢先生幾乎每天見面,總是在晚飯后,我去看他,他就和我在華西壩的一個廣場上散步談天,同時我也曾經(jīng)去看望陳先生。我和陳先生本不相識,看他,一方面表示我的仰慕之情,一方面打算向他請教有關隋唐史中的若干問題,因為當時我正教這門課?？此麜r他不在,我要回來,陳先生的女兒,那時還小,出來殷勤接待,不要我走,說陳先生就來,果然不久陳先生回來了,我們坐下談天,不到十分鐘的會晤,只說了兩句話:楊:陳先生您看到楊慎在《丹鉛錄》中有關李唐氏姓問題的文章么?陳:沒有見過。因為陳先生曾經(jīng)寫過《李唐氏族之推測》等有名的幾篇文章,我都讀過,而且在《丹鉛錄》(或者是胡應麟的《少室山房筆叢》)也有類似的文章,我之所以這樣提出問題,一方面是打算借此機會引起對于唐史幾個問題的討論,同時要說明陳先生“其道不孤”,在過去是有過同道的,這里面絕沒有炫耀自己的意思,因為我一向對于陳先生是有敬意的。但這樣問答后,我覺得無話可說了,只是默然,有點僵,幾分鐘,我起身表示要走,陳先生也就“端茶送客”了。后來再沒有見面,但我總覺得歉然,他去世后,想寫一些紀念的文字。陳先生博學,在近代中國史學家中實屬罕見,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他的著作時在“說明”中指出,“他學識淵博,精通我國歷史學、古典文學和宗教學等。通曉多種文字,尤其于梵文、突厥文、西夏文等古文字的研究;他關于魏晉南北朝史、隋唐史、蒙古史、唐代和清初文學、佛教典籍的著述尤為精湛,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早為國內(nèi)外學術界所推重。”這里面沒有過分的地方,只會使人感到不足。他博聞強識,他的記憶力之強實在驚人,在舊中國胡適之和傅孟真曾經(jīng)有一時壟斷當時的學術界,但他們的專業(yè)在陳先生處也許只是常識,比如胡適曾經(jīng)用了很大的力量來考證《真誥》之剽竊《四十二章經(jīng)》,但他不知道在幾百年前早就有人說過了,所以當他在《陶弘景的真誥考》寫成后說,“昨夜傅孟真先生告訴我,陳寅恪先生說《朱子語錄》中也曾經(jīng)指出《真誥》有抄襲《四十二章經(jīng)》之處”。(見《陶弘景的真誥考》附錄)《朱子語類》是許多人看過的書,但在那卷帙浩繁的著作中而能記得某些細節(jié)的人是不多的。又比如當傅孟真在寫作《明成祖生母記疑》一文時也曾經(jīng)說,“承陳寅恪先生示以此事復見于《明詩綜》、《陶庵夢憶》等書。”(見《明成祖生母記疑》)宋史、明史都不是陳先生的專業(yè),但他還是精通其中的某些細節(jié),力量實在驚人。我不是在有意貶低胡、傅,人都有所蔽,只是在說明陳先生學識之淵博。寅恪先生之記憶強、學識博,尤其表現(xiàn)在他晚年目盲之后所著的《柳如是別傳》中。通過柳如是的故事,反映當時士大夫階層之“詩酒風流”,并因之以窺見當時之社會風氣及清初江南諸老之反清復明活動,雖然有助手,但不是他的指導,在浩如煙海的史籍中而撈取一莖一葉,是無能為力的,這是一部有關明清之際部分士大夫的寫真,他們平日詩酒風流,國亡之后,既不能如黃宗羲、顧炎武之力圖反抗,又不甘心于“青衣侑酒”,于是在沉醉的生活中隱伏異圖。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別傳》的《緣起》中說:雖然,披尋錢柳之篇什于殘闕毀焚之余,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fā)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于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后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宗旨既立,遂因此而立說。明季文人多挾名妓以自娛,形成風氣而卷入政治漩渦,寅恪先生曾經(jīng)指出,“當明之季年,吳江盛澤區(qū)區(qū)一隅之地,其聲伎風流之盛,幾可比儗于金陵板橋。夫金陵乃明初之陪都,為南方政治之中心,士大夫所集萃,秦淮曲院諸姬,文采藝術超絕一時,紀載流傳,……寅恪昔年嘗論唐代科舉進士詞科與都會聲伎之關系……以證實之。……明季黨社諸人中多文學名流。其與當時聲妓之關系,亦有類似于唐代者?！涔噬w非因政治,而實由經(jīng)濟之關系有以致之?！币∠壬诌M一步指出,“吳江盛澤實為東南最精絲織品制造市易之所,京省外國商賈往來集會之處。且其地復是明季黨社文人出產(chǎn)地,即江浙兩省交界重要之市鎮(zhèn)。吳江盛澤諸名姬,所以可比美于金陵秦淮者,殆由地方絲織品之經(jīng)濟性,亦更因當日黨社名流之政治性,兩者有以相互助成之歟?”(《柳如是別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上冊328—330頁)以社會經(jīng)濟的現(xiàn)象來解釋社會問題,是寅恪先生的躍進,過去在陳先生的文章中,我們看不到這種詞句。明季名姬陳圓圓、柳如是、董小宛輩遭遇大體相同,初為名士所嫟,詩酒之余,隱含復明之志,復明不得,清初諸名姬遂為北方豪門所得,于是董小宛、陳圓圓俱北上,而柳如是自盡矣。吳梅村的《圓圓曲》幾家喻戶曉,而梅村家藏稿貳拾詩后集《題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八首之八云:江城細雨碧桃邨,寒倉東風杜宇魂。陳先生說,“此絕后半十四字,深可玩味。蓋‘侯門’一辭,出云溪友議上‘襄陽傑’條,崔郊詩‘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肖郎是路人’。然則小宛雖非董鄂妃,但亦是被北兵劫去,冒氏之稱其病死,乃諱飾之言歟?……(見《柳如是別傳》中冊776—777頁)下面陳先生又說,“但陳董柳三人皆為一時名姝,陳董被劫,柳則獨免。人事環(huán)境,前后固不相似,而河東君特具剛烈性格,大異當時遭際艱危之諸風塵弱質(zhì),如陳董者,實有以致之。”陳先生贊賞柳如是而于陳董之遭遇致惋惜之意并指責冒辟疆輩之有負于名姝,遂引姜白石《疎影詞》云: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下歸來,化作此花幽獨。(《柳如是別傳》中冊778頁)陳先生于揭露明清之際名士淫昏,豪強暴虐之狀,躍然于紙上,明代之亡國也固宜,而清人入關尚未脫奴隸社會掠奪遺風,以致較長時期江南地主階級未能就范也。這些成就都是寅恪先生細致而深入的工作,淵博而扎實的學問基礎有以致之。在此我們還不想論述寅恪先生的歷史理論,只是想就他的思想境界提出初步的看法,寅恪先生出身于豪門仕宦之家,又在東西洋學習多年,全國解放后他已身入老境,一切凝固,我們只能在他早期的著作中來追尋他的信仰蹤跡,他曾經(jīng)說:寅恪平生為不今不古之學,思想囿于咸豐同治之世,議論近乎(曾)湘鄉(xiāng)(張)南皮之間。(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審查報告)是說他的思想議論和“洋務派”相同,而“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正是張之洞的口號。如果我們理解不錯,這句口號的含義是,“以中國傳統(tǒng)的精神文明為基礎而吸取西洋的科學技術”。如果我們不追究“中國傳統(tǒng)的精神文明”的內(nèi)容,這句口號也許并不荒謬,但張之洞之所謂“中學為體”,正是以后“五四運動”中要打倒的對象,如果這也是寅恪先生之所謂“體”,我們未免為之惋惜。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而迷戀于十九世紀中期的精神文明,寅恪先生的思想感情未免倒退,這種倒退,曾見之于與他同時而稍前的王國維身上,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