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徽州刻書的技術(shù)成就與黃氏刻工的身份

明代徽州刻書的技術(shù)成就與黃氏刻工的身份

安徽的雕塑和印刷在南宋非常常見。自明朝中期以來，它一直是安徽雕塑家產(chǎn)業(yè)的中心，一直持續(xù)到清朝道光時期?；罩葭澘虉D書的技術(shù),在明萬歷年間,達到精致的境界,其原因之一,是與歙縣虬川黃姓刻工有關(guān),在當時不僅人才多,而且散居各地,從事剞劂專業(yè)。如黃一彬、建中父子寓杭州,應(yīng)鳳、應(yīng)鸞弟兄及德寵居蘇州,一中、明中住南京,黃鋌還遠游北京。他們都是一時的高手。著名版畫家黃應(yīng)瑞,也在此時刻了《歷代狀元圖考》、《女范》、《程朱闕里志》等書。尤其是《狀元圖考》一書,由于唐宋以來,社會上對科舉的重視,故流傳很廣,從而引起了藝林的注意,博得藏書家的推崇。明胡應(yīng)麟說:“今歙刻驟精,遂與蘇常爭價”。謝肇浙并認為“新安剞劂之精者,不下宋版”。但是,黃氏從事剞劂工作,并非從黃應(yīng)瑞等開始。根據(jù)現(xiàn)有資料,在明弘治年間,已有不少從事剞劂業(yè)的名刻工。宋元以來官私鐫刻書籍,除仍沿用五代刊書之例,記載繕寫人的姓名以外,“刻工姓名,皆記于版心,或在上方,或在下方”。這種記載刻工姓名的辦法,并非為要把刻工姓名留傳后世,而是采取《禮記》上所謂“物勒工名,以考其成”的意義。因此,刻工們的署款,也沒有什么規(guī)定?；騼H署姓,或僅署名,或署字號,甚至僅作一個暗記符號。明人刻書,也記有寫刻人姓名者。如通津草堂本《論衡》,末卷后有“周慈寫,陸奎刻”六字。嘉靖本王楙《野客叢書》,卷末有“長洲吳曜書,黃周賢刻”兩行,版心也有黃周賢、尹椿等刻工姓名。有的書不僅有刻工,甚至有詳細的分工表。如嘉靖間刊本《無錫顧氏奇字齋開局氏里》就是。清代刊本,連記刻工姓名的也極少見了。我們雖然可以從古代刊本書里,知道一些刻工姓名,但對他們的生平以及技術(shù)上的造詣等等,卻不易知道。因為在封建社會里,工藝被目為微不足道的“雕蟲末技”,認為不過是“匠人之技”而已。對于刻工們,有書稿要付梓時,可以相煩鏤刻,要求是非常嚴格,不可有一刀一字之誤?？逃〕蓵?對于這些刻工便不再提及了。因而在郡邑志乘上,筆記雜談里,絕少有關(guān)刻工們的記載。即使偶有所記,也與刻工們的技術(shù)成就,乃至創(chuàng)作發(fā)明無關(guān)。黃姓刻工在當時的名望雖已很高,“時人有刻,必求歙工”,但他們的生平事跡,和其他民間藝術(shù)作品的作者一樣,都是很難稽考的。因此,在今天要作一有系統(tǒng)的敘述,是很不容易的事。虬村又作虬川,原名仇村,在歙縣之西,靠近潭渡村。“村人多以剞劂為業(yè)”。明弘治年間(1488—1505),仇姓刻工就很多,如仇中于弘治二年刻《雪峰胡先生文集》。而仇以壽、以茂、以順、以淳、以忠、以才、廷永、廷海、廷芳、以方、學(xué)等人,就是弘治本《新安文獻志》、《潛室先生木鐘集》以及正德本《篁墩集》三書的刻工。仇姓剞劂業(yè)大約在嘉靖以后,逐漸衰落下去,代之而起的便是黃姓刻工。根據(jù)《徽州府志》所載,當時徽州各都各村,宗族觀念很強,舉凡一族作一事,往往相染成為習(xí)俗。以經(jīng)商而言,便是同姓結(jié)幫,見于記載的如汪氏、陸氏、吳氏,都是一姓一組,這與封建社會的宗族制度,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在手工業(yè)方面,自然也不能打破這一宗族制度的約束,除了世代相傳之外,大則一都,小則一村,其同姓相染成風,便是極為自然的事。仇村黃姓既有以剞劂為業(yè)者,當然在同村同族中,逐漸發(fā)展起來,于是形成為世業(yè),這便是仇村黃姓刻工興起的原因。同時,由于族繁人多,積為世業(yè),又出現(xiàn)了不少有名的高手?！俺稹迸c“虬”同音,就把仇村改稱虬村了。虬村黃姓從事剞劂專業(yè),究從何時、何人開始,現(xiàn)在還很難答復(fù)這個問題。我曾查過道光本《歙縣志》,并未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黃姓刻工的記載,所發(fā)現(xiàn)的三個虬村黃姓人,都是讀書做官的。在卷三《科目表》內(nèi),才找到黃應(yīng)坤是隆慶丁卯鄉(xiāng)試“匠籍”舉人的記載。寥寥數(shù)字但足以證明黃氏一族從事剞劂業(yè)的情況。根據(jù)弘治本《新安文獻志》和正德本《篁墩集》二書所署刻工姓名,除仇姓以外,還有不少黃姓刻工。當時參加刻《新安文獻志》的有黃文敬等十三人。按道光《虬川黃氏宗譜》所載,唐末有黃文炳者,遷居歙縣仇村,稱虬川黃氏一世祖,黃文敬是第二十二世,生于正統(tǒng)四年(1439),正德二年(1507)卒。不僅精于鐫刻,還善書擘窠大字。除參與《新安文獻志》刊刻外,還與兄弟輩黃文漢、文通及仇中,合刻弘治二年(1489)本《雪峰胡先生文集》,自刻鄭時雍《草書千字文》等書。這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黃姓刻工最早的幾人。當然,在黃文敬以前,還應(yīng)有不少刻工,可惜文獻無征,湮沒不彰,無從稽考了?？ひ刂境?在封建時代,是統(tǒng)治者最重要的一種官書,對于志書的刊印技術(shù)要求很高,參加刊印工作的,大都是有名的高手。因此,在弘治本和嘉靖本《徽州府志》里,就留下很多黃姓刻工的署款。這雖然只是一些零星的記載,但在今天,卻是我們研究徽派黃姓刻工極可貴的唯一資料。根據(jù)這些署款得知。弦治本《徽州府志》,刻插圖的有:昊、炅、昱、文等人。刻文字的有:、通、通、嵩、之、漢、文迪、齊、勗、進仁、士真、仕、真、仁、珍、三、之、、晨、良、旻、由、昇、義、政、立、壽、方、十、寸、共、廣等人。嘉靖本《徽州府志》刻插圖署款的有:鑣、岡、練、銳、戶、鉞、賓、愛、芹、黃州、黃豫、宣等人?？涛淖值挠?鉞、漢、黃樂、市、黃鑣、仲、東、黃銀、賓、宣、名、黃鋟、黃鏜、黃豫、琇、尚瀾、黃瑚、黃瑄、、、金、、矯、盧、、邦、鉛、皆、黃愛、、嵩、鏡、冬壽、州、錢、芹、將、田、鋒、淮、伊、、冬、鍇、尚、度、允、秀、瀾、鎊、黃尚汶、需、、左、河、象、岡、西、、錫、易、、堂、瑚、質(zhì)、曾、黃鉆等人。把上列黃姓署款,對照道光《虬川黃氏宗譜》,加以綜合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署款規(guī)律。就是一般多略去派名相同之字,如文通署“通”,永昇署“昇”,仕瑚署“瑚”等等。有略去派名,而又署半邊字的,如“仕”字派名的,下一字多用“玉”旁,因而仕瑄署“宣”,仕瑗署“愛”,仕豫署“象”。也有只署半邊字的,如錫署“易”,署“曾”,鋒署“夆”,鍍署“度”,黃署“州”等等。根據(jù)這一通例,可以肯定刻弘治本《徽州府志》中署“通”字的就是黃文通,與文漢、文迪,都是黃文敬的族兄弟輩,他們一同刻過《新安文獻志》。在刻弘治本《徽州府志》時,黃文敬已六十多歲了,大概由于年邁,未再參與工作,由年青的兄弟子侄們?nèi)プ觥?附甲表)從甲表所列情況來看,可知刻弘治本《徽州府志》時,黃永昇和永晟,都是四十多歲,永杲三十多歲,其余都二十多歲。他們大都參加過《新安文獻志》的鐫刻工作。黃永旻、永昊、永晨、永勗,還刻過正德本《篁墩集》。同時,也可以推知在弘治年間,黃姓刻工還不太多,所以《新安文獻志》、《篁墩集》,以至弘治本《徽州府志》,仍是仇、黃二姓合作刻的。到嘉靖初年刻本《張氏統(tǒng)宗世譜》一書,在《會修職名》之后,列有一張刻工表,仇村刻工十四人中,仇姓只有仇元等三人,而黃姓如黃琥、黃珀等十一人,其中以“仕”字派名的有十人。說明仇姓已經(jīng)零替,黃氏代之而起了。到嘉靖四十五年(1566)刻《徽州府志》時,仇姓無一人參加,全部由黃姓擔任,在以“仕”字派名的老一輩刻工主持下,更有大批二十五世“金”旁派名的子侄輩參加。年長的五十多歲,年輕的僅十幾歲,幾乎是全體動員,可謂盛極一時了。虬村黃姓刻工,據(jù)王立中所記及陸續(xù)發(fā)現(xiàn)的,約有一百多人。他們是祖孫相傳,而又能克紹箕裘,技藝超群,四方聞名,“虬村黃氏尤多良工”,所以“時人有刻,必求歙工”。如嘉靖本浙江《淳安縣志》,黃仕瓏兄弟合刻。萬歷本《金華府志》,黃汝清、王傳文合刻。天啟武林張氏本《論衡》黃尚間兄弟合刻。而吳勉學(xué)所刻諸書,幾乎全出黃一桂、一緒之手。但在封建社會里,名工巧匠,不過是《雕蟲小技》,無足輕重,為統(tǒng)治者所不齒,連子孫修家譜,也認為是不體面的事而諱言之。因而有許多刻工姓名,卻查不出他們的字號和生卒年。如萬歷間刻南監(jiān)本《五代史記》的黃昱、黃里、黃翰、黃朝、黃干,刻江應(yīng)曉《對問編》的黃樸,崇禎間刻《地圖綜要》的黃兆文等等,就不易搞清楚。黃姓刻工很多,我將另編《徽派刻工姓名索引》,以供參考?；张牲S姓刻工,不僅善刻文字,而且是徽派版畫的創(chuàng)始者,出現(xiàn)過許多有高度藝術(shù)修養(yǎng)的雕版藝人,他們都是終身從事版畫創(chuàng)作的木刻家。所以有“新安黃氏”或“古歙黃氏”之稱。根據(jù)目前已發(fā)現(xiàn)的資料來看,虬村黃姓刻插圖的工作,開始也很早。弘治本《徽州府志》刻插圖的有黃永昊、黃永炅、黃永昱等人。嘉靖本《徽州府志》刻插圖的有:黃仕瑄、黃仕璦、黃鑣、黃鋼、黃練、黃銳、黃鉞、黃等人。他們所刻的插圖,大抵比較粗略,還未擺脫草創(chuàng)時期的面貌。但黃仕瑄所刻的插圖,已很精細工致了。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兒子黃,十二歲便參加《徽州府志》的雕刻工作。在父親的教導(dǎo)與自己的努力鉆研下,成為徽派版畫能手。萬歷三十二年(1604),與次子應(yīng)孝合刻金濂序刊本《帝鑒圖說》,一事一圖,都極精美。過了兩年,又與黃應(yīng)瑞、黃應(yīng)節(jié),同刻《程朱闕里志》的插圖二十余幅。這時已是五十多歲的老人了。所以說黃是徽派版畫名手中較早的人,是不會有什么差錯的。虬村黃姓刻工中,以版畫著稱者,大約有三十多人。以“金”旁派名的并不多見,除上述黃以外,現(xiàn)在所知道的,還有黃鋌、黃鱗、黃鎬、黃等四人,其余都是他們的后輩。按黃鋌能刻會畫,于萬歷十年(1582)刻高石山房本《新編目蓮救母勸善戲文》。黃于萬歷三十二年(1604)刻《程氏墨苑》。黃鎬于萬歷三十四年(1606)刻《古列女傳》。黃鐤于萬歷四年左右刻《閨范圖說》。根據(jù)《黃譜》所載,黃為人正直好善為族人所敬愛。善書法,村中祠堂匾額,均出其手。在《程氏墨苑》里,刻有丁云鵬復(fù)制的西洋畫《寶象圖》四幅,在摹繪與鏤刻上,無不精妙之極。當時西洋畫傳入中國,僅僅二十余年,國人對西洋畫的理解與修養(yǎng),都是不夠的,而名畫家丁云鵬、版畫家黃,能有此創(chuàng)舉,足證其技藝的高超?，F(xiàn)把黃姓版畫家列表于后(見乙表)。黃姓版畫家們鐫刻的作品,一般說來,無不精雅絕倫。萬歷初年的作品,如《目蓮救母勸善戲文》插圖四十余幅,雖然是一種大刀闊斧的作風,有時不免草率粗糙,但線條精健豪放有力,富有木板鏤刻趣味。萬歷中期以后的作品,由粗豪變?yōu)殡h秀,由質(zhì)直變?yōu)橥覃?形成精密細巧、俊逸秀麗的徽派風格。特別是當時的名畫家,都熱心于版畫底本的創(chuàng)作,如丁云鵬繪《墨苑》、《博古圖錄》,陳洪綬繪《水滸牌》、《博古牌》,程起龍繪《女范編》,吳門王文衡寫《西廂五劇》等等。由于畫家與刻工的密切合作,各窮技巧,二妙匯流,因而構(gòu)成了空前絕詣的徽派版畫。它的特點是“流麗工致,柔潤有澤,剛勁處寓以婉約,典雅中出樸實,毫無板滯現(xiàn)象和刻劃痕跡。其運用刀法,能掌握剛?cè)彷p重,疾遲轉(zhuǎn)換的技巧,使之具有節(jié)奏感的轉(zhuǎn)折頓挫。畫面起伏以及皴擦拂披等筆法,表現(xiàn)無遺。從而畫面的遠近離合,千態(tài)百容,就生動逼真地呈露出來”。黃姓版畫著名作品,在人物方面;如黃應(yīng)組刻《坐隱圖》和《孔圣家語圖》,雖不能比美黃應(yīng)瑞所刻,而面相莊嚴,衣紋勁細,仍不失為佳品。黃應(yīng)光、一楷、一彬、一鳳等所刻的《北西廂》、《琵琶記》、《浣紗記》,黃德時刻《玉簪記》,以及黃一中、建中所刻陳老蓮繪《博古牌》、《水滸牌》等,人物秀雅,眉頰活躍,表情逼真,栩栩如生,配景適合,烘托有致。黃應(yīng)瑞刻的《性命圭旨》,圖系佛道兩宗,其鑪鼎雷紋、山水人物布景,佛則月面蓮目,道則須眉古樸,一展卷間,其一種靜穆之氣,似游名山古剎,紺宇琳宮。至其衣紋勁細,縷如游絲;筆墨有其園潤,而無其飄逸,一經(jīng)刀刻,其蒼古厚樸之氣,實非筆墨所能寫出。博古方面:黃德時所刻《泊如齋博古圖》,與德懋合刻的《考古圖》,花紋繁密而工整,線條纖細若發(fā)絲。山水方面:如黃一遇刻汪晉穀《黃山圖》,黃昇中刻《徽州府志》山水圖十六幅,與方中合刻康熙本《休寧縣志》山水圖十一幅,以鐵筆作皴染,剛健雄厚,都是一時的代表作。綜上所述,歙縣虬樹黃姓剞劂專業(yè),始自明弘治以前,盛于萬歷,至清末民初,據(jù)說虬村仍有以刻字為生者,像這樣有五百年歷史的刻書事業(yè),在國內(nèi)是首屈一指的。而自黃文敬起至黃開植止,不下一百五十多人,也是國內(nèi)少有的。至于他們的師承傳授情況,由于文獻無征,難作有系統(tǒng)的敘述。從前面所舉幾部刊本書中的刻工署款來看,都是由幾位富有鏤刻經(jīng)驗和具有高等技術(shù)的老一輩,帶著一批青年子弟從事工作。由此可以推知他們是父子兄弟,互相傳授,共同鉆研實踐的。例如黃仕瑄的兒子,黃仕的兒子鍇,都在十二三歲時,就參加嘉靖本《徽州府志》的刊刻工作,當時他倆只不過是個學(xué)徒工。所以黃仕瑄、黃、黃應(yīng)孝,一門三代都是著名高手。版畫家黃應(yīng)瑞、一中父子,一彬、建中父子,都是著名版畫能手。總之,黃姓剞劂事業(yè),由于世代相傳,蘊為專業(yè),所以才良工輩出。至萬歷年間,又以客觀上的需要——插圖本書籍的盛行,因而在原有技術(shù)的基礎(chǔ)上,開辟新徑,展布精詣,才登上了鏤刻技藝的高峰,成為徽派刻工的巨擘。研究原藏《黃譜》,是一項未見寫這篇稿子的資料,一部分是在抗戰(zhàn)前搜集的。當時由于我對黃姓刻工才開始摸索,而古籍零替,所見不廣,只就已搜集到的刻工署款,制成卡片,對照道光本《虬川黃氏宗譜》,鉤稽參證,摘要錄出。在抗日戰(zhàn)爭中失落了一部分。勝利后繼續(xù)搜集的,又在文化大革命時全部失去了。幸而在一九六四年,曾寫成一篇《徽州黃姓刻工初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