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文解字注》引申義的語義分析

《說文解字注》引申義的語義分析

自古以來，人們就重視義詞的引進現(xiàn)象，但真正的研究始于清代，其中最重要的是段玉潔的《說文解字注》（以下簡稱“段注”）。段注對于許慎所說字之本義往往能推求其引申義,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對于詞(字)的本義和引申義之間的關(guān)系段玉裁是有明確認識的。所著《經(jīng)韻樓集》卷一中曰:“守其本義而棄其余義者其失也固;習(xí)其余義而忘其本義者,其失也蔽?！敝鲝垖ⅰ氨玖x”和“余義”(即引申義)同樣重視。同時他又多次指出引申義“于本義引申之”①,是“就字本義引申之”②。他已經(jīng)認識到所謂“引申義”必然是以本義為出發(fā)點,所以在推求引申義時能夠“必原其本義為言”③,即所謂“討源以納流”④,善于抓住本義從不同角度和途徑加以聯(lián)想、推闡,以明引申。基于段注這個特點,本文試對段注中的一些引申分析按其引申途徑進行初步的分析、歸納。下面試從幾個方面說明之。段注中最常見的一種引申格式就是“引申為凡某某之稱”。這種運用“凡”字的引申分析中有相當(dāng)一部分本義到引申義的引申過程是在種與屬之間進行的,即本義的指稱對象由種概念上升為屬概念。從義素分析的角度看,表現(xiàn)為中心義素不變,限定性義素減少。就引申結(jié)果來看,即表現(xiàn)為詞義的擴大。按引申途徑具體可分為從具體到抽象和從個別到一般。(一)從具體到抽象通常是由表示具體一類事物的性質(zhì)引申為表示多類事物的性質(zhì)。本義表示的是具體的特定的某種性質(zhì),而引申義則將其從本義中抽繹出來,虛化為一種抽象化的概念。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就是事物的性質(zhì)這一中心義素。如:《說文》:碩,頭大也。段注:引申為凡大之稱。(417下)“碩”的本義是“頭大”,專指頭的性質(zhì)“大”。從具體的“頭大”引申為抽象的廣泛的“大”,其限定性義素減少,詞義指稱的范圍擴大,同時由種概念上升為屬概念。《說文》:強,弓有力也。段注:引申為凡有力之稱。(640下)“強”本義是指弓有力,這是具體的特定的。由“弓有力”引申為“凡有力之稱”,“有力”這一性質(zhì)被抽繹出來,詞義虛化且指稱范圍擴大,也是由種引申到屬。類似的例子又如:《說文》:弛,弓解弦也。段注:引申為凡懈廢之稱。(641上)《說文》:杪,木標(biāo)末也。段注:引申為凡末皆曰杪。(250上)《說文》:好,媄也。段注:“好”本謂女子,引申為凡美之稱。(618上)《說文》:卷,曲也。段注:引申為凡曲之稱。(431上)《說文》:敝,也。一曰敗衣也。段注:引申為凡敗之稱。(364上)由以上幾例可以看出,在這種由具體到抽象的例子中,中心義素多為表示性質(zhì)的,如“大”、“有力”、“末”、“曲”等,多限于表示事物性質(zhì)一類的形容詞詞義的引申。(二)由個別到一般通常是由指稱個別、特定的事物引申為指稱同類的一般的事物。從本義到引申義指稱對象由種上升到屬。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即作為中心義素的“屬”。如:《說文》:匠,木工也。段注:以木工之稱引申為凡工之稱也。(635下)“匠”本專指木工,引申為“凡工之稱”,是由指稱特定事物到指稱普通事物,由種概念上升為屬概念?！墩f文》:廬,寄也。秋冬去,春夏居。段注:引申之凡寄居之處皆曰廬。(443上)“廬”本義專指在田中、鄉(xiāng)野為便于農(nóng)事而供人寄居的小屋,所以說是“秋冬去,春夏居”。由此引申到一般意義上的“寄居之處”,亦是從種概念上升為屬概念,由個別到一般。類似的例子又如:《說文》:,牝鹿也。段注:引申之凡牝之稱。(470上)《說文》:庫,兵車藏也。段注:此庫之本義也。引申之,凡貯物舍皆曰庫。(443下)《說文》:氣,云氣也。段注:引申為凡小物一枚之稱。(418下)由上幾例可以看出,由個別到一般的引申多限于指稱具體事物的名詞詞義的引申。當(dāng)然,這種由具體到抽象、由個別到一般的劃分并不是絕對的。二者是相對的,有時可以交叉、并存。如何更科學(xué)地對二者進行區(qū)分、概括,還有待進一步研究。另外,需要指出的是,段注中之所以存在較多的這種引申類型的分析,與許慎“以形說義”的訓(xùn)釋方法是分不開的。中國傳統(tǒng)訓(xùn)詁學(xué)多講字之本義,而非詞之本義。由于漢字具有表意功能,字形本身往往能反映詞義,因而據(jù)形說義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辨識出詞之本義。但字義與詞義之間是有區(qū)別的。字義往往局限于某一具體形象,專指一物,而詞義卻不專屬一物。因此,字義比之詞義指稱的范圍要狹窄得多。許慎據(jù)形說義,往往拘泥于字形,因而所分析出的詞義實則是專指一物的字義。段玉裁不加辨析,以許之說解為本義,由此自然而然就會引申出不專屬一物的引申義。表面上是一種詞義的擴大引申,實則許說為字義,而段注之引申義即詞之本義。如:《說文》:突,犬從穴中暫出也。段注:引申為凡猝乍之稱。(346上)許慎之說為字形義而非詞之本義?！巴弧睂Ｖ浮叭畯难ㄖ袝撼觥敝x于文獻中無征,從“犬”不過是托形寄意,并非本義即專指犬。其本義即是猝乍、突然,而非引申義。本義是詞義引申之起點,因此談到詞義引申應(yīng)首先辨明詞之本義。這需要一方面據(jù)形析義,另一方面考察詞在文獻中的實際應(yīng)用情況。段玉裁盲目尊許,蔽于許慎字義之說解,因而造成以字義為詞之本義,以本義為引申義的錯誤。在段注中,引申義除了按以上從種到屬的途徑產(chǎn)生以外,還常常借助于事物之間的相似性或相關(guān)性的聯(lián)想而產(chǎn)生,即所謂相似引申和相關(guān)引申。(一)相似引申即由詞的本義所表示的形象特點,基于其在方式情態(tài)、功用上的相似點,進行比喻、譬況從而產(chǎn)生引申義。如:《說文》:革,獸皮治去其毛曰革。段注:治去其毛是更改之義,故引申為凡更新之用。(107上)由本義“治去其毛”引申為“更新之用”,是基于二者在“更改”、除舊布新這種方式情態(tài)上的相似性而產(chǎn)生的,因而屬于相似引申?！墩f文》:負,恃也。從人守貝有所恃也。段注:凡以背任物曰負,因之凡背德忘恩曰負。(281上)本義“以背任物”具有把東西拋在腦后這一方式情態(tài),引申義“背德忘恩”也具有抽象意義上的這種相似特點。這種方式情態(tài)上的相似性就是其引申根據(jù)?！墩f文》:連,負車也。段注:負車者,人挽車而行,車在后如負也?！伺c車相屬不絕,故引申為連屬字。(73下)由“負車”到“連屬”之義亦是基于二者在連接、連續(xù)不斷的方式情態(tài)上相似而引申的?！墩f文》:經(jīng),織縱絲也。段注:……必先有經(jīng)而后有緯。是故三綱五常六藝謂之天地之常經(jīng)。(644上)經(jīng)線有矯直、條貫的重要作用,其引申義“天地之常經(jīng)”正是基于這種功用上的相似性而產(chǎn)生的。《說文》:翼,翅也。段注:翼必兩相輔,故引申為輔翼。(582下)“翅”的功用即是輔助,由之引申出“輔翼”之義,功用上的相似點即其引申根據(jù)。(二)相關(guān)引申這里是指本義所指代事物甲和引申義所指代事物乙之間有某種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相互關(guān)聯(lián)。甲、乙是相互依賴,共存共生的,亦即甲乙互為存在之前提。正因為關(guān)系如此之緊密,才會由甲聯(lián)想引申到乙。具體到段注,一般就是由動作引申到動作涉及的對象或憑借的工具以及發(fā)生的處所,或由對象、工具、處所引申到與之相關(guān)的動作。如:《說文》:縛,束也。段注:引申之,所以縛之之物亦曰縛。(647下)《說文》:牽,引而前也。段注:引申之,挽牛之具曰牽。(52上)以上兩例是由動作引申到與之相關(guān)的工具。由“束”這一動作行為聯(lián)想到與之相關(guān)的用以束縛東西的工具,由“引而前”的動作引申到相關(guān)的牽牛的工具,由此生發(fā)出引申義?！墩f文》:飯,食也。段注:謂食之也。此飯之本義也。引申之,所食為飯。(220上)《說文》:飲,啜也。段注:水流入口為飲,引申之可飲之物謂之飲。(414上)此二例是由動作引申到于動作相關(guān)的對象。由“食”的動作聯(lián)想到“所食”,由“啜”的動作聯(lián)想到“可飲之物”,都是相關(guān)引申。《說文》:寢,臥也。段注:臥必于室,故其字從。引申為宮室之稱?！忠曛彩轮挂嘣粚?。(340上)此例由“臥”這個動作聯(lián)想到“臥”的處所“宮室”,是由動作引申到相關(guān)的處所。后又引申為“事止”,乃是由“臥”含有“止息”這一方式情態(tài)聯(lián)想出的相似引申。與前幾例相反,亦有從工具引申到與之相關(guān)的動作之例,如:《說文》:磨,石硙也。段注:引申之義為研磨。(452下)《說文》:矯,揉箭箝也。段注:引申之為矯枉之稱。(226上)“磨”本是研磨的工具,由之聯(lián)想到與之相關(guān)的動作“研磨”。“矯”本義是矯直箭桿的工具,引申為相關(guān)動作“矯枉”,都是相關(guān)引申。亦有從名物引申到相關(guān)動作者。如:《說文》:幬,禪帳也。段注:引申為覆幬。(358下)“幬”本義是“禪帳”,與之意義相關(guān)的一個動作是覆蓋,所以引申為“覆幬”。也有從處所引申為相關(guān)動作之例。如:《說文》:亭,民所安定也。段注:《百官功卿表》曰:“縣道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xiāng),鄉(xiāng)有三老。有秩,嗇夫?！薄讹L(fēng)俗通》曰:“亭,留也?！鄙w行旅宿會之所館?！夺屆吩?“亭,停也。人所停集?！薄ぶ隇橥ぶ?俗乃制“?！?、“渟”字。(227下)段注引證大量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