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字香的制作與意象的流變

心字香的制作與意象的流變

在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中，香的意象有著悠久而豐富的內(nèi)涵。“心香”是對現(xiàn)代漢語的一個例子。人們用“心香”和“心香”來比較他們心中所蘊含的虔誠和美好情感?！跋嗨汲苫摇薄⑦@一古老而生動的文學意象，也簡潔明了。在正式的表達形式上是固定的。不過,“心”為何以“香”來比擬,二者間的關(guān)聯(lián)怎樣,其具體的來源是什么,以及在中國文學的發(fā)展中心香意象所帶來的情感表達如何流變,這些都是值得深究的問題,也是本文力求探索的主要內(nèi)容。筆者首先從宋詞中的“心字香”入手,通過揭示心字香之具體制作過程,追溯其來源中的佛教文化影響,并通過對唐宋詩詞作品的解讀分析,對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的“心—香—灰”等相關(guān)意象的流變展開研究。一、心字香的由來及起源在宋代詞人的筆下,曾出現(xiàn)一種“心字香”——蔣捷詞中有“銀字笙調(diào),心字香燒”語:銀字笙調(diào),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剪梅》)①1銀字笙調(diào),心字香燒。料芳悰、乍整還凋。待將春恨,都付春潮。過窈娘堤,秋娘渡,泰娘橋。(《行香子》)②2“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色彩明麗的光景中卻醞釀著一片春愁,只有笙歌香語可以消磨。銀字,標于笙管上表示音調(diào)之高低。而從字面理解,心字香當制成心字形。這種心字香亦見于北宋詞人黃機所作《沁園春》,其中有“殢酒猶燒心字香”的句子。①3張元干《青玉案》亦有:“心字龍涎饒濟楚,素馨風味,碎瓊流品,別有天然處?！雹?說的也是這種龍涎制成的心字香。明人彭大翼有云:“所謂心字者,以香末縈篆成心字也,詞家多用之。”③5出現(xiàn)在宋詞中的心字香,是女性生活場景里的常見物品,而其與文學意境乃至傳統(tǒng)意象的關(guān)系,前人多未闡釋。心字香為何屢屢為詞人墨客提及,首先即需明了其名稱來歷與制作方式。關(guān)于歷史上的香品與香具以及相關(guān)用法,前人已有著述,以近年看,陳擎光《故宮歷代香具圖錄》所附《歷代香具概說》有長文解說④6,揚之水、孟暉等都均有不少相關(guān)研究。⑤7不過,關(guān)于和香所用原料及其制作方式,依然還有可以探討之處。1.心字香的加工宋人吳曾所著《能改齋漫錄》中記錄了一個士人收到朋友所贈龍涎香后答詩的故事:“近時有士人,嘗于錢塘江漲橋為狹斜之游,作樂府名玉瓏璁云……其后朝廷收復河南,士人者陷而不返,其友作詩寄之,且附以龍涎香。詩云:‘江漲橋邊花發(fā)時,故人曾共著征衣。請君莫唱橋南曲,花已飄零人不歸?！咳嗽诤幽系迷?酬之云:‘認得吳家心字香,玉窗春夢紫羅囊。余熏未歇人何許,洗破征衣更斷腸。’”⑥8在這兩首憶舊傷別的詩作中,紫羅囊里的龍涎心字香,仿佛留駐了昔日的春夢,成為二人交往的情感寄托。而從文中看來,制作成心字形的香在當時已頗為有名,還出現(xiàn)了以此種香品而著稱的商家字號,所以士人稱“認得吳家心字香”。也由于心字香太過有名,據(jù)《百寶總珍集》記載,南宋臨安的市場上,甚至還出現(xiàn)了以假亂真的贗品,以至于商賈心得有云:“廣州心字香子細看驗,亦有假者。”⑦9值得關(guān)注的是,在《能改齋漫錄》提到的詩中,二句“江漲橋邊花發(fā)時”與“花已飄零人不歸”均提到了花,這不僅僅是對疇昔歡愛季節(jié)與現(xiàn)實景色的實寫,而且因為心字香的制作本身與鮮花就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吳家心字香何指?宋人陳敬在《陳氏香譜》“南方花”條中揭示了它的來歷,心字香為和香之一種。他說,南方諸花都可用于和香的制作,像茉莉之類原出自西域,佛書所載,其后傳至福建、嶺南一帶,從此遂盛。此外還有含笑花、素馨花、麝香花,等等,他指出“或傳吳家香用此諸花合”,有人說吳家香除了龍涎等香料之外,還添入了南方盛開的鮮花香味,故而與眾不同。不過,花香不比香木能研磨成末混和制成燒香,鮮花轉(zhuǎn)瞬即敗,香氣飄然而逝,如何得以保存呢?據(jù)陳敬介紹,溫子皮說這些香花如素馨、茉莉,可以將其花蕊摘下,香氣稍稍才過即以酒噴之,復香。凡是這種生鮮花香,以蒸過為佳。每四時遇花之香者,皆次第蒸之,比如梅花、瑞香、茉莉、木樨及橙桔花之類,皆可蒸。待到他日爇之,則群花之香畢備。據(jù)臺灣劉靜敏《<陳氏香譜>版本考述》一文,溫子皮其人其事已不可考,⑧10但《溫氏雜記》則為陳敬《陳氏香譜》取用,留下了關(guān)于香料處理的數(shù)條記載。溫子皮提到的這種鮮花蒸法,大致不僅僅蒸花蕊,其他香木原料也應一道蒸才可能吸取香味,宋人周去非《嶺外代答》書中有一記載與此方法頗為相似,卷八“泡花”條云:“其法以佳沉香薄片劈,著凈器中鋪半開花,與香層層相間,密封之。明日復易,不待花萎香蔫也。花過乃巳,香亦成。”①11意思說泡花法是將上好的沉香木薄片放在干凈的容器中,再加以半開的鮮花,二者交錯層疊,然后密封容器。第二天復取鮮花放入,不讓花萎香蔫。如此日復一日依法炮制,等到花期過了,沉香木也熏好了。他還說“番禺人吳宅作心字香及瓊香,用素馨茉莉,法亦爾,大抵浥取其氣,令自熏陶以入香骨,實未嘗以甑釜蒸煮之”?？磥?周去非指出番禺人吳宅制作心字香和瓊香等香品時也采用這種泡花法,只取其香氣,并非對花材加以蒸煮。宋人周去非1172年赴欽州任教授,《嶺外代答》一書,是其任職六年后,對于嶺南見聞的整理所得。由于唐宋時期香藥自海外輸入多由南方,因此當?shù)叵闼帢I(yè)格外繁榮。不過,從此處記載可以得知吳宅的“心字香”,對于香料原材料如龍涎、沉香等物的處理,不同于《陳氏香譜》中所說的鮮花蒸法,而是以含苞的素馨和茉莉鮮花與香木薄片層層交錯疊放,花過香留,取其花香木香自然融合而成。同樣,在以描繪廣州地方名勝和風土景觀為內(nèi)容的洪適《番禺調(diào)笑》詞中,也有一句“屑沉碎麝香肌細,剩馥熏成心字”②12,說的正是番禺地方以素馨花為原料,以其香氣熏制心字香的情形。2.心字香的收入這種以鮮花熏陶所制成的心字香,為香印之一種。唐人已用香印,在王建《宮詞》中就有這樣的詩句:“閑坐燒香印,滿戶松柏氣。火盡轉(zhuǎn)分明,青苔碑上字。”③13王建為中唐詩人,其所作宮詞表現(xiàn)了宮中衣食住行諸多方面,特別是描摹女性生活細節(jié)尤為傳神。明人胡震亨曾經(jīng)評論說,唐詩不可注,一解釋反而畫蛇添足,但亦有不能不注的,譬如老杜用意深婉者,須發(fā)明;李賀之譎詭、李商隱之深僻,及王建宮詞自有當時宮禁故實者,都須作注,仔細加以箋釋——從這里也可以看出王建宮詞之寫實是經(jīng)得起注家考釋的。根據(jù)這首宮詞的描寫,宮女閑時無事坐燒香印,除了滿戶飄散的松柏香氣,香盡火滅之后還留下字跡,有如長滿青苔的石碑上所刻的文字,恰可以說明這種香印原本即呈現(xiàn)字形。制作成字形的香印,在晚唐詩人段成式《游長安諸寺聯(lián)句》中也有相關(guān)記載,譬如“翻了西天偈,燒余梵字香”④14,意思是讀罷西天傳來的佛經(jīng),梵文字香也燒過了——可知當時諸人所游玩的長安寺院中,燒的也是字香,還是梵文形狀。段成式所著筆記《酉陽雜俎》最為人所稱引,他晚年則以閑放自適,尤深于佛書。詩人曾作《送僧二首》,其中亦提及字香:“因行戀燒歸來晚,窗下猶殘一字香。”⑤15一,當指數(shù)字,雖然人已離開,而窗下還有一盤字香沒有燒完。雖然不知道香是否梵文形狀,但由此看來,字香在當時佛教寺院中較為常見。事實上,在文學作品中的心字香制成“心”字形狀,與佛典精義不無關(guān)系。早在東晉時候天竺三藏佛馱跋陀羅所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即有這樣的說法:“菩提心者,則為香山,出生一切功德香故……菩提心者,則為和香,出生一切功德香故?！雹?6以香山、和香等物比喻菩提心產(chǎn)生一切功德香,更有“香由心造,香是心香”等說法。南朝梁簡文帝蕭綱曾為相宮寺碑作銘,其中即有“窗舒意蕊,室度心香”之句,⑦17描繪當時佛教寺院的情形。由于以香作為菩提心的象征,在裊裊青煙中,內(nèi)心所追求的佛家境界得到了物化的展示,而心字形香,則更為形象地體現(xiàn)了這種香由心生的佛家思想。燒香與佛教相關(guān),在梵文中,“香的”一詞甚至就直接是“與佛相關(guān)的”意思。①18而不僅心字形狀與佛教思想密切相關(guān),心字香的制作方式亦可以從漢譯佛經(jīng)中尋到蹤跡。不空(705-774年),為獅子國(今斯里蘭卡)人,一說西域人,幼年出家,后隨金剛智三藏在中國翻譯佛經(jīng),從玄宗到肅宗時期,他廣譯顯密經(jīng)教,灌頂傳法,教化頗盛。在他曾經(jīng)奉詔翻譯的佛經(jīng)中,《蕤呬耶經(jīng)》對于佛像前各供養(yǎng)品逐一加以介紹:“初獻涂香,次即供養(yǎng)花、燒香、飲食,后獻燈明。”(《瞿醯經(jīng)奉請供養(yǎng)品第八》)其中指出燒香,還因為所供養(yǎng)佛教對象的不同而有諸多分別:其燒香者,用白檀、沈水相和,供養(yǎng)佛部;用尸利、稗瑟、多迦等諸樹汁香,供養(yǎng)蓮華部;用黑沈水香及安悉香,供養(yǎng)金剛部。次說普通和香。非有情身分之者,取白檀香、沈水香、龍腦香、蘇合香、熏陸香、尸利(二合)、稗瑟咤(二合)迦香、薩阇羅(二合)、沙香、安悉香、婆羅枳香、烏尸羅香、摩勒迦香、香附子香、甘松香、閼伽跢哩(二合)香、柏木香、天木香,及缽地夜(二合)等香,以沙糖相和,此名普通和香。次第供養(yǎng)諸尊?；螂S意取如前之香而和供養(yǎng)?；驈涂偤?。或取香美者而和。②19從中可以看出,佛教供養(yǎng)的燒香,是以多種材料合制而成。所謂白檀、沉水之類,是指制香的原料,多為香木。這種取諸香料合制的操作方法,可以另據(jù)唐代澄觀和尚所作《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疏》得知。《經(jīng)疏》說:“今初知世諸香以表法香,謂以戒定慧、慈悲等香,熏修生善滅惡習氣故。善知一切香者,差別行也。亦知調(diào)合者,融通行也。以金剛杵碎之,實相般若波羅蜜調(diào)和,令純雜無礙?！雹?0澄觀為唐清涼山大華嚴寺沙門,在《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疏》中他對燒香的名稱和制法進行解說:這些香料需要加工搗碎成粉末后,再加以調(diào)和,調(diào)和劑為“實相波若波羅蜜”。而在本文上引《蕤呬耶經(jīng)》中,制作佛教供養(yǎng)中的燒香,是以沙糖與諸香原料相和而來。所謂沙糖,根據(jù)《一切經(jīng)音義》的解釋,④21它由甘蔗汁制成,如釋《善見律》稱:“沙糖:又作餹,同。徒郎反。煎甘庶作之也?！雹?2又如釋《瑜伽師地論》:“油糖:又作餹,同。徒郎反。餳糖也。又沙糖也。煎甘蔗汁作之?！雹?3唐時香的制作方法,從唐不空三藏的筆下所譯佛經(jīng)可以推知。此類記載中的佛教供香,應當為民間制作燒香的源頭,工藝亦相類似。但從后世所保留的和香方來看,佛經(jīng)中載明用以調(diào)和香料的沙糖,在中國多為蜜所替代。這可能與沙糖的制作來源有關(guān)。雖然有記載說,唐太宗曾經(jīng)派人去摩揭陀國學習制糖方法,令揚州煎蔗之汁,在宮中自行制作,“色味逾于西域所出者”,在敦煌保存的《食療本草》殘卷中就有說明:“石蜜寒。右心腹脹熱、口干渴。波斯者良?！翊ㄕ邽榇?今東吳亦有,并不如波斯。此皆是煎甘蔗汁及牛膝汁、煎則細白耳?！程呛?。右功體與石蜜同也。”⑦24由于甘蔗這一熱帶植物在唐時除川蜀等地外,并不普及,沙糖這種舶來品不是普通者可以隨心使用的,因此唐人取蜜替代沙糖用于調(diào)和香料粉末,從而使得唐香有別于梵天傳來的佛教用香。大概也因為如此,沙糖用于和香這種多限于文獻記載的用途,在季羨林先生所著《糖史》中亦未見提及。⑧25至于唐代制作和香的具體步驟,可以參看宋人陳敬的《陳氏香譜》,該書對于諸多香方有所記錄。正如唐代王建《宮詞》中所云:“供御香方加減頻,水沈山麝每回新。內(nèi)中不許相傳出,已被醫(yī)家寫與人”①26,這種宮廷所用香,由于和香材料的不同以及每種材料份量的加減變化,產(chǎn)生出了名目繁多的香方,雖然被宮禁珍視不許外傳,但早已被醫(yī)家傳抄至民間。在《陳氏香譜》中即有記載,所謂“唐開元宮中方”其制法如下:沉香二兩細剉、以絹袋盛,懸于銚子當中,勿令著底,蜜水浸,慢火煮一日,檀香二兩茶清浸一宿,炒干,令無檀香氣味,麝香二錢,龍腦二錢別器研,甲香一錢法制,馬牙硝一錢。右為細末,煉蜜和勻,窨月余取出,旋入腦麝,丸之,或作花子,爇如常法。②27從上文可以看出,對諸香料分別加以處理后,將其研成細末,以煉蜜調(diào)和,窨藏月余,熟化后再加樟腦、麝香一類,即可作成香丸或花子。所謂花子,后來又有這樣的說法:“隨意脫造花子,先用蘇合油或面油刷過花脫,然后印劑則易出?！雹?8可見當時制香,因為調(diào)入糖或蜜,香料末具有了更多的可塑性,經(jīng)脫模等工藝,可制成一定圖案包括文字形狀,中唐王建宮詞所言“香印”大概即是。二、詩中的意象正如唐人張鷟的《游仙詩》中所描繪:“紅衫小擷臂,綠襪細纏腰。時將帛子拂,還投和香燒?！雹?9這種香氣馥郁的燒和香的情景,在女性生活場景中頗為常見。后蜀韋縠所編的《才調(diào)集》中就有一首《宴李家宅》,“畫屏深掩瑞云光,羅綺花飛白玉堂。銀榼酒傾魚尾倒,金爐灰滿爇心香。輕搖綠水青蛾飲,亂觸紅絲皓腕狂。今日恩榮許同聴,不辭沈醉一千觴”⑤30。詩歌描寫的李家宴會華美動人,有畫屏深掩,皓腕相陪,令人不惜沉醉。其中“金爐灰滿爇心香”⑥31一句,更是說明了當時燃點心香的情景。宋人王鎡亦有《裁衣曲》:“燒罷心香午夜闌,玉纖輕捻剪刀寒。衣成恐不如郎意,獨著燈前照影看?！雹?2說的也是女子在燃點心香后,漏夜遲遲,為郎君裁剪衣裳的情形:因為擔心不合適,所以自己試穿后回顧燈下的身影而揣度尺寸大小,描摩女子的心理想象生動,情深細膩。而在晚唐詩人李商隱的筆下,有一首《無題》詩,其中亦包含燒香的意象,文字與構(gòu)思極為精巧,該詩為:“颯颯東南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雹?3李商隱的無題詩為歷代詩家學者所稱許,云環(huán)霧繞的詩人心緒,常常藉由豐富的意象,瑰麗的辭藻呈現(xiàn)出來。而時空遙隔,昔日人們司空見慣的物事習俗,如今許多已湮沒無聞,詩歌閱讀中的歧義在所難免,而關(guān)于其人其作,注解爭論尤多。⑨34細讀此詩,首二句點出詩境的時間及地點,細密的雨絲隨著東南風颯颯而來,有雷聲輕響,從滿綴芙蓉的池塘那邊傳出?？梢灾?這是春天的情景,作者的視線聽覺由近而遠,有動靜有聲響。如果頷聯(lián)與頸聯(lián)合并來看,就會發(fā)現(xiàn)燒香、汲水兩個場景與下文韓壽、曹植兩個典故之間存在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賈充之女因心儀韓壽之美,而與之相悅,異香可證;傳說后為洛水之神的宓妃,亦愛慕曹植的文才,自薦枕席,這兩個典故,正與第二聯(lián)提及的香、水有關(guān)。如果將作者置入詩中,我們可以想象:在這樣一個春雨飄灑、芙蓉花開的時節(jié),詩人看見(或想起)心上那個妙人兒的身影,她一會兒手捧香爐來燒香,一會兒提著水壺去汲水,倩影來來去去之間,牽引著詩人的視線,也引起了他的遐思,那些竊香、送枕的故事,不正是由于女子愛慕少年的美貌、才華,春心萌動而產(chǎn)生的嗎?詩人隱隱的希望,藏于不言之中。最末兩句,“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一個“莫”字,將告誡的意味點明,這被告誡的人,或許是自己,也或許還是那位女子。雖然對于現(xiàn)代人而言,心如死灰已成為一個熟悉的意象,但李商隱這首《無題》尾聯(lián)兩句從爭發(fā)的春花春情,到相思都成灰燼,筆端的跳躍起伏極大,“心”、“花”和“灰”三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值得探究。所謂“寸灰”,自然不難看出為燃燒后所余的灰燼。雖然有人將尾聯(lián)中的“春心”解釋為相思之心,“花”指燭花,說面對絕望的愛情,不要讓相思之情與燭花爭燃,每一火花的閃爆都會化為一段灰燼。①35但從“寸”來看,所燃當為細長之物,燭芯較少以寸來形容。聯(lián)系前兩聯(lián)內(nèi)容來看,“寸灰”可作香灰,以香的含義來闡釋此詩,也似乎更為妥當。李商隱與段成式二人同時,又與溫庭筠一起,有“三十六體”之稱。段氏筆下提到的字香,《宴李家宅》詩中的心香,說明晚唐時期已有心字香的出現(xiàn)。所謂詩無達詁,試以心字香之意來讀解李商隱這首《無題》詩的尾聯(lián),則“心”、“花”和“灰”之間,詩意相接,毫不突兀,而且語帶雙關(guān),比喻巧妙。且看,春風帶雨,潤物而來,詩人對于愛情的夢想,亦如春花日滋夜長,而似乎無望的現(xiàn)實,令他自嘆不已,眼前裊裊燎起的清香,留下一盤灰燼,正是一個“心”字——那鮮花窨藏而成的心字香在靜靜地燃燒,詩人聯(lián)想起自己的一片芳心,亦在焦灼的等待與反復的折磨中漸漸冷卻,又怎能不生出感嘆“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正如前文所考證,心字香的制作需要以鮮花薰制香木素材,通過研末等加工方法,調(diào)和在一起,并制作成心字形。李商隱這首無題詩中,即以心字香為想象的媒介,通過一個“心”字將其主觀的情感與現(xiàn)實的場景聯(lián)系在一起,不落痕跡,卻又自然熨貼。而“一寸相思一寸灰”中“相”與“香”的諧音,亦可以為之佐證,并與上文香的典故相勾連。詩人構(gòu)思之巧妙,使得全詩回環(huán)往復,有如精美的藝術(shù)品,令人嘆服!這種心與灰的相互關(guān)聯(lián),追溯至《莊子·齊物論》中就有這樣的表述:“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仔細揣度,其意象的來源應該為木而不是香,由于木燃燒后成灰燼,故而以此聯(lián)想形、心二者,衍生出來后一句。而在唐代杜甫的《鄭駙馬池臺喜遇鄭廣文同飲》詩中則有:“不謂生戎馬,何知共酒杯。然臍郿塢敗,握節(jié)漢臣回。白髪千莖雪,丹心一寸灰。別離經(jīng)死地,披寫忽登臺。重對秦簫發(fā),俱過阮宅來。留連春夜舞,淚落強徘徊?！雹?6這其中“丹心一寸灰”的意象,以量詞“寸”來形容心灰,表明這一比喻則與香有關(guān)。不過,這種以紅色燃燒的心香終成灰燼、比喻自己忠君愛國的熱情消沉的用法,與李商隱《無題》詩中曲折隱寄的愛情思緒,有著明顯的不同。在李商隱的《無題》里,相思成灰的意象雖然是明白示人的,但二者間的聯(lián)系——“心香”則隱而不出,耐人尋味。通過心字香的燃燒,而聯(lián)想到自己內(nèi)心情感的失落,這一比擬手法,在與李商隱同時的晚唐詩人胡曾那里,亦有相似的運用,胡曾所作《獨不見》云:“玉關(guān)一自有氛埃,年少從軍竟未回。門外塵凝張樂榭,水邊香滅按歌臺。窗殘夜月人何處,簾卷春風燕復來。萬里寂寥音信絕,寸心爭忍不成灰?！雹?7詩歌從女子的角度申發(fā),抒寫了獨處的寂寞心境,從水邊燃點的香滅這一真實情景,聯(lián)想到女子情感的寸心成灰,所取亦是女性的生活場景,其意蘊與李詩仿佛。這種制作成圖形或文字的香,如上文所引,在宋詞中多以“心字”明白出現(xiàn)。而在后世的文學作品里,這意象仍被反復引用,但表達各有不同。比如金代詞人趙可的一闕《浣溪紗》,就將李商隱的這一層詩意更加清晰地顯露出來:“火冷熏爐香漸消。更闌撥火更重燒。愁心心字兩俱焦。半世清狂無限事,一窗風月可憐宵。燈殘花落夢無聊?！雹?8獨坐爐邊,而火冷香銷,于是重新?lián)芑馃?這里的“愁心”自然指其人的憂愁心緒,而“心字”則可以明確知道指的是心字香,“兩俱焦”以香、心二者并列,描寫內(nèi)心的痛苦好似眼前所見的心字香一樣焦灼。比起李商隱的《無題》尾聯(lián)來,趙詞要直白得多,淺顯得多,卻因此也少了幾分李詩所具有的含蓄雋永的韻味。年代更晚的文學作品,如《紅樓夢》里作者代寶釵所擬的那一首《更香》詩謎,其中的“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則反其道而行之,用擬人的手法,以心情的痛苦形容更香每日每夜的燃燒,算是翻出前人之新意了。由上可知,因為心字香的心字形狀,這一閨房繡閣等女性生活場景中常見的具體物品,被賦予了個人情感的象征意義。隨著香燃燒成灰燼,“相思成灰”的意象便逐漸在文學作品中產(chǎn)生并固定下來。追溯這一意象形成的過程,可以說,李商隱的《無題》詩為后世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個精巧的典范。三、心香作為文學意象的形成另一方面,不同于女性生活場景中所使用的心字香,引起作者對內(nèi)心情感尤其是男女之間的愛情的聯(lián)想,而是與香作為佛教用品有關(guān),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衍生出另一種意象如“心香一瓣”和“一片心香”。本文此前已說明,由于心香從其意義來源乃至制作方式都受到了佛經(jīng)中所闡釋的佛教思想的影響,作為佛教場所使用的供養(yǎng)品,人們以之燃燒來表達對佛教境界的向往,對佛祖的虔誠,以及自身的內(nèi)省。但隨著心香從原本的佛教場所擴展使用于多種社會生活場景,心香所代表的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