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哲學命題辨析

莊子哲學命題辨析

《莊子》一直被認為是道教經(jīng)典之一。歷代很多學者都在談?wù)摗肚f子》，其中許多是金代郭相的《莊子注》、唐人成宣英的《莊子書》和清代郭青凡的《莊子解釋本》。自魏晉玄學興起以來,學者文人們對《莊子》的解讀,往往重點在其“玄之又玄”的一面,津津樂道于所謂的“小大之辨”、“野馬”“塵?！钡鹊入y以理解的哲學命題和奇特夸張的文學意象。時至今日,當我們談?wù)摗肚f子》的時候,也還是將這些“玄之又玄”的哲學理念當作是《莊子》刻意宣揚的人生理想并加以反復研究。那么,事實究竟如何呢?從清人王先謙的《莊子集解》里,我們可以看到《莊子》不為人們重視的另一面。為了有一個比較,下面首先對上述幾個重要注本和當今學術(shù)界的莊子研究作一個簡略的考察。一、《隋書》書的“其要本乃前引”晉人郭象的《莊子注》是流傳至今的最早的《莊子》注本,是我們考察《莊子》及其研究的一個重要依據(jù)。漢興以來黃老之學盛行,魏晉時期玄學興起,郭象的《莊子注》,既是對《莊子》的注解,也是對自己的一套人生哲學的闡發(fā)。在這樣的前提下,對《莊子》的關(guān)注必然是在那些可以隨意發(fā)揮的哲學命題上。所以在郭象的序言里,并沒有對《莊子》一書的寫作背景和寫作目的作出解釋,只是說“夫莊子者,可謂知本矣”,然后作出了這樣的評價:“通天地之統(tǒng),序萬物之性,達死生之變,而明內(nèi)圣外王之道,上知造物無物,下知有物之自造也。其言宏綽,其旨玄妙。至至之道,融微旨雅。泰然遣放,放而不敖。……故觀其書,超然自以為已當經(jīng)昆侖、涉太虛,而游惚怳之庭?！彼^“通天地之統(tǒng),序萬物之性,達死生之變”等等,都是就“其旨玄妙”的一面而言的,清人馮夢楨曾說:“郭象注莊子,乃莊子注郭象耳”,那么郭象當然也就無法對《莊子》有一個全面客觀的認識。在郭象的序言里,還有許多對《莊子》的批評,這些批評同樣也和玄理有關(guān)。比如他說莊子“斯可謂知無心者也。夫心無為,則隨感而應(yīng),應(yīng)隨其時,言唯謹耳,故與化為體,流萬代而冥物,豈會設(shè)對獨遘,而游談乎方外哉。此其所以不經(jīng)而為百家之冠也”。在郭象眼里,莊子只能說是個“知無心”的人,和真正“心無為”的圣人還是“固有間矣”,所以《莊子》這本書只能成為“百家之冠”而不能成為“經(jīng)”。這也還是在說玄理。成玄英是道家重玄學派的代表人物,其《莊子疏》一書,采用的是“援佛解莊”的方法,重點同樣也在玄理。他在序言中是這樣說的:“夫莊子者,所以申道德之深根,述重玄之妙旨,暢無為之恬淡,明獨化之窅冥,鉗揵九流,括囊百氏,諒區(qū)中之至教,實象外之微言者也?！溲源蠖?其旨深而遠。非下士之所聞,豈淺識之能究。”對《莊子》的“重玄之妙旨”更加地推崇。不同于《郭象序》的是,他對《莊子》的創(chuàng)作背景作了一個簡要的說明,說莊子“當戰(zhàn)國之初,降襄周之末,嘆蒼生之業(yè)薄,傷道德之陵夷,乃慷慨發(fā)憤,爰著斯論”,但也僅此而已,其重點仍舊是在玄理上。文人學者們將關(guān)注焦點集中在《莊子》書中的種種玄言妙理上,究其原因,不外乎有二:一是內(nèi)因,即《莊子》一書“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在思想上和《老子》有著傳承關(guān)系;一是外因,即失意士人逃避現(xiàn)實的需要?！肚f子》多寫寓言,想像夸張奇特,言辭雄辯華麗,有著豐富的藝術(shù)感染力,使讀者極易被其表面上的逍遙自得所吸引,于是成為后世文人聊以自慰的精神樂園,這一點也部分地助長了對《莊子》一書的玄妙意味的夸大。二、“哲學上的缺陷”在當代的《莊子》研究中,普遍的傾向仍然是對《莊子》的種種哲學命題進行反復的闡釋,并將其想當然地作為《莊子》一書的真正主旨并在此基礎(chǔ)上得出結(jié)論,或者說根本就沒有考慮過《莊子》一書的真正主旨。這一點在現(xiàn)在的大學教材中體現(xiàn)得很明顯,例如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由潘慧惠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中關(guān)于莊子就是這樣說的:“莊子的思想,以老子為依歸而有所發(fā)展。主張‘無為’、‘無用’、順應(yīng)自然,反對人為;又從相對主義觀點出發(fā),否定客觀事物的差別。對儒學多有詆毀。對‘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的不合理社會作出激烈的抨擊,卻又采取逃避現(xiàn)實、逍遙自得的態(tài)度?！庇商旖蚪逃霭嫔绯霭?、郭錫良等編著的《古代漢語》中也說莊子“從消極和唯心主義方面發(fā)展了老子的學說?！穸陀^世界的物質(zhì)性,把所謂‘道’看成宇宙的本體,又把‘道’與人們的主觀精神合而為一?！蚨麚P了唯心的相對主義和不可知論,陷入了神秘主義和虛無主義?！边@些都是簡單地把《莊子》中的哲學思想等同于《莊子》的創(chuàng)作意圖,或是忽略了《莊子》的創(chuàng)作意圖?，F(xiàn)當代的其它許多學術(shù)著作也是這樣,如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曹道衡、劉躍進《先秦兩漢文學史料學》,秦彥士《諸子學與先秦社會》等等,只要是談及《莊子》,大多是圍繞諸如“自然主義”、“相對主義”、“無為之道”這樣的哲學范疇展開的,而對《莊子》一書的主旨卻缺乏全面的探討。近期發(fā)表的許多關(guān)于《莊子》的論文也是如此,例如萬勇華《莊子自由觀論析》,李瑄《“懸解”與人生困境的解脫》等。不可否認的是,《莊子》的確有著極為豐富寶貴的哲學思想,這些哲學思想對后世直至今日的文學創(chuàng)作乃至人們的日常生活都有著深遠的影響,《莊子》一書在客觀上也確實宣傳了這樣一些哲學上的概念,但是這究竟是不是《莊子》的真正主旨,或者說究竟是不是創(chuàng)作《莊子》的主觀意圖,這之間恐怕還是有著本質(zhì)上的差別;能否說《莊子》在“主張”什么,在“宣揚”什么,恐怕是需要進一步討論的問題,而這一點對于我們更加深刻地理解《莊子》,更加真實地認識《莊子》,避免對《莊子》最起碼的誤會,應(yīng)該說是有著很重要的意義。三、《竹子》的“此吾欲未盡”清人王先謙的《莊子集解》,同樣也是至今較為通行的《莊子》注本。他在其《莊子集解·序》中對莊子有著不同的認識,他說:“夫古之作者,豈必依林草、群鳥魚哉。余觀莊生甘曳尾之辱,卻為犧之聘,可謂塵埃富貴者也。然而貸粟有謂,內(nèi)交于監(jiān)河,系履而行,通謁于梁魏,說劍趙王之殿,意猶存乎救世。遭惠施三日大索,其心跡不能見諒于同聲之友,況余子乎。吾是以知莊生非果能回避以全其道者也?！蓖跸戎t在這里首先指出了莊子“意猶存乎救世”,而且“其心跡不能見諒于同聲之友”、“非果能回避以全其道者”,這就涉及到了《莊子》一書的創(chuàng)作目的,也就是莊子進行創(chuàng)作的主觀用意。有意思的是,在郭象《莊子序》中也提到了莊子“雖未體之,言則至矣”,似乎也有“非果能回避以全其道者”的意思,然而王先謙的重點在莊子“非果能回避”,強調(diào)的是“意猶存乎救世”,而郭象的重點卻在“言則至矣”,強調(diào)的是“至至之道,融微旨雅”,二者之間僅是“屢戰(zhàn)屢敗”和“屢敗屢戰(zhàn)”的差別,對《莊子》的闡釋卻是截然相反。接下來王先謙在其序中又寫道:“且其說曰: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無道,圣人生焉。又曰:周將處乎材不材之間。夫其不材,以尊生也。而其材者,特藉空文以自見。老子云:美言不信。生言美矣,其不信又已自道之。故以橛飾鞭筴為伯樂罪,而撽髑髏未嘗不用馬捶。其死棺槨天地,而以墨子薄葬為大觳。心追容成大庭結(jié)繩無文字之世,而恒假至論以修心。此豈欲后之人行其言哉。嫉時焉耳。是故君德天殺,輕用民死,刺暴主也;俗好道諛,嚴于親而尊于君,憤濁世也。登無道之廷,口堯而心桀;出無道之野,貌夷而行跖。則又奚取夫空名之仁義,與無定之是非。”在這里,王先謙認為《莊子》一書中之所以有這么多的奇談妙論,部分的原因是莊子為了展現(xiàn)自己的才華(“而其材者,特藉空文以自見”),而這并不是想要鼓吹后人照此行事(“此豈欲后之人行其言哉”),只是出于對當時黑暗現(xiàn)實的嫉恨罷了(“嫉時焉耳”),所以《莊子》中既有“刺暴主”的內(nèi)容,也有“憤濁世”的內(nèi)容;在當時的“無道之廷”和“無道之野”中,到處都是“口堯而心桀”、“貌夷而行跖”的人,所以根本就沒有那些內(nèi)容空洞的“仁義”,也沒有辦法來分辨那些難以分說的“是非”,所以王先謙接著又說:“其志已傷,其詞過激,設(shè)易天下有道,生殆將不出此?！蓖跸戎t的這篇序言,并沒有在那些眩人耳目的玄理上加以糾纏,而是把重點放在了《莊子》的創(chuàng)作本意上,他的意思歸納起來就是:莊子寫這些離奇的故事的一個主要原因是對當時局勢的痛恨,他在無力救世的情形下,心中向往上古的純樸世界,只好借助這樣一些玄理來修養(yǎng)心性(心追容成大庭結(jié)繩無文字之世,而恒假至論以修心),并沒有希望大家都來照著做的意思;倘若天下一片太平,莊子一定就不會寫這本書了。大概王先謙不太喜歡后來的文人們總是借著《莊子》來談?wù)撔?所以他又說:“后世浮慕之以成俗,此讀生書者之咎,咎豈在書哉?！辈⑶宜€總結(jié)了自己讀《莊子》的心得,說:“余治此有年,領(lǐng)其要,得二語曰:喜怒哀樂,不入于胸次。竊嘗持此以為衛(wèi)生之經(jīng),而果有益也。”可以看出,在王先謙的眼中,《莊子》一書絕沒有鼓吹玄理的意思,并且他所領(lǐng)會的要旨也只是簡單的“喜怒哀樂,不入于胸次”而已———凡事不必太過認真,這是他最后在《莊子》中讀出的“玄理”。此外,王先謙還為郭慶藩的《莊子集釋》寫了序言。在寫這篇《莊子集釋序》時,“其年適有東夷之亂”,他于是心有所感,“作而嘆曰:莊子其有不得已于中乎。夫其遭世否塞,拯其末由,神彷徨乎?！迂暈殛蓝鴿h陰丈人笑之,今之機械機事倍于槔者相萬也,使莊子見之,奈何;蠻觸氏爭地于蝸角,伏尸數(shù)萬,逐北旬日,今之蠻觸氏不知其幾也,而莊子奈何。……彼莊子者,求其術(shù)而不得,將遂獨立于寥闊之野,以幸全其身而樂其生,鳥足及天下。且其書嘗暴著于后矣,晉演為元學,無解于胡羯之氛;唐尊為真經(jīng),無救于安史之禍。徒以樂世主淫侈澹末俗利欲,庶有一二之助焉。而其文又絕奇,郭君愛玩之不已,因有《集釋》之作,附之以文,益之以博。使莊子見之,得毋曰:此猶吾之糟粕乎。”在這一段文字里,王先謙道出了莊子心中的“不得已”和“奈何”,這種“不得已”和“奈何”是因為“遭世否塞,拯其末由”而“神彷徨乎”,所以《莊子》一書只是其“求其術(shù)而不得,將遂獨立于寥闊之野,以幸全其身而樂其生”之作。同樣,在這里王先謙也指出了后世對《莊子》的誤解和附會,說這樣一來“徒以樂世主淫侈澹末俗利欲,庶有一二之助焉”,這些東西都只能算作是《莊子》中的“糟粕”。因為有著相似的社會大背景的緣故,王先謙在這篇序文中也投入了更多的感情,他對郭慶藩“附之以文,益之以博”的做法看起來是并不贊許的,而郭慶藩的《莊子集釋》恰恰是匯總了郭注、成疏和陸德明《釋文》的完備之作。所以王先謙對《莊子》的態(tài)度是很明確的:這本書只是莊子在“遭世否塞,拯其末由”、“求其術(shù)而不得”之時的“嫉時”與“幸全其身而樂其生”之作,其中充滿了莊子的“不得已”和“奈何”,因而絕不能將其“演為元學”、“尊為真經(jīng)”,“使莊子見之,得毋曰:此猶吾之糟粕乎!”四、深刻認識《架構(gòu)》的真實意旨如上所述,《莊子》一書中的哲學思想,乃至文學思想、美學思想、文藝學思想等等,是極為豐富和亟需我們發(fā)掘研究的。但是,作為一部創(chuàng)作作品,總有它的大的出發(fā)點,也就是它的意旨所在?！肚f子》究竟想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