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5年度事件海防與塞防之爭

1875年度事件：海防與塞防之爭這一年，同治皇帝死于花柳。宮廷之內(nèi)，忙于制造種種皇帝患天花而升天的跡象和證據(jù)；朝堂之上，帝國的重臣們則陷入了海防與塞防之爭。

爭論的背景是近代中國邊疆與海防同時出現(xiàn)的巨大危機。

19世紀60-70年代，除哈密、巴里坤一角仍在清軍手中，新疆大部分地區(qū)先后被阿古柏勢力侵占；1871年，俄國打著替清廷討伐阿古柏的旗號奪取伊犁，其后又欲以同樣的手段進軍烏魯木齊。署伊犁將軍榮全窺見俄國的真實用意：“不止在要求重幣，亦不僅竊據(jù)伊犁，將盡新疆之地皆為己有而后已”，呼吁清廷出兵新疆，收復(fù)烏魯木齊等重地。1874年8月，清廷命左宗棠率軍出關(guān)，清軍云集嘉峪關(guān)前，整裝待發(fā)。

與此同時，在東南海疆，日本1874年以弱旅入侵臺灣，而清廷竟無力以武力驅(qū)逐，最后不得不褒贊日軍侵臺為“保民義舉”，以白銀50萬兩換取日軍撤離臺灣了結(jié)。“海防空虛”情狀暴露無遺。11月，恭親王等上奏請求撥款購買鐵甲船以加強海防。朝廷命李鴻章、沈葆楨等沿江、沿海各省將軍、督撫十五人詳議此事，限期一個月拿出結(jié)論。

但清廷財政有限，難以同時兼顧東南萬里海疆與西北萬里餉運。1875年，朝廷重臣們遂在國防孰輕孰重問題上產(chǎn)生了巨大分歧。后世學(xué)者論及此節(jié)，多以李鴻章為海防論之代表，目之為賣國賊；又多以左宗棠為塞防論之代表，贊其為民族英雄。塞防：李鴻章未曾宣揚過“放棄新疆”1985年出版的《左宗棠評傳》里如此為1875年的海防、塞防之爭定性：

“海防與塞防之爭，既不是一般的策略分歧，也不能簡單地看作是兩個集團(湘系、淮系)爭權(quán)奪利的派系之爭，而是要不要維護國家領(lǐng)土主權(quán)的完整，要不要維護中華民族根本利益的大是大非之爭，實質(zhì)上是愛國與賣國的斗爭?！?/p>

胡繩1981年出版的《從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一書，也做了相同的定性：“當時，李鴻章正在把國家財力大量用于經(jīng)營他的北洋海軍，所以他極力強調(diào)海防的重要，而視西北邊防可有可無。左宗棠處于在西北地區(qū)擁有重兵的地位，使他不能不重視新疆問題。從本質(zhì)上看，他們之間在新疆問題上的分歧，是在帝國主義勢力壓迫面前采取什么態(tài)度的問題。左宗棠在這個問題上的言行是符合中華民族的長遠利益的愛國主義的表現(xiàn)?！倍铠櫿隆爸荒艹蔀橘u國的奴才”。

這種定性背后，顯然存有將清廷內(nèi)部劃分為以李鴻章為代表的“海防派”和以左宗棠為代表的“塞防派”兩大陣營的意思。作此陣營劃分之后，進而否定李鴻章，肯定左宗棠。這種立場清晰、褒貶分明的兩分法，實為近代以來中國歷史教育的最大痼疾。

事實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界限分明的“海防派”或者“塞防派”。參與此次爭論的朝廷重臣，并無人提出放棄海防或者塞防的建議，其所爭論的焦點，集中在目前有限的財力條件下，應(yīng)以何者為先。

李鴻章的意見是：“新疆不復(fù)，于肢體元氣無傷；海疆不防，則腹心之大患愈棘”，認為“中國目前力量，實不及專顧西域”。其具體方案則是：

1、停兵。建議朝廷停撤西北地區(qū)已經(jīng)出塞及準備出塞的部隊，令其“嚴守現(xiàn)有各邊界，且屯且耕，不必急圖進取”，停撤多余出來的餉銀，則移作海防之用。

2、經(jīng)營。后世多誣蔑李鴻章曾宣揚放棄新疆，但其真實的經(jīng)營新疆的方略則是：“招撫伊犁、烏魯木齊、喀什等回酋，準其自為部落，如云貴之苗瑤土司，越南、朝鮮之略奉正朔”，李鴻章認為，如此則既可以挫敗英、俄兼并之心，中國也不必勞師遠征，實為“經(jīng)久之道”。

這一方案是否可行暫且不論，但給李鴻章戴上一頂“放棄新疆論者”的大帽子，卻顯然不見得是尊重史實。

——李鴻章建議將新疆經(jīng)營成“如云貴之苗瑤土司，越南、朝鮮之略奉正朔”，是其被后世指責為賣國賊的重要證據(jù)。但把李的觀點放置在1875年的中國，彼時，傳統(tǒng)的“天下觀”還遠未被近代的“世界觀”所取代，李鴻章語境里的“越南”、“朝鮮”，都不是近代意義上的主權(quán)國家，而是中國傳統(tǒng)“天下觀”里面的藩屬，其將“越南”、“朝鮮”與中國本土的“云貴之苗瑤土司”相提并論，即可見一斑。換言之，李鴻章從來都沒有說過要放棄新疆，他所提出的建議，建立在1875年清廷的“天下觀”基礎(chǔ)之上。這種“天下觀”在今日看來貌似荒誕，但在當時，卻是清廷所竭力恪守的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

晚清傳統(tǒng)中國向近代中國艱難轉(zhuǎn)型的過程，實際上也是晚清國人傳統(tǒng)政治理念向近代政治理念轉(zhuǎn)型的過程。李鴻章在海防與塞防之爭中所持意見，正是這一轉(zhuǎn)型過程中的產(chǎn)物。后世之國人體會不到當日觀念轉(zhuǎn)型期的混沌與茫然，而簡單地痛斥李鴻章為“賣國賊”，痛快固然痛快，卻也可悲亦復(fù)可嘆。

比較起來，左宗棠的意見則不存在理解上的分歧。左因為主張“東則海防、西則塞防，二者并重”而在后世飽受贊譽，但事實上，李鴻章等所謂的“海防論者”也并不認為塞防不重要，其分歧不過是現(xiàn)有財力條件下，塞防與海防，誰該優(yōu)先辦理而已。與李鴻章認為海防危機更甚，應(yīng)集中財力優(yōu)先辦理不同，在左宗棠看來，海防費用可以省去購船與雇船之費，因為福州船政局已經(jīng)可以自己制造船艦，不必再動用西征的餉銀；再者，即便不西征，畫地而守，也不可能省出餉銀供海防使用。至于李鴻章所謂海防危機重于西部邊疆危機的觀點，左也作了截然相反的論述，左上奏說：“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衛(wèi)京師?！?/p>

清廷最后采納了左宗棠的意見，即所謂“塞防與海防并重”。左也不負眾望，成功收復(fù)了新疆，后世也因此多是左宗棠而非李鴻章。但在左宗棠的光榮背后，還有李鴻章的福建馬尾水師和北洋水師先后全軍覆沒的恥辱，所謂“塞防與海防并重”，體現(xiàn)在數(shù)字層面，則是：1875—1884年十年間，西征和塞防軍費為8000萬兩；1875—1894年的20年間，海防經(jīng)費總共籌款為4200萬兩，其中一半以上用于海軍建設(shè)，約1000萬兩被清廷挪作它用。海防：緣起日軍侵臺，反又誤讀日本1874年，中日簽署《北京專條》，換取日本自臺灣撤軍之后，李鴻章在給沈葆楨的一封書信里如此描述自己對海防現(xiàn)狀的焦慮：

“弟初尚擬議，番所害者琉球人，非日本人，又津案戮殺領(lǐng)事、教士，情節(jié)稍重，礙難比例。今乃以撫恤代兵費，未免稍損國體，漸長寇志?；蛑^若自啟兵端，無論勝負，沿海沿江糜費，奚啻數(shù)千萬，以此區(qū)區(qū)收回番地，再留其有余，陸續(xù)籌備海防，忍小憤而圖遠略，抑亦當事諸公之用心歟?往不可諫，來猶可追，愿我君臣上下從此臥薪嘗膽，力求自強之策，勿如總署前書所云，有事則急圖補救，事過則仍事嬉娛耳!”日本以兵微將寡之勢敢于侵臺，而清廷對此竟無力作出武力上的強硬反應(yīng)，顯然對李鴻章造成了巨大的沖擊。此前，李鴻章即曾在與日本使者柳原前光的談判中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對自身海防力量的心虛：“今日如此辦法，中國文武百官不服，即婦孺亦不服。中國十八省人多，拼命打起來，你日本地小人寡，吃得住否。大丈夫做事總要光明正大，雖兵行詭道，而兩國用兵，題目總要先說明白，所謂師直為壯也?！薄筱蟠髧?，到了要拿人多嚇唬別人的地步，實在也算不得光彩。

日軍侵臺將中國千里海岸線無海防的現(xiàn)實赤裸裸地暴露了出來。參與1875年海防討論的清廷重臣基本上都意識到了日本對中國的潛在威脅。譬如總理衙門核心成員大學(xué)士文祥，即在給朝廷的奏折里把對日防衛(wèi)看作目下的當務(wù)之急，文祥說：

“日本與閩浙一葦可航，倭人習(xí)慣食言，此番退兵，即無中變，不能保其必無后患，尤可慮者，彼國近年改變舊制，大失人心。叛藩亂民，一旦崩潰，則我沿海各口，岌岌堪虞。明季之倭患，可鑒前車?！?/p>

文祥的觀點，正是1875年“海防論者”們認識上的吊詭之處——文祥擔憂日本為中國外患，但同時又否定其明治維新的成功，而且認為正是維新的失敗，會導(dǎo)致大量的日本亂民流亡中土，導(dǎo)致明末倭亂情狀再現(xiàn)。

文祥的這種看法不是特例。

前江蘇巡撫丁日昌也對日本明治維新持否定態(tài)度，在回復(fù)總理衙門關(guān)于海防與塞防爭論的信函里，丁稱“日本之更正朔，易衣冠”是失敗之舉，“為識者所竊笑也”。

江西巡撫劉坤一則將日本國君比作趙武靈王，稱其因為改革“聞其財盡民愁，亡可立待”，故而甚為擔心日本因為亡國之患而牽連中國——“第瘥狗將斃，難免肆毒于人?！?/p>

福建巡撫王凱泰在給朝廷的奏折里也否定了日本的改革：“該國政令，向操之將軍，專恃中國銅商貿(mào)易，以擅利權(quán)。自通泰西各國，將軍不能主其權(quán)，利為西人所奪。乃復(fù)改革舊章，一從西人。又重利盤剝之，貧困幾不能支，于是鋌而走險，興兵擾臺。論者謂其內(nèi)亂將作，終必敗亡?！?/p>

諸重臣當中，惟有李鴻章的看法比較切合當時的實際。文祥上奏之后，李隨即也上奏一封，修正了文祥奏折中的謬誤。李說：

“該國近年改變舊制，藩民不服，訪聞初頗小斗，久亦相安。其變衣冠，易正朔，每為識者所譏，然如改習(xí)西洋兵法，仿造鐵路、火車、添置電報、煤鐵礦，自鑄洋錢，于國民生計不無利益。并多派學(xué)生赴西國學(xué)習(xí)器藝，多借洋債，與英人暗結(jié)黨援，其勢日張，其志不小。故敢稱雄東土，藐視中國，有窺犯臺灣之舉?！?/p>

最后，李鴻章得出結(jié)論：泰西雖強，尚在七萬里以外，日本則近在廣闥，伺我虛實，誠為中國永遠之大患。

但遺憾的是，李鴻章的這一認識并不是當日清朝高層和主流知識分子的共識，清廷高層的看法已如上述，將日本的威脅建立在否定其改革的基礎(chǔ)之上；至于知識分子層面，陳其元的看法頗有其代表性。在《日本近事記》中，陳對明治維新做了如此描述：

“往者，日本國王改姓二千年，國中七十二島，島各主為列諸侯。天皇篡國廢其前王，又削各島主權(quán)。島主懷疑失柄，遺民念舊蓄憤，常望一旦有事，乘隙蠡起。彼昏不悟，尚復(fù)高麗怨，國中改西服，效西言，焚書變法。于是舉國不便，人人思亂?！?/p>

陳其元早年長期在江浙沿海擔任縣令，辭官后游歷甚廣。縱如此，仍將天皇與幕府混同，將明治維新視作單純的改朝換代，進而全盤否定了日本的近代化改革。建立在這一認識基礎(chǔ)上的“海防論”，大方向自然正確，其內(nèi)涵卻未免有許多荒誕。結(jié)語：切莫妄談“賣國賊”李鴻章之前，魏源曾經(jīng)提議：“浙海島嶼林立，而舟山居其一，以險則非門戶，以富則非沃壤，以大則僅彈丸，明湯和經(jīng)理沿海，并未收入內(nèi)地”，實乃“化外之地”，以“重兵而守孤懸之島”實為不智，故而建議朝廷“棄定海，移其兵民于南田，嚴守寧波?！保ā段涸醇?42頁，中華書局1983年版）

李鴻章之后，譚嗣同亦在給友人的信中說道：“內(nèi)外蒙古、新疆、西藏、青海，大而寒瘠，毫無利于中國，反歲費數(shù)百萬金戍守之。地接英、俄，久為二國垂涎，一旦來爭，度我之力，終不能守。不如及今分賣于二國，猶可結(jié)其歡心，而坐獲厚利。每方里得價五十兩，已不下十萬萬。除償賠款外，所余尚多，可供變法之用矣。”（《譚嗣同全集·報貝元征》）

殆至辛亥以后，則有孫中山屢言：“當此次舉事之初，余等即擬將滿洲委之于日本，以此希求日本援助中國革命。”；“中國新政府可以東北三省滿洲的特殊權(quán)益全部讓予日本”；“日本如果援助南方派的話，可以承認日本對‘滿蒙’的領(lǐng)有?！保ā秾O中山集外集》）1875年度言論：左宗棠稱無論重塞防還是重海防，都是愛國之舉左宗棠：重海防與重塞防，“皆人臣謀國之忠”

后世給“海防與塞防之爭”中的李鴻章扣了一頂賣國賊的大帽子，而高度褒贊左宗棠為民族英雄。但左宗棠當年卻如此評價李鴻章等“海防論者”：

“今之論海防者，以目前不遑專顧西域，且宜嚴守邊界，不必急圖進取，請以停撤之餉習(xí)濟海防；論塞防者，以俄人狡焉思逞，宜以全力注重西征，西北無虞，東南自固。此皆人臣謀國之忠，不以一已之私見自封者也?！蔽南椋何鞅边吔绖?wù)情勢與明代有所不同

總理衙門大臣文祥對日本的威脅深感憂慮，但同時又是一個堅定的“塞防論者”，其稱：

“我朝疆域與明代不同，明代邊外皆敵國，故可錯關(guān)而守；今則內(nèi)蒙古皆臣也，倘西寇數(shù)年不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