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梁康：一本書與一個世紀

1、    倪梁康：一本書與一個世紀）                        <TD     class=text15 valign="top" id="contenttd" style="padding: 15px;"> 

2、                        1997年末到1998年初，連著大大地舒了兩口氣：舒第一口氣是因為1997年10月完成了集十多年之辛苦的胡塞爾現(xiàn)象學概念通釋之文稿，其中選胡塞爾現(xiàn)象學常用概念600余個，逐一翻譯、解釋。寫此書的主要奢望一是在于為現(xiàn)象學圈內(nèi)關于現(xiàn)象學中譯名之統(tǒng)一的討論準備一個原始的起點，二是在于為現(xiàn)象學圈外的愛智者進入胡塞爾的巨大思維視域

3、提供一條可能的通道。當然這些意圖是否可以實現(xiàn)以及在何種程度上實現(xiàn)，又當別論。此處不提也罷。          而能舒第二口氣是因為終于在1998年的寒假里將兩卷本的胡塞爾邏輯研究中譯收尾。此項作業(yè)實可算是一大工程：全書分兩卷，第二卷再分兩個部分，外文原版達1000頁，中譯本近一百萬字。再加上在翻譯中還有第一版（1900/01年A版）和第二版（1913/20年B版）的差別需要顧及和標出，其困難程度可想而知。以分四卷出版的日譯本邏輯研究（東京，19681974年）為例，主譯立松弘孝，其間還有另外二人參與，且未標出A、B

4、版之差異，而從第一卷到第四卷的出版前后尚用八年之久。故而在譯第一卷時，上海譯文出版社的編輯劉建榮便曾打趣說，“譯完邏輯研究，你就可以安心退休了。”言下之意，縱使一生碌碌無為，一旦譯出此書，亦足可自慰了。          當然，我舒一口氣的原因并不在此，至少不完全在此。邏輯研究的翻譯從1990年開始，其間因各種原因一再地斷而又續(xù)。對我來說，能在1998年將它全部譯出，這首先意味著很有可能在它問世一百年之際，亦即在2000年出版它的中文本。雖說已經(jīng)很遲，總還不算太遲。故我可先舒一口長氣，既對在九泉之下的原作者，也對關

5、心此書的陌生的與熟悉的朋友們有個交待。接下來當然還要看出版社的。      * * *          邏輯研究在雙重意義上是“劃時代”的：一方面自然是因為它與本世紀同齡，它的第一版發(fā)表于1900/01年，可以說是本世紀的一聲開門禮炮；而二十世紀的結(jié)束也就意味著邏輯研究百年效果史的完成。另一方面，邏輯研究的發(fā)表意味著哲學史上一個新的時代之開辟，狄爾泰甚至將它譽為“哲學自康德以來所作出的第一個偉大進步” 。波亨斯基在五十年代曾將邏輯研究看作是“對二十世紀哲學的最大豐富” ，這

6、在今天來看也不能算是夸張。海德格爾雖然對其老師時有批評，但他始終承認對邏輯研究之研究構成他哲學的一個關鍵出發(fā)點，他的“現(xiàn)象學之路”絕大部分是圍繞這部著作展開；他對此書的迷戀，或者說，從此書中發(fā)出的“魔力”甚至“一直延伸到它的版式和扉頁這些外在的東西上” 。似乎各種風格的哲學家都在邏輯研究中找到了他們所要尋求的東西。無論如何，隨邏輯研究發(fā)表而形成的歐洲大陸現(xiàn)象學運動無疑可以被看作是本世紀最重要的哲學思潮。因而邏輯研究觀其左右足可以與數(shù)學原理論高低，視其前后更能夠與存在與時間相呼應。試圖為二十世紀哲學撰寫歷史的哲學史家們甚至已經(jīng)開始將本世紀的哲學發(fā)展歸納為：“從胡塞爾到海德格爾”（這是K.Wuch

7、terl于1995年所著一門二十世紀哲學史的基石一書的副標題。 ）細想下來，這種大而統(tǒng)之的歸納雖然與現(xiàn)象學的風格相悖，卻也有其一定的道理：一門二十世紀哲學史必須從胡塞爾的邏輯研究開始，就像二十世紀心理學史可以從1900年的夢的闡釋開始一樣。而這個世紀的哲學雖不能說在海德格爾1976年逝世之后便截止，但至今似乎還沒有人能超越出他的巨大身影之外，二十世紀哲學的尾聲終究彌漫著海德格爾的余音。例如羅蒂去年在阿姆斯特丹又出語驚人，他認為二十世紀后半世紀的哲學都是對海德格爾各種回答，就像十九世紀的哲學可以看作是對黑格爾的回答一樣。盡管胡塞爾本人與海德格爾都曾將邏輯研究稱作“現(xiàn)象學的突破性著作” 。但他們二

8、人用“突破”一詞所表達的并不一定是同一個意思。就胡塞爾而言，他要想說的首先是：邏輯研究集“十年艱辛、孤獨之勞作” ，決定著他本人作為哲學家之精神生活的“成功與不成功、幸福與不幸福”，甚至是“存在，還是不存在”；而在此之前，如胡塞爾自己在信中所述，“我始終是在一個絕望到另一個絕望、一個重振到另一個重振之間生活。最后終于有了一個開端邏輯研究，它從此為我提供了支點與秩序?！?因而邏輯研究的突破，首先可以是指胡塞爾在個人哲學信念上的突破。以后的解釋者們也將這個“突破”濃縮為從心理主義到反心理主義的轉(zhuǎn)折。早些年前人們曾認為胡塞爾的這個轉(zhuǎn)變要歸功于弗雷格的批判。近年的研究結(jié)果表明，連弗雷格本人也不知道，早

9、在他撰寫算術哲學之書評的三年前，胡塞爾便已脫離以前的立場并開始起草邏輯研究，因而他批判的已經(jīng)是過去的胡塞爾。          當然，胡塞爾用“突破”一詞所想表達的最主要還是這樣一個意思：“邏輯研究是一部突破性著作，因而它不是一個結(jié)尾，而是一個開端?！?他在此書發(fā)表幾年之后便開始從描述現(xiàn)象學轉(zhuǎn)向先驗現(xiàn)象學。因此當海德格爾開始進入現(xiàn)象學時，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大師本人當時對他這部在世紀之交出版的著作已經(jīng)不再有很高的評價了”。 誠然，這種對自己以往著作的輕視恰恰體現(xiàn)著胡塞爾本人的思維特點，他力求不斷的發(fā)展，為此不惜一再地否定

10、自身，以求達到最終的確然性。但這并不妨礙胡塞爾在二十年后回顧道：“我相信可以說，此書中那些縱然不盡成熟，甚至帶有失誤的東西也是值得深思熟慮一番的。因為這里面的所有一切都產(chǎn)生于那種真正切近實事本身、純粹朝向其直觀自身被給予性的研究之中，尤其是產(chǎn)生于那種朝向純粹意識的本質(zhì)現(xiàn)象學之觀點的研究之中，而唯有這種研究才能為一門理性理論帶來成效。” 事實上，邏輯研究其所以影響綿延不斷，恰恰是因為它所提供的不僅僅是對現(xiàn)象學精神的概論，而且是這精神本身。正是這種精神，才使狄爾泰為之一振，認為在邏輯研究中發(fā)現(xiàn)了精神科學不同于自然科學之“解釋”的“描述分析方法”，故而在“認識論領域中開辟了一個時代” 。此后在胡塞爾

11、本人生前出版的著作中，唯有邏輯研究和內(nèi)時間意識現(xiàn)象學講座帶有現(xiàn)象學具體操作的成分。它們也被胡塞爾稱作“貼著地面的工作” 。固然，自1950年起陸續(xù)出版的胡塞爾全集目前已達三十卷，而且根據(jù)盧汶胡塞爾文庫1997的年終報告還有其他十卷已在編校之中并待出版，而這些卷帙浩繁的著述包容了胡塞爾在實事研究方面大量具體而微的分析；但是，邏輯研究畢竟是開山之作，且經(jīng)在出版方面以嚴謹乃至苛刻著稱的胡塞爾本人兩次審定，其作用和地位實非其他各卷所能取代。      * * *          我

12、在1980年前后初識現(xiàn)象學多屬機遇。當時瑞士學者耿寧(Iso Kern)先生恰好在華做佛學唯識研究，他成為我的現(xiàn)象學入門向?qū)?，并由此而引出已持續(xù)了十幾年的指導與扶攜。耿寧本人曾在盧汶大學的胡塞爾文庫任職多年，在胡塞爾研究方面著有經(jīng)典文獻胡塞爾與康德和哲學的觀念與方法，并主編胡塞爾全集第13至15卷，系統(tǒng)地出版了胡塞爾在“交互主體性現(xiàn)象學”方面的研究手稿，在學術界頗有影響。他那時為我開的書單首先是胡塞爾1916年在弗賴堡的就職講座“純粹現(xiàn)象學及其研究領域和方法”（哲學譯叢1994年，第5期），然后是現(xiàn)象學的觀念（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和哲學作為嚴格的科學（商務印書館，1999年），再下來是

13、純粹現(xiàn)象學和現(xiàn)象學哲學的觀念第一卷（商務印書館，1992年），最后才是邏輯研究（上海譯文出版社，1994年起）及其他等等。這個進入現(xiàn)象學的通道現(xiàn)在看來是一條由一般概論到具體分析的道路。其精要在于，首先縱觀現(xiàn)象學廣廈之全貌，而后才登堂入室，逐一審視其中的各間宅舍，最后掌握現(xiàn)象學各個細微磚塊乃至它們具體的砌切方法。          在沿著這個方向完成碩士論文之后，我于1985年到弗賴堡大學作哲學博士生，當時的導師是現(xiàn)任弗賴堡大學胡塞爾文庫的主任讓克(Bernhard Rang)，曾著有因果性與動機說明和胡塞爾的自然哲

14、學，主要從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角度討論自然科學的基礎。我在弗賴堡所聽的第一堂課便是他的“邏輯研究研討”。記得他上課時特意帶了一個木質(zhì)的圓球，在或明或暗燈光的照射下用這個道具來向低年級的學生們解釋胡塞爾意向分析中的一個核心概念：“映射”(Abschattung)；由此而引出胡塞爾對一切意向?qū)ο蟮膬煞N被給予方式的劃分：事物性對象以映射方式被給予，體驗性對象以反思方式被給予。而讓克為現(xiàn)象學初學者所指的通道恰恰與耿寧的相反：首先讀邏輯研究，然后讀1913年的純粹現(xiàn)象學和現(xiàn)象學哲學的觀念第一卷，最后再去理解1916年的就職講座以及其他等等。這條入門之徑自然也有其所長：它與胡塞爾本人的思路歷程是平行的。如果前一

15、條耿寧之路可以說是沿系統(tǒng)線索行進的話，后一條讓克的道路則是順應了發(fā)生的走向。      * * *          發(fā)生的道路自有其特長。遠的不去說，海德格爾本人便是沿此道路進入現(xiàn)象學的。他在許多年后回顧說：“那時候我是胡塞爾的助手，每周一次與幾位日本同行一道研讀胡塞爾的第一部主要著作，就是邏輯研究。我偏愛邏輯研究是為了入現(xiàn)象學之門?！?海德格爾一再聲言，邏輯研究是他哲學的出發(fā)點 并將邏輯研究稱作是一部“帶有七個，甚至更多的印記”的著作 。他將自己日后與其老師的思想分歧歸諸

16、于胡塞爾未能抗拒當時的哲學氣氛，屈從于新康德主義，從而在邏輯研究后的哲學作為嚴格的科學（1910/11年）與純粹現(xiàn)象學與現(xiàn)象學哲學的觀念（1913年）中放棄了現(xiàn)象學的原則。當然海德格爾對胡塞爾還有另一個批評：胡塞爾缺乏與歷史的任何活的聯(lián)系。 這兩個批評都有待深究。但前一個批評的隨意性似乎較為明顯：胡塞爾在邏輯研究發(fā)表后身處兩大陣營之間，為何沒有選擇日趨興盛的狄爾泰生命哲學，卻偏向已顯衰敗跡象的先驗哲學 ，其中必然另有原委。況且若屈從生命哲學也不見得就維護了現(xiàn)象學的原則。但胡塞爾邁出的這一步導致了現(xiàn)象學運動的分流卻是事實。幾乎他當時的所有弟子都曾期望他將其精湛的分析能力運用于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研究上

17、。然而胡塞爾偏偏認為這會導致人類主義的泛濫，因而在他研究手稿中雖然早已含有此類分析，但他始終將大量精力放在先驗的奠基之上。如今已經(jīng)很難想象，倘若胡塞爾此后一生始終沿著邏輯研究的方向行進，現(xiàn)象學運動今日會以何種面目展現(xiàn)于世人。          海德格爾本人對邏輯研究的解讀方式與他對整個哲學史的解讀方式一致：他是用他的問題來考問被解讀的對象。一方面，他在早期存在論（1923年）的講座中指出，胡塞爾的邏輯研究“扭斷了”主客體的虛假問題的“脖子”，而在此之前“任何對此模式主客體模式的沉思都沒有能夠鏟除這個模式的不合理性”

18、；故而邏輯研究曲高和寡，始終不會成為“公眾廢話”的論題 。在逐步弄清了海德格爾本意的今天，我們的確可以從他提供的這個角度來探討邏輯研究：胡塞爾在邏輯研究中的分析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被看作是用意向分析來澄清主客體的模式的初步努力。但就胡塞爾本人的思想內(nèi)在發(fā)展而言，則更應當說他是在邏輯研究之后才看清了這個“虛假問題”，并試圖通過發(fā)生分析來不斷地向這個問題的真正起源深入。而為海德格爾所反對的向先驗現(xiàn)象學的轉(zhuǎn)向，完全就是在這個發(fā)展過程中的必然一步。這里當然無法再說開去。          另一方面，海德格爾在早期和后期都一再強

19、調(diào)，胡塞爾在邏輯研究中，首先是在第六研究中，已經(jīng)切入了存在問題 （以后也曾有人專門以此課題做博士論文）。海德格爾研究最多的是其中的第六研究，尤其是第五章“明見與真理”和第六章“感性直觀與范疇直觀”，其中包含著胡塞爾對真理問題以及范疇直觀問題的論述。故而海德格爾所說的邏輯研究之“突破”主要是指胡塞爾在通過“范疇直觀”而向存在問題的突破對范疇直觀的指明可以為我們揭示存在的起源，或者用布倫塔諾海德格爾的話來說，可以揭示“對存在者的多重含義的規(guī)定”。這兩章實際上也是胡塞爾本人最為關注的章節(jié)。但胡塞爾恰恰認為，理解了這兩章也就可以理解他在此后的思想發(fā)展：“關于感性直觀與范疇直觀的一章連同前一章準備性的闡述為從現(xiàn)象學上澄清邏輯明見性（當然隨之還包括對它在價值論領域和實踐領域的平行項的澄清）開辟了道路。如果人們關注了這一章，那么某些對我純粹現(xiàn)象學與現(xiàn)象學哲學的觀念的誤解就會是不可能的?！?胡塞爾的這種想法，今天看來實在是與詮釋學的主張無緣，已近乎奢望或苛求了。話說回來，兩位大師至少在第六研究的第五章和第六章上有過短暫的聚合，交會之后似乎便又按著各自的軌跡行走下去?，F(xiàn)在來回顧這個交叉點實在是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