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游世思想

1、莊子的游世思想游世思想是莊子思想中一個重要的部分。?莊子?三十三篇中，大多數(shù)篇章都涉及這個以游戲態(tài)度解脫人生痛苦的主題，尤其以內(nèi)七篇談得深化集中。古代人議論莊子比較重視游世思想。有人甚至說，“游這個字就是一部?莊子?的中心。1現(xiàn)代莊子研究，比較重視道論而輕視游世思想。這一方面是因為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研究有特定的問題意識，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游世思想似乎只是提出一種回避矛盾的消極主張，有點乏善可陳。當然，學(xué)術(shù)界非常重視“逍遙游，但這是因為“逍遙游涉及“追求精神自由這一通常引起人們敬意的話題。所以談“逍遙游本質(zhì)是談精神自由問題?！坝问雷鳛橐环N游戲人間的生存態(tài)度，那么較少有人予以重視?？墒怯问绤s是莊子思想的重要

2、部分，尤其在內(nèi)篇七篇，游世幾乎是核心思想。游世思想的內(nèi)涵相當復(fù)雜。莊子一方面是以成心的玩世不恭態(tài)度，繼承了隱者傳統(tǒng)的心情灰暗的主題表達，就是以輕視現(xiàn)實和躲避矛盾，來保護一種弱意義的生存欲求?？墒橇硪环矫?，莊子又認為在這樣黑暗的存在背景中，隱者傳統(tǒng)意義的個人出路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莊子干脆把一種成心不肯負責任的游戲態(tài)度貫徹到底，不僅游戲地對待現(xiàn)實世界，而且游戲地對待個人生死，游戲地對待人生一切可能的期待，傳統(tǒng)隱者始終小心翼翼保護著的軟弱的個人生存渴望被莊子戲謔地扔進黑暗的游戲世界之中。因此，在莊子游世思想中實際上隱含著一個新的主題，這就是以帶有自嘲意味的自我放逐心情，來與一個黑暗的世界對抗。這

3、里的對抗不是正面對抗，而是擺出一切皆不在乎的姿態(tài)，直視黑暗世界任何可能的惡意擺布，并且以對這種惡意擺布的戲謔的歡迎，表達對這個黑暗世界的嘲諷。游世思想這一隱蔽的主題，與尋求個人內(nèi)心安寧的傳統(tǒng)的自我保護主題，在莊子文中并不是截然分開的兩種表達，而是混合在同一種詞句奇詭變化的表達之中。兩種主題都是真實的，可是相比之下，以徹底的戲弄姿態(tài)對抗和嘲諷的主題，更深化地表達了莊子對人在天地之間無路可走這一絕望處境所作的答復(fù)。研究莊子思想假設(shè)忽略游世，將無從理解莊學(xué)的靈魂。一、從避世到游世傳統(tǒng)隱者的思想核心是保全自己。用楊朱派總結(jié)的說法叫做“重已，用孟子替楊朱派總結(jié)的說法，叫做“為我。“為我這個說法，有一種反

4、道德的自私含義，這是孟子帶有感情色彩的說法。但大體上可以代表隱者和以隱者為背景的道家人物的思想。馮友蘭就曾指出，道家的中心思想就是“為我。2道家各派人物理解之“我，含義大有不同，有人注重逍遙閑適，有人注重衛(wèi)生長壽，有人注重品行高潔，3有人注重縱欲的快樂，有人注重“六欲皆得其宜的身心協(xié)調(diào)。4但這些不同的理論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在一個混亂黑暗世道里尋求保護自己。這是隱者群體的傳統(tǒng)思想。在莊子思想中，也有這一層傳統(tǒng)的尋求亂世自我保護的想法。盡管這一層想法在莊子的整個思想系統(tǒng)中不居于核心地位，因為莊子最終認為自我保護辦不到，而且這軀殼的自我是不是值得珍視還是問題，但莊子畢竟也談到了自我保護問題。在?莊

5、子?各篇中，亂世自保的問題說得比較雜。本文不準備對此做過細的分析，只想抓住莊子養(yǎng)生自保思想最有代表性的觀念，看莊子與隱者思想的一樣處何在，不同處又何在。莊子養(yǎng)生自保思想最有代表性的說法是“無用。莊子也談其它的養(yǎng)生保身方法，但特別喜歡議論“無用的好處。?莊子?許多篇都說到“無用之用的觀念，其中尤其內(nèi)篇的?逍遍游?、?養(yǎng)生主?、?人間世?和外篇的?山木?諸篇講的較為集中。“無用是莊子獨家之言，其他道家諸子不見有人說起過。當然以“無用自保的想法與傳統(tǒng)的隱者自保方法也有相通處。隱者避世而居，本質(zhì)就是以無用于世而自保。?論語?中的楚狂接輿，?楚辭漁父?中的漁父，都曾批評用世者孔子與屈原不知自保。?韓非子

6、?中說楊朱派是“義不入危城，不處軍旅，這也是一種無用自保。但是莊子特別點出“無用二字，卻別有含義，與隱者諸子客觀上的無用自保有假設(shè)干不同。第一點不同是莊子的“無用表達了隱者從避世到游世的轉(zhuǎn)變。避世是隱者傳統(tǒng)的態(tài)度，?論語微子?中隱者桀溺對孔子弟子子路說：“且而你與其從避人之士指孔子也，豈假設(shè)從避世之士哉避世就是躲避政治，找一個清靜之地過日子。隱者避世態(tài)度隱含了一個想法，亂世能不能自我保全，關(guān)鍵是自己主觀上想不想隱退。?論語?里批評孔子的隱者，注重的就是這個進還是退的主觀選擇。后來的楊朱派談貴生問題，注重的也還是自己如何選擇。似乎只要自己愿意隱退，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墒乔f子不這樣看?！盁o用當然

7、是主觀上選擇隱退，這一點莊子與以前的隱者是一樣的。但是僅僅選擇隱退并不解決問題，個人不想介入社會，社會卻要來干預(yù)個人。所以只是避世不解決問題，而是應(yīng)當“游于世上，關(guān)鍵是要慎重地防止矛盾，在夾縫中游。?養(yǎng)生主?篇有一段講養(yǎng)生道理的著名寓言“庖丁解牛。庖丁說他解牛時刀刃從不硬折骨節(jié)，總是從縫隙之中批過去，“彼節(jié)者骨節(jié)處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這個以無厚入有間游刃有余的比喻，就很形象地說明游世的態(tài)度。?山木?篇中有一段寓言，說莊子帶著弟子行于山中，見有一棵大樹枝葉茂盛，卻是一棵“不材之木，這棵樹因其“不材而活得很好，沒有被木匠伐去。莊子等人出了山，住在故人家，故人

8、殺“雁鵝招待，把一只不會叫的雁殺了，留下了會叫的。這是一個用心很深的比喻。不會叫的雁招惹了誰呢？最后災(zāi)禍還是找到它頭上，還是被殺掉了。這說明亂世全身免禍非常困難。避世隱居以求自保，已經(jīng)很難做到。孟子曾經(jīng)說到齊國的隱士陳仲子，這是一個一心想與世隔絕，過自己清靜生活的人，但卻做不到。孟子挖苦說，除非他變成蚯蚓鉆到土里，否那么清靜的愿望就不能實現(xiàn)。?孟子藤文公下?戰(zhàn)國策齊策?中記趙威后問齊國的使臣說，那個“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的于陵子仲即陳仲子，你們大王為什么到今天還不把他殺了？趙威后建議殺陳仲子的理由是“此率民而出于無用者。政治家強烈的集權(quán)意識使“無用也成為罪名。這就是主人家雁因不

9、能鳴而被殺的現(xiàn)實背景。莊子的“無用主義與傳統(tǒng)隱者的第二點不同，是有一種嘲弄隱者精神自尊的意思。這一點對于理解莊子思想的精神特質(zhì)比前面一點更重要。傳統(tǒng)隱者有一種對個人生活和自我形象的認真。他們可以傲視王侯，鄙棄社會責任，但他們對自己的安危和道德形象大多是一本正經(jīng)的。前面提到的陳仲子，是這種一本正經(jīng)的典型。孟子說他自己織鞋，妻子漂麻為生，即使餓到頭暈眼花，也不肯吃其貴族哥哥的飯，認為那是不潔的飯。有一次在母親那兒無意識吃了別人送給哥哥的鵝，趕緊出去吐出來。這毫無疑問是在認真地堅持某種東西。5戰(zhàn)國時的隱者未必都能像陳仲子那樣傲慢猖介，但是在隱居避世中堅持某種干凈理想應(yīng)是很普遍的。戰(zhàn)國時隱者中的傳說人

10、物巢父、許由、務(wù)光之類，就是根據(jù)這種干凈理想中編造出來的。這形象中包含著隱者群體對社會現(xiàn)實絕望以后轉(zhuǎn)向個人生活的最后希望，這希望不僅是為了個人可以活著，而且是為了有意義地活著?？墒沁@自我尊嚴的最后希望卻被莊子以嘲弄的語氣消解了。莊子有時也認同傳統(tǒng)隱者對個人干凈理想的堅守，可是有的時候，莊子卻發(fā)表了一種嘲弄這種理想的觀點。這種嘲弄很少作為一種宣言直接從字面上說出來，而是浸透于莊子描繪“無用游世的那些文字之中。?人間世?篇寫到這樣一位一身邋遢，有點無賴氣的游世高手：支離疏者，頤隱于臍，肩高于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針治足以糊口；鼓策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那么支離攘臂而游于其間；上

11、有大役，那么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那么受三鐘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yǎng)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這位支離疏活得很自在，他病殘得不成樣子，卻可以縫洗衣服、簸米篩糠過活。兵役搖役來了，正常人要逃匿躲避，他可以大搖大擺，政府賑濟貧困，他又可以安享三鐘米十捆柴。這就是“無用的好處?？墒窃谶@位“無用高人的身上，我們看不到戰(zhàn)國時隱者形象通常有的那種自尊，這是一個“二混子的形象。什么干凈自尊全都沒有了，只要有好處就得意洋洋，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支離疏的混世氣息，不在于全身怪病，而在于安然地以怪病為武器謀求好處。在這以“無用為用的滿不在乎的混子形象中，隱者傳統(tǒng)暗中堅持的最后一點自尊被消

12、解了，只剩下一個再無任何精神分量的“活著。支離疏并不是莊子筆下偶一出現(xiàn)的憊賴人物，而是一系列有意味的形象中的一個。最意味深長的說法，是?養(yǎng)生主?里面的“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jīng)，可以保生，可以全身，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其中“為惡無近刑一句，古今注莊者，鮮有直接成認莊子認為可以做壞事。莊子怎么能提倡做壞事呢？但事實上莊子在這里說的就是可以做壞事，只要不受刑法制裁就行了。這里的關(guān)鍵不是莊子鼓勵人“為惡，而是對做人是否應(yīng)有某種準那么成心不在乎。活命就行，并沒有什么原那么，沒有什么精神上使人撫慰的東西。為什么不能做點壞事？為什么不能因做壞事不受懲罰而得意洋洋？“為惡無近刑這一段就有這種語含嘲

13、弄的得意洋洋，與“庖丁解牛從骨節(jié)縫隙中批刀入去的得意洋洋，支離疏甩著膀子在抓兵役的官差前大搖大擺的得意洋洋是一樣的。莊子提倡的全身自保方法，與戰(zhàn)國時流傳的隱者形象相比，與宋尹派、楊朱派這些道家派別提倡的自我保全之道相比，無疑是有嘲弄自尊的消極含意。問題是應(yīng)當怎樣理解莊子思想這種不要尊嚴的消極態(tài)度？莊子本人是這樣的人嗎？莊子自己曾用這種消沉的方法處世嗎？莊子說“為惡無近刑，講支離疏以怪病謀求好處的故事，他是認真地向世人推薦自以為得計的處世之道，真的因為小計巧保全自己而沾沾自喜嗎？從?莊子?三十三篇根本傾向看，我們認為莊子根本是一個非常重視生存的精神質(zhì)量的人。其實，?莊子?中保存的一些莊子生平小故

14、事，就已說明莊子是一個認真的人，是一個對個人品質(zhì)有嚴肅要求，決不肯馬虎茍且的人：楚威王禮聘莊子，莊子不去；?秋水?惠子在梁國為相，深恐莊子名高取代自己，莊子對他說，南方的鳳鳥只肯止息在梧桐樹上，只肯飲干凈的醴泉，豈肯同貓頭鷹奪食死鼠；?秋水?宋人曹商出使秦國，得秦王賞識而購車百乘，莊子對他說，秦王這個人，別人侍奉他愈加無恥下作，他愈快樂，恩賜就愈多；?列御寇?莊子穿補丁的布衣見魏王，魏王說“何先生之憊也？莊子說，一個人不能行道德才叫“憊，穿破衣只是“貧，不是“憊。?山木?這些有關(guān)莊子事跡的故事當然有夸張的成份，但是總有一點事實根據(jù)。這許多故事都說明莊子的清高，應(yīng)當是以莊子本人的品質(zhì)為基矗所以我

15、們認為，莊子本人的行為處世方式，沒有背離隱者那種自尊自重的傳統(tǒng)。假設(shè)莊子真的是滑頭混世的人，并且以此在隱者圈子中自開一派，傳課授徒，那一定會有另一種類型的莊子生平小故事流傳下來。那么，莊子以夸張的語氣宣揚消極混世，就是另有用意。我認為這種宣揚，是一個認真的人因為憤世而成心否認自己的認真，是以嘲弄自己所屬的人類群體，來表達對黑暗不可理喻的“存在徹底不負責任的激憤心情。雖然傳統(tǒng)隱者就已經(jīng)消極地對待世界，但他們堅持某種有原那么的生活方式，這在客觀上就是認為世界雖然黑暗，總還留了干凈的地方，還可以允許獨善其身的生活。莊子嘲諷這種獨善其身的認真，認為世界完全黑暗，不可能有認真的個人生活。既然這樣，就以對

16、個人形象的滿不在乎來對抗這徹底的黑暗。活在這個世上已不值得再認真堅持任何東西了，那就干脆以從身軀到品質(zhì)都殘缺不全的樣子，來與這殘缺不全的世界周旋。亂世自我保全的問題，是隱者傳統(tǒng)的問題。莊子以“無用來保全自己，也是對自我保全方式的一種開展。但“無用的自保方式中含有兩層既互相聯(lián)絡(luò)又有些矛盾的意思。一層意思是形式上更靈敏一些，不拘泥任何原那么，不避開人群，甚至不一定避開政治，所謂“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山水?純從技巧的意義上說，這是比前輩隱者“避世主義更高明的存身之道。另一層意思是消解個人的自尊。因為以這種靈敏游世的方法來保全生命就必須不在乎一切原那么和尊嚴，把生命變成毫無意義

17、的“支離疏主義。這兩層意思是相聯(lián)絡(luò)的，但又是有矛盾的。支離疏這種意義的活著，是不是還能算生命的目的？假設(shè)說自我保全是隱者文化一百年以來的核心命題的話，那么這命題到莊子這兒發(fā)揮到了頂，同時也掏空了內(nèi)容，開始走向問題的反面。活著已經(jīng)沒有價值了。莊子以夸張的語氣描繪消極游世的人生，他一方面固然是仍在討論自保的方式，但是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決不是在贊美這以最后的方式在黑暗世道里保全下來的生命；他是在嘲諷這種毫無精神分量的生命。通過嘲弄這最后可能的活著的方式，莊子表達了對這個世界的輕蔑：這個無可理喻的世界，只配讓人這樣活著。二、戲謔生命的卑微游世思想就其徹底的意義而言，是放棄了自我保全。游世思想的本

18、意，也要為個人尋找出路，但是莊子對世道黑暗看得太深，因此覺得傳統(tǒng)意義上的個人出路根本不可能，個人是找不到安居之地的。那么人生在世怎么辦？莊子提出一個方法，就是干脆放棄尋找個人出路，一切任從命運擺布。世道既是徹底的黑暗，生命在宇宙背景中既是完全孤獨無助，那就不必再掙扎著尋找黑暗世道里不可能找到的東西，干脆無所謂地沒入黑暗之中。無所謂地沒入黑暗，有兩種表現(xiàn)，一是就以黑暗的方式活著，這就是上一節(jié)所說的“支離疏主義。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是安然面對災(zāi)禍和死亡。?莊子?各篇中，?？梢娨恍蛑o生命的生死游戲之言。莊子游世思想包括戲謔地面對死亡，這一點以前的研究者早就注意到了。但是以往對莊子生死游戲之言的理解，側(cè)重

19、于尋求內(nèi)心的安寧，而很少言及莊子埋在游戲之言下的激憤與嘲諷。6這應(yīng)該說是一個疏漏。也許從根源上說，偏于從尋求精神安寧和內(nèi)心滿足的路子來理解莊學(xué)，這是郭象注在以后引出的學(xué)術(shù)傳統(tǒng)。可是這個傳統(tǒng)卻有待于反剩?大宗師?篇有一段關(guān)于“安命的寓言：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為友。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僂發(fā)背，上有五管，頤隱于齊，肩高于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其心閑而無事，而鑒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祀曰：“汝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

20、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jié)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huán)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子來曰：“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覺這一章文字的主題是說齊一生死，安命不爭，這是沒有問題的，可里面有值得注意的地方。子輿出現(xiàn)如此怪異的變化，這固然是為了表現(xiàn)這位世外高人在殘酷命運面前的曠達。可是看得出，莊子同時是在借子輿的病變，曲折地表達另一種意思，那就

21、是生命的卑微和可羞。人生在宇宙之間，不是什么萬物之靈，就是一個普通的生物。不僅如此，這個生物還完全無力把握自己。造化宰制著人的命運。造化并不是神，不是一個有意識的主宰者，它就是宇宙之中那無情盲目的力量?？墒沁@個造化對個人來說是不可抗拒的，同時又好似是懷著惡意。造化播弄人仿佛是播弄蟲子。人的生命在宇宙的背景中是無根的，他隨時可能被輕易地消滅，也隨時可能變成一個可悲的佝僂著的殘疾人。這就是人的卑微可羞。人在宇宙之間的卑微可羞，是經(jīng)常引發(fā)出宗教情緒的事項。英國小說家毛姆在?刀鋒?中讓他的主人公拉里去參加空戰(zhàn)，然后一個非常熟悉的戰(zhàn)友，一個昨天還生龍活虎的小伙子被打成一團血肉。這個景象令拉里非常震驚，事

22、后他對人說，他當時最強烈的感受就是慚愧。人的生命怎么是這樣脆弱卑微的東西，一下就被消滅成一團不堪入目的血肉？這種強烈的慚愧感謝發(fā)了埋在拉里心靈深處的宗教情緒，使他走向印度，向古老的東方宗教尋求對生命的解答。莊子寫子輿和子來的故事，一定有與此相類似的“慚愧體驗，就是對人的生命在本原意義上的卑微的體驗。但莊子與毛姆不同，他不是讓他筆下的人物去尋找精神支持，來對抗造物把人置于這樣卑微的境地，重新使人的生命獲得尊嚴。他是讓他的人物充分地沉浸在那種卑微的境地中，不僅不思振作，反而愿意更深地沉浸在尚未到來而想象中隨時可能到來的更徹底的卑微之中。在上面的引文中，隨遇而安只是那里面的一部分意向，其中更深的含意

23、是與把人置于如此可悲境地的造物周旋到底。甚至隨遇而安的心情都與這種周旋到底的悲憤有關(guān)。把左臂變成雞，右臂變成彈，把整個人變成鼠肝蟲臂，這當然都是夸張，人是不可能變成這樣的。連子來“曲僂發(fā)背，上有五管這樣的病況也是夸張，很難想象一個人會變成那種怪模樣。問題在于，使莊子寫出這段文字的生活經(jīng)歷，一定是足以使一個有宗教情緒的人體驗到人的生命在本質(zhì)意義上卑微的那種慘痛經(jīng)歷。而莊子游世理論的特點就在于，他不是抗拒這種卑微處境，使生命的意義獲得升騰。他反而用夸張的形容把人釘死在這種卑微處境中。淪入卑微的人竟能用戲謔的言詞議論自己的悲慘處境，而且戲謔自己將可能沉入更可悲可羞的處境，他這樣議論不僅沒有羞恥感，反

24、而有一種不可摧毀的周旋到底的決心。無論是“支離疏主義，還是戲謔生命卑微，都是成心羞辱人這個類群的形象，把他們置于悲慘的環(huán)境，讓他們沒有尊嚴，也不想要尊嚴，就以一種毫無亮色的蟲子一般的形象“游戲地活著。這種無靈魂的人類形象，當然是指示了在一個毫無道理可言的天地里生活下去的唯一可能的方式。但另一方面，這種形象也提醒了人的存在背景的黑暗，和對這個存在背景決然不抱絲毫希望的冷漠心清。前人理解莊子的游世思想，側(cè)重尋求精神安寧這一面，當然是有根據(jù)的，但假設(shè)僅僅看到這一面而不顧莊子的冷嘲，那就會把莊子思想誤解成一種自尋快樂的庸人哲學(xué)。莊子未嘗不愛好隱者傳統(tǒng)的追求個人閑適寧靜的生活態(tài)度。這在?莊子?留存的許多

25、文字可以看得出來?？墒乔f子天性中原有一種劇烈的東西，使他不能安于閑適寧靜。?逍遙游?開篇身長千里，直飛九萬里高空的大鵬，就象征這不安閑適的劇烈。而莊子的游戲人間思想，不管是“支離疏主義，還是齊一生死，其中本質(zhì)的東西，都與這種內(nèi)心劇烈有關(guān)。從莊子的生平事跡看，似乎他并不是自甘于卑賤的游戲，或是生死都漫不在乎，他更像是喜歡寧靜悠閑?？墒抢碚撋?，他卻偏偏論證寧靜悠閑的不可能，用許多筆墨寫盡世道黑暗，造化無情，以戲謔的口氣把他筆下的寓言人物從慎重平穩(wěn)的生活程式中拉出來，扔進多變而不友好的黑色背景中。這就是因為他內(nèi)心的劇烈。三、客串存在的角色莊子游世思想的一個重要特點，是要貫徹一種徹底的游戲姿態(tài)。在前面

26、兩節(jié)里，我們分析了莊子如何以成心的戲弄姿態(tài)處理隱者最后鄭重堅持的東西，自尊自適的個人生活和生命本身。這種成心的戲弄姿態(tài)特別是生死問題上，說明莊子在重生的隱者群中開出一個獨特的新思路。但是莊子把游戲意識貫徹到底的思想還不只是表如今這里。莊子徹底的游戲姿態(tài)，還表現(xiàn)為有意識地撤除人內(nèi)心深處對世界的信賴，把人生可能獲得某種穩(wěn)定將來的期待從根本上摧毀。生死是一般人意識深處最后執(zhí)著的一個問題，另一方面，對宇宙的最終合理性的期待也是人意識深處最后執(zhí)著的一個問題。而且后者可能更深化一些。因為其中包含著對死后的終極歸宿的期待。這種對宇宙合理性的期待變成自覺的精神訴求，就是宗教的根源。宗教表達了對宇宙最終具有合理

27、性，個人最終會在這合理性中得到安排的信賴感。莊子時代的隱者沒有創(chuàng)造宗教，但是隱者群對于長生的追求，以及由此衍生的不死觀念、神仙觀念，都說明了他們對人可以在宇宙最終合理性中得到安排有一種信賴。此外，像戰(zhàn)國時?易傳?的思想，陰陽家的思想，浸潤著微弱的個人在宇宙構(gòu)造中找到背景根據(jù)的喜悅，可以說都具有宗教的意味。莊子徹底的游戲態(tài)度，有時就是針對這種隱蔽在人心深處的對宇宙最終合理性的依賴感。假設(shè)說這種依賴感是宗教的根源的話，那么，莊子思想可說是有某種“反宗教的意味。這不是指他像后來的王充那樣根據(jù)經(jīng)歷常識反對妄誕。莊子的“反宗教是在意識到人心深處有對存在最終合理性的信賴感的前提下，自覺摧毀這種想象中的合理

28、性，把人置于本體論意義的虛無中。莊子未曾反對具有神學(xué)形式的一般宗教，他有時還借用各種神靈的名字表達思想。但是莊子明確地表達了對可以作為個人生命最終庇護的存在深層構(gòu)造的不信任甚至敵意，這就是一種反宗教意識。?逍遙游?篇把這種自覺撤除外部世界依賴感的反宗教游戲姿態(tài)稱為“無所待。關(guān)于?逍遙游?篇的“無待思想，論者多贊其到達絕對自由的精神境地。殊不知，“無所待雖然外表有一種得意洋洋的神氣，本質(zhì)卻是斬斷個人與世界之間任何可靠的聯(lián)絡(luò)。斬斷這種聯(lián)絡(luò)就意味著消除對存在穩(wěn)定性的夢想，消除許多宗教都追求的終極安排。所以“無待實際上是把人置于絕對虛無之中，是以成心做出的興高采烈，大聲宣布對終極存在決不信任的靈魂放逐

29、宣言。莊子文中，時時可見一種有意回絕最終歸宿地的虛無意識。在?齊物論?篇，莊子還通過一種邏輯的方法系統(tǒng)地論證了終極存在的虛幻性，這就是相對主義理論。?齊物論?篇在莊子思想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就是因為這一篇為徹底的游世態(tài)度提供了理論根據(jù)。莊子在?齊物論?篇運用的相對主義方法是狡辯性的，單從邏輯學(xué)的意義看也許并無多大價值。但是在相對主義思想方法背后，更深的含義是對于人生的存在背景的精神瓦解。其在哲學(xué)上的含義卻非常深化。簡單地說，相對主義的思想方法是這樣的：你說有一個什么東西重要，我就可以指出，你說的那個東西只是從你的特定角度看重要，換一個角度看就未必，而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特定角度具有高于一切

30、的優(yōu)勢。因此一切存在物的價值都只有相對的意義，這種相對化的斷定是絕對的。指出這種方法在邏輯上的缺點并不難，問題在于，莊子為什么要論證這種看問題的方式呢？莊子的真正意圖，我認為是要描繪一種存在的無根性。人生在任何意義上都處于一種沒有穩(wěn)定根據(jù)的境地。人生的經(jīng)歷過程和追求目的本質(zhì)上都是相對的。這“相對不是一個穩(wěn)定的宇宙構(gòu)架中的有限部分，而是絕對無秩序的詳細顯示，是一個包羅萬象卻又變易無方的存在大場景中飄忽不定的片斷。人生的經(jīng)歷過程就是無數(shù)這樣的片斷，人生可能的任何追求目的也是這樣的片斷，因此，人與世界之間找不到穩(wěn)定的聯(lián)絡(luò)，只有隨意飄蕩在荒唐的存在場景之中。這種生存的荒唐，存在的無根性最形象的比喻就是

31、夢境。莊子屢次談到這種夢的比喻：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齊物論?人與外部世界之間聯(lián)絡(luò)的偶然性、不穩(wěn)定性，便如夢境一樣。這里要注意的是，莊子描寫的人生存在的夢境感，不只是一層夢。假設(shè)是一層夢，似乎還可以等待夢醒以后的真實，似乎存在的根據(jù)還有希望顯露。莊子特別指出，人生在夢中，是猶如夢中之夢，是所謂“夢之中又占其夢焉。一個人即使明白了人生如在夢中，可以告訴別人大家都在做夢，這告誡之言還是夢中之言。?齊物論?篇借孔子之口告訴別人：“丘也與汝，皆夢也，予謂汝夢，亦夢也。?大宗師?篇又借孔子之口對顏回說：

32、“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就是講這種層疊的夢境。這里不是玩弄文字游戲。這種層疊的夢境，喻示存在的背景構(gòu)架一片混亂，毫無堅實性穩(wěn)定性，而且看不到通向堅實穩(wěn)定的可能。個人的存在，從本體論的意義上就是懸浮在偶然性的虛空之中。個人不可能對將來有任何希望，因為他明白，最終的合理性是不存在的。人與世界之間找不到穩(wěn)定的聯(lián)絡(luò)，人無法對宇宙的終極存在懷有信賴，這使得個人存在成為一粒無根浮塵。然而，游戲的姿態(tài)并不到此為止。在這種無根的狀況中，連個人自我存在確實定性也變得飄忽可疑起來?！白晕沂谴_定的嗎？假設(shè)是確定的，它應(yīng)當呈現(xiàn)為某種穩(wěn)定的存在特征。可是由于自我與世界互相關(guān)系的不確定性，這種穩(wěn)定特征是找不到

33、的，于是我是不是真的“我也變成了值得疑心的問題：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那么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那么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齊物論?莊周做夢成了蝴蝶，醒來又成了莊周。終究是莊周夢為蝴蝶，還是蝴蝶夢為莊周，這是搞不清楚的。所以莊子主張不要固執(zhí)于“我。?逍遙游?篇說“至人無已。?大宗師?篇說：“庸詎知吾之所謂吾之非吾乎？我怎么知道我所謂的我終究是不是我呢？7外表上看，“我如今呈如今這里，顯得很真實，但按照?齊物論?“方生方死之說，我之真實呈現(xiàn)說不定只是暫時的，轉(zhuǎn)瞬之間就可能由生變死如?大宗師?篇之子來，或由安康變病態(tài)如子輿

34、；或在夢中也可能是夢醒以后變成它物諸如蝴蝶之類。這樣毫無確定性的“我，假設(shè)對之加以自負和珍惜，那是很可笑的。用子來形容“自我之處境的話來說：今大冶鑄金，金踴躍日：我且必為鏌铘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日：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大宗師?這里才是游戲姿態(tài)最徹底的表現(xiàn)。徹底的游戲，還不只是不在乎生死，不只是消解對宇宙的終級期待，而是連自我是誰也不肯確定。一個人來到世上，恰好具有人的形狀，又恰好具有某種社會角色，那是很偶然的，并沒有什么合理的來由，因此不必過于當真。當然，既然已經(jīng)偶然地成了“我，那也用不著回絕，不妨就暫時客串“我這

35、個偶在的存在角色。假設(shè)轉(zhuǎn)眼之間“我變成了別的什么，那就接著客串新的角色。根本就用不著對我是“我過于認真，“人耳人耳地大驚小怪。我就這樣任隨造化的播弄，不企盼也不抗拒，變成什么樣就什么樣，并且還懷著與己無關(guān)的冷淡，靜靜欣賞這出“我在其間客串角色的存在荒唐劇。客串存在的角色，這是莊子游世思想最終的歸結(jié)點。這種客串意識，形象一點講，就像是抱著演員和觀眾的雙重心態(tài)。生而為人，就串演人的角色，為人必有社會身份，諸如是兒子、官員、農(nóng)民等等，那就串演這個身份。不必演得太投入，也不必回絕演。世俗人眾就是演得太投入，隱者一流人就是回絕演，這都是做人太固執(zhí)。人生在世，本來就是一個偶然的過程，可是這偶然過程既出現(xiàn)了

36、，也不能抗拒。所以要一邊客串這偶在的存在角色，一邊又能使自己始終置身事外，以事不關(guān)己的冷淡靜觀世事變幻。莊子把這叫做“觀化，就是觀看萬物的運化。這種“觀化與后來寺廟中僧人從塵世之外觀看世人悲苦又不同，因為后者自己回絕演戲和承擔悲苦角色。前者卻不回絕。莊子筆下的高人在悲苦降臨時是這樣表達他的心情的：“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至樂?客串存在的角色，在形式上又回到了世俗社會，可以和世俗社會的群眾一樣生活，但就是有一點區(qū)別：這個人的心死了。他不再有任何期待，不再有對宇宙最終合理性的信賴，也不再對“自我有任何堅執(zhí)，因為他沒有任何需要堅持的東西。同理，他也不再回絕任何東西。這樣一個游戲的人，把

37、他理解成“為了任何目的都不恰當。有的解莊者以為游世是為了自保和內(nèi)心安寧，這只是有時看好似是這樣，但本質(zhì)上卻不是。徹底的游戲，它的含意就是什么都不“為了。所有一切這種游戲姿態(tài)可能暫時帶來的好處都不可以視為擺出這個姿態(tài)的目的。假設(shè)說莊子在理論上擺出這個徹底的游戲姿態(tài)確有目的的話，那么這個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宣告，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是值得當真的。但這種宣告還只是外表上的。莊子徹底游戲思想的真正目的實際上隱蔽在外表戲謔的語言背后，那就是以自我消滅的決心，與黑暗的存在對抗到底。這個隱蔽的目的出自一個劇烈的不肯妥協(xié)的靈魂。隱者傳統(tǒng)一直在黑暗世道里尋找個人出路，這種尋找從宗教的意義上說，就是信賴存在的深層

38、合理性，企圖在否棄現(xiàn)實社會以后，以個人的某種穩(wěn)妥生活方式與存在和解。事實上，隱者所追求的長壽以及諸如此類的穩(wěn)定溫良生活姿態(tài)，本質(zhì)上都表達了個人與存在的和解。莊子對黑暗世道的劇烈內(nèi)心對抗使他不能承受這種和解。他描繪的游世者無法在任何形式的穩(wěn)定溫良姿態(tài)中定格下來，變成世俗人眾可以追隨的樣板。這些游世者只能不停地否認、疑心、調(diào)侃，把一切可能的目的虛無化，把生存的本質(zhì)游戲化。四、徹底游戲的意義莊子的游世思想是非常復(fù)雜的。這不是因為游世思想的內(nèi)容有多么玄妙深奧，而是因為其中包含了不易明晰分辨的感情變化。在莊子描繪人生游戲態(tài)度的文字中，我們感到，有的時候莊子確實是想以輕松的游戲來消解人生的悲苦，貫穿其間的

39、是懶洋洋的溫和感。但是這一面自來就被人們理解得過了頭，不僅以為這種輕松就是莊子人生思想的全部宗旨，而且產(chǎn)生出莊學(xué)目的是尋快樂這樣極其浮面的說法。8事實上，以游戲的輕松解除悲苦只是莊子部分的真實想法。有的時候莊子提倡的游戲姿態(tài)，從文意與文氣看都不是為了追求輕松，而是為了表達對世界的嘲諷與敵意。我們說莊子有一種把游戲姿態(tài)貫徹到底的意識，這種徹底游戲，諸如游戲?qū)Υ溃螒驅(qū)Υ松磺锌赡艿钠诖?，以及游戲?qū)Υ晕掖嬖诘恼鎸嵭?，等等，所有這種有意識走向徹底的游戲姿態(tài)，都不能視為追求通常意義上的那種游戲的輕松。在這些外表過火戲謔言辭背后的真實感情，本質(zhì)是冷峻和孤傲的。這一點卻不幸向來少有人注意。真正理解

40、莊子的游世思想，一定不能忽略莊子把游戲徹底化的含意。徹底化意味著游戲已不是尋常意義的游戲，而是以刻意選擇的方式表達一種關(guān)于存在意義的敘說。這種敘說本質(zhì)上是嚴肅的。游戲原來意義上的輕松已經(jīng)消失。本來，在一般的人生意識中，都有某種游戲的成分。假設(shè)一切人生遭遇，事無巨細，全都認真對待，那人一定不堪重負?？墒且话闳说挠螒蜃藨B(tài)，有一個限度，在有些重要問題上是不肯游戲的，一定要保存某種認真的追求和期待，例如真正利害攸關(guān)的問題，前程問題之類。我們前面提到隱者傳統(tǒng)有游戲的成分，這實際上是指，隱者是自覺地擴展了人生的游戲姿態(tài)，把游戲姿態(tài)變成了自我保護的精神武器。在一般人通常重視的諸如個人利害、前程一類問題上，隱

41、者也有意地游戲處之。但是隱者的游戲姿態(tài)也不能擴展到“徹底，在有些問題上他們還是不肯游戲，例如個人的安康和生死。而莊子的游戲姿態(tài)是有意識地打破一切限度，不再保存任何“認真的東西。這一點區(qū)別尤其重要。游戲姿態(tài)有限度，這意味著游戲是一種使生命可以選擇適當時候松弛下來的方式。生命的某種內(nèi)容和目的是真實的，必須認真對待，這是做人的本質(zhì)。為了不使這個本質(zhì)沉重到把人壓垮，于是選擇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來游戲松弛。在這種意義上，游戲就是真正的游戲，就是尋求輕松。而游戲姿態(tài)沒有限度，這意味著游戲不再是單純的尋求輕松，而是在消滅一切可能的人生目的或者說生命本質(zhì)的前提下，成心把整個生命置于無根的虛無境地。這種無根的虛無，與

42、其說是輕松，還不如說是一種靈魂的緊張。因為無根的虛無決不是疲倦時的隨意放松，而是每時每刻都把自身置于不肯向溫和的穩(wěn)定性妥協(xié)的對抗姿態(tài)。一切能使人靈魂軟化下來的可能穩(wěn)定前景的誘惑，都被莊子以嘲弄的言辭揭穿為騙局。在這種徹底游戲中，由于自覺地否認一切可能的生命本質(zhì)，并且始終警覺對本質(zhì)這種靈魂歸宿地的思念，人的內(nèi)心深處實際上始終堅守著一種不肯軟化的冷漠。冷漠被這樣深化地堅守著，這就是冷峻和孤傲。莊子徹底游世思想最深化的感情底蘊，實際上就是這種冷峻和孤傲。問題的本質(zhì)是，莊子思想中實際上有一種書生氣的認真。游世思想雖然意在徹底消解認真，但其實這種徹底消解的意圖，骨子里還是書生氣，還是因為對世界的看法太過

43、認真。其實不僅莊子，許多隱者，例如批評孔子救世的楚狂接輿、長沮桀溺等人，以游戲姿態(tài)對待世界，都是因為認真。假設(shè)沒有理想主義的干凈感，亂哄哄的世界何嘗不可以視作暖洋洋的混水摸魚之地？何必一定要避世而居？戰(zhàn)國時謀臣策士們奔營私利，個個干得起勁。這些聰明的實利主義者才不會有避世游戲這樣的想法。拿避世的隱者與他們比，顯然隱者內(nèi)心要認真得多。但是一般的隱者雖然為了內(nèi)心的干凈不肯與世俗生活妥協(xié)，他們對世界的反感卻沒有那樣劇烈。隱者避世而居尋求個人安寧的生活方式本來就一向被人視作溫和的方式。這里面的溫和意義不僅僅在于常被人們提到的不主動對抗黑暗，而且更深化地在于內(nèi)心深處走向某種對存在的滿意。長壽、安康、閑適

44、、自在種種古代隱者的經(jīng)典目的，背后都是由這種內(nèi)心滿意支撐著的。這種滿意的潛在含義就是前面提到的個人與存在和解。真正的干凈世界是沒有的。必須使自己能在某種程度上向存在妥協(xié)，承受一個被既已如此這般安排好了的世界，并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一個有意義的支撐點，生活才能有一層溫暖色彩。所以多數(shù)隱者的出發(fā)點固然是認真的，歸結(jié)點卻是溫和的。莊子的獨特就在于他對世界的反感太過劇烈，始終不愿意對存在妥協(xié)。外表看來，莊子筆下的游世者非常能承受被如此這般莫名其妙安排好了的世界，但是他們堅決不成認這個世界有任何有意義的事務(wù)，決不肯因為妥協(xié)成認可能有某種意義而使生活帶上一絲溫暖。這就是因為莊子書生氣的認真最終使他保持著埋在內(nèi)心深處的對干凈的渴望。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