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輯：螃蟹詠3首-《紅樓夢》詩詞曲賦選講

1、 第24輯：螃蟹詠螃蟹詠（第三十回）【說明】螃蟹詠是菊花詩的余音，在做完菊花詩、吃蟹賞桂之際，寶玉先吟成一首，問誰還敢作。黛玉笑他“這樣的詩，一時要一百首也有”，就隨手寫了一首，但接著就撕了。寶釵也寫了一首，受到眾人稱贊。其一（賈寶玉）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饕餮王孫應(yīng)有酒，橫行公子竟無腸。臍間積冷讒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咀⑨尅?.“持螯更喜”一聯(lián)這一聯(lián)是賈寶玉自況吃蟹的興致極大：身坐桂陰之下，手抓螃蟹，蘸了醋、姜大嚼，不防碰翻了醋碗姜盤，灑得到處都是。持螯拿著蟹鉗，也就是吃螃蟹。語本世說新語：畢卓曾對人說：“左手持蟹螯，右手執(zhí)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

2、一生?！边@是古代貴族過的享樂生活。潑醋：形容由于興奮而動作較大，以致碰翻了醋碗姜盤，灑了出來。 擂姜搗爛生姜。2.“饕餮(to ti滔帖)王孫”一聯(lián)這一聯(lián)是賈寶玉開玩笑自稱為饕餮王孫，一邊飲酒，一邊大吃螃蟹。饕餮：上古傳說中的一種既貪吃又兇殘的怪物。見呂氏春秋先識：“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報更也?！庇忠姖h東方朔神異經(jīng)西南荒經(jīng)：“西南方有人焉，身多毛，頭上戴豕，貪如狼惡，好自積財，而不食人谷，強者奪老弱者，畏群而擊單，名曰饕餮?！币暌孕稳萑藰O為貪吃。 王孫：泛指貴族子弟。 饕餮王孫：貪吃的王孫公子。這里是賈寶玉自稱。橫行：因螃蟹橫著行，故為螃蟹的代稱。唐皮日休詠蟹：“莫

3、道無心畏雷電，海龍王處也橫行?！?公子無腸：即無腸公子。螃蟹的別稱。晉葛洪抱撲子登涉：“稱無腸公子者，蟹也。”唐唐彥休蟹詩：“無腸公子固稱美，弗使當(dāng)?shù)澜麢M行?！?橫行公子竟無腸：是“橫行”與“公子無腸”組成的重疊詞，仍指螃蟹。語本金元好問送蟹與兄詩“橫行公子本無腸”句，僅換了一字。這里有雙關(guān)之意：一則指被吃的螃蟹，再則也是賈寶玉形容自己因愛吃螃蟹而不知饑飽。 3.“臍間積冷”一聯(lián)這一聯(lián)是說賈寶玉自己也知道螃蟹不可多吃，但因貪吃而忘了忌諱，甚至覺得拿過螃蟹的手指，即使洗過了還有馀香。臍間積冷：是指螃蟹肉性冷，人容易吃壞肚子。 4.“原為世人”一聯(lián)坡仙曾笑一生忙：指蘇軾(號坡仙)初到黃州詩：“自笑

4、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這一聯(lián)是賈寶玉抬出蘇軾以自我解嘲：螃蟹本來就是為滿足人的口福而生，況且連大詩人蘇軾都承認“平生為口忙”，我賈寶玉多吃點螃蟹何值得大驚小怪！ 賈寶玉的這首螃蟹詩雖為游戲之作，卻一味自嘲，并不針對任何人，這表現(xiàn)了賈寶玉純樸忠厚的性格。其二（林黛玉）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對茲佳品酬佳節(jié)，桂拂清風(fēng)菊帶霜?！咀⑨尅?1.“鐵甲長戈”一聯(lián)這一聯(lián)是描繪熟蟹的形狀：螃蟹雖被蒸熟，其蟹殼、蟹螯和蟹腳仍能保持原狀，而且增添了可愛的紅色，因而連林黛玉也有點嘴饞，禁不住要先嘗一嘗。

5、鐵甲：比喻蟹殼。 長戈：比喻蟹螯(夾子)和蟹腳。 死未忘：指螃蟹死后，其殼、夾、腳依然如生。 色相：佛教用語。指萬物的形貌。這里指有點變紅的熟蟹。 2.“螯封嫩玉”一聯(lián)這一聯(lián)是描繪熟螯肉和蟹黃的誘人：四對蟹螯里包著的白肉又肥又嫩，凸起的蟹殼中的蟹黃則又油又香，令人饞涎欲滴。 螯封：蟹螯里包著。 嫩玉：比喻蟹螯里的白色嫩肉。 雙雙：兩對。 紅脂：指蟹黃。以其顏色紅黃且含油脂，故稱。 按：首聯(lián)中的“長戈”和次聯(lián)中的“嫩玉”、“紅脂”暗用了宋代詩人楊萬里與尤袤的一段趣事，事見南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丙編卷六尤楊雅謔：“尤梁溪延之(即梁溪人尤袤，字延之)，博洽工文，與楊誠齋(即楊萬里，字廷秀，書齋名誠齋，世

6、稱誠齋先生或楊誠齋)為金石交。淳熙中，誠齋為秘書監(jiān)，延之為太常卿，又同為青宮寮宷，無日不相從。二公皆善謔誠齋戲呼延之為蝤蛑(螃蟹)，延之戲呼誠齋為羊。一日，食羊白腸。延之曰：秘監(jiān)錦心秀腸，亦為人所食乎？誠齋笑吟曰：有腸可食何須恨，猶勝無腸可食人。蓋蝤蛑無腸也。一坐大笑。厥后閑居，書問往來誠齋寄詩曰：文戈卻日玉無價，寶氣蟠胸金欲流。亦以蝤蛑戲之也?！痹娭械摹拔母辍敝感夫?，“玉”指螯肉，“金”指蟹黃，楊誠齋以此與尤延之開玩笑。林黛玉將“文戈”、“玉”、“金”分別換成了“長戈”、“嫩玉”、“紅脂”，以比喻蟹螯、螯肉和蟹黃，似乎更為貼切而形象。3.“多肉更憐”一聯(lián)這一聯(lián)是拿螃蟹開玩笑：你的可愛在于不但

7、多肉，且有八只腳，如有人陪我飲酒，我能飲一千杯。憐：可愛。 卿：對螃蟹的謔稱。 助情：助興。 誰勸：如有人勸飲。 觴：杯。 4.“對茲佳品”一聯(lián) 這一聯(lián)是說當(dāng)清風(fēng)吹拂桂樹、菊花掛滿白霜的季節(jié)，朋友聚會，以吃螃蟹慶賀重陽佳節(jié)。這里順便帶出了掛霜的菊花，作為剛才菊花詩的馀緒。 林黛玉的這首螃蟹詩也是游戲之作，而另有特點：既不自嘲，也不針對任何人，只是客觀描述，這說明林黛玉雖然鋒芒畢露，卻不輕易傷人，也是單純而善良的。茲佳品：指螃蟹。 茲：此，這。 酬佳節(jié)：互相勸酒以慶賀重陽節(jié)。 桂拂清風(fēng)：清風(fēng)吹拂著桂樹。其三（薛寶釵）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皮里春秋空黑黃。酒未滌腥還用菊，

8、性防積冷定須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注釋】1.“桂靄桐陰”一聯(lián)這一聯(lián)是薛寶釵借重陽節(jié)而罵人，罵的是酒囊飯袋之徒，說他們連“桂靄桐陰”般的美景也不知欣賞，重陽佳節(jié)也不知珍惜，一心只想海吃濫飲。桂靄：桂花的香氣。 桐陰：梧桐樹的樹陰。古人認為梧桐為吉祥之樹，可以招來鳳凰。如莊子秋水：“夫鹓雛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故常以“桐陰”象征美景。 長安涎口：語本唐杜甫飲中八仙歌：“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麯車口流涎?！?朝天：朝拜天子。)“汝陽”指唐玄宗時汝陽郡王李琎，此人嗜酒如命，又住長安，故薛寶釵以“長安涎口”罵酒鬼。2. “眼前道路”一聯(lián)這一聯(lián)是薛寶釵借螃蟹罵人，兩句各罵一種人

9、：上句罵的是橫行霸道之徒，說他們像螃蟹般一味橫行，旁若無人；下句罵的是陰險狡詐之徒，說他們像螃蟹般表里不一，深不可測，心黑手辣，令人生畏。無經(jīng)緯：指螃蟹走路不管縱(經(jīng))橫(緯)，胡行亂闖。比喻人橫行霸道。 皮里春秋：典出晉書褚裒傳：“裒少有簡貴之風(fēng)譙國桓彝見而目之曰：季野(褚裒之字)有皮里春秋?！?皮里：肚子里。 春秋：即“五經(jīng)”之一的春秋，相傳為孔子所撰，后人認為其字里行間皆隱寓褒貶之意。 “皮里春秋”即肚子里裝著一部春秋，也就是表面上滴水不漏，心里卻自有褒貶。晉人為避晉簡文帝皇后之名春，改為“皮里陽秋”(“陽”與“春”義同)。二語遂同行于世，且多用于貶義，泛指陰險狡詐之徒。故薛寶釵借以罵人

10、。 空黑黃：以螃蟹的黑色糞便和腹中的黃色汁液，比喻心黑手辣之人。3. “酒未滌腥”一聯(lián)這一聯(lián)還是薛寶釵借螃蟹罵人，也是兩句各罵一種人：上句罵的當(dāng)是卑鄙齷齪之徒，說他們像螃蟹般腥臭，且無可救藥，正人君子只能與之劃清界線；下句罵的是冷酷無情之徒，說人們要想避免受害，必須針鋒相對，狠下生姜一般的辣手。酒未滌腥：以酒難以消除蟹腥比喻卑鄙齷齪之徒不可救藥。 還用菊：以菊花的清香比喻正人君子應(yīng)與卑鄙齷齪之徒劃清界線。 積冷：以蟹肉性冷比喻冷酷無情之徒。 姜：比喻嚴厲手段(辣手)。4. “于今落釜”一聯(lián)釜：鍋。 成何益：沒有任何好處，任何好處都不會得到。 月浦空馀禾黍香：是說螃蟹喜歡呆的水邊(浦)，以及螃蟹

11、喜歡在月光下偷吃的稻子(禾黍)，卻因螃蟹被消滅，前者得以清凈，后者得以成熟，散發(fā)出清香。 這一聯(lián)近于詛咒，說以上五種人的最終結(jié)局，只能像螃蟹被下鍋煮熟一般凄慘，任何好處都不會得到，世人卻因五害俱除而得益。 薛寶釵的這首螃蟹詩以開玩笑為幌子，從頭到尾借螃蟹罵人，而且罵得非?？潭?，罵得不露痕跡。這無異于薛寶釵表面溫柔敦厚，內(nèi)心刻薄冷酷的自供；而且“皮里春秋空黑黃”一句，更無異于薛寶釵的自畫像?？梢姴苎┣壅怯么呵锕P法，與薛寶釵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举p析】這三首詩中前兩首是陪襯，小說中的描寫已作了交代。其中雖亦有寄寓可尋，但主要還是為后者作引，姑且不作細究。如回目所稱，這一節(jié)重點是介紹寶釵的詩。紅

12、樓夢雖然比其它古典小說更充分地體現(xiàn)了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原則，但因為作者不敢直接說出自己想說的“傷時罵世”的話，因而常有一些借題發(fā)揮或通過小說人物之口和筆來說的地方。而且，這種情況也不只限于正面人物。第二回賈雨村閑談之中所發(fā)的“正”“邪”二氣的大議論即其例。寶釵的詠蟹詩也是作者借以寄托自己思想的。小說中有一段值得注意的話，就是眾人的評論：“這方是食蟹的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這里明白地告訴我們兩點：一、以小寓大紅樓夢以兒女之情的“假語”，說政治問題的“真事”，即是“以小寓大”。二、旨在罵世，為此借寶釵之作來發(fā)揮，比通過寶玉或黛玉這些明顯地具有叛逆性格的人物之

13、口來說要穩(wěn)妥得多。因為寶釵是古代社會的“正統(tǒng)派”，處處都是維護現(xiàn)存秩序的，借她的詩巧妙地罵幾句世人，很像只是一時“為文造情”，更能起到打掩護的作用。其實，它是一首以閑吟景物的外衣偽裝起來的諷刺詩。全詩諷刺現(xiàn)實社會政治中丑惡人物的犀利鋒芒集中于第二聯(lián)：“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皮里春秋空黑黃?！彼粌H作為小說中賈雨村之流政治掮客、官場賭棍的畫像十分維肖，就是拿它贈給歷史上一切慣于搞陰謀詭計的反面人物也是非常適合的。他們總是心懷叵測，橫行一時，背離正道，走到斜路上去，結(jié)果都是機關(guān)算盡，卻逃脫不了滅亡的下場。所以，小說中特地強調(diào)：“看到這里，眾人不禁叫絕。寶玉道：罵得通快！我的詩也該燒了。”在小說中，這首詩是寶釵寫的，這又如何體現(xiàn)對這個人物的褒貶呢？寫寶釵對世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