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小杜賦重陽

1、老杜小杜賦重陽韓成武 唐朝時的重陽節(jié)是個重要節(jié)日，上自天子，下及庶民，百司衙府，三教九流，都是要過的。重陽節(jié)的節(jié)日習俗主要是登高、賞菊、飲酒。詩人們過此節(jié)日，每每觸景生情，借事寫意，留下許多詩篇。其間優(yōu)秀的詩人，能夠借助這個節(jié)日的習俗活動抒寫個人的生活感受。由于詩人們各自的思想境界不同，性格不同，人生體驗不同，因而同樣的節(jié)日習俗過得情調(diào)各異，導致詩篇呈現(xiàn)出全然不同的風貌。杜甫的九日與杜牧的九日齊山登高就是兩首風貌迥異的詩篇。九 日 九日齊山登高杜甫 杜牧重陽獨酌杯中酒， 江涵秋影雁初飛，抱病起登江上臺。 與客攜壺上翠微。竹葉于人既無分，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從此不須開！ 菊花須插滿頭歸。殊方日

2、落玄猿哭， 但將酩酊酬佳節(jié)，舊國霜前白雁來。 不用登臨嘆落暉。弟妹蕭條各何在？ 古往今來只如此，干戈衰謝兩相催。 牛山何必淚沾衣？這兩首詩不但題材相同，而且體式上都是七言律詩。從詩中涉及的節(jié)日習俗來看，也完全相同，都是登高、賞菊、飲酒。但是，詩的情感蘊涵卻迥然不同：老杜沉郁，小杜高爽。先看老杜這首。老杜寫這首詩是在他晚年客居夔州的時候，此時他已是漂泊多年，衣食拮據(jù)，諸病纏身，加上滿目烽煙的時代環(huán)境，心境是悲慨蒼涼的。九日這首詩借用節(jié)日活動引發(fā)的感受，典型地揭示出他的這種心境。首聯(lián)為點題之筆，“重陽”二字正面點題。酌酒、登臺，扣住了節(jié)日的兩種習俗，寫出個人過節(jié)時的活動情況。至于過節(jié)的心情，則見之

3、于“獨”、“杯中”、 “抱病”、“起”等字?！蔼氉谩笔钦f沒有酒友，獨自飲酒，喝的是悶酒，這個細節(jié)十分典型地寫出客居者的凄涼處境?！氨芯啤?，即杯中之酒，“杯中”二字是對飲酒數(shù)量的限定，也就是說，只能飲此一杯，不能多飲。為什么會這樣？從杜甫寫的其他詩篇來看，此時他已是貧病交加，肺病、糖尿病、風痹，這些病都在制約著他的飲酒行為。酒可銷愁。試想，杜甫當時那么多的憂愁（憂國，憂民，憂家，憂身），是正需要借助節(jié)日的習俗來一番痛飲、一醉解千愁的。然而，他連這個銷愁的資格都沒有，這就平添了又一種憂愁，他只能在清醒中過此節(jié)日，在清醒中品味愁苦，則其苦情自可知曉。重陽節(jié)的習俗還要登高望遠，杜甫以年邁之身（此時杜

4、甫56歲，距逝世僅有3年）攀登高臺，已屬艱難，何況是“抱病”即有病在身呢？所以“抱病”的這個交代，為他的苦情又加重了一分?！捌稹弊质莻€細節(jié)描寫，“起”就是從臥病的床上爬起身來，去勉強登高，強打精神去過節(jié)。這個細節(jié)就把他的病情具體化了，也把他的苦情深刻化了?？傊?，首聯(lián)扣住重陽節(jié)的兩個習俗飲酒、登高來寫，通過“獨”、“杯中”、“抱病”、“起”等字，寫出個人從事這些活動的方式和特征，遂使他的抒情形象具有“這一個”的鮮明性質(zhì)。杜甫的抒情詩每每采用細節(jié)蘊情的做法，他善于在看似客觀的描寫或交代中蘊涵深厚的主觀情感，這是我們鑒賞時需要靜心留步的。 頷聯(lián)承接首聯(lián)意思而展開，繼續(xù)寫重陽節(jié)的習俗活動賞菊，卻是使用

5、議論的筆墨，說自己既然無緣飲酒，菊花也就從此別開了，因為開了也無心欣賞，反倒招來許多煩惱。這是在發(fā)泄牢騷，傾吐憤懣。命令菊花別開，這顯然是有悖于事理的；但也正是在這種有悖于事理的憤語中，方才極度地表達了他的苦悶心情。這是一種“悖理達情”的手法。清人賀裳說：“子野一叢花末句云：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春風。此皆無理而妙?！苯袢藙⒂罎壬x注的唐人絕句精華，選錄了戴叔倫的湘南即事，詩云：“盧橘花開楓葉衰，出門何處望京師？沅湘日夜東流去，不為愁人住少時。”永濟先生贊道：“此懷歸不得而怨沅湘，語雖無理，情實有之，讀來使人為之黯然?！彼^“無理而妙”、“語雖無理，情實有之”，說的就是這種“悖理達情”的

6、手法。 律詩的中間兩聯(lián)要求對仗，此聯(lián)的對仗藝術也堪稱絕妙。這是一副身兼“流水對”、“借對”、“工對”特征的對仗，不但工整、巧妙，而且流動、自然，表現(xiàn)出杜甫營造對仗藝術的高超腕力。先說它的“借對”藝術，“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從內(nèi)容的角度來看，“竹葉”顯然是指酒，今天也還有“竹葉青”這種酒名。與此同時，作者還借用“竹葉”這個詞所具有的植物學意義，與下句的“菊花”構成工整的對仗，古人把所有的名詞分為14個小類：天文、地理、時令、草木，等等，同一小類名詞出現(xiàn)在對應的位置上，就顯得十分整飾，稱為“工對”。所以，“竹葉”在這里是身兼二職的，它給人一種靈動、巧妙的審美感受。再說它的“流水對”藝

7、術，“流水對”是一種特殊的對仗形式，說它特殊，是因為它擺脫了一般對仗（如“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上下兩句“對舉式”的關系，而讓兩句成為表達一個意思的有機體，從內(nèi)容上看，是一個意思由兩句合起來才表達清楚；從形式上看，這兩句又呈現(xiàn)為對仗的關系。也就是說，這兩句詩是在表意的流程中構成了對仗。“流水對”分為單句形式和復句形式兩種。單句形式的“流水對”，上下兩句實際上是一個單句，如“忽聞哀痛詔，又下圣明朝”（杜甫收京）。復句形式的“流水對”，上下兩句則表現(xiàn)為多種關系，有順承關系、因果關系、假設關系、遞進關系、轉(zhuǎn)折關系五種。 “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屬于因果關系的“流水對”，這兩句在表達“

8、因無酒飲而無心賞菊”這個意思的過程中，呈現(xiàn)為完美的對仗形式。“菊花”對“竹葉”，名詞相對；“從”對“于”，虛詞相對；“此”對“人”，代詞相對（此處“人”義為“我”）；“不”對“既”，虛詞相對；“須”對“不”，動詞相對；最后一個詞，“分”是指緣分，是名詞，而“開”是動詞，是否不能成對呢？否。原來，名詞前面如果出現(xiàn)否定詞“無”，動詞前面如果出現(xiàn)否定詞“不”，則這個名詞和這個動詞就可以構成對仗。如，“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杜甫登高），“邊”是名詞，而“盡”是動詞，是應該看成對仗的，這是古人的習慣做法?！傲魉畬Α蹦軌蚩朔话恪皩εe式”對仗的凝固、板滯缺陷，給人流動的、暢達的感受，杜甫在此處

9、也正是借助于“流水對”的美學特征，將他的煩惱心情脫口而出。 頸聯(lián)是就眼前的重陽節(jié)節(jié)令物候下筆，寫客居之苦與故鄉(xiāng)之思?！笆夥健奔催h方，指作者客居的夔州而言?！靶场保谏脑澈?，夔州地處山峽，頗多猿猴?！翱蕖笔亲髡邔υ澈锾澍Q的感受，猿猴啼鳴，其聲凄切，令人心哀，古代民歌唱道：“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敝档米⒁獾氖?，作者為這悲切的猿鳴安排了“日落”的時令，日落之時，天地昏暗，于昏暗之中聽猿猴的悲啼，更見氛圍的凄涼。而且，作者還用一個“玄”字強調(diào)猿猴的毛色，造成了昏天暗谷有黑猿的景象，更增加了環(huán)境的可怖?？傊?，此聯(lián)前句是寫“黑”，用環(huán)境的“黑”來寫心境的暗，從而寫出客居夔州的苦情。后句則是

10、寫“白”，用亮色調(diào)的“白”來寫故鄉(xiāng)的美好，以表達對故鄉(xiāng)的思念?！肮蕠笔侵腹枢l(xiāng)，杜甫的故鄉(xiāng)在洛陽，與夔州呈南北方位?！鞍籽恪?，白色羽毛的雁。沈括夢溪筆談記載：“北方有白雁，似雁而小，色白，深秋則來。白雁至則霜降，河北人謂之霜信。”重陽節(jié)處在霜降之前，故稱“霜前白雁來”。這里，作者為了突現(xiàn)故鄉(xiāng)的亮色調(diào)，取用“白雁”以代“鴻雁”，又用“霜”字以增其亮度，把他的故鄉(xiāng)之思寫得深長、綿邈。由此可見，作者是長于意象組合的，“日落”與“玄猿”相組合，愈見其昏黑；“霜”與“白雁”相組合，愈見其光亮。這是以光感之差異寫出對夔州厭棄和對故鄉(xiāng)的思念。 尾聯(lián)承接“故國”的字面寫出對弟妹的思念，同時也交代出全詩情調(diào)悲慨

11、的原因所在：弟妹離散、戰(zhàn)亂不止、年老多病。從詩的章法來看，是對全篇的總合。杜甫有四個弟弟、一個妹妹，只有四弟杜占一直跟隨著他，另外四人都在戰(zhàn)亂中流離失散，不知所在，故云“弟妹蕭條”，此處“蕭條”意謂音信斷絕?！案筛辍敝笐?zhàn)亂，此時安史之亂雖然平息，但吐蕃入侵、地方軍閥混戰(zhàn)，正值萬方多難之時。“衰謝”，是指自己年老多病?！按摺弊煮@聳而沉痛，“催”就是催命，作者說：一個戰(zhàn)亂，一個衰病，這二者正在催促、逼迫自己早點死去。如此催人命絕，卻又不知弟妹的下落，唯恐有生之年，難以見到親人。這就是作者過重陽節(jié)的一番心事，是全詩情感的結穴所在。 全篇感情沉郁、悲慨，筆墨多變而情調(diào)如一，無論敘事、寫景、議論均能圍繞

12、情感基調(diào)而布設。使用細節(jié)蘊情、意象組合、流水對式等抒情手段，表現(xiàn)出詩人高超的藝術造詣。 相比之下，杜牧的九日齊山登高則寫得高爽、灑脫，完全是另一種風貌。首聯(lián)即高唱而入，以颯爽的秋色、快樂的人事活動，為全詩定下情感的基調(diào)。“江涵秋影”是寫下景，“雁初飛”是寫上景。下景澄明，上景朗闊，高秋大氣，晴空*，令人呼吸暢快，心曠神怡，作者用生花之筆，對重陽節(jié)的物候特征作出典型的概括。在這樣的爽麗背景下，作者展示出他那一小群人的活動登高，則其心情之怡悅自不待言。而且，作者將其登高寫成“上翠微”，“翠微”一詞乃是形容山的青翠之色，這里代稱青翠的高山，有了這樣靚麗的形容，則心情之喜悅自在其中流露出來。再者，“攜

13、壺”這個細節(jié)描寫，也在展示著美好的心情，“壺”顯然是指酒壺，背著酒壺登山，其狀風流，其情超邁。比較一下看，老杜是“獨酌”，小杜是“與客”共飲；老杜是僅飲“杯中酒”，小杜則是暢飲“壺中酒”，境況是絕然不同的。詩家抒發(fā)情感的不同，正是依賴這些細節(jié)來實現(xiàn)的?？傊茁?lián)點題，扣合重陽節(jié)的登高、飲酒兩個習俗，在景物的陪襯、細節(jié)行為的描寫中，把佳節(jié)之喜悅作出含蓄的表達。頷聯(lián)扣合重陽節(jié)的另一習俗賞菊，承接首聯(lián)之意，把節(jié)日之喜悅作出更為濃烈的表達?！皦m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這兩句的意思一反一正，作者的目的是以反托正。前句借用典故，寫出人生的苦難之多。莊子雜篇盜跖說：“人生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

14、，除病、瘐、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杜牧把這段話的意思凝縮為七個字，作為后句的反托，意思是說：正因為人生苦難多多，所以當此佳節(jié)更須縱情歡樂才是。作者在表達節(jié)日的歡樂心情時，取用“菊花插滿頭”的詩意形象，既扣合重陽節(jié)的賞菊風俗，又饒多風趣感，富于個性化，成為杜牧詼諧、豪爽性格的藝術表征。這真是詩的形象，詩的意趣，與那些直呼歡樂的泛泛之詞，絕無共同之處。另外，這兩句也是“流水對”，而且也是因果關系的“流水對”，出現(xiàn)的位置也與杜詩相同，但情感內(nèi)容完全不同，杜甫是棄絕賞菊，杜牧是熱烈賞菊；杜甫是發(fā)泄憤懣，杜牧是傾吐怡情。一個大叫“菊花從此不須開”，一個高呼“菊花須插

15、滿頭歸”，筆者認為，這是由于小杜讀過老杜的詩篇，在有意做反面文章。不過，在借用重陽節(jié)習俗來抒發(fā)情感這一點上，二人之作實有同工異曲之妙。頸聯(lián)寫登上山頂之后的活動：一是承接“攜壺”細節(jié)進而寫到醉飲，繼續(xù)寫節(jié)日之樂；一是登高眺望，以放達之胸懷面對生命的衰老。“但”，這里作“只須”講，“但將酩酊酬佳節(jié)”，意思是說只須用酩酊大醉來答謝這美好的節(jié)日。這里，作者把重陽節(jié)人格化了，把它看成是可以酬謝的對象，用筆輕松、風趣，也頗能見出作者的個性。后一句“不用登臨嘆落暉”，出語曠達，胸臆超卓，已將生命的衰老和終結視為平淡?！奥鋾煛边@個詞語，在古人的作品中已經(jīng)成為一個意象，它象征著人的晚年、生命的即將終結。例如，黃

16、巢在起義失敗后，作自題像詩云：“記得當年草上飛，鐵衣著盡著僧衣。天津橋上無人識，獨倚欄桿看落暉?！薄翱绰鋾煛本褪窃诟袊@英雄末路、生命的即將終結。杜牧這一聯(lián)里，前者用肯定句，后者用否定句，肯定的是盡情歡樂，否定的是消極悲嘆，如此布局，將作者的立場、態(tài)度表達得異常鮮明、堅定。尾聯(lián)將頸聯(lián)的意思做進一步的擴展，說自古以來，人皆有一死，這是客觀規(guī)律，是不可逾越的，任你哭天抹淚，也無濟于事，還是明智一點，在有生之年，得樂且樂為佳。結句“牛山何必淚沾衣”，是使用列子中的典故。列子力命說：“齊景公游于牛山，北臨其國城而流涕曰：美哉國乎！郁郁芊芊。若何滴滴去此國而死乎？”牛山在齊國都城的北面，齊景公登上牛山眺望

17、，看到都城的壯美景觀，產(chǎn)生戀生怕死的念頭，雖說有此念頭，他還是作古了。杜牧對他的行為不屑一顧，以反詰的口氣加以質(zhì)問，不僅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觀念，而且以這種句式結束全篇，尤其顯得搖曳多姿，韻味悠長。老杜、小杜同賦重陽，卻寫出各具風姿的詩篇。二者題材相同，詩體相同，而情感內(nèi)容卻完全不同：老杜悲慨，具有儒家心懷天下之思；小杜高爽，頗多道家個體關懷之念。從藝術上看，杜詩意象密集，針線細密，字字蘊涵，語言容量極大，須字字體味，步步停留，方能解悟詩意；而杜牧詩篇行文疏朗，取象俊逸，語言平易，近于口語。這給我們一種啟示，同題詩要想寫得好，就必須融入審美主體的思想觀念、情感體驗乃至性格特征，杜絕那些套話和浮泛之詞。此其一。其二，